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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城”到“孤城”
——丝路的诗意呈现

2018-06-19李向阳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秦州阳关凉州

李向阳

(兰州财经大学 商务传媒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从开远门出长安,度陇坂,越两关,西行万里,皆为陇右之地,即丝绸之路的东段,出土文物和学者研究清楚表明,这是一条横亘万里、绵延千年的商道,隋唐之际尤其繁荣。[1]然而,细检唐诗,却发现丝路隐而不见。如果把唐人吟咏陇右之诗(下文简称为涉陇诗)做一个排列的话,倒是有一条诗路清晰地呈现出来。

随着地理形势由中原向西北的自然延伸,这条诗路尽现边陲风光的雄奇瑰丽。比大漠风光更为诡异的是诗人的心理感触,还有从诗人心理深处折射出的中原帝国经营西北边陲的意志。我们以东邻陇坂的秦州、河西门户的凉州和扼守西域的敦煌(包括阳关和已经东移了的玉门关)三地为切入点,来具体观察丝路在唐诗中呈现出来的形象以及呈现的方式。

一、边城秦州

秦州上古为西戎之地。周孝王时始为秦邑。在唐代,秦州属于中府,开元时期有二万五千余户,约合十二万人。其沿革详情见《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九。[2]979

秦陇就地理空间而论,秦州东至上都长安八百里,距离并不遥远。虽然陇山阻隔,却有泾渭两水潜通。秦陇若就政治地位而论,却有天壤之别:陇阪以东,关中为王畿之地;陇阪以西,则是边塞羌戎之地。故自汉代以来,西逾陇阪,即邈若天涯,是人们的普遍心理感觉。来自帝国政治中心的诗人们西行时,因其所处政治地位之升降,地理处所之迁移,乃引发种种心理变化。这种心理差异,在西度陇阪时即始,愈西愈甚。

1.秦州的“边城”形象

汉乐府《陇头流水》,班叔皮《北征赋》暂且不论,我们来看有过出塞经历者的描述。杜甫在秦州居留三月有余,存诗九十余首,为唐代诗人书写秦州之最全面者,诗圣对秦州的最真实印象是“边城”。

检索杜甫秦州诗作,“边”字共出现5次,“关”字出现10次,“塞”字出现20次。这是壮游南北、饱览山河之美的诗人对西陲秦州的真实观感,也是中原士人对秦州的普遍感觉。这是一组有着独特政治文化和心理意蕴的概念。《尔雅》释“边”为“垂(陲)”,《礼记·玉藻》“其在边邑”。注:“九洲之外。”“关”为界上之门。《周礼·地官·司关》:“司关掌国货之节。以联门市。”《易·复卦》:“先王以至日闭关。”国之阨险曰“塞”。《礼记·月令》“完要塞。”注:“边城要害处也。”《史记·苏秦传》“秦四塞之国,披山帶渭”。曰“关”曰“塞”,是因为秦州东临陇关,西界秦塞。秦州清水县有小陇山,一名陇坻,又名分水岭,东去大震关五十里。秦州西北至渭州三百里,渭州西南至岷州二百二十六里,岷州溢乐县本

表1 杜甫秦州诗歌意象表

秦汉之临洮县,属陇西郡。秦长城,首起县西二十里。和关塞相关的还有秦州的地理形胜,“万里流沙道,西行过此门。……传声看驿使,送节向河源。”(《东楼》)这就是居塞扼关的秦州的政治军事意义。“边”本指客观的边疆,这里却含有更强烈的主观心理感觉。秦州东去长安和西去边境的距离基本相等,在秦州之西,和吐蕃相邻的大唐行政区域自北而南有河州、洮州、岷州,在杜甫的时代里还不是真正的边境,但是陇右道毕竟在陇关之西,为大唐之边地。故概目以“边”,秋曰“边秋”,日名“边日”,郡也自然就是“边郡”了。诗人还有更主观、更夸张的表述。李白坐永王璘事长流夜郎,杜甫怀远友而赋新诗,作《天末忆李白》之篇。历来注者或强调诗人之情,如仇兆鳌言:“盖文章不遇,魑魅见侵,夜郎一窜,几与汨罗同冤,说到流离生死,千里关情,真堪声泪交下,此怀人之最惨怛者。”[3]590或重视作诗之法,如王嗣奭所析:“陆士衡诗:‘借问欲何为?凉风起天末。’全用起语而倒转之,此用古之一法。‘江湖水多’,鲤不易得,使事脱化。”[4]97其实这里还有一个被古人忽略的关键词“天末”。天末,典出张衡《东京赋》“眇天末以远期,规万世而大摹”之句。意同天涯,指天的尽头,极远的地方,这个词和天涯一样,暗示了诗人自觉流落天涯的真实心境。

2.秦州的本来面目

全唐诗中和秦州相关的诗歌,几乎全是客游者所作。当时秦州诗人不多,本土士人眼里的秦州形象究竟如何,很遗憾我们无从得知,也无从对比。唐末曾任秦州节度判官的天水人王仁裕,存诗十四首,和秦州相关的仅有一首《题麦积山天堂》,和一篇小序一起保存在《玉堂闲话》。[5]遗憾的是,这首诗写麦积山寺院胜景以及诗人登临之感,秦州的风土民俗都没有涉及。

倒是在诗圣笔下,不经意间留下了边陲秦州的真实面貌。诗圣对于秦州而言是旅人,但同时又是一位意欲寻置草堂养老此间的旅人,这样的眼光使得他能发现秦州本土的特色。

首先在民族风俗层面上,秦州诸族之民各得其所怡然共存。诗圣眼里的民族是自足的,和谐的。《秦州杂诗》其三总写州界形势。“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其三)”《读杜心解》:“此志地界、土俗。“同谷”领于本州,故曰“领”……盖言地当冲要,所以羌民杂处也。而俗近蕃风,但见骄悍成刁,亦重地矣。”[6]382蕃风骄悍,应该是安史之乱后的情景,在此似乎有过度解释的嫌疑,未必是诗人当时原意。我们知道,秦州气候温润,农牧皆宜。两汉以来便形成了以农耕文化为主、兼与游牧文化共处的文化格局。

一方面的情景是胡儿羌女,行歌笑语:“羌童看渭水,使节向河源。”(《秦州杂诗》其十)“羌妇语还笑,胡儿行且歌。”(《日暮》)“羌女轻烽燧,胡儿制骆驼。”(《寓目》)另一面是白露黄粱、蒲萄透熟:《雨晴》诗:“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农。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寓目》诗:“一县蒲萄熟,秋山苜蓿多。”《佐还山后寄三首》:“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

3.秦州的理想寄寓

在诗圣的笔下,其边城书写其实暗寓其托身的理想世界,所以一再以桃花源喻之,发归老感慨:

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今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当一茅屋,

送老白云边。(《秦州杂诗》十四)

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秦州杂诗》十三)

阮籍行多兴,庞公隐不还。东柯遂疏懒,休镊鬓毛斑。(《秦州杂诗》十五)

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秦州杂诗》十六)

跻险不自安,出郊始清目。溪回日气暖,径转山田熟。鸟雀依茅茨,藩篱带松菊。如行武陵暮,欲问桃源宿。(《赤谷西崦人家》)

柴荆具茶茗,迳路通林丘。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寄赞上人》)

何当宅下流,馀润通药圃。三春湿黄精,一食生毛羽。(《太平寺泉眼》)

多病秋风落,君来慰眼前。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满谷山云起,侵篱涧水悬。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示侄佐》)

遗憾的是,秦州并没有给予诗人热切希望的避居之所,诗人终于踏上了“漂泊西南天地间”的道路,浮云苍狗,世事沧桑,秦州也在几年之后陷落吐蕃手中。等到百年之后,许棠再来《题秦州城》[7]6933的时候,不见疏翠塞柳,不见小红山梨,归路遥山,一切都好像梦中,只有满怀的感切才如此真实。

圣泽滋遐徼,河堤四向通。大荒收虏帐,遗土复秦风。

乱烧迷归路,遥山似梦中。此时怀感切,极目思无穷。

二、凉州众相

在诗人眼里,紧邻关中的秦州已是边城,秦州西北千二百里的凉州,自是名副其实的边陲。凉州先秦时代为戎狄和月氐之居所,秦汉之际为匈奴之休屠王及浑邪王居地。汉武帝开边,遂置张掖、酒泉、敦煌、武威四郡。昭帝又置金城一郡,谓之河西五郡,改“雍州”为“凉州”,五郡皆属之。[2]1017凉州为塞上一大都会,又是唐王朝经略西北的枢要之地。和秦州一样属于中府,但是人口比秦州为多。开元时期有民二万六千一百六十五户,以户均五口计,约十三万人。在居民之外,凉州还有河西节度使置下大量军事人员,都管兵七万三千人,断隔羌胡。凉州在诗歌中有着更丰富的内涵。

1.边城凉州

凉州呈现给中原诗人的印象首先是“边城”。这既是凉州的地理形势的客观描写,也是对凉州在政治地位的判断。“边城”印象在亲历边塞的诗人笔下最为真切。岑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7]2032一诗为送别之作,在诗篇后段清晰地展现了对边城凉州的感觉:“孟夏边候迟,胡国草木长。马疾过飞鸟,天穷超夕阳。”“置酒高馆夕,边城月苍苍。”边候,边地的物候。对比江南草长莺飞的二月风光,凉州的春光来得太迟,这里不再像秦州一样“降虏兼千帐”,而是实实在在的边地,白草胡沙,地近胡国。对于两到边塞的诗人而言,边地的印象太强烈了,以至于一篇之中三致其意,先言“边候”,再言“边城”,三言“边烽”。《河西春暮忆秦中》[7]2089亦言:“边城细草出,客馆梨花飞。”《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7]2087再言:“塞北飘客泪,边柳挂乡愁。”高适在《和窦侍御登凉州七级浮图之作》[7]2237一诗中称“空色在轩户,边声连鼓鼙。”作为凉州七级浮图的背景的,不再是“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的京华气象,而是夹杂着隐隐鼓鼙之声的边声。其他诗人笔下,也都强调凉州的边城印象。不止是亲至塞上者,比如王建《凉州行》[7]3374“凉州四边沙皓皓,汉家无人开旧道。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笔下的凉州是防护胡兵的“边头”之地,白居易讽刺封疆之臣的新乐府《西凉伎》[7]4701云“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则是视凉州作“西鄙”,指西方的边城。

凉州虽为边城,风物亦佳。如上所引岑参诗,三月之际,细草渐绿,梨花乱飞,城头过雨,戍楼鸣莺,饶有清新别致之感。只是诗人之意不在风光节物,而是借此展开诗情,写其在凉州的不得志。真正写出凉州优美风情的是王维,《凉州郊外游望》[7]1278诗云:“野老才三户,边村少四邻。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这是诗人在凉州任节度判官时所作。边城边村,三户野老,自成里社,虽是居人无多,但依然举行着饶有地方特色的赛神活动,罗袜生尘,余韵无穷。至于没有到过凉州一带的诗人,遥想之中的凉州更美,大历十才子之李端《千里思》[7]3234云:“凉州风月美,遥望居延路。汎汎下天云,青青缘塞树。燕山苏武上,海岛田横住。更是草生时,行人出门去。”起手就赞美凉州“风月”美,再接上行云泛泛而下天、古树青青而绕塞的描绘,让读者怀疑这究竟是塞北还是江南。而我们无法从李端现存诗作中确认他曾到过西北边塞,所以这些美好景象,疑为想象之词。但是农牧并存、丰饶繁荣的凉州景象却是事实。元稹《西凉伎》[7]4616所云:“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繁稠,并非诗人想象之言。它虽然北接大漠,但是南依祁连山脉,水草丰美,湖泊遍布,是生态环境良好的著名丝路绿洲。

2.农牧凉州:凉州是一座不同文化交汇的边城

生态良好,宜耕宜牧,造就了凉州的繁荣。高适的《武威同诸公过杨七山人得藤字》[7]2231一诗可证边城之丰饶,诗云:“幕府日多暇,田家岁复登。相知恨不早,乘兴乃无恒。穷巷在乔木,深斋垂古藤。边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穷巷乔木,深斋古藤,幽静中自见安居之乐。而田家的连岁丰登可以想象凉州农业的发展。大历诗人卢纶《送饯从叔辞丰州幕归嵩阳旧居》[7]3136亦言及边城概况,云“屯田布锦周千里,牧马攒花溢万群。……丰州闻说似凉州,沙塞晴明部落稠。”诗人送别从叔归隐嵩阳旧居,因从叔曾入丰州幕府,所以诗人起手从边城写起,赞美丰州的丰饶,而以凉州作比,自是凉州之富足为天下所习知。晴明之时,塞上部落繁稠,牧马如攒花一般印在草原上,动辄就是上万之群。而戍边的士卒所开屯田,周回千里,犹如在边塞之上布置了一重锦帐一般。说丰州似凉州,正可以想见盛唐之时边塞之地的普遍繁荣。

这种农牧并存的繁荣景象,成了中唐诗人再三回首的盛世象征。如果说耿湋《凉州词》[7]381“毡裘牧马胡雏小,日暮蕃歌三两声”胡雏蕃歌的情景饶具异族风情的话,那么王建的《凉州行》则蕴含着更丰富的信息,其诗云:“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驱羊亦著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养蚕缲茧成匹帛,那堪绕帐作旌旗。”蕃人由旧日的不事耕犁,到如今的相学种黍,正可洞见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著锦驱羊的形象在中原人眼里煞是滑稽,在蕃人却有着更为深刻的理由,著锦驱羊,正是为了保护好最重要的生存资料毡裘,要知道毡裘在将来的战斗中可以保护生命。张籍《陇头行》[7]180也说到牧羊之事,诗云:“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兵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凉州入汉家。”此诗作边塞战争解固然没有问题,但是换个视角看,却是一则不可多得的文化史材料。边地农耕者种植的禾黍,本来是作为边民食物之用,可一旦身入胡中,不得不进行游牧时,禾黍却成了牛羊之食,而唐人(中国子孙)也不得不学习胡语,明显是游牧文明对农耕文明的影响。

农耕游牧共存而互争生存空间,故边民多尚武而善斗。薛逢《凉州词》[7]381云“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塞外胡骑纵横,战血横流,这是晚唐诗人想象中的边陲情景。这样的想象,源于凉州的地理,反映出凉州的尚武精神。如果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反映盛唐将士乐观豪迈精神的话,那么王维《凉州赛神》[7]1308一诗:“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击鼙鼓,吹羌笛,共赛越骑神的描写,则是凉州尚武精神的形象写照。

3.歌舞凉州

鼙鼓、吹羌笛则是凉州更有代表性的形象。凉州历来是羌戎杂居之所,乐染胡风的凉州歌舞典型地体现了这一文化地理特质。“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凉州歌舞,名动天下。唐人写凉州,多喜欢从乐舞切入。不管是盛唐诸公如王崔高岑的身临塞上,还是元和诗人张王元白的遥想边关,也不管其主旨异同。从诗人笔下可见凉州歌舞的普遍及受欢迎的程度,如王昌龄《殿前曲》[7]1444之二:“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这是玄宗的皇家乐队在演奏凉州曲。张祜《王家琵琶》[7]5844所云:“金屑檀槽玉腕明,子弦轻撚为多情。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则是达官贵人之家的情景。杜牧《河湟》[7]5951诗:“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寄托了诗人的政治理想,尾联借凉州歌舞表达了深沉的忧患,是其名作。但是,我们也可以清晰地发现凉州歌舞流传天下这一事实。《新唐书·礼乐志十二》:“而天宝乐曲,皆以边地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8]476凉州乐舞的代表是《凉州》:《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载:“《近代曲》名,属宫调曲。开元中由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本有大遍小遍,后来康昆仑翻新曲,入黄钟宫。”[9]1118

三、孤城玉关

凉州西去两千六百余里,即到敦煌。据《太平寰宇记》卷一五三载,沙州敦煌郡“地当乾位,中外所交,实都会之府也。”[10]284天宝年间民户一千二百六十,风俗与甘、肃州同,人物尤繁富。阳关居其西南,玉关居其西北。在唐代,敦煌虽为都会之府,但在诗歌中却是默默无闻,倒是所属二关占尽风流。

1.敦煌

敦煌孤悬西陲,是名副其实的孤城,“孤城遥望玉门关”是其传神写照。孤城依然只是极言其僻远的心理印象性概念,当诗人离开政治中心长安踏上西去道路时,到处即是孤城,到处即是天涯。在敦煌之东三千里路的洮水之滨,诗人岑参已经在低吟孤城之歌了,《临洮客舍留别祁四》[7]2075云:“无事向边外,至今仍不归。三年绝乡信,六月未春衣。客舍洮水聒,孤城胡雁飞。心知别君后,开口笑应稀。”孤城言临洮地僻,六月尚犹未著春衣言其气极寒,而临洮距离长安约千一百里。有趣的是,当岑参来到真正的西陲孤城敦煌时,却不言孤城,只赞美太守的政绩,这固然出于诗歌酬唱的礼貌,但也可以见出,敦煌的僻远在当时是大家的心理共识。《敦煌太守后庭歌》:[7]2056“敦煌太守才且贤,郡中无事高枕眠。太守到来山出泉,黄砂碛里人种田。敦煌耆旧鬓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城头月出星满天,曲房置酒张锦筵。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醉坐藏钩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黄金钱,此中乐事亦已偏。”太守的豪华酒宴且不管,只看黄砂碛里人种田,可知太守是能吏。而敦煌耆旧愿再留太守五年,说明太守不仅能,而且廉。尽管敦煌拥有着唐代最丰富的文献资料,然而遗憾的是,在唐诗里面我们看不到敦煌的生活状态。

2.阳关

涉及西陲孤城最多的,是阳关和玉关。阳关是绝域的象征,因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而具有了新的意蕴:别离。玉关则常常与战争联系在一起。

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7]1271:“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绝域,即异域。出阳关,就出了传统上中原王朝的领域。西域的得失关系到中原王朝的盛衰,所以自汉代以来都很被重视。这是王维诗歌“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的背景。以绝域写阳关,既是远通绝域的地理之写实,更是诗人的心理感觉,是那个时代的共同感觉。岑参《岁暮碛外寄元撝》[7]2064一诗“西风传戍鼓,南望见前军。沙碛人愁月,山城犬吠云。别家逢逼岁,出塞独离群。发到阳关白,书今远报君。”言愁鬓到阳关而白,自然也视阳关作绝域之象征。晚唐高骈《赠歌者二首》[7]2064云:“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便从席上风沙起,直到阳关水尽头。”写歌声之移情,“双成”歌喉一啭,便觉歌宴酒席之上,都是塞上风光,直到阳关水流穷尽处。阳关水尽头,比喻天涯海角,我们可以换成天涯来理解而不妨碍诗歌意义。细览涉陇诗,阳关意象能够写实如岑参《寄宇文判官》[7]2064者少,其诗云:“西行殊未已,东望何时还。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二年领公事,两度过阳关。相忆不可见,别来头已斑。”风雪终日不断,沙山连绵不绝,只有身历阳关者才能道得此语,何况岑参还是两度过阳关者。更多时候,诗人都是夸张性地说阳关,如杜甫《送人从军》:“弱水应无地,阳关已近天。今君渡沙碛,累月断人烟。好武宁论命,封侯不计年。马寒防失道,雪没锦鞍鞯。”弱水之外,应无中华之地,阳关之地,实已接近天涯。而此阳关一词,身兼有战争和送别两重意蕴。

王维《奉和圣制送不蒙都护兼鸿胪卿归安西应制》[7]1235诗也提到了阳关,诗云:“上卿增命服,都护扬归旆。杂虏尽朝周,诸胡皆自郐。鸣笳瀚海曲,按节阳关外。落日下河源,寒山静秋塞。万方氛祲息,六合乾坤大。无战是天心,天心同覆载。”这首诗特别值得注意,因为这是送别安西大都护府下所辖不蒙都护,能够比较典型地体现出大唐王朝中央政权对边疆之地的基本态度。不蒙都护无考,诗中既言杂虏、诸胡,那么应该属于安西十六都督州府之下所统辖的较小的中亚部族。故以阳关瀚海言其地理,命服按节言其身份,而总归于圣明的天子之心同所覆载,标明其大一统的观念。

3.玉关

玉关阳关,同是交通西域之要冲。来济《出玉关》之作、岑参《玉关寄长安李主簿》之篇,都是写实之作。来济,名将之子,入相出将。后牵连于褚遂良事,被贬庭州刺史。龙朔二年,西突厥入寇,力战阵亡,其忠勇之气,令人扼腕。其诗云:“敛辔遵龙汉,衔凄渡玉关。今日流沙外,垂涕念生还。”[7]500为其西出玉关时所作,遵龙汉,渡玉关,流沙外,恍如自记行程,而衔凄垂涕之情如掬。岑参《玉关寄长安李主簿》[7]2104云:“东去长安万里馀,故人何惜一行书。玉关西望堪肠断,况复明朝是岁除。”乃岁末诗人玉关寄长安友人之作,玉关也属于实写其地。

但由于典故的原因和历史的传统,唐人笔下的玉关更多和战争相关。盛唐李颀《古从军行》[7]1348“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玉门被遮,使用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典故。据《史记·大宛列传》所载,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万里之遥的大宛,因路途遥远,水土不服,最后引兵而还,一往一来经过两年,才还至敦煌,而士卒所剩不过十之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11]3175写出了汉唐连绵不断的战争带给广大士卒的无奈何痛苦。如中唐朱庆馀《自萧关望临洮》:[7]514-515“玉关西路出临洮,风卷边沙入马毛。寺寺院中无竹树,家家壁上有弓刀。惟怜战士垂金甲,不尚游人著白袍。日暮独吟秋色里,平原一望戍楼高。”临洮之西,直至玉关,论景象则边沙戍楼,言人物则弓刀金甲。

四、边城、孤城意象之下折射出来的中央意志

凭借胡汉交融、农牧并存的西陲边城,我们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各种思想观念的碰撞和交流。

首先,占据绝对权威和主导地位的思想是中原王朝的理念。中原王朝一贯追求的是大一统的局面,唐代更甚。这种观念,我们前面所引用的李世民《执契静三边》[7]3一诗是典型代表。在此,我们再通过苑咸《大理正摄御史判凉州别驾》[7]1317一诗进行详细分析:“天子念西疆,咨君去不遑。垂银棘庭印,持斧柏台纲。雪下天山白,泉枯塞草黄。伫闻河陇外,还继海沂康。”海沂康用王祥典故,据《晋书·列传》卷三《王祥传》所载,王祥任徐州刺史吕虔别驾时,勤于州事。徐州境内清静无扰,政化大行。时人歌颂他说:“海沂之康,实赖王祥。邦国不空,别驾之功。”[12]5078苑咸工诗,能书梵字,兼通梵音。举进士登第,为李林甫书记。其人人品不佳,此诗诗艺也不高,属于送别诗作之极普通者,但诗中透露出来的观念却值得重视。起句即言天子忧念西陲边疆的安危,才派遣您去凉州,你应该像王祥那样,安心在河陇之外,为君王守护一方之平安。

其次,是作为管理者的封疆大吏所代表的边陲欲望。海沂之康是皇帝交给的光荣政治任务,不敢马虎。可是作为封疆之吏,还得面对以贡赋之物为参照的年度政绩考核。考边疆的安康和贡赋的多寡之间,存在着一个平衡的问题。晚唐诗人李洞《冬日送凉州刺史》[7]8303一诗可见地方管理者的无可奈何。诗云:“宠饯西门外,双旌出汉陵。未辞金殿日,已梦雪山灯。地远终峰尽,天寒朔气凝。新年行已到,旧典听难胜。吏扫盘雕影,人遮散马乘。移军驼驮角,下塞掾河冰。猎近昆仑兽,吟招碛石僧。重输右藏实,方见左车能。兵聚边风急,城宽夜月澄。连营烟火岭,望诏几回登。”这首诗歌除了交代送别的时间地点背景之外,一是遥想凉州风物,二是鼓励刺史搞好贡赋工作。据《新唐书·百官志三》:“右藏署……掌金玉、珠宝、铜铁、骨角、齿毛、彩画。”[8]1264可见右藏所掌不是普通的赋税收入,而是地方特贡之物。贡赋过重,极易引起地方动荡,何况这还是扼守西陲门户的咽喉之地。对比苑咸诗歌,可见晚唐时代政府经营西陲的变化。

杜甫的《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可以视作对中央王朝和地方大吏之间理想状态的呼吁。“天子忧凉州”和苑咸诗“天子念西疆”一样,都是从中央王朝的角度来说,“此行收遗甿,风俗方再造”反映杜甫一如既往的儒家仁心,也是对作为地方管理者的政绩的最高评价,当然,能“收遗甿”“造风俗”者对地方百姓而言自然也是最理想的官吏。这样的管理者,即是地方的福星,也是国家之宝。河西大吏中,能当得起国宝之誉者如王忠嗣,在任河西节度使时,以持重安边为务,不愿意为了自己的私徼功名,而将整个国家拖入战争。正是在这些国宝人才的尽心经营之下,才能让得地利之要的凉州成为“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元稹《西凉伎》)之地。

由“居人近万家”的边城秦州,到“胡人半解弹琵琶”的凉州,再到“孤城遥望玉门关”的瓜州敦煌,山川风土的变化是巨大的,不变的是他们的身份——边城。这一现象生动再现了大唐诗人对这条被后世西方人命名为“丝路”的大道的心理印象。这一万三千五百里路,有山有水,有城有关,但在唐人眼里它和丝路无关。对于中原王朝的君臣而言,这是其大一统理想的延长线。对诗人而言,这是金戈铁马的万里封侯之路,诗歌只是无心插柳而已。

[1]荣新江.欧亚大陆视野下的汉唐丝绸之路·丝绸之路研究第一辑[M].北京:三联书店,2017.

[2]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 王仁裕,著.蒲向明,评注.玉堂闲话评注[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7.

[6]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 彭定求,主编.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8] 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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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乐史,撰.太平寰宇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1]司汉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2]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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