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星辰大海处见

■ 程宇瀚

1

大约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因为偿债而被抵卖，当我坐在堆满家具的货车中，因为颠簸而胃里翻江倒海时，没有想到，自此，漂泊流离的生活，将以锐不可当的姿态进入我幼小的生命里。

新租的房子在城郊，没有木马、秋千的院落，也没有与我打马仗剑的玩伴，我感到很失望。为了让出租房腾出空间，许多家什父亲都不让带走，我一番据理力争后，勉强留下了自己最心爱的几十册书。

出租房太狭小，堪堪只够侧身行走，无处摆置书架，我便将它们一一码放在临窗的书桌上。谁知，窗外的建筑工地尘嚣漫天，不出半月，我悉心攒下的书籍全部蒙尘，纸张的光泽尽失，一片泛黄、暗淡的惨状。

那一刻，我的的确确伤心过，开始害怕动荡与离别，对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有了执着的追求。好在在那所城郊的新学校里，我认识了挚友杰，这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我始终认为，在一块新土地上，有了能把酒共话的朋友，才算初步拥有被接纳的资格。

那时，我们没被名利洗过，除了年华富得流油，一无所有。周末时，为了让我尽快熟悉整片区域，杰充当向导，带着我四处闲逛。我们去了打折的书店与物美价廉的面馆，穿过一排排寂静的梧桐，从古桥的此端走到彼端，寸寸风景就此被着色，化作熟稔的气息沾湿鼻尖。偶尔，我们谁能掏出一些零钱，便合着买一碗海带凉拌炸土豆，蹲在街边用牙签穿着吃完，辣得倒吸凉气。

在杰的帮助下，我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也愿意将那处狭窄的出租房称之为家。日子简单、清澈、悠扬，但始料未及的是，因为母亲工作变动，我们不得不告别刚刚住热的房屋，再一次举家迁徙。

2

还记得跟杰分别时，我对他说：“大概以后，我再难拥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了。”这番话与我当时的绝望极其应和，当你亲眼看到我的下一个落脚点时，便会理解我这份对未来的迷茫。

这是一处位于北山的筒子楼，孤零零地攀附在一座半山腰上，没有热水，没有Wi-Fi，墙皮从墙上一点点地脱落，推开窗，目之所及皆是森林，这是一处隐蔽、萧索的所在。当母亲开始搬放甄选过后的简单家什，并为廉价的房租而欣喜时，我却失望透顶，毫无归属感。

不过，毕竟是日渐成熟的人，面对生命中接踵而来的错落疼痛，我不再保持伶仃、苦痛的姿态，而是开始尝试改变，努力达到自己心中所期。

于是，我用大半个下午的时间，细心除尽窗台上的落叶，买来绿萝与茉莉摆放成一排，用木板为自己安装了一个能放书的小书架，用海报糊住满墙潮湿，狭小的卫生间里喷过香薰，就连老旧的洗手台都没有被亏待，放上了笑容可掬的玩偶，用笑容将清冷镇住。忙完一切，我窝进藤椅，夕阳的余晖恰好夺门而入，心底的温热肆意而起，仿佛一杯热水突然倾倒。

当初，我坦言再难有新朋友的论调，被时光证明了它的荒谬。在新的班级，因为借过一块橡皮，我得以结识新朋友南瓜。她是一个真诚、自然的姑娘，是值得以红颜知己相待的人，却又无关风月。冬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学着大人的样子跟菜农讨价还价，然后去往我的北山小屋吃火锅。我们就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漫谈细语，窗外大雪飞扬，压断四季常绿的树枝。

一个人的周末，我便让门窗洞开，任由山风将桌上的信纸吹落一地，或沿着屋后的水渠晨跑，去邻居刘奶奶家逗弄那只机灵的黑猫。

当我愿意将这处山野小居展示给朋友，使之成为友情随时可停靠的驿站时，它已成为令我迷恋的所在。离开一片熟悉的灯火，去往另一处荒凉的角落，我原以为会就此被孤单攥紧，再难有家所带来的安稳感。但我鼓起勇气在新的地方扎根、重建，如同一位不断探索神秘深海的潜水者，一米一米朝下不断深潜，最终抵达海洋的天堂。

现在想来，17岁的时候，我经受动荡，也害怕动荡，但之后便是长久、缓慢而深情的美好。墙上的高考倒计时开始变小，桌上堆满了大学的宣传单，我常和南瓜谈论理想的大学，幻想自己未来的模样，每个去学校上学的清晨，我都是气势昂扬、迫不及待的姿态。

高考结束，我如愿考取心仪的大学，南瓜却发挥失误，准备以复读生的身份再战一年。她复读的学校在北山的另一面，蝉鸣喧嚣的八月，我以随堂试听的身份进入那所学校，陪着南瓜上了几天课。两个人偷偷地把头埋在书堆里面，说了许多话。

想来我当时已经隐隐知道，还能与南瓜相伴的日子已不多，不久的将来又会是一场伤筋动骨的离别，于是，便期望日子能过得慢一些，迟迟不愿将那尾叫青春的锦鲤放归大海。

3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西安，历史不断地重演，生命中的告别纷至沓来。第一次远离故土，我被一段持续而剧烈的失眠袭击，每晚盯着天花板直到深夜，错觉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上，周围烟波浩渺，漂无所依。午夜梦回，皆是北山那片连绵起伏的树海。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沉重的生存压力与无处倾泻的孤独，竟残酷得如同洪水猛兽，随时随地将我包围。价格便宜的出租房可遇不可求，每一笔花费，我都极尽克制，而职场是个名利场，我从不相信会有温情。

此时，杰、南瓜以及我生命中的其他朋友逐渐淹没在兵荒马乱的生活中，过往的时光如梦一场，只剩下这座连万家灯火都冰冷的城市。而庆幸的是，多年离别、动荡给了我强大的防御值。成长是一场没有回头的路途，必须学会披荆斩棘、所向无敌，我知道，是时候找回当年的自己，学着一个人勇敢地与世界单打独斗。

这是一次漫长的搏斗，与世界，与自己。我按捺住内向的性格，以候鸟落地的勇气适应北方的气候。报名加入骑游族，体验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有着怎样的温度；周末，我主动参加公司举办的联谊会，发觉那些平时严肃的面孔也有年轻的活力；偶尔去长安大学蹭喜欢的课程，泡大半个下午的图书馆；还偶尔跑步、写作，不断与不同的人相遇，有酒可饮，有处可去。

离开是一门技术活，越操作越熟练，面对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我都心甘情愿地将根深深地扎进地底。这份令人惊喜的勇敢勋章，也就此烙印在我的胸膛上。

春天的时候，我收到了南瓜的婚讯，喜帖上的她穿着婚纱，笑靥如花，仿佛还是当年的那个女孩。成长给我们一场化学反应式的改变，却又告诉我们值得珍重的人与岁月一直都在，短暂分离后，又相遇在星辰大海处。

回想小半生，我一直认为自己面临的离别已经够多了，只是事与愿违，生命中的动荡依然会纷至沓来，逼迫我把刚刚穿暖的战袍脱下，披上新的铠甲。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只有离开故乡，才能懂得故乡；朋友即使云散四海，也始终紧紧熨帖着自己的灵魂。那些日子，即使落拓，好歹努力地奋斗过，和朋友共看过烈焰繁花，便值得被时光以礼相待。

下一次，星辰大海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