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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诗人及诗学所做的批判
——从《理想国》到《忏悔录》

2018-06-14高牧原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8年14期
关键词:奥古斯丁忏悔录理想国

高牧原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北京 100191)

虽然柏拉图的《理想国》与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间隔了约八百年,但这两部烁古震今的巨著之间仍可以由共同的主题相联系,对诗人及诗学所做的批判就是其中一条非常清晰的脉络。特别是鉴于奥古斯丁曾深入研究过新柏拉图主义,两者的异同尤为值得我们思量。以下便以文本为轴心进行相关对比探析,以窥西方哲学与神学随时间推移所发生的传承与异化。

1 所批何人何诗——形式与价值

下定义在西方哲学中需极为小心,稍有不慎便会如同《理想国》第一卷中一样狼狈地接受盘问。然而不走出这一步,本文的研究对象便不存在了。同时,亦可以之推断奥古斯丁与柏拉图在批判中的共同点,完成我们“求同”的工作。我们不妨将其著述中所涉及的文本一一列举,从而归纳主题。

表1 《理想国》与《忏悔录》出现诗人、诗作总结

从原文中不仅可以归纳出以上信息,同时考虑到其谈论的篇幅,不难发现,其批判和举例分别以荷马的《伊利亚特》和维吉尔的《依涅德》为主体,而这两部作品恰恰是当时社会上最广泛流行的。《伊利亚特》中神与英雄的形象深入人心,以至于迈雷托士等人可以以不相信这些神为名与苏格拉底对簿公堂;《忏悔录》中,奥古斯丁提到,《依涅德》是当时学校教授文法所用的主要文本,这一方面由于诗中文采出众,另一方面由于其神话为罗马人的统治提供合理性,从而为政府所推崇。两人分别提到的“人世间习俗的洪流真可怕”和“这场斗争是重大的”都指向其官方性。另外,《理想国》第十卷中特别使用“悲剧诗人”的表述,卒章将批判的火力集中。

对于诗人批判的核心,《忏悔录》中奥古斯丁对荷马的评价精确地概括了柏拉图的大量论述。

说得更确切一些:荷马编造这些故事,把神写成无恶不作的人,使罪恶不成为罪恶,使人犯罪作恶,不以为仿效坏,而自以为取法于天上神灵。

这揭示了几乎任何唯心哲学针对诗人都具备的两点批评,也衍生出后世对于文学、教育的一些指导方针。正如张浩文老师在《有“光”的文学》中所言:

在《忏悔录》里,奥古斯丁对自己少年时期沉溺于希腊文学作品、特别是那些描写爱情的神话和史诗之中不能自拔悔恨不已,那时候他单纯幼稚,被文学作品魅惑得废寝忘食、失魂落魄,经常为主人公的命运担忧、哭泣。可是成年之后他终于醒悟了,识破了文学骗人的把戏:一切都是虚构的,更可恶的是它把人卑劣的情欲强加在神身上,为人的堕落开脱罪责。

(1)编造,即所作之诗的“假”属性。由于同样是构造客观精神,常人容易在这一方面混同诗人与哲人(教徒),甚至谈论诗人所造之神更为津津有味。这是哲人与教徒所难以容忍的,他们认为,自己的客观精神是来自于明悟,以追求最好与探究本体为目的,而诗人仅仅是为了卖弄文采和哗众取宠,反而在政治等原因的推动下更能让人信以为真,这对于卫道士而言是某种意义上“抢饭碗”的行为,构成批判诗人的直接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奥古斯丁也谈到虚构不是欺骗,只是为了更好地达到审美的境界。人的自由意志为虚构提供可能,而虚构本身也是一种对上帝的模仿,可以创造美。柏拉图也提出用“高贵的谎言”治理城邦的思想,在立论时也是强调有利于青少年成长的一面,可见,两人都不反对虚构作为艺术手段的一面。

(2)取法,即以神为名,为人的败坏提供理论依据。柏拉图认为,诗歌还能腐蚀最优秀的人物。比如悲剧诗人在演出时,最优秀的人也会为之动容,会被剧情打动,怜悯、同情他们,舞台上的诗人满足和迎合我们心灵中本性渴望痛哭流涕以求发泄的部分,而理性部分也因怜悯放松了警惕。因为欲望、苦乐与理性同在,当我们要统治这些情感时,诗歌却让他们确立起了对我们的统治。因此,当初把诗逐出城邦是有充分理由的。奥古斯丁和柏拉图均有其完备的“至善”理论体系,他们当然不能接受神之所为不符合他们的伦理观,特别是导致人堕落和败坏的那一部分。《理想国》与《忏悔录》分别用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以及分别用推理法和例证法印证了诗人对青年的不良影响。荷马将人性几乎所有的弱点向神移植,而“狄多的香消玉殒”与奥古斯丁“情欲的阴影”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由于在他们心中神的神圣性,奥古斯丁自不必说,对柏拉图来说至少也是来世报酬的分配者,对这样的角色,当然不能以随意的想象定论,是要靠灵魂的转向,这则构成批判诗人的根本原因。

这两点是柏氏与奥氏较为统一之处,其他方面,或看似相似,其实内里有着不小的差异,尤其是奥古斯丁对维吉尔诗作复杂的情感,后文予以讨论。

2 诗人生平相关——迷惘与血债

奥古斯丁在撰写《忏悔录》之前并没有与诗人过多的针锋相对或者交游,对诗人的主要了解来自维吉尔的文本。许多细节足以证明奥古斯丁即使在皈依后不久,仍然每日坚持诵读维吉尔的诗歌。这固然和他修辞学教师的职业有关,而且当时他还在辅导几名学生,但是我们从中也不难看出奥古斯丁对这位罗马诗人的强烈喜爱。《忏悔录》中说他“被迫”学习“一个叫依涅阿斯的什么人”的故事,暂且理解为希望突出爱戴天主的情感所致吧,至少理性分析的结果是,这个人在装。况且,翻过一页他立刻又描写了他沉浸于仿写、敷衍诗作所带来的至少是荣誉层面的快乐,将其视为一种罪孽的同时,维吉尔罪孽般的语言风格又无法避免地烙印在书中。

柏拉图对诗人的仇恨理由不可谓不充分,诗人赖垦是起诉致死其恩师苏格拉底的罪魁之一。在那之前,甚至他自己投身于诗剧创作之中,苏格拉底之死后才放弃诗作,哲学大成;同时,诗作为希腊人堕落的重要原因,无法避免柏拉图在政治层面的批判。柏拉图与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是一生的挚友,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主要嘲讽雅典人的精于算计、斤斤计较,或许在柏拉图看来有针砭时弊之效果。《理想国》作为较为纯正的哲学对话录,其中也没有过多的逻辑矛盾及文字游戏。

是故,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将诗歌与声色犬马等量齐观,方向上都是背离上帝而程度上并未刻意区分;柏拉图不同,特意强调其“低贱”,较为明显地对诗人和手艺人进行“点名批评”,固然源于其本体论,但也有着对安匿托士和赖垦在文字中进行发泄的可能,至少笔者看来,这并不是巧合。

3 诗的习俗维度——正义与上帝意志

《理想国》不仅打倒了荷马,还打倒了劝人从善的赫西俄德,源于他的“善”是有层次的。柏拉图认为,习俗上的正义不是真正的正义,第十卷灵魂不死部分厄洛斯旅行中,灵魂的善恶在肉体消亡后之所以会出现互换,原因在于“他的善是由于风俗习惯而不是学习哲学的结果”。《工作与时日》或许有利于手艺人守规矩,却扼杀了哲人的成长之路,不足以达到理智的生活。

影响习俗这一层面可以说是维吉尔作《依涅德》在政治上的要求,奥古斯丁在后期也特别强调维吉尔是被逼成为罗马帝国的代言人的。真假不论,奥古斯丁对此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或者苛刻的要求。他认为,习俗绝大多数时候是正确的,除非上帝特地命令某个习俗废止。习俗,某种程度上是与魔鬼为敌的,在世俗中发挥很大的作用。从他对“摩西十诫”的划分来看,第二组诫命都是偏向世俗习俗层面的,即“爱人如己”,足见奥古斯丁对世俗爱的重视,而非柏拉图追求的“六亲不认”式正义。从而,歌颂美好习俗的诗歌,并不是奥古斯丁的攻击对象。

4 情感论与文法论

《理想国》中将诗的情感与文法分而述之,《忏悔录》带着上述复杂的感情将其交织在一起,围绕少年时背离上帝的悔恨。

《理想国》清晰地表达了删诗的主张,并且通过具体的文本分析,说明了如何删去可能使人放荡和怯懦的部分,留下的诗要促进城邦的正义、勇敢、节制和智慧。《忏悔录》中未能体现这种明确的选择标准,在奥古斯丁看来,古典文学不过是一副麻醉剂,麻痹、毒害人们的思想,让人忘记自己的天职。可以想见,如果按照柏拉图的“删诗”法,那整个史诗世界都是与上帝背道而驰的,只会让人所负原罪更加深重,则无一可以保留。就这样舍弃其成长、成材的重要一环,奥古斯丁从情感上未必是完全接受的。

至于文法,在奥古斯丁看来,古典学校中以维吉尔史诗为核心的对文字、音读、语法的重视不过使学童养成了咬文嚼字的习惯,同时也压抑了他们求真知、求道的渴望。并且,作为雄辩术的基础,史诗必然难辞其咎。“人人为不够驯雅的表达和语法错误而捶胸顿足,但一步一步远离上帝却没有人感到羞愧。”“他们对语言的细枝末节反复推敲,却丝毫不理会上帝的训诫。”并且,文法带来的世俗上的物质和荣誉,更是让人不得皈依。就奥古斯丁在此前不少文章中甚至大量引用维吉尔的诗句来说,也不能言其批判文法的充分,可能还是要笼统的归于信奉的神的差异。柏拉图则类似于“删诗”,在文法上讲求词、和声、节奏的统一性,对曲调和乐器进行扬弃,并加强文化控制,对诗人创作进行监督,并认为内容大于形式,要以“文词”为核心。当然,《忏悔录》的形式并不要求奥古斯丁提出明确的观点并详细的论述,年轻时犯的罪也并不是一一列明;《理想国》作为哲学对话录,所讨论的问题当然要说清楚的。

5 诗的表演——戏剧(悲剧)

戏剧能够将文学作品带上舞台,给人以兼有耳目的冲击力,有时比诗的原文更加能够影响人的心灵。两位哲学家显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都对悲剧对人思想的影响进行了不同层面的分析。

在古希腊,由于酒神节戏剧比赛的存在,许多诗人的创作就是指向表演的,他们渴望自己的作品在比赛中独占鳌头,埃斯库罗斯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民主制时期,戏剧比赛与公民大会的时间是相近的,戏剧内容可以通过普通民众的观看影响政治,作用于政策的制定和案例的判决。进入古罗马,尽管这一习俗淡化,戏剧仍在民众文化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地位,不识字的民众也可以通过观看戏剧进行精神享受。这也直接导致了柏拉图和奥古斯丁对戏剧的分析所采用的维度的不同,前者偏向政治,后者偏向人性。

柏拉图的观点与上文所言基本一致,基于民众的无知和诗人哗众取宠的心理进行批判。在《忏悔录》第三卷中奥古斯丁的见解则是紧扣性恶论,他认为悲剧引起人的悲痛,是对别人悲惨遭遇的悲痛,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是一种“可怜的变态”。编剧并不是通过戏剧弘扬正确的价值观,而是引逗观众的伤心,观众越被剧情带动,编剧的名头就越大。他首先承认怜悯不幸的人是爱的责任,但同时指出如果一人怀抱真挚的同情,那必然是宁愿没有怜悯别人不幸的机会。同时,对虚构角色给自己带来的感情的波动,毫无疑问,也是严重偏离上帝的。只有天主对人的怜悯才是真正的怜悯,而绝不会受悲痛的侵袭。他反问:“这可能成为生活吗?”在忏悔自身的同时痛斥世人的腐朽堕落。

6 以本体观诗——从“神性”哲学到“哲性”神学

《理想国》与《忏悔录》诗学批判的传承与柏拉图和奥古斯丁对先验本体看法的相似性不无关系,他们所分别认定的“理念”与上帝均具有绝对性,这种“至善”是诗所不能够达到的。

《理想国》第十卷中,柏拉图将神作为“自然的创造者”,神所创作的床,是“本质的床,真正的床”,工匠模仿之创作实物,画家模仿工匠,悲剧诗人模仿画家,“自然的和王者或真实隔着两层”。同时,平淡的精神状态不易模仿,因此诗人本质不是模仿心灵的最善部分,也不是为了打动这个部分,而是模仿心灵的最低贱部分,因此我们不能让诗人进入治理良好的城邦,以防他们在人的心灵里建立起一个恶的政治制度。

神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人是基督教的基本观点,而史诗在做的,正是“人按照自己的样子造神”,但所造之神,并非上帝,而是朱比特、朱诺云云,是非上帝的。与柏拉图哲学的多层论不同,奥古斯丁只以上帝为界限进行两层的划分。但这是否能说,虔神使得宗教脱离了哲学呢?显然不是的。

溯源还是要从两人相似的“至善”概念出发。奥古斯丁认为,上帝与至善是同一的,柏拉图的表述是“神只是善的事物的原因”,这有着细微的差别。奥古斯丁认为,事物的不协调产生丑,人的自由意志产生恶,既然自由意志与事物本身皆由神赋予,天主充塞天地,那么丑恶就不可能从别的地方变出来,根源必然是上帝,诗即便背离上帝,依旧源于上帝,上帝同时也是诗歌中能够使人转向上帝的部分原因,是上帝将人向上拉的体现,当然其中有的模仿形式不利于灵魂转向上帝。

同为本体论,哲学与宗教的区别,重要一点就是哲学没有先入为主的信条,你可以讨论各种价值观。宗教则必须有信仰,以这个为出发点判别是非善恶。故基督徒必先接受上帝,回教徒不可怀疑真主。所以《理想国》中无论是批判诗人还是“立法”,都要接受色拉叙马霍斯、格劳孔和阿德曼托斯的轮番考验,对诗的批判的合理性本身的解释是不同的。当然,《理想国》并非完全“持之有故”,最后还是用神来解释了灵魂不灭问题,这不是本文所要考虑的。但值得注意的是,《理想国》中的理念世界也是具有先验性的,故谓之“神性”哲学。奥古斯丁的思辨性在《忏悔录》中未能完全体现,但并不是没有,其神学又是哲学性质的。这种基于先验的批判的传承,是早期基督教对柏拉图主义“创造性地接受和同化”的过程。

7 结语

由于文体的影响,《忏悔录》的诗学批判逻辑性有限,仅凭《忏悔录》难以窥得其思想的全貌,特别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古斯丁对诗人的看法不断复杂。但至少我们得以知晓,“背离上帝”是他为诗人定下的基调,而这样的基调很难说不是柏拉图定下的,区别则在于是理性占主导还是神占主导。从《忏悔录》的文风来看,虔神的过程带有的感性色彩是非常浓的。用理性审视感性的诗人和用感性审视感性的诗人,前者显然偏理想,后者似乎更能为普通人所接受。从而,希腊人将《理想国》及其德行束之高阁,继续追随诗人的浮华堕落;奄奄一息的罗马人和蛮族人真正甩开了诗歌的包袱,逐渐将奥古斯丁的一系列理论推向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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