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谈
2018-06-11赵欣
赵欣
专案组就在后院的那栋平房里办公,进驻两个月了,却毫无动静。
不管白天黑夜,那几个房间的窗帘都拉着,很少有人出入。
局里面大家各司其职,工作井然有序,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状态。这反而让吴世雄有种风暴即将来临的感觉。
回到家里,凡是敏感的电话,他都会关上房门接听。可是房间里信号不好,他不得不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阳台上。
挂断电话,老母亲正惶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兒子?声音沙哑而干涩。
没事儿,妈。他故作轻松地哼起小曲想绕过去,但还是感觉到有两束目光黏在自己后背上。
饭桌上,老母亲特意煮了鸡蛋,还有几道他平时喜欢的菜肴。老母亲把剥了壳的鸡蛋递给他,说,少在外边吃,外边菜不干净!
他低着头,嗯嗯着,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
老母亲又剥了一个,他急忙摆手,但还是接过放到碗里。
唉,也不知我孙子的食堂卫生不?老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那些往吃的东西里掺添加剂的人,就该抓起来!
老父亲沉默寡言,目光却是活跃的,时不时和老母亲对视一下,更多的时候是在偷偷看他。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老父亲的目光才匆忙移开。他预感到真正的话题还在后面,吃完最后一个鸡蛋正要站起来,老母亲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一下子抓了五个当官的,唉,可要留心啊!
父母不大爱室外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电视机前。他们对节目没有选择,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不过,近两年,他们开始关注两类新闻,一类是食品、药品方面的,一类是政治动态。他们自己关注也罢,还要适时向儿子转播。吴世雄心里明白,那是他们在关心自己。
夜里睡不着觉,他只能在卧室内活动,且要悄悄地,不敢开灯、开电视。若是心存侥幸走出屋子,他就会发现父母正雕塑般守在门外,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弹射出重重的问号。到那时,他的任何解释都将是徒劳的,后果极可能就是其中一个老人躺卧到病床上打吊针。
他不愿意去局里,那里现在的气氛过于诡异,连门卫老孙的笑都不可捉摸。
他也不愿意参加各种酒局和聚会,事实上,已经很少有人邀请他了。偶尔熟人碰面,对方突然就客气起来,打着招呼走远。但局里还是要去的,而且必须去。面对那些传言,自己稳住阵脚就是最好的回应。不过,他内心的焦灼谁能理解呢?
真是度日如年啊!
他忽然想起海南有个会议,原是可去可不去的,但现在他想去。在那里他有一套房子,去的话可以借机好好放松几天。
他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正写着什么,看到他进来就站起来,笑着说,老吴啊,坐吧。
吴世雄没有长谈的意思,就站着说了。
局长略一沉吟,说,既然是会议,就去吧!回来后我们俩好好唠唠嗑。
一回到办公室,他就在手机上预订机票,弄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成功。他给儿子打电话,打了两遍也没人接,正要再打,儿子回了过来,问电话接通了怎么不说话。
他说,没接通啊!
儿子说,老爸哎,明明接通了,但是你在里面不说话,只喘气。
吴世雄心里一惊,什么情况?莫非电话被监听了?
儿子很快帮他订好了机票,是第二天早上的。但他恨不得立马出发。他摆弄着手机,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突然明白了什么,必须马上启用另外一部手机,并且号码一定要保密。这本是早该做的,却疏忽了。他感叹自己脑子笨了。
开门喊秘书小马,小马应声而至,他又摆摆手,小马疑惑着。
他说,没事儿了,去忙吧!
他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只能自己去办。
到了电信营业厅,工作人员告诉他需要实名登记,他问没带身份证行不行,工作人员看了他几眼,摇摇头。他不想让人看出他有问题,又假装询问其他业务,工作人员看出他心不在焉,也就爱搭不理的,他只好知趣地离开了。
他一边驾车一边琢磨着用谁的身份证来登记。家人的都不稳妥,最好是外人的,可是外人的就稳妥吗?也不尽然。他猛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个相好的,去年曾偶遇,知道她在做手机类的生意。一翻手机联系人,还好,她的号码还在。
他问,能不能买一张手机卡?我没带身份证。
相好的对他的突然联系很惊喜,笑嘻嘻地问,当官的,你想要不记名的卡是吧?
他有点结巴。
相好的说,那就过来吧!
路面很拥挤,他转了三圈才找到停车位置,又步行了十几分钟才找到那家店铺。一个女孩给了他一张卡,说,老板娘有事刚出去了,这是给您预留的。
不见面这正是他希望的,否则还要解释一下。
60元,女孩说。
他说谢谢。
柜台里摆着那种最简单的手机,他买了一部,价格是400元。回到车上,他把新买的卡安到新手机里,心才平静下来。正要启动车,猛然想到,如果有人监听电话的话,那么刚才的通话不就暴露了吗?他想象着这个场景:专案组找到相好的,严正告诫她坦白从宽,她就把他的新号码说出来了。专案组又说,这件事要保密,否则后果很严重。她点头。
这个号码不安全!
这时,有人敲窗子,一个老太太,背着一个大包袱,应该是讨钱的。做点善事,积点功德吧!吴世雄这样想着,按下车窗,捏着几张零钞递出去。老太太笑着摇摇头,说我是卖手机卡的。
没有身份证行不?他问。
有啥不行的!老太太翻出一把卡片,让他选。
他选了一张,40元里还包含20元话费。这么便宜?
老太太看到他手里的手机,问多少钱买的,听了价钱,老太太说你被骗了,这个手机才120元,我可以把零头抹去的。
他心里暗骂相好的不厚道。
现在,那些不方便见面又不方便电话里说的事,都可以联系了。170开头的号段,只有神仙才知道是谁的。吴世雄终于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了一些得意。
早上没吃饭,老母亲追出来问,老父亲在老母亲的身后抻长脖子看,吴世雄说去海南出差。老母亲又问,几天?他说一周。老母亲望着他的背影说,在外面吃东西可要注意啊。他嗯嗯答应着,急匆匆地走了。
平常小区门口的出租车接连不断,但今天怪了,等了半个小时也没有车过来。一辆黑色红旗牌轿车停下,车窗摇下了一半,司机问,私家车坐不?他说坐。
司机三十来岁,短发,很精干,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他。有事儿?他问。司机说没事儿没事儿。
到了机场,司机对他挥挥手,笑着说,平安!
走进候机厅的玻璃门,他一惊,自始至终,他没说要去哪里,那么司机是怎么知道他要来机场的呢?
回头再看,司机早已不见踪影。
到底说没说呢?莫非说了自己没注意?算了,不管了!
办好登机牌,走进安检通道。排到他的时候,安检员看了看他,说,您等一下。然后叫来另一名工作人员,对着工作台里面的电脑交头接耳。
有什么问题吗?他疑惑地问道。
周围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没事儿没事儿!两名工作人员看了他几眼,让他过去了。
安全检查的过程更加繁琐,他脱了外衣,光着脚。而前面的旅客并没有被这样对待。安检完毕,他出了一身汗。他想抗议,想想还是作罢。
找到登机口,选了个没人的区域坐下,实在不知该干些什么,就玩起了手机。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个人,两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两个坐在他对面,似乎各忙各的,但目光时不时地在他身上逡巡。他右侧的大个子说,想跑没门儿。他扭头望过去,这个人是和对面的人在说话。是呀,根本就跑不了,不如去自首。对面的是个小胖子,他正低头整理背包。是呀!胖子旁边的另一人笑着附和。
吴世雄心头一颤,仔细端详这几个人,面孔都很陌生,而这几个人也正在瞄他。大个子轻咳了一声,其他人立时就不再看他,安静了下来。
很快就登机了,吴世雄靠窗坐下,身边座位没有乘客。他感觉困了,闭上了眼,就睡了过去。他梦到张总塞给他一沓钱,他拒绝,但张总还是硬塞到他的提包里。他盘算着如何满足张总的要求,计划着这一笔钱的用途。
有人碰他,他睁开眼,是坐在旁边的乘客——候机室里的那个大个子,正微笑地看着他。吃点东西吧,大个子说,这样的待遇不一定总有。他身边的小胖子说,落地就没有喽。
吴世雄没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吃完了那些东西,又喝了饮料,然后望向窗外。
云朵如同棉絮,一层一层的。没有云朵的地方,能看见下面色彩分明、条块齐整的大地。
大个子看着吴世雄说,这么高跳下去会怎样?小个子说,不可想象。那个刘局长从六层楼上跳下,摔成了肉饼,惨不忍睹啊!
他们是谁?莫非是专案组的?是跟踪还是要抓捕?吴世雄闭上眼睛,大脑飞转,心脏充气般地扩张着。但不管如何,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猛然听到前妻的呼喊声,世雄,快下来啊!他一扭头,见前妻正抱着儿子在站台上向他挥手。他刚要下车,三名乘警拦住了他。列车开动了,母子俩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就不见了……
广播再次响起的时候,飞机已经落地,正滑行着。吴世雄醒来,辨别着眼前的情景,大个子目光射过来,又避开。
舱门打开,他快步走出,很快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不说话,双眼紧盯着前方,不急不缓地开着。走了许久,吴世雄问,你知道我要去哪吗?司机没转头,冷着脸说,你去哪都得先走这条路。又走了一会儿,到了岔路口,司机问目的地。他看着司机的侧脸感觉眼熟,又想到他说的是北方话,就多了一个心眼,说去亚龙湾。司机迟疑了一下,吴世雄重复了一遍亚龙湾,司机开始加速。到了亚龙湾公园附近,他下了车。司机递给他一张名片,说,也许你用得着。
看着车子没了踪影,他撕了名片,又叫了一辆出租车。听司机是本地口音,他放心了,报了具体位置。司机说,哇,好远!他有点兴奋,知道是一笔大单。
车子急速前行,两侧的热带植物快速后移。吴世雄茫然地看着,胡思乱想了一路。
小区里树木葱茏,泳池碧蓝。
想一想有一年多没来了。当初买这套房子时还没有离婚,他带着前妻、儿子在这里小住了几天,一家人体验了一把在高档小区里饮食起居的生活。
打开房门,强烈的光线斜射在大方块瓷砖铺就的地面上,心里暖暖的又是痛痛的。
这一夜睡得极好,他是在鸟叫声中醒来的。打开窗子,空气中弥漫着绿色植物特有的味道,海风裹挟的咸腥味扑面而来。他正醉心于这美好的早晨时,突然想到手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会不会有什么电话?他急忙打开看。
手机虽是苹果最新款,但反应奇慢。他焦急地等待着,等全部的功能恢复后,发现有几个未接来电,其中小马打的就有三个。他用另一部手机回了过去,告诉小马用其他电话回话。小马把嗓音压得很低。吴世雄的下属孙处长被约谈了,一天一宿之后才回来。孙处长有意躲避着小马,所谈内容不得而知。吳世雄回忆着自己和孙处长的往来,揣摩着专案组的用意,心不由得沉重起来,后悔自己对一些事的处理过于轻率。
物业公司上门催缴费用,来的是一位大妈,以前见过面的。这么快就知道业主回来了?他感到惊讶。
大妈避开这个问题,说,哎哟,没想到还能看见您呢!
他的心一颤,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妈刚要开口,对讲机响了,她把钱放进包里转身离开,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全是方言,没有一句能听懂的。
来到海边,他坐了很久。看拍打沙滩的浪花,看海边捡拾贝壳的游人,看盘旋着的海鸟。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些烦心的事情线团一样缠绕着,膨大着,塞得他心里胀胀的,有点痛。凉风起了,夕阳落在海面上,向他铺展过来,如一条红彤彤的毡毯。他一度恍惚,真想踏上去离开。
回到小区,路灯已经亮了,居民三三两两在散步,或在石桌旁下棋、聊天。泳池里有人在游泳。吴世雄回到家里想找泳衣,突然又觉得兴趣不大,打开电视,搜来搜去也没找到什么好看的节目。手机一天都没响,查看信号,满格,话费也还有很多。
这不正常啊,他是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副局长,掌管着一大摊子工作呢!登录微信,涌出一大堆信息,这个群那个群的都有。鲁琪给他发了几条,问他在干什么,怎么好久都没消息。他想拉黑她,这个时候不能让女人坏事儿,但是跟她认识的两个月来,自己投入很多,又觉得不甘心。他就用另一个号给鲁琪打过去,说自己正被调查,耳机里传来“呀”的一声,接着声音就低沉下去。过段时间再联系吧,他说。里面嗯嗯应着。吴世雄有了某种解脱感。但很快鲁琪又打电话过来,嗫嚅着说,我没钱了。他皱了皱眉,说账户也许已经被监控了,以后再转账给她。
刚刚放下手机,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大个子说我们是专案组的。吴世雄问,我怎么没见过你?那人说,别废话,跟我们走吧。吴世雄说,我没有问题啊,让我去干什么?几个人不容分说,围过来用绳子绑了他。他一边走一边想,如今专案组抓人的手段也改了,不用手铐了?都说检察院凶,纪委比检察院还凶。看来一会儿要遭罪了,他從头到脚开始出汗,头脑中快速搜寻着救命稻草,最终搜寻到郭主任,只有这位老领导才能救他了。但怎样才能让郭主任知道自己被抓的消息呢?他看了看,专案组人员居然已经走到他前面很远的地方,他转身撒腿就跑……
手机铃声打断了吴世雄的梦,是那个新买的号码,他一骨碌爬起来接听,是小马。小马惶恐地说,据内部可靠消息,专案组这几天要找我。
找你?
是,找我!
吴世雄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小马是自己身边的人,跟了自己十几年,专案组这是怎样的节奏?开始动手了?他越想越害怕。自己有很多事情需要和小马统一口径,如此危急关头自己怎么能擅自离开呢?真是猪脑袋。
他赶忙预订第二天一早的机票,但是订票系统一直没有反应。难道自己的出行已经被限制了吗?这不大可能吧!他只好求助于儿子。儿子还在上大学,他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些,就找了个借口,但儿子对他异常的举动似已生疑。半小时后,前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告诫说,专案组正在你们单位蹲点儿,传闻你出事了,可要小心啊!
没事儿没事儿,吴世雄呵呵地笑着说,别听那些,你就放心吧!既然可能有人正在监听,他特意放松语气。
前妻嘱咐他注意身体后,犹犹豫豫地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擦了擦眼角,手指肚上沾满了湿凉的泪水。这些年他对不起前妻,但又不得不离婚,他有苦衷啊。他长叹一口气,只要他们母子平安,就算自己真出事儿了也值!现在最紧要的是小马,必须马上见到他。
吴世雄坐在飞机上看似闭目养神,内心却似着了火一般。有那么一瞬间,他思考的问题忽而拔高到哲学家的高度:人类为什么要形成社会,为什么要有国家,为什么要有法律呢?可是又一想,没有这些,自己又凭什么养尊处优呢?
不久,思考的问题又回归到现实:现在怎么办?听天由命?潜逃?找关系摆平?最好的情况就是与自己有瓜葛的人能做到守口如瓶,凶险自会烟消云散。孙处长那边问题不大,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唯有小马左右着事态的走向,是吉是凶,就看他了。小马这人他心里是有数的。这小子军人出身,其老婆的工作是他给安排的;孩子去实验学校,也是他说的话,为其省下了巨额的择校费;买房子时他给开发商打了一个电话,又给小马省了几万元。小马曾多次表忠心,可以为了他不惜一死。
走出出港大厅,却没看到小马,打他电话语音提示关机。这不是小马的作风,疑惑间,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自称是小马的弟弟。就在他飞行的时间段里,小马被专案组找去了。吴世雄这才明白刚刚为什么那么烦躁,原来是预感。专案组的动作如此之快,让他失去了跟小马碰头的机会。小马毕竟没有被约谈的经历,一旦出现疏漏可就麻烦了。
吴世雄没有回家,也不敢去局里,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在一家洗浴中心,他在池子里半躺着,试图让自己快要燃烧的体温降下来。他不停地看手机,直到天黑了也没收到小马的消息。看来只能在这里等了。
手机响了,他慌张地接听,是老母亲打来的,他有点烦,但还是耐心地说,挺好挺好,三五天就回去了。老母亲稍作沉默后,就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是小马的妻子,她客气的语气中透着焦急。吴世雄安慰了她几句,暗示他不会不管小马的。在这个时候,小马的家人需要安抚。
询问这么久,都半夜了还不让小马回家,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呢?胸膛里似有几只青蛙在蹦跳着,而他束手无策。
门开了,进来一个人,细看之后发现,是前任局长老刘。可老刘去年就死了。吴世雄心里有点害怕,这不是见鬼了吗?不过他还是打了招呼。您不是死了吗?他问。老刘笑笑。旁边又多出一个人,竟然是老家屯子里的隋老三。这人还活着的话应该有九十岁了吧,听老母亲说,他也早就死了。吴世雄的脑袋轰地一下,莫非自己也死了?这也太突然了吧?自己还有很多的事没有交代和处理呢:年老的父母谁来照顾?儿子大学毕业的去向,与前妻的复婚……
手机突然响了,他去找手机,那两个人也渐渐隐去,白墙、白床清晰起来,仍是在洗浴中心。手机在床头柜上一蹦一跳地震动着,是刚买的那部。他心一紧,接听,是小马。小马说我回来了,一宿没让睡觉。吴世雄拉开窗帘,阳光猛烈,刺得眼睛发疼,他又急忙合上。
不到一刻钟,小马就气喘吁吁地来了,人明显地瘦了一圈,眼睛有些红肿。专案组问的都是和吴世雄有关的问题。小马说他宁死不屈,啥都没有说。吴世雄感动地说,小马啊,你是好样的,我的好兄弟!小马说,吴局长啊,这分明是冲着您来的,您可要早早安排啊!
安排?怎么安排?这个时候找人安排,会让人察觉到他心中有鬼,或许更会激发出专案组的决心和斗志。再说,只能找郭主任了,但这张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打的。他把这个想法讲了,鼓舞小马发扬宁死不屈的精神。
小马缓缓地抬起头,脸紧绷着说,专案组说还会找我,如果还是这样不配合,会对我采取措施的。
不会的,吓唬你的。吴世雄笑起来,不过笑得很勉强。专案组的确有可能采取进一步措施,不过,只要小马坚持到底,就万事大吉了。
小马的眼神有些黯淡,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低沉但是口齿清晰地说道,局长,能不能挺得过去,我心里没底啊。
吴世雄的心口猛地一震,小马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是在告诉他,再继续下去,就有可能供出他来了。冷汗瞬间就流了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人类社会,除了自己谁都不可靠,到了关键时刻,人人自保,这是人之本性。当务之急,必须给小马打气,必须稳住他。不过小马的话也不全是威胁,是实话,专案组的办法多的是,在凌厉的攻势之下,一般人很难挺过去。小马是他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事态已经到了极为险峻的地步。
他当着小马的面给郭主任打了电话,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放心吧,我的亲兄弟,他拍拍小马的肩膀,任何时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这次还与我有关!小马的脸色缓和了些,恢复了恭顺的样子,说,局长,不,大哥,为了你我宁死不屈,放心吧!
跟郭主任说明情况,郭主任答应得很好,说第二天就和专案组打招呼。吴世雄暗暗感激这位老领导,看来自己这些年没有站错队,关键时刻还是得有靠山啊!
小马急切地期待结果,吴世雄宽慰小马说,领导忙啊!其实他心里也很着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馈。与郭主任见面后的第三天还没有回音,吴世雄忍不住去了郭主任单位。郭主任正在开会,秘书说是一天的会。第二天一上班吴世雄又去了,在秘书办公室等了两个多小时,仍没等到郭主任。他拨了郭主任的电话,没人接,又拨了几次也没人接。秘书接了一个电话,嗯嗯应答着,之后脸上挂着笑,说,吴局长,主任今天不来了,可能有其他的事。
这样又煎熬了几天。
这天,他没有经过秘书的同意直接去了郭主任的办公室,门开着,有人在说话。郭主任像没看到他一样。那个人上下看了吴世雄几眼,就知趣地告辞了。
关上门,吴世雄开门见山地说,老领导,照这样下去,能不能挺得过去,我心里没底啊。见郭主任没说话,他紧接着说,特别是医和医药二厂的事……
郭主任闻言一怔,嘴角随即浮出笑意,和蔼地说,世雄啊,这几天总是有会,那件事嘛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吴世雄追问,他们咋说?
这个你就别问了,你现在怎么变得不懂政治了呢?
吴世雄还想说什么,这时秘书进来了,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说,主任,您开会的时间到了。郭主任站起身,吴世雄有些不舍地离开,一边走一边琢磨,这是什么情况?郭主任到底说了没有?他是不是担心受牵连而刻意回避?
不过,无论如何必须稳住小马。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小马要见他,他高度警觉,换了三个地方,两人才在黑夜里碰了头。他说那边的情况很乐观。小马轻松起来,但很快,脸上又现出了疑云。他看懂了小马的心思:既然领导打过招呼了,怎么见个面还跟做贼似的?他就马上解释说,兄弟啊,即使专案组不为难我们,我们自己还是得谨慎些好,胜利在望,不能出现半点纰漏了。小马顿悟似的点头。
两天后,小马又被找去谈话。吴世雄虽然对他做了战前部署和动员,不过他心里仍没有把握。天黑的时候,小马的妻子打来电话,带着哭腔,问小马会不会被留下。吴世雄嘴上说不會不会,心里却越发地慌乱。
看来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他反复回顾了那些敏感的事情,然后一一作了应对准备。他想起几天前做的那几个梦,就到网上找解梦的资料。比对他那几个梦,有的解释说是吉,有的说是凶。他感觉是凶兆。人们常说,做了噩梦说破了就好了,那么,跟谁说呢?他在头脑中反复过滤,最后选择了前妻。他给前妻发了微信,前妻回复: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我给你找人看看吧!她说的找人,就是找跳大神的。他没有反对,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电话刚撂,小马妻子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正寻思着怎样安慰她,耳机里就传来了她兴奋的声音,小马回来了!小马回来了!很快,电话里就传来小马的说话声。吴世雄眼前一亮,放下电话就去见小马。这次见面没搞得像上次那么神秘。
小马的情绪平稳多了。他说,专案组的态度比上次好了很多。吴世雄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嗯,郭主任发挥了作用。
小马也点点头,接着说道,不过呢,还是揪着几个问题不放,让我先好好想想,再找我谈。
哪几个问题?他问。
小马把问题说了一遍。
他说,没事儿,打官腔而已。
小马在他的脸上看了又看,似在寻找确信的证据,忽然说道,大哥啊,是不是让郭主任再烧烧火?不能没完没了啊!
他说,放心,你坚持住就行。
小马的声音变了调,说,我倒是能坚持,只怕老婆不能坚持啊!
吴世雄急问,你老婆知道什么?
小马垂下目光,嗫嚅着说,有几件事她也知道。
你怎么能让女人知道呢?我不是多次告诫过你嘛!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也许小马说的是事实,也许是在给他施加压力,但不管如何,必须尽快应对,事态一旦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那就麻烦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无法忍受囚禁的生活,到那时,他一定会选择自行了断。看来,那梦真的要成为现实了。一想到这,他眼前闪现出颤巍巍的父母、活泼开朗的儿子、贤惠的前妻……眼泪再次涌出。这一生,他亏欠亲人太多太多,却无法补偿了。
心就像在热汤中蒸煮一样,煎熬着过了一周。这一周没事儿,下一周保准有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呢?专案组该找他本人谈话了。但是,半个月过去了,专案组仍没有动静。他特意观察了专案组的房间,还是遮着帘,偶尔有人出入,步履匆匆。如此看来,他们在小马这个环节上僵住了,但专案组极可能正在寻找另外的突破口,表面平静背后实则磨刀霍霍。吴世雄的心再次高高地悬起。危险正在逼近,他能感受到那种凛冽之气。他下了决心,必须让郭主任出手,但如果他不肯出手怎么办?那就撕破脸皮。他一再坚定这样的决心,必须拼死一搏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再给那边强调一下。
这一次郭主任爽快地接见了他,地点不是他的办公室,而是一间类似库房的地方。
医和医药二厂的事,有什么问题吗?郭主任淡淡地问,目光却像探照灯。
您忘了吗?一大批针剂。他加重了“针剂”两字的语气。
不是正常审批的吗?郭主任的目光尖锐起来。
您说呢?吴世雄挑衅似的反问道。
郭主任沉默了一下,拍了拍吴世雄的肩膀,一脸笑容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再给那边强调一下,现在就说。电话很快就拨通了,他说,还是那件事,拜托了啊!收起手机,他轻松地说,世雄啊,你就回去吧,没事儿了!
吴世雄没好意思问那人是谁,但肯定是能解决问题的人。他的心里亮堂了。临走的时候,郭主任嘱咐说,关键还得看你自己,要坚持住。吴世雄愣怔了一下,这话他也和小马说过。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说明白明白,有特殊情况,我再向您汇报。郭主任说好好。后面的话,纯粹是自己安慰自己,郭主任还能反复帮他说情吗?不可能的。如今反腐力度大,人人自危,谁还敢轻易当别人的保护伞?
专案组真的撤了。
吴世雄不确定是不是郭主任起的作用,心里还是忽上忽下的。
过了一段时间,专案组的结论出来了,给几个人做了纪律处分。孙处长因为主动交代问题,只做了诫勉谈话。吴世雄一度怀疑这是在做梦。经过反复确认之后,他欣喜若狂,可还是强迫自己必须镇定,但内心又平静不下来,遂决定再去海南散散心。
去海南前,他必须做一件事,就是去郭主任那里。当他把一沓钱拿出来时,郭主任竟然像躲瘟疫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语气异常坚决。这出乎吴世雄的预料。关于专案组,郭主任是这样说的,世雄啊,应该没事儿了,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啊,专案组的策略多着呢!吴世雄明白,老领导这么说一是基于实情,另外也是为自己转移一部分压力。
老父亲和老母亲的眉头紧锁,目光在他脸上啄来啄去,他们问,怎么还去海南?
此时的吴世雄无需再演戏了,他的表情很快就让两位老人放心了。老母亲说,多穿点衣服吧,气温不正常啊,患感冒的人可多了。他笑着说,我去的是热带,不冷。老母亲想了想又说,你去那边别乱吃东西,很多食物里放的添加剂对人体都有害啊!他嗯嗯应着。
给前妻打去电话,说去海南时,前妻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她说出的是,到了那边自己照顾好自己吧!他嗯嗯应着。前段时间,他非常怀念和前妻在一起的日子,打算尽快与她复婚,但这一次,他心里还是想着另外一个人。
自己试着在手机上订票,居然成功了。对他的控制解除了吗?他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的声音像刚睡醒。
老爸,有事儿?
没事儿,我能订票了!
您这么高兴,问题解决了?
啥问题,你老爸会有啥问题?
老爸,您可别掉以轻心啊!这是儿子的一句玩笑话,不过他的心里还是蒙上了一层阴影,只是很快一掠而过。
正要挂断电话,突然想起什么,急问道,你的嗓子哑了?
哦,沒事儿,小感冒。
不严重?
不严重。
几天了?
一周多了。
感觉严重了一定要去医院知道吗?实在不行就打打针。
嗯,知道了。
通话结束,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儿子就在省内读书,他这个做父亲的,对儿子关心得太少。愧疚之外似乎还有些什么,不过一时间他也理不清头绪。
他本想让小马送他到机场的,刚要拨号又放弃了。小马很长时间没联系他了,他有些伤感,他们之间悄然有了隔阂。
一辆黑色红旗车停在身边,车窗摇下,司机问他,私家车坐不?他说坐。
很快就出发了。他想,怎么每次坐的私家车都是一样的车型呢?不同的是,这次司机是个女的,戴着墨镜,三十来岁,模样端庄。一路无话。到了机场,他才想起这个问题,司机是怎么知道他的目的地的?莫非她能根据行李、物品、装扮判断出客人的去向?
办好登机牌,走进安检通道。排到他的时候,安检员看了看他,说,您等一下,然后叫来另一名工作人员,对着工作台里面的电脑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他疑惑地问。
周围乘客的目光都看过来。
没事儿没事儿!两名工作人员看了他几眼,就放行了。
身体检查的过程更加繁琐,他脱了外衣,光着脚。前面的旅客并没有被这样对待。安检完毕,他出了一身汗。如今,他看透了许多事情,面对不公平对待,他已能做到无所谓,不生气,只要一切平安就好。
来到登机口附近,坐下,打开手机,他想起了什么,点了鲁琪的头像,发出一行文字:美女,在干什么?很快收到回复:没干什么,你没事儿了?他回复:没事儿了,想你了。鲁琪回:真的假的?他回复:都想坏了,还能假?鲁琪回的是一个亲吻的表情。紧接着她问:你在干什么?他回信:我在机场,去海南。鲁琪问:海南?我也去。他打出几个字:好,现在打车来吧!临发送时,他想了想,又删了。他发出的是另一句:等以后再说吧!这一刻,他想到一句话:色即是空。
吴世雄站起身,一边活动着身体,一边透过身旁的大玻璃墙看外面的飞机起落。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多了四个人,两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另两个坐在他对面,似乎各忙各的,但目光偶尔会在他身上逡巡。他右侧的大个子说,想跑没门儿。
嗯?这话有点耳熟。
他扭头望过去,这个人正在和对面的小胖子说话。是呀,根本就跑不了。小胖子笑着回应。吴世雄的心猛地下沉,再次打量他们,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辨认,却又陌生得很。
进了海南的家,眼前再次浮现出自己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情景,他突然间很想念前妻和儿子了。
独坐了一会儿,有点困,他就躺下了。这时有人敲门,他起身去开门,还是那位大妈。物业费不是刚交完吗?他问。突然涌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大个子,有点面熟。我们是专案组的,他说着,把工作证晃了晃。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你的靠山倒了!
一副铮亮的手铐在眼前晃动,吴世雄一急,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手机铃声,忙睁开眼,原来又做梦了。号码显示是前妻打来的,他意识到有紧要的事,赶紧接起。
儿子在医院呢!
怎么回事?他呼吸加快。
在小诊所打针出了事故。
现在怎么样?他屏住呼吸。
抢救过来了。
他舒了一口气,接着问,是什么原因?
是针剂有问题。
针剂的生产厂家知道吗?
是医和医药二厂的。厂家来了人,要和我们私了。
吴世雄心头一凛,重复道,医和医药二厂?
是的。听说不久前有人用了他们的药死了,也是私了的。
前妻说这话的时候,吴世雄眼前浮现出郭主任的影子。直到前妻在电话里提醒他,他才回过神来,说,我明天就回去!
别回啦,儿子已经没事了,你就再待几天吧!
吴世雄心里忽地乱了起来,像长了草。他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想清楚一些事情。
晚上,他给前妻打去电话,是儿子接的。他嗔怪儿子不应该去小诊所。可儿子揶揄道,老爸哎,您怎么能推卸责任呢?您是主管局长,监管不严呐!呵呵!
儿子的话一下子撬动了他的某根神经。
紧接着老母亲的电话打过来,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挨骂了。他暗暗埋怨前妻不该什么都跟父母讲。但是,老母亲说的话却不是他想的那样。她说,儿子哎,你看看电视吧,省里有重要通知。现在就看,知道吗?
会是什么通知呢?人老了就变得怪怪的。但他不能不看,否则老母亲问起来怎么办?他知道在海南收看不到,就想到了在自己省内网站上找。当他打开网站,那个标题吓了他一跳,是督促职务犯罪人员坦白自首的通告,省检察院和省法院联合发布的。一行字跳入眼帘:在期限内坦白自首的,可以从轻、减轻或免除处罚。
老母亲为什么让他看这个?难道单纯就是让他知道而已?这问题如同一条引线,迅速在他的大脑里蔓延开来,缠裹着,膨大着。
晨光熹微,他终于理出一条线索:与其这样日夜惶恐,不如弄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问题。俗话说,死要死个明白。
他去了几家大型的律师事务所,把自己不光彩的事情通通说了,这是在外省,不过他也没说就是自己身上的事。咨询费并没白花,律师们的结论基本一致:这些事情,多数属于违纪,或是严重违纪。个别可能需要追究法律责任,也在从轻、减轻、免除处罚之列。只有一项,就是关于医和医药二厂药品审批的环节,他有渎职之嫌。如果那批针剂流通范围过大,势必造成越来越多的人员死伤,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吴世雄出了一身冷汗。
儿子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老爸,您怎么能推卸责任呢?您是主管局长,监管不严呐!他想告诉儿子,是上面领导有话。又一想,和儿子说这些有啥用呢?
回到家中,他反复研究了那份通告。一夜未眠,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甚至有些亢奋。
早上前妻的电话打进来,问他要不要接受醫和医药二厂的私了。吴世雄语气坚定地说,不能私了,你听明白没有?下午我就回去了。前妻犹豫着挂断了电话。
前往机场的途中,郭主任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没接。他知道他还会再打进来的,果真,又打来了几遍,他均未接,还将手机设置成了静音。临上飞机前,他给局长打了电话。局长说,老吴啊,这是正确的选择!我在局里等你。
舷窗外,云朵如同一堆堆雪白的浪花,凝固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云朵的下面,是五彩斑斓的大地。恍惚间,吴世雄感觉自己幻化成了一只大鸟,鸣叫着,扇动着一对翅膀,向家乡飞去。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啄木鸟》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