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警察
2018-06-11刁暄
刁暄
楔 子
周立坐在付东明家客厅的沙发上,望着蔡芸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整整转了两个钟头,她面色憔悴,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看见客人,只是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抹布上。
终于,他忍不住了,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叫了声:“嫂子……”
蔡芸停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双眸里迸出逼人的寒气,周立打了个寒战,硬着头皮继续道:“你就看看这份发言稿吧,是我们局领导亲自准备的,等到在付队的追悼会家属致辞的时候……”
“我和付东明已经没关系了,我也没有义务配合你们做这些事!”蔡芸的声音比冰还冷,“追悼会我是不会参加的,你请回吧!”
周立无奈地站起身告辞,走到楼下,遇到放学回家的思思。女孩儿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忙低下头加快脚步,却被周立一把拦住,“思思,你不记得周叔叔了吗?”
“记得,可是妈妈……”
“爸爸和妈妈之间的矛盾是大人的事,你作为女儿,难道对爸爸的去世就一点儿都不难过?”
付思思眼圈红了,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难过地说:“妈妈说爸爸是个坏人。他是因为和野女人来往才死的。”
周立叹了一口气,应该如何对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解释这一切呢?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付东明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缉毒队长的意外身亡
那是三天前的下午,周立轮休在家,和女友郝菲儿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忽然接到局里电话,让他马上到碧水小区5号楼1单元301室去一趟。周立不敢怠慢,忙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碧水小区,刚进小区,远远就望见5号楼的外面拉起了一道长长的警戒线,他向守在楼道口的警察出示证件后,便进去了。
周立永远都忘不了在那间卧室里他看到的一幕:付东明全身赤裸,面色铁青,气息全无地倒在粉红色的席梦思上,皮带、衬衫、内裤和女人的丝袜散落一地。周立觉得自己像在梦里,他挣脱开法医的阻拦,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付东明僵硬的身体,喃喃道:“付队?”一个刑警队的同事过来拉开他,说:“死了。”
周立先是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接着抡起胳膊,狠狠给了那人一拳。刚才,他听出了这两个字包含的鄙夷。周立无法忍受别人对自己师父兼上级的不敬,即便是在逝者如此不堪的状况下。
T市公安局陷入被动中,缉毒精英,连续五年的一等功获得者,本市“十大杰出青年”,缉毒队队长付东明赤身裸体地死在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床上,法医还从他体内的血液里化验出了高浓度的酒精和海洛因,尸检结果是:注射毒品后进行剧烈房事突发心肌梗死。
周立在局里进出时总是低着头,他害怕面对别人同情的目光。他并没有因为打了同事一拳受处分,相反,局长听说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周,你的心情大家都理解,我们是人,也都有感情。这事就别再提了,我已经把命令传达下去,为了不给警队造成恶劣影响,我们将不对外界公布付东明同志的真实死因,只宣称他是因长期操劳猝死的。你只要做好他家人的工作就好了。”
可付东明家人的工作并不好做。
付东明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只有妻女两位亲人。去世的那天,他刚好和妻子蔡芸分居整整三个月。
付东明的死,可以瞒过媒体和市民,却不能瞒过蔡芸。丈夫吸毒暴毙,死在了别的女人床上,可想而知,这对蔡芸的打击有多大。尽管周立三番五次上门,请蔡芸配合自己的工作,可她还是不能接受扮演一位在追悼会上痛不欲生悼念亡夫的遗孀。
实际上,她很早之前就发现付东明衬衣领口有女人的口红印,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他拂袖而去后,蔡芸就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书。一想到他们向她提出的请求,蔡芸就忍不住冷笑,她只想说两个字:虚伪。
每个家庭都有难言之隐
付思思心事重重地走出校门,远远看见周立隔着马路向她挥手。
两人来到麦当劳,周立点了一大盘吃的。可付思思没动,她定定地望着周立,说:“周叔叔,没用的,爸爸的追悼会,妈妈也不准我去。我们都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帮你们一起做戏。”
周立觉得很尴尬,他轻咳一声,说:“思思,事情也许不是大家想的那样……”
“那个女人是谁?你们叫她去好了。”付思思把脸转向窗外。
周立叹了一口气,沉吟片刻道:“说实话,到现在我们也没找到她。出事的房子是租的,事发时是房东报的案。那个女人大概害怕背上官司当时就跑了,房东是个眼睛不大好的老太太,把房子租出去只管收钱,也没办正式的租赁手续。”
付思思冷笑一声,恨恨地说:“原来他就为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人抛弃了妈妈!”
“思思,你和你妈妈也不了解那个女人的情况吗?”周立暗暗一惊,“你爸爸和妈妈吵架是在什么时候?他们以前感情不是很好吗?”
“大概三个月前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妈妈从爸爸的手機里看到了暧昧短信,而且他的衣服上还有女人的口红印,问他他也不回答。”付思思声音渐渐低了,“他们从前是很好,但后来,爸爸变了……”
“思思,我有个想法,也许你爸爸的死另有隐情。”
付思思的眼睛瞬间亮了,又立刻黯淡下去:“能有什么隐情?你可能不知道,爸爸搬出去后,妈妈收拾屋子时,还从床底扫出一张钻戒的收据,价值两万多块钱。他从来没送过妈妈钻戒,还不是给那个野女人的?周叔叔,我要回去了。以后他的事情和我们母女再没有关系了。”说完,付思思背起书包离开了。
周立无奈地摇摇头,也起身离开了快餐店,他要赶着去接女友下班。
郝菲儿这两天总是抱怨周立忙得没时间陪自己。她不喜欢他做警察,尤其是缉毒警,一来危险,二来郝菲儿是个记者,负责社会版的她见惯了警队中因害群之马引起的负面新闻,总担心周立有一天也会变坏。
周立从前一直对郝菲儿的想法嗤之以鼻,他反问她:“我会变坏?我师父可是付东明,堂堂的缉毒队长,立过无数功劳,你们报社还给他做过专访。他的爱徒会变坏吗?”
现在付东明出了这样的丑闻,郝菲儿终于有話说了。晚上,在女友家吃饭时,郝菲儿不停地劝说周立辞职。心细的郝母看出未来女婿满脸不快,便一个劲儿地给女儿使眼色,可女儿非但不理,丈夫郝大有也跟着随声应和:“就是,做这行有什么好,又累又穷。不想受穷受累,就得随波逐流。”
啪地一声,郝母重重地把碗筷往桌上一撂,沉着脸说:“不当警察,难道学你做生意?哼,商人不都喜欢包二奶吗?”
“你……”郝大有的脸涨红了,心虚地瞥了郝母一眼,小声争辩着,“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提?”
周立觉得心中一阵烦闷,放下碗筷,起身告辞。郝菲儿跟了出来,她拉拉周立的衣袖,问:“生气啦?”
“没有。”周立淡淡道,“没想到,伯父还挺风流。”
“唉,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爸年轻时在云南做生意,和一个女孩儿好过,那时我还没出生呢……”郝菲儿有些不好意思,便转向原先的话题,“你师父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周立,你还是考虑考虑改行吧,我真的不喜欢你做警察。就算为了我,行吗?”
周立看着郝菲儿美丽的脸上写满对他的担忧,他拉起菲儿的手,心中百感交集,眼前放电影般浮现出付东明丑陋的裸体、蔡芸和付思思痛恨的神情、局里同事们怜悯又轻蔑的目光……他终于松口了:“好,付队追悼会结束后,我就向局里递辞职申请。”
偶像的幻灭
这是一场混乱的追悼会。付东明的妻子和女儿都没到场,前来吊唁的同事们的脸上也看不出一点哀伤。周立作为逝者最亲密的战友干巴巴地念了一篇悼词后,便让工作人员去放付东明生前立功获奖的剪辑视频,那是他连夜翻出师父生前的影像资料,亲手制作的。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尴尬事情发生了,大屏幕上出现的竟然是一段男女在KTV包房交媾的画面,尽管是黑白录像,而且画面有些模糊,但在场所有人还是清楚地认出了视频上那个脸朝着镜头的男人——付东明。
周立发疯般揪住工作人员的衣领,要他们说个清楚,这张碟片到底是哪来的。负责放片的工作人员很委屈,他说自己中间只上了趟厕所,回来时桌子上就放着这一张碟片,外壳和周立给他的一样,里面应该是被人偷偷调换过了。
大庭广众之下发生这种事,付东明死亡的真相再也包不住了,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局里成立了专案小组,委派周立为组长,对付东明的死因进行调查。那段视频上的画面显示,包房的桌子上还放着几大包K粉和摇头丸,付东明很可能不仅在作风上有问题,还参与了贩毒或藏毒等违法活动。
周立看到视频的一刹那,心彻底沉到脚后跟。之前他一直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付东明是无辜的,总有一天时间会还给他一个清白。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在缉毒战线上出生入死无数次的师父,自己心中的大英雄,会做出这种事。
他还记得那一年,缉毒队接到任务,剿灭从境外来到本市活动的一个贩毒团伙。收到线报后,在毒贩接头的地方派人蹲点。那里四周空旷,只有一个很小的藏身之处,不可能埋伏太多人。付东明和他打头阵,其他人做后援。周立第一次参与这样重大的行动,难免有些紧张,枪声响起的时候,付东明便一直挡在他前面,尽可能地保护着他,结果付东明自己中了两枪。事后,周立很内疚,在医院握着师父付东明的手说不出话来。
师父宽厚地笑笑,安慰他说:“干咱们这行的,本来脑袋就悬在裤带上,这算什么?我命大着呢,你看。”他解开衣服,把上身露出来给周立看,那上面赫然布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一个竟然就在心脏边上,付东明骄傲地说这是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和缅甸的大毒枭魏三虎枪战落下的,当时差点就没命了,魏三虎则被他一枪毙命。
付东明一直是周立的偶像。因为这个,即使他知道付东明偶尔会和社会上不正当的人来往,也从没放在心上。干他们这一行的,认识三教九流是难免的。师父工作之余带着他出入酒吧、KTV,和里面的老板、小姐们觥筹交错时,周立尽管不习惯,但他什么都不说,他知道师父这是拿他当自己人,做什么都不背着他。就算最后付东明死在不明身份的女人床上,周立还是告诉自己:这是师父的私生活,他也许不是个好丈夫,但他绝对是个好警察。
现在,这些全幻灭了。
神秘女人露娜
周立通过视频里包厢的装修风格认出那是本市最大的连锁KTV“东方之珠”,他决定从画面上那个女人入手调查,虽然她是背对着镜头的,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脸来,但从旁边脱下的衣物看,他猜她是个坐台女。
“东方之珠”的紫蝴蝶一开始并没认出周立,她用锐利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确定他不是有钱人后,便皮笑肉不笑地问:“小哥,找我有何贵干啊?”
周立想起上次跟着付东明来时,眼前这个女人热情的寒暄,忍不住一阵厌恶,他掏出证件道:“怎么,不认识我了?那你应该记得付东明吧?”
紫蝴蝶脸一沉,一把抓住周立的胳膊,瞪大眼睛,焦急地问:“付队长真的……”
周立点点头,令他吃惊的是,紫蝴蝶竟然哭了。不是逢场作戏的哭,而是真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睫毛膏往下掉,直把脸上厚厚的粉底冲出两道黑河。
周立有些困惑。
紫蝴蝶伤感地擦干眼泪,喃喃道:“真是好人不长命。周警官,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忙,我一定配合。”
周立把那张碟片拿出来,放进影碟机,指着画面里出现的包厢及女人的背影问:“这是你们这儿的包间吧?这个女的,你能认出她是谁吗?”
“啊……怎么会……”紫蝴蝶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付队怎么会做这种事?他一向都很规矩的。”
“哼!”周立忍不住嘲笑道,“那他以前常来这儿,是和你们这些人聊诗词歌赋么?”
紫蝴蝶一下子站起来,忿忿地说:“这你可误会他了,付东明队长生前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好人。”
接着,她向周立说出了她和付东明结识的经过。原来紫蝴蝶之前曾经因为吸毒进过两次戒毒所,后来在付东明苦口婆心的劝导下,决定痛改前非,再也不碰海洛因。付东明偶尔过来看看,其实是检查她有没有复吸,再有就是为了监督这些非主流场所不要发生其他涉毒的事情。也正是因为这样,紫蝴蝶手下的小姐们,没有一个偷偷藏毒或吸毒的。
周立半信半疑,可他看紫蝴蝶的神情和语气不像是在撒谎,难道付东明真是被陷害的?
他要求紫蝴蝶仔细辨认一下那个女人,如果她不是这里的坐台小姐,会不会是从别的地方来到此地卖淫的流莺呢?紫蝴蝶瞪大双目,把视频仔细看了好几遍,最后一次,她犹豫道:“看她瘦瘦的,溜肩膀,脖子细长……难道是露娜?”
“露娜是谁?真名叫什么?住哪?哪里人?”
“不知道,她只在这待过两天,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我没登记。哦,对了,好像她来的第二天,刚好付队过来了,我那天有事忙别的去了,让付队自己随意,难道……”
“这个露娜,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没有。”紫蝴蝶肯定地摇摇头,叫过旁边两个小姐,问:“你们谁和露娜照过相?”
两个小姐都摇摇头,其中一个补充道:“露娜很怪,虽然和我们有说有笑,很亲密的样子,但那天阿红买了新手机,想试试拍照怎么样,打算我们姐妹合拍一张照,露娜却说三个人照相不吉利,然后就躲开了。”
周立想了想,问紫蝴蝶要KTV的监控记录,可他又一次失望了,这里的监控录像只保存了近两个月的,而露娜三个月前就离开了。
周立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露娜就是付东明生前亲密接触的那个女人。三个月前,这个神秘女人的出现,造成付东明和蔡芸之间的关系破裂,夫妻二人开始频繁地吵架。她离开“东方之珠”后,应该没有断绝与付东明的私下来往,而且很快成了他的姘头,两人还在一起吸毒。那么现在,这个女人到底去哪了呢?
最后,周立只能叫紫蝴蝶和几个小姐到警局做一张拼图,她们唧唧喳喳地凭着记忆讨论了半天,拼出了一张图像,犹豫着说:“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周立拿过那张图定睛一看,他的头好像被重重敲了一下,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可这念头太快,还没抓住就溜走了。
白内障的房东老太
不知不觉到了下班时间,周立还在研究那张图像,他决定拿着它去找房東老太太,虽然机会不大,但还是希望老人能提供一些线索。刚走出警局,就看见郝菲儿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周立的头又是一晕,还没定神,菲儿便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撅着嘴问:“说好去看电影,你不会忘了吧?”
“菲儿,对不起,我要去忙点儿重要的事,改天好吗?”周立有些抱歉地说。
“什么事?”
“我拿到了付队死前接触过的那个女人的拼图,想去让房东确认一下。”
菲儿转着眼珠想了想,调皮地笑了:“那我和你一起去,也过过办案瘾。”
“这……好吧。”
房东老太太已经八十岁了,是个独身老人,早前就得了白内障,双眼几乎布满云翳。她没有接周立手中的图像,摇摇头说:“我什么都看不清,看人也只能站远了,认出个影子。”
郝菲儿鼻子有些发酸,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那您自己住,儿女放心吗?”
“老了,招人嫌哦。”老太太长叹一口气,“以前那姑娘住在这时,虽然不怎么理我,但听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起码还热闹,可现在……”
“奶奶,以后我常来看您吧。”菲儿说。
“真的?”老人惊喜地问,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怯怯地摸过去。菲儿蹲下,把脸凑上前,老太太用手掌轻抚着菲儿的头,欣慰道:“你这丫头脾气好。上次那姑娘病了,我想关心关心她,刚碰一下她的头,她立刻跳起来,把我轰了出来,许是嫌我脏,唉。”
郝菲儿撇撇嘴:“她自己就很干净么?”
“干净呢!”房东老太太接过话茬,“别看我是瞎子,但我知道那姑娘真爱干净,一天能洗三遍澡,身上一股子香味,直冲鼻子。”
“我也喷香水呀。”郝菲儿笑嘻嘻地说。
“你们俩的味道不一样。我鼻子可灵哩,她身上的香味呀,是很老的檀香,我小时候,家里有个檀木箱子,就是那种味儿……”
周立在一边听得直打哈欠,觉得问不出什么了,便拉拉郝菲儿,然后对老人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改天再来看您,您一个人在家,记得要锁好门,那个女人不是好人。”
“哦哦,好的。”房东老太太点点头,“你们慢走,改天一定要来啊。”说着,蹒跚着去给他们拉防盗门。
郝菲儿和周立起身道别,老太太拄着拐杖非要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下楼。周立拉着菲儿一层层往下走,到楼梯拐弯处,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咦?”
周立回过头,只见老太太还站在楼梯扶手边,眯着眼睛,一脸困惑夹杂着惊恐的表情。
“怎么?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他停下来问。
“我……”老人忽然摆摆手,忙不迭地说,“不,我什么都没想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关上了门。
周立撇下菲儿,跑回楼上,使劲敲老太太的门,大声喊:“您究竟想到了什么?倒是说啊!”
屋里一阵安静,过了一会儿,老人隔着门板冷淡地回答:“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快走吧,别再来了。快走!”
奇怪的入室抢劫案
周立接到付思思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周叔叔,快来我家,出事了。”
他赶到时,警察已经给蔡芸做完笔录离开了,屋子里一片狼藉,付思思扑上来拉着周立的衣袖,浑身发抖:“周叔叔,我家遭劫了。”
原来,付思思放学回家后看见大门敞着,走进来一看,房间里被翻了个底朝天,抽屉和柜门都被拉开,连枕头都扔了一地。蔡芸被反剪着双手绑在卫生间的水管上,嘴里塞了一团布。她赶快帮妈妈解开绳索,报了警,并通知周立。
所幸蔡芸并没受伤,但受惊不小,她神经质地抠着指甲,忽然歇斯底里地吼道:“付东明这个混蛋,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人,竟然被人找到家里来!还好思思不在,不然……”
“嫂子,冷静,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冲着付队来的?他们说什么了?拿走了什么贵重物品吗?”
“他们凶巴巴地问我要付东明的遗物。哪还有什么遗物?我早都丢干净了。他们不信,就四处乱翻起来,呜呜呜……”蔡芸哭了。
周立陷入了沉思,这伙人到底是来找什么的呢?付东明手上会有什么重要的宝贝,值得背后的黑手冒这么大危险来搜找?
他把付思思叫过来,小声问:“家里真的一样爸爸的东西都没有了吗?”
思思摇摇头:“都被妈妈扔了,从照片到衣服,包括爸爸给我买的娃娃,一样都没剩。”
“唉。嫂子,来抢劫的是几个人?”
“三个。都用丝袜套着头,看不清脸。听声音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大概是领头的,一直站着不动,命令另外两个人找。”
“那你看清她的身材了吗?是不是很瘦,溜肩膀,脖子细长?”
“嗯……好像是……”
露娜,又是她!周立狠狠地咬咬牙,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郝大有的风流往事
尽管案子还处于扑朔迷离的阶段,周立还是放下了手頭的工作,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和郝菲儿全家到饭店吃饭,因为那天是他未来岳父郝大有的生日。
郝大有早年从事的是进出口贸易,赚够了,就回家过起舒服的日子。虽然郝大有以前在生意场上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在家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只要菲儿的妈妈瞪瞪眼睛,郝大有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以前周立不明白,那次听菲儿说,才知道未来岳父早年在外风流,做过对不起菲儿妈妈的事,以至于现在英雄气短。
吹了蜡烛,切过蛋糕,郝菲儿兴致勃勃地拿出相机,要周立帮他们拍一张全家福。郝大有却摆摆手,叫过服务员,说:“周立,过来和我们站在一起,让这位小姐帮我们拍。”
菲儿有些羞涩,低头道:“说好了是全家福,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周立忙客气地推辞:“那算了,我站过去是有些不像样……”
郝大有借着酒劲儿,嗓门有些大,他皱着眉头假装生气地呵斥:“哪那么多穷讲究,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再说三个人拍照像什么样,多不吉利。”
周立愣住了,他想起“东方之珠”的两位小姐说过,她们叫露娜一起拍照时,露娜也说三个人合影不吉利,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连忙坐到郝大有的身边,焦急地问:“伯父,为什么三个人拍照会不吉利?”
郝母不耐烦地插嘴:“别理他,还不是为了显摆他见多识广,都是以前走南闯北时听来的地方风俗。”
“这是哪里的风俗?”
郝大有偷偷瞟了妻子一眼,冲周立摆摆手,打岔道:“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咱们来照相……”
周立在卫生间搀着喝多的郝大有,等他吐完,掏出一支烟点上,才恭恭敬敬地问:“伯父,刚才在里面,我一直想……”
“唉,那个风俗是当年我在云南时,一个女孩儿告诉我的。”
接下来,郝大有给周立讲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那会儿他一个人在云南倒卖药材,每次都会在集市上遇到一个漂亮女孩儿,隔着好远甜甜地冲他笑。他很喜欢她,一来二去,不顾守在家里的妻子,便和这个叫阮卉的姑娘在一起了。
阮卉其实是越南人,也是跟随家人到云南做生意的,和郝大有好了以后,家人不同意,她就狠下心和他们断绝关系,跟着郝大有四处奔走。
郝大有想要和妻子离婚,可在他带着阮卉一起回到家后不久,他的妻子就怀孕了。想到多年来任劳任怨,帮他操持家务的老婆,他开始不舍起来,踌躇再三,决定和阮卉分手。令他没想到的是,痴情的阮卉竟然也有了他的骨肉,她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而且和菲儿妈妈的预产期是同一天!
两个女人生产那天,可累坏了郝大有,他在同一家医院的两个病房之间来回跑,最终,阮卉冒着大出血的危险生下了一个女儿。同样的,菲儿妈妈也生了个女儿,就是郝菲儿。
阮卉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生下孩子后在医院躺了两天,便独自带着女儿走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些年来,每当郝大有想到阮卉,便会深深地愧疚,但他也深知自己同样对不起菲儿的妈妈。所以不管郝母平时对他怎样,他都忍着。
三个人不能合影的风俗是阮卉和他说过的,他一直记着。
周立问:“您确定这是越南人的风俗吗?”
郝大有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越南人忌讳很多,他们觉得三个人合影会有人倒霉。还有,他们也不允许别人摸自己的头……”
“越南是不是盛产檀香?”
“是的。以前阮卉身上总有一股檀香味。”郝大有闭上眼睛,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最亲密的竟是最危险的
周立再次登门拜访房东老太太时,却发现楼道口摆满一排花圈,老人竟然去世了。邻居们告诉周立,也许是受了惊吓,老太太这几天一直不舒服,昨天夜里就走了。
周立既难过又沮丧,难过的是他根本没来看过老人几次;沮丧的是那天走的时候,老人到底想起了什么,可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从碧水小区出来,周立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过往的行人,心中一阵凄凉,便给郝菲儿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那个老奶奶不在了。
郝菲儿在电话里便哭出了声,她让周立站在原地别动,她马上过来找他。
过了半个多小时,周立在马路对面看见菲儿窈窕的身影,远远地抬起手和他打招呼,他感到一阵头晕,定了定神,迎着菲儿走过去。
两人互相安慰了一阵,周立决定再去蔡芸那看看,想问问她有没有想起什么新的线索。
菲儿不太高兴,问周立:“你不是答应我追悼会过后就申请辞职吗?”
“菲儿,你不知道,我最近了解到一些新情况,发现付队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你想想,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是好人,那个神秘的越南女人露娜到底是干什么的?追悼会现场的碟片又是被谁早有预谋地换掉了?还有,到付队家里找东西的是什么人?他们在找什么……”
“哎呀,真烦。”郝菲儿生气了,“我就知道你不肯面对现实,一定非要证明你的那个师父是好人。我偏偏不喜欢他,上次他来找你,他看见我,那脸黑的,什么意思啊?”
周立不说话了,那还是两个月前,付东明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说自己有急事。周立当时和郝菲儿正在看电影,于是带着女友一起去给最敬爱的师父过过目。
没想到付东明风风火火赶到电影院,还没开口说话,一眼看见笑眯眯的郝菲儿,脸色当时就变了。周立给他们互相介绍后,郝菲儿想要和他握手,付东明却像见了鬼似的理也不理,转身就走,拉都拉不回来。从那以后,师父就和自己疏远了。
付东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周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只好一厢情愿地认为,师父是太疼爱他了,觉得什么样的女孩子都配不上他吧。
郝菲儿还是跟着周立来看蔡芸了,令两人大跌眼镜的是,蔡芸看到他们,脸色竟然也变了,她勉强回应了周立两句,便说自己还有事,下起了逐客令。
菲儿更生气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口子,一个德行!”
晚上,周立拿着露娜的拼图继续苦思冥想,蔡芸竟然给他打了个电话,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道:“小周,我想告诉你,那天我看到的女歹徒,和你今天带来的女朋友,身材一模一样。”
周立的手哆嗦了一下,拼图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腰打算拾起来,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终于想明白了那天在脑海中一闪即逝的念头:画像上的人,如果换个发型,竟然和郝菲儿出奇地像!
难怪自己这几天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头一晕,好像错过了什么;难怪房东老太太远远目送他们时,忽然那么惊慌失措;难怪付东明见到她第一眼就变了脸……
真相大白
经过“东方之珠”几位小姐对照片的辨认,确认了郝菲儿就是露娜。周立只觉得万箭穿心,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友竟然是条潜伏在身边的美女蛇。
他连夜亲自带着专案小组到郝家逮捕了她,郝家父母急得扯住周立,连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郝菲儿也吓得花容失色。
周立说:“别装了,你就是露娜!害死付队的神秘女人!”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郝菲儿尖声大叫起来。
“几位见过你的目击证人都认出了你。还用我把她们叫来与你对质么?”周立冷冷地道。
“什么照片?我根本不知道,你叫她们来,我要和她们面对面说清楚!”
郝大有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他抓住周立的手,颤巍巍地问:“你是说,有个和菲儿长得一样的女人?”
“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除非是双胞胎。”周立回答。
“双胞胎?”郝母大惊,“菲儿是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可是,刚落地就夭折了呀。”
“哈哈,还是藏不住啊。”郝大有面如死灰,痴痴呆呆地笑道,“我瞒了你们二十多年,终于把自己的女儿害了。周立,你放开菲儿吧,你说的那个,真的另有其人。”
接下来,郝大有向在场的所有人讲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当年,菲儿妈妈生下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儿,都健健康康的。夭折的是另外一个孩子——阮卉的女儿。郝大有和阮卉摊牌分手后,她万念俱灰,几次想要寻死,直到知道自己有了孩子,才平静下来。腹中的新生命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阮卉冷冷地告诉郝大有,自己同意分手,只要能生下这个孩子,从此就会离他远远的,母子俩相依为命。
也许是阮卉怀孕期间一直情绪不稳定,生产的时候大出血,孩子也没有保住。郝大有看着躺在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阮卉,想到她唯一的希望也没了,不禁悲从中来,恰在此时,隔壁手术室的妻子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郝大有突发奇想,买通了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把其中一个女儿与阮卉的孩子调了包。告诉妻子双胞胎夭折了一个,而阮卉醒来后以为护士抱来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个秘密随着阮卉母女的消失整整埋藏了二十五年。郝大有一直以为阮卉已经回到越南嫁人了。没想到,今天,自己那个双胞胎女儿又回来了……
周立通过郝大有提供的信息,在国际刑警的帮助下,于越南的一个边陲小镇抓到了刚刚潜逃回国的露娜——她的真名叫阮青梅。
阮卉带着私生女回到家乡后,日子并不好过,周围的人都知道她和一个男人私奔又被抛弃,带了个拖油瓶回来,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母女俩。直到有一天,七岁的阮青梅在后山救了身负重伤的魏大虎。
魏大虎的伤养好后,便认下这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小姑娘做干女儿。阮青梅在干爹的庇护下长大,后来才知道他是个长期游荡在缅越边境贩卖毒品的大毒枭。
魏大虎有个仇人,就是付东明,是他一槍打死了自己最疼爱的弟弟魏三虎。魏大虎蛰伏多年后,为了给弟弟报仇,派自己亲自调教出的干女儿阮青梅,来到“东方之珠”,阮青梅找机会给付东明下了迷药,并在他不清醒的情况下录了视频,还给他注射了海洛因。
阮青梅按魏大虎的指示用录像威胁醒来后的付东明,要求他和自己长期姘居,并成功使付东明染上毒瘾。魏大虎想让缉毒队所有人看看,他们的缉毒英雄付东明现在也走上了吸毒的不归路。他要用这种方式祭奠死去的弟弟。
付东明早就知道单凭一个阮青梅,不可能有这么狠毒的计谋,于是他将计就计,假装屈服于毒品和美色,暗自却在调查背后的主谋。他本来想让最信任的徒弟周立一起参加,可那天看到和阮青梅长得一样的郝菲儿,惊讶之余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付东明表面上像是被阮青梅彻底控制住了,可是有一天,阮青梅发现付东明偷偷翻她包里的联络手册,要知道,那个册子上,不仅有真正的幕后老板魏大虎,还有一张密密麻麻的人际关系网,涉及到很多人物,包括政府要员、知名企业家、影视大鳄……这些人都在私下里同魏大虎偷偷进行着不法交易。
阮青梅向魏大虎汇报后,魏大虎决定除掉付东明,于是阮青梅把付东明灌醉,然后向他体内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并制造了情色现场……
付东明死后,阮青梅拿走了他随身的东西,却发现并没有那份名单,她怕名单被他放在了家中,便冒险带了两个手下去搜,却没搜到。
阮青梅说出事情真相后,便在看守所撞墙自杀,她到死都不肯辜负干爹,因为是他给了她从小缺失的父爱。周立始终没有从阮青梅口中撬出那份至关重要的名单,他郁闷至极。
结 局
付思思邀请周立和她们母女一起庆祝蔡芸和付东明的结婚纪念日,周立强打精神买了一束花过去,他要请求师父的在天之灵原谅自己对他的误解。
蔡芸不再像以前那样憔悴,她平静地对周立说:“我现在才知道,老付没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侮辱自己的职业,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警察,值得我和思思骄傲。”
付思思睁大眼睛,问道:“妈妈,你真的不生爸爸的气了吗?”
“傻孩子,当然是真的。唉,可惜我把他的东西都丢掉了,连个念想都没有了。”蔡芸的眼眶又红了。
思思摸摸上衣口袋,掏出一样东西,说:“不,这里还有一样。”
蔡芸接过来,那是一张用百元人民币叠成的红心。付思思告诉她和周立,付东明从家里搬出去后,有一天到学校去找她,给了她这颗心,叫她无论如何都记得,自己永远爱她和妈妈。他要付思思记得,留住这颗心,不要偷偷花掉,等他和妈妈结婚纪念日那天再拿出来。
周立接过那颗叠得小巧玲珑的红心,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纸币打开摊平,只见左下角用圆珠笔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家蛋糕店。店员问清她们的名字后,立刻按地址送过来一只蛋糕,应该是付东明牺牲前一个月就订下的,他特意嘱咐蛋糕店的人,除非有叫蔡芸或付思思的联系他们,才能把蛋糕交给她们。蛋糕上用鲜红的奶油写着一行英文:love you forever。
还有一个和蛋糕一起寄存在那里的小盒子,蔡芸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枚闪亮的钻戒。戒指下面,压着一个小本子,周立闭上眼睛,泪水决堤般涌出,他知道,自己追查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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