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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第三宝

2018-06-11魏炜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差役魏忠贤新城

魏炜

明朝天启年间,曾玉任新城知县。他刚到任,就向县丞孙勉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孙勉说:“新城有三宝:新城河水形象石,不如城东贼老刁。”

曾玉顿时来了兴趣,问他这三宝有啥绝妙之处。孙勉就给他一一道来。先说这新城河水,涝年不涝,旱年不旱,新城百姓遍享福泽,将它定为第一宝。曾玉点点头说:“如此宝河,当定。”

孙勉又说:“新城县城西的凤凰山上,出一种奇石,号称是形象石,变化无穷,魅力万千。”不过,这只是传说,他并没有见过。曾玉又点点头说:“有机会,我定要到凤凰山上去找找。那老刁是啥东西?”

孙勉笑道:“老刁不是东西,而是一户人家。”

曾玉愕然:“一户人家,可称为宝?”

孙勉点了点头,说这户人家太过神奇。他家有一种祖传的本事,就是相宝。看上去再普通的东西,到了他家人的眼里,都会变成绝世无双的宝贝,价值连城。所以,得寶之人总会给他家不菲的报酬。他家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历任县官也不招惹他家。但奇怪的是,他家并没出过为官之人。

曾玉问道:“他可给你变过什么宝贝吗?”

孙勉点点头道:“变出过。故而,他家对我家也是有大恩的。”

曾玉听说还有这等奇事,连忙让孙勉细细道来。孙勉说,三年前,他老娘忽然得了一种急症,狂泻不止,他就请来了新城县最有名的肖郎中。肖郎中看过后,开了方子,特别提醒他,其中最关键的一味药,是陈年酸石榴皮。孙勉跑遍了新城的生药铺,石榴皮勉强寻到了,却不是陈年的,更不是酸的。他问生药铺的掌柜哪里能买到陈年酸石榴皮,掌柜摇了摇头说,只怕买不到。

孙勉一想也是。人家种石榴都是为了卖钱,酸石榴卖给谁去,更何况即使有酸石榴,谁又会吃完了石榴还留着皮,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老刁家。姑且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他提了一份礼物,赶到了老刁家。

老刁家这一辈的当家人,名叫刁年山,是个和善可亲的小老头儿。孙勉赶到时,刁年山正在院子里晒谷子。孙勉送上礼物,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刁年山轻描淡写地说:“你到大王庄,找王六十要去。”

孙勉满腹狐疑地赶到了大王庄,找到王六十,跟他讨要陈年酸石榴皮。王六十走到自家的篱笆墙边,上上下下找了找,就找到了几个干瘪得如同麻核桃般的小石榴,塞给孙勉说,这就是了。孙勉要给王六十银子,王六十坚决不肯收。孙勉带着宝贝回到家,熬了药给老娘喝下,老娘的病就见好了。

事后,他提上重礼去感谢刁年山,刁年山也不客气就收下了。他问刁年山怎么知道王六十家有这宝贝,刁年山又是轻描淡写地说,头两年他路过大王庄时,看到王六十剪下了石榴枝做篱笆,他就问王六十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剪枝。王六十说种下了几棵石榴树,谁知道结出的果子发酸,卖不出去,只好剪了枝,再嫁接甜石榴。

曾玉失望地说:“这是赶巧了吧,也不见得他有多神奇。”

孙勉不大赞同:“若说是一次赶巧,也就罢了,但次次赶巧,那就是真神奇了。刁家的名声传了百年,那可不是假的。”曾玉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他点了点头说,改天去会会这个相宝人。

曾玉惦记着这个茬儿,安排完政事,就让孙勉带他去见刁年山。他和孙勉都换上了便装,他更是扮成了教书先生的样子,骑着毛驴,前往城东的宝庄。刁家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进了村子,到了刁家门前,曾玉就让孙勉先回去了。他见这家也没什么稀奇,几间土坯房,土砌的围墙,墙头上露出几枝树杈,是农村人常种的枣树和柿子树。他下了毛驴,轻轻叩门。很快,里面就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问道:“谁呀?”

曾玉道:“过路的,口渴了,讨口水喝。”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小老头儿,五十来岁的样子,也是农人打扮,慈眉善目的,眼睛却很亮。想必他就是刁年山了。曾玉行了礼,刁年山就引他进去,带他到天棚下坐下,喊老伴儿去烧水,他则端出一套白瓷茶具,在井台边打上新水来洗净,又放了茶。那边开水也烧好了。他泡了茶,倒上一杯,端到曾玉面前,微笑着道:“请用。”

曾玉道:“您太客气了。我只是路过,有口凉水喝就行了。”

刁年山笑道:“大老爷就别说笑话了。”

曾玉一惊:“你认得我?”

刁年山摇了摇头:“我虽不认得,但我会相啊。”

曾玉顿时来了兴趣:“如何相?”

刁年山就说:“今天天不热呀,你又骑着毛驴,应该不会口渴,更何况你也没累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说话的时候并未见口干舌燥之意。再者说,村口就有水井,你若真口渴难耐,自会在那里讨水喝,何必舍近求远?”故而他断定,曾玉就是新来的知县大人。

曾玉忙起身,给刁年山深施一礼:“先生见微知著,分析得头头是道,令在下佩服。”刁年山连忙还礼。既然被人家看出来了,那就不用藏着掖着的了,曾玉说:“听闻先生为新城县一宝,特来拜见。”刁年山笑道:“谬赞。我们刁家,哪有什么神奇本事,不过是博闻强记罢了。”

曾玉却摆摆手说:“绝非如此简单。先生的眼光,就很毒辣呀!”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咚”的一声,大门被猛地撞开了,一个汉子冲进来,见到刁年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急切地说道:“大爷救我!”

刁年山道:“你快说来,什么事啊?”

小伙子说,他叫三伏,常年跟着师傅外出打井。前些日子,他们应小王庄王员外的邀请,去打一口深井。井挖下去了,但下面的土层却很软,被水一浸,不住地坍塌,纵使师傅很有经验,想出了各种法子,却也无济于事,师傅都急病了。他病急乱投医,于是去请教很有学问的教书先生,教书先生查到一本书,说井下泥土松软坍塌,当用砖球。他从没听说过这种宝贝,师傅也不知道,特意来找刁家请宝。师傅说了,只要刁先生能找到这个宝贝,他愿出十两白银。

曾玉扑哧笑出声来。

刁年山也笑道:“大人你看,我们喝酒的银子有了。”

曾玉不觉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

刁年山道:“大人只需告诉他这砖球怎么做就好了。大人小时候的玩物,如今却是行善积德的至宝啊。”

曾玉也觉得事情重大,耽误不得,就跟三伏说,所谓的砖球,并非把红砖磨成圆球,而是从坑里掏来胶泥,摔熟了,揉成球,然后放到窑里去烧。他们小时候常常用此法做成弹子来玩,因不能放到窑里去烧,只好扔到自家的灶膛里,虽比不得窑上烧出来的好,但也比泥的结实。三伏听完,千恩万谢地走了。

见曾玉没有要走的意思,刁年山就买来酒肉,跟曾玉边喝边聊。两个人聊得甚是投机。曾玉这才知道,刁家的祖上也曾在朝为官,后来得罪了权贵,废官为民,刁家也没了再去为官的念头,而是坚持用自己的学识造福一方百姓。这个传统沿袭至今,倒也自得其乐。曾玉劝他还是让后代求取功名,凭自己的本事报效朝廷,为苍生造福,那才是正途。刁年山听了只是摇头苦笑。

曾玉向晚方归。

几天之后,三伏忽然跑到縣衙来,送给曾玉五两银子。原来他们采用了曾玉教的法子,烧制了几筐胶泥球,倒入井底,胶泥球撑住了松软的泥土,井壁不再坍塌,并且水还能从胶泥球的缝隙中漫上来,井水甘冽清甜,王员外很满意。师傅如约让三伏给刁先生送去十两谢银,刁先生只收五两,说办法是知县大人说的,那五两该给知县大人。曾玉接过银子,心下暗想,这个刁年山,不知怎么就猜到他曾玩过胶泥球,这本事确实非同一般啊。

这天抽了个空,他又前去拜访刁年山。

刁年山却不在家。刁年山的老伴儿说,他一早就到凤凰山上去了。曾玉心里一震:莫非他去找形象石了?于是,他就坐在天棚下等。刁年山的老伴儿沏了一壶好茶给他。

直到过晌,刁年山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曾玉起身迎上他,大声说道:“你可回来了。我快饿死了!”刁年山笑道:“我这干活儿的不饿,你这等着的却饿了。开饭,开饭!”他的老伴儿早就做好了饭菜,这时就端上来。曾玉也不客气,先吃了一碗。

一碗饭下肚,不那么饿了,曾玉这才腾出工夫来问道:“你到凤凰山上去寻宝了?”刁年山点了点头,诡秘地一笑。曾玉凑近了他,问道:“啥宝?可否让我一看?”刁年山从褡裢里摸出一块石头,递给他。

那是一块米黄色的板石,有面盆般大小,两寸多厚,一面凹凸不平,一面却光滑如镜。曾玉仔仔细细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它的奇特之处,狐疑地问道:“这块石头有啥特别的吗?”刁年山狡黠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道:“等我吃饱了饭再说。”

曾玉看着那块石头,饭倒吃不下了。

刁年山吃完了饭,来到井台边,打了一桶水上来,倒入盆中,将那块石头浸到水中,认真地清洗,还用一把精致的毛刷把缝隙中的泥渍刷洗干净。一连清洗了九次,洗得那块石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了,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捧起来看。曾玉也凑过来看,看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出什么来,不禁问道:“你可看出了什么?”

刁年山道:“这块石头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但对你来说,却是至宝。”

曾玉一惊:“为何?”

刁年山道:“它能让你飞黄腾达。”

曾玉不惊反笑:“就凭这块石头?”

刁年山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日朝廷上,能做主的就是九千岁魏忠贤了。曾玉满腹才情,当然不想只做个小小的新城知县,但他要想更有作为,就得去巴结魏忠贤。偏偏他性子耿直,说不出那些媚骨的话来,更拿不出大把的银子,就只能郁郁不得志屈做县令。偏偏这块石头,就能代他说话,是比万两白银更值钱的东西。曾玉惊道:“就这块石头?”刁年山点了点头,把石头递给他:“你看看,石头上是不是映出了九千岁的面容?”

曾玉接过石头,凝神看去。只见那原本平淡无奇的石面上,竟渐渐映出了一个人的面容。看那样貌,正是九千岁魏忠贤啊!他虽然没亲眼见过魏忠贤,但魏忠贤的生祠处处都是,魏忠贤的画像也在许多官员的家中挂着,他见得不少啊。这块石头上居然能映出魏忠贤的面容来,要是献给魏忠贤,不知道魏忠贤得有多高兴,这样他就可以往上走,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了。果真是天意,果真是至宝啊!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石头,激动地问道:“刁兄,你费尽心力给我找来这个至宝,我该怎么感谢你呢?”刁年山淡然一笑:“你到新城来的这些时日,我已经看清了,你有才能,也是一心为民,能帮到你,你就能为更多的百姓做好事了。感谢的话,就不要多说了。”

曾玉得到了这件宝贝,不敢有丝毫耽搁,马上派县丞孙勉带着几名差役,护卫着宝石进京,专门呈送给魏忠贤,并转告他,这是新城至宝形象石。他就在县衙里,一心等着好消息了。

半个月后,孙勉还没回来,京里却派来了人,宣布了朝廷的文告:免去曾玉新城知县之职,削职为民,并罚银百两。

曾玉傻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跪在那里。京里的差役把文告递给他,让他自己看。他急忙打开文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差役没有读错,果真是要免他的职啊。他急忙问差役:“这是为何?”差役冷冷地道:“我们只管送告收印,却不知道其中原委。”说罢,就收了曾玉的官服、官印、告身,曾玉又凑出了百两白银,差役这才走了。

曾玉顾不上抹泪的妻儿,骑上毛驴,直奔宝庄。来到刁家门前时,却见大门上落着锁,锁上已经落满了灰尘。刁年山已走了多日。他向刁家的邻居打听,都说刁家走得匆忙。曾玉想不通啊,刁年山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可是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他又何必害自己呢?真是人心叵测。

他又在城中等了几日,却等来孙勉被马车拉回来。曾玉细问根由,孙勉细细描述了前去送礼的情形。

那日,他们来到魏公公府上,跟门房说,他们是奉新城知县曾玉之命,来给九千岁送一件至宝。那门房接过形象石看了看,也连连说是至宝,忙着就进去通报了。过了一会儿,魏公公就宣他们觐见。他进到厅上,把宝石递上去。差役接过来,送给魏公公看。魏公公看着看着,忽然脸色大变,把石头扔到地上,怒声斥责:“你们竟敢来羞辱我?好大的胆子!拉下去,打!”

孙勉挨了三十板子,两腿被打得难以站立。那几名跟随的差役也被打了十板子。亏得那打板子的手下留情,只做了些表面文章,不然,他们非骨折筋断不可。差役们把他抬回客栈,请来郎中医治,敷了些药,待疼痛稍轻,急忙就回来了。

曾玉狐疑地问道:“那块石上,映出的可还是九千岁的面容?”孙勉摇了摇头,说那块石头被魏公公扔到了地上后,他们就被拖出去挨打了,哪看到石头上是啥了。曾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安抚了孙勉一番,雇了车马,兴意索然地回老家去了。

两年后的一天,又有几名自京中来的差役找到他,宣读朝廷的文告,却是任命他为临州知府。曾玉不觉一惊。他接过文告,心里的谜团更重了。

曾玉没急着去任职,却绕了个道儿,先赶到新城县城东的宝庄,来找刁年山。他原本是抱着试试的心理,谁知刁年山居然在家。他大步走进门,大声说道:“刁兄,你回来了?”

刁年山笑道:“你一走,我就回来了。”

曾玉说:“你快说,三年前,你为何要躲着我?”

刁年山仍是淡然一笑,这才说,形象石之神,就神在石随意想,形随意变。故而,平常人看到它,想的是它就是块石头,那它就是一块石头了,看不到别的。曾玉看到石头的时候,想的是九千岁能改变他的命运,所以他看到石头上映出的是魏忠贤的容貌。那门房想到的也是魏忠贤能给他饭吃,所以,石头上映出的还是魏忠贤的样子。但魏忠贤想的,却是他被阉割掉的宝贝,石头上映出了那东西,魏忠贤自然觉得这是对他的羞辱,气愤难当,所以孙勉和差役们挨了打。但这种羞耻的事情,毕竟不能对外说,所以魏忠贤只是免了曾玉的职,顺带罚点银子,并没有深究。曾玉想不透这中间的道道,必然会找他来问,那就会让人知道是他给曾玉出的主意,弄不好会传到魏忠贤的耳朵里,他怕魏忠贤挟私报复,只好暂时躲一躲了。

曾玉冷脸问道:“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刁年山白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问道:“你没花一两银子,没托一份人情,却从知县当上了知府,害人有这么害的吗?”

曾玉心下一惊,忙着问道:“你快跟我说说,我是怎么升的职?”刁年山说,这还是那块形象石的功劳啊。新皇登基,必然要清除魏忠贤的势力,魏忠贤连同他的阉党都倒了霉,当初反阉党和被阉党打击报复的,现在都要被重用了。于是,曾玉就被提拔重用了。如果他所料不错,曾玉这两年还会升官。

曾玉瞬间明白了,喃喃地道:“原来我能升官,全凭了那块神奇的形象石。”刁年山道:“你若真有本事,凭着一块石头上去,也未尝不可呀。”曾玉卻是满脸懊丧:“一块石头,能让我丢官,又能让我升官,却全不看我的才能和本事。这样的官,当之何益!”

他没有去任职,而是又回了老家,教习孩子们读书写字,倒也自得其乐……

〔特约编辑 缪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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