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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定西行记

2018-06-09糖匪

花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彼得堡路线图

糖匪

热力学第二定律:在自然过程中,一个孤立系统的总混乱度(即“熵”)只会减少。在不做功的情况下,单子从混乱态不可逆到秩序态演变。

“给你。无定。”官员掏出装有四十两银子的荷包交给无定。

无定接过荷包在手里掂了分量,比事先说的少了那么几两,但不碍事。“谢过大人。您不喝杯茶再走?”他挽留这位官员。

毕竟,人家把真金白银的青年基金送到了他手上。这笔钱可以让无定实现他的梦想。

官员摆摆手,回绝了无定的挽留。这位官员怎么看也得有五十多岁,皮肤紧致光洁,乌黑整齐的长辫子里隐隐夹杂着几根银发。过几年等到他退休的时候,连额头眼角那点残留的都会褪尽。整个人焕发着透亮青春的光彩。这光彩将会笼罩着他,从他的青少年到幼童再到婴儿一直到最后死去。他三尺不到的棺材也会被这光彩溢满。

无定将官员送出门。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官员打断了他。官员告诉他拿到这笔钱也不用太高兴,整个帝国总共只有两个人申报了这笔基金。而另外那位在询问天人意见之后决定退出。所以朝廷除了把这笔钱给无定外没有别的选择。尽管在他们看来,无定的项目毫无价值。这个年轻人打算修建一条大路,从帝国中心大都到西边那块大陆最繁华的城市彼得堡,让四轮车畅行其上,方便沿途各地的物资交换。

为什么要费劲去修建呢?既然这条大路早晚会自行生成。

唯一的问题是时间。没人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从碎石戈壁山地陡坡中会生成一条公路。大多数情况下,天人们可以用牌九算出事物自行生成的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方法在有些事上并不管用。比如这件事。天人没有确切答案。他们只说等着吧,总会有这么一天。于是无定决定索性自己来。

他申请了十年一期的青年基金,并且得到资助。

官员的车还没来。无定和官员站在门口等着。等到无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打算开口时,那辆由两匹蒙古马拖着的十五马力的世爵汽车停在了他们面前。官员逃一般跳上车,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命令车夫开车。世爵汽车扬起一阵尘灰,迫不及待地驶离大都最贫穷破败的区域。

无定目送世爵汽车消失在胡同尽头的拐弯处,默念起事先准备好的获奖感言。讲稿很短,几句话,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大声念出来。没有人要他发言。

无定虽然遗憾却也能理解官员迫切离开的心情。这里是西城区,大都最破败混乱的地区,外宇宙人口的聚集地。熵减缓慢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几十年都见不到成规模的秩序态生成。摇摇欲坠的棚屋下住着许多外宇宙家庭,他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从别的宇宙空间来到这里生活。这并不容易,绝大部分外宇宙空间人士都像无定一样逆向生长,他们从婴儿到老年人,最后以布满皱纹身形佝偻的成年人姿态死去。更令人尴尬的是,这些人的生理代谢机制也和当地人截然相反。他们需要从环境里得到逆熵来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作,也就是说他们需要摄取有机营养物质,而这恰恰是当地人的排泄物。

尽管面临种种尴尬窘迫的境况,绝大部分外宇宙人士还是克服种种困难,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扎根下来组织家庭繁衍后代。无定就是外宇宙人士的第三代。

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想要修一条向西的公路,一直通到另一个大陆。

当天晚上,无定骑着自行车来到大都里最好的酒馆。他要为自己庆祝一番,给在场所有人买上一杯,然后——“作为受资助者大声发表感恩发言。话音一落,人们纷纷举杯高声为他祝福”。一路上无定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浑身血液沸腾。他把车停在酒馆附近的马厩,锁好,进了酒吧。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无定知道今天晚上他能做的就是一个人把酒喝完,然后回家。没有发言,没有祝福。他刚掏钱请所有人喝了一轮酒。他们赏脸喝了他的酒,仅此而已。无定怔怔地望着窗外。不远处,钟楼黑魆魆的身影正在以可见的速度慢慢壮大。基座慢慢增高,主楼已经初具规模,能看到四面的石雕窗的轮廓。天人说,再过七天,黑琉璃瓦重檐和汉白玉护栏就会生成。再过七天,等到铜钟和屋脊上的小兽生成,钟楼将正式完工。

他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杯中已经结霜的酒,起身走出酒吧。

出發那天一大早,无定收拾好行李,走出家门。借着灰白色的天光,他仔细锁上了门。抬头转身,差点撞在一个人怀里。那个人比无定高出一个头,剑眉鹰钩鼻瘦削面孔,一头银发,满脸褶子,好看却是凶相。

“无定?”他问。

“我是。你是?”

“现在就动身?”

“现在动身。你是?”

那个人“哦”了一声,向后退开,把一封信交给无定。“我是青年基金管理委员会派来的。他们要求我全程充当你的助手。”

“他们给我派了一名助手,可是这个项目不需要助手啊。”无定一边说一边打开信读。信的内容简单扼要,没有余地,不容置疑。他把信揣进怀里,翻身上马。“说好了,既然你是他们派来,你的薪水你问他们要。”

“没问题。”那人骑马跟上了无定。

无定斜眼打量那人胯下的坐骑,是他以前只在画上见过的高头大马。相比之下,无定的这匹马,腿短毛长,更像是头骡子。

“你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无定问。

“修路。”那人回道。

“哦,对。怎么修呢?”无定不免有些得意。毕竟这个方法,除天人外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一般情况下,泥浆、碎石、土路会自行生成公路。我们等着就可以。不过我们也可以催化这个过程,通过人的活动改变聚落的形态……只有人的活动才能改变这些聚落的形态。无论这些形态是多么复杂、不明确或无效,都是人的动机造成的。”

“所以怎么做?”无定有些气急败坏。

“找一辆车,在修路的路线上把车开上一次。外力做的功可以加速土壤的粒子有秩序地聚合。”那人顿了一下,眼睛往无定胯下的马瞟,“呃,我们的车停哪了?”

“哪有什么车。我们骑马去彼得堡。回来时再开车。”

“噢,不知道沿途情况,直接开车去的确太冒险。所以我们先骑马去,实地勘测规划一条安全的车能开的路线,回来时再开车。”那个人明白了无定的意图。

无定对他的印象略微改观,对方没有一下子猜到他的计划,这令他多少有点得意。不过他仍然不信任眼前這个人。基金会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当地人,说是协助,实则是为了监视。说到底,这笔钱落在无定这样的外宇宙人士后代还是让上面的人不安了。

“走吧。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大名。”无定说。

“叫我彼得罗就好。”

“彼得罗?”

“怎么,有什么不对?”

“没有。挺好。走吧。彼得罗。”

他们一路向北,经过繁庶的商业街。店铺屋脊上的牌楼柱高高竖起,华板上镶嵌匾额熠熠生辉。街上还没什么行人。寒意渐浓。无定裹紧衣领。他已经有点想念他那间温暖的棚屋了。在德胜门那座品德高尚之门的前面,守城的士兵向他们投来狐疑的目光,反复确认文书上印章并没伪造才放行。镶满金色门钉的红色大门向两边打开。气势雄健的大楼回荡着城门沉重喑哑的呻吟。无定喉头一阵发紧,那句没有机会讲出的宣言堵得他心里难受。

等回来,等回来那天,他要对着无数张仰望他的面孔把堵在心里的这几句话亮亮堂堂大声说出来。无定这么想着,扬鞭催马,带着随从离开了大都。

“我们还会回来。”看见彼得罗频频回首,无定安慰他道。这个大个子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

“到那时候恐怕我头发都白了。没有人去过彼得堡,更没有人从那开车回来。”彼得罗说。

“等到我们的路修成了,就会有很多人开车往返两地。”无定憧憬道。

说话间,圆圆的日头忽然跳出,在前方的赤杨林铺满一路软金般的光,仿佛是个好兆头。

他们骑马爬过几座土坡,渡过一条雨水淤积的小河,穿过沿岸的树林,逆风前行。风裹挟着沙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他们和他们的坐骑身上。据说这是从蒙古沙漠吹来的风。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在后天走进那片沙漠。无定不得不让彼得罗走在前面,似乎这样真的能挡掉一些风沙。经过的路上,一些泥土正在聚落生成为方形砖块。砖块一块块有序整齐叠加,砌作墙。墙渐渐长高,又沿着蜿蜒起伏的山脉慢慢延长,一些地方的墙体已经初具规模。连绵雄壮的城墙,时而跌入山谷,时而忽然跃入视野,时而横亘在面前,露出排列奇特的烽火台。

在另一些地方,城墙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生长着。它们围城一圈,大部分时候是方形,但也有长方形。从洞开的城门里望去,能看到大片空地,尚且简陋的街道。在这样已经初具规模的城镇边上,通常能看到七八个尖顶圆形帐篷。每个帐篷里都住着一户人家,他们默默忍受风餐露宿的生活,满心期待城镇房屋和配套设施早日建好,他们好举家搬进新城,找一间宽敞舒适的大院住下。

当无定经过时,他们纷纷把头探出帐篷观看。

“停下来吧,新城快建好了。有漂亮的宅子分给你。”他们说。

“不啦。”无定摇头。

“你要去哪里?前面什么都没有。”

“我要去彼得堡走一趟,然后再回来。”无定回答。

那些人惊讶地闭上嘴。他们从未遇见过这样的行人。

无定和彼得罗都不记得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多少次。他们已经走了许多天。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沉默不语,耳边只有风声鸟啼马偶尔的嘶鸣石块轻撞的声音。他们失去了计算时间的能力和欲望。比起时间,他们更关心脚下正在走的路。土质情况、路面宽度、桥的承重所有这些决定着一辆车是否能安全通过的因素。他们在骑着马同时也驾驶着那辆假想中的汽车。

为了能在回程顺利找到一条适合车通过的路线,他们有时不得不在一个地方绕上好几回圈子。有时候一天也没能走出多远。这当然不是什么令人畅快的旅行。尤其是在地形特殊的峡谷中穿行时不得不经常下马,丈量两侧岩壁之间的宽度。当最终走出这片地形复杂的山地时,两人已经筋疲力尽。他们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实际上,他们的确是在马背上睡着了。好在他们的牲口似乎拥有神奇的灵性,自然知道该往哪里去。无定和彼得罗所要做的,只是不让自己摔下马。

“你们要往哪里去?”一个声音问。

无定睁开眼,看见了大总办戴着黑玉戒指的留着长指甲的手。然后是长长的流苏礼帽,他的缎面绣花礼服。无定试图下马行礼,但是他的马并不肯停下。

他们好不容易走出荒野山路,来到开阔平坦的草原。马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飞奔了,才开始跑上一段路并不愿意这么快就停下。

大总办并不介意。他和他的护卫队徒步追赶上来,发出快乐的呼喊,加入到这场奔跑游戏中。

“大人。”无定在马上向大总办行礼。

“啊,免礼。”

“失礼失礼,恕罪。”

“哈哈哈,不碍事不碍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彼得堡。”

“哪里?”

“外国。”

“哦。”大总办若有所思点点头,声音忽然一沉,“不过你们得停下。”

马霎时间立住。人也是。刚才还回荡着马蹄声的草原大地忽然安静下来,只有色彩斑斓的龙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无定下马从怀里取出微凉的文书,恭恭敬敬提交给大总办。

但大总办却伸手掏出鼻烟,深深吸了一大口,满足地眨眨眼。“哦,文书,好说。我要你停下别有原因。这前面有河。本来也就是一个小池塘。可雨季刚过,河水水量充沛得很,你们恐怕过不去。”

“啊,那有别的办法吗?”

“绕路从桥上过吧,也就是多走上几天。”

无定和彼得罗飞快地交换视线。

“你说的那座桥宽吗?”彼得罗问。

“马能过,轿子够呛。”

“多谢大人。我们还是先去河边看看,要不行再回来。”无定说道。

大总办耸耸肩打了个哈欠,表示没意见。

无定拱手作揖,上了马,告别这一群身着鲜艳绸缎的男人,按原来的路线,朝那条命中注定拦阻他们去路的大河奔去。

河流宽阔湍急。但是车应该能过去。这令他们大大松了口气。接下来的问题是现在他们怎么过河,无定觉得他们可以就这样蹚水渡河。

“那把你的行李放在我的马上吧。”彼得罗建议道。他的马足够高,能保证鞍上的行李不被打湿。无定拒绝了。也许是出于自尊心,也许只是单纯的固执。他牵着他的矮脚马走在前面,一步步试探着寻找着安全的落脚点。河流比想象的深,没走几步,水已经没腰。无定心里的慌张也没过了腰,几乎漫到了嗓子眼。他快要出声求救了。他不会游泳。就在这时,无定一脚踩在河底什么尖锐物上,疼得失去重心,抓缰绳的手一紧,用力抓紧马绳。马使劲向后挣脱,拉扯中行李掉进水里,无定不顾一切扑上去要捞,被彼得罗拦腰抱住不放,眼睁睁看着行李被冲走。

那里面装着他们的全部口粮。

要是有一张烙饼就好了。才上路几天就遇到食物短缺的问题,这是无定没预料到的。渡河之后,他们一直走在荒无人烟的野地。在草原上还能随处可见的野兔群如今毫无踪影,只能在想象中成为无定的食物。无定已经有两天没有进食,饥肠辘辘,浑身乏力,无论睡着醒着脑子里想的都是食物,以至于一度出现幻觉,大口咀嚼起空气。“停下来休息一下吧。”彼得罗露出担忧的神色,翻身下马,在一块阴凉地为无定铺好毯子。

无定瘫倒在毯子上,不无嫉妒地望着彼得罗。同样的境遇下,他的同伴似乎并不为饥饿所苦,仍然神采奕奕。此刻,他正精神奕奕地做起体操,一边还给自己大声喊着口令。1234深蹲跑跳俯卧撑,1234摆臂踢腿后空翻。

对了!他们当地人光靠做功就能合成身体必需的营养。彼得罗此刻不是在做操,而是在进食。无定看着一阵头晕。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彼得罗关切的询问——你怎么了?

我还能怎么了。无定心想,咽下一口唾沫。偏偏这时候,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啊,搞了半天你是饿了吧。你等我。”彼得罗仿佛刚刚破解了世界之谜,一脸兴奋地跑开了。无定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高兴。经过这几天他发现彼得罗虽然长相凶恶,但对熟人却有意外天真的一面。

过了一会,彼得罗从几米开外一块巨石后现身,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什么小跑着过来。他拿眼瞄了一下无定,又立刻羞怯地低下头。“喏,给你。你看看能吃吗?”

无定犹疑地接过他手里热乎乎黏糊糊的一团东西。

“他们说,你们是靠摄入这些物质来维系生命的。如果是真的,这个……应该可以吃。”彼得罗努力掩饰着他的慌乱,唯独忘了目光不应该躲闪。

无定盯着这团棕色的物体。它看上去十分可疑,而且有点恶心,和食物应该有的样子相去甚远,但它却正散发着一股难以拒绝的香味,碳水化合物的味道。这味道比任何说辞都更有力。

无定一口吞下那团东西。

真好吃!

食物短缺的问题被出其不意地解决了。出于相互尊重,对于食物的来源,彼得罗只字不提无定也从未过问,他们之间生出了同谋犯间的默契。靠着这份默契,他们来到哈拉河和友鲁河之间的大山下,沿着商会驼队的足印,经过避风的山谷,防不胜防的沼泽,曾经关押犯人的排屋,尖屋顶的白色房子,步入峡谷森林,最后终于成功站到一块耸立在空地上的大理石碑前。石碑向东的一面刻着“亚洲”两个字,向西的一面刻着“欧洲”。

乍一眼看,并不能看出什么区别。只有站上一会儿,同时看着两边,才能感到石碑两边微妙的差异。那是只有站在边界才能领会到的奇妙差异。尽管只隔着一个大理石碑,但两边的世界仿佛置身于不同偏色滤镜下一般。亚洲这边微微发黄,欧洲这边则隐隐泛绿。这是两个由不同质地构成的世界。两个世界的天空大地森林道路尽管相似,却由不同单子构成。尽管如此,就在乌拉尔山脉这座不起眼的高山上,两块大陆交汇了。而他们,两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都的人,竟然真的走到了这儿。就在此刻,在他们身后,他们经过的土地上走过的地面,已经有了被人类走过的记忆,说不定已经开始聚落生长,一条通往这里的大路。

得把这个边界在路线图上标注出来,无定心想。

他向彼得罗伸出手:“路线图在你这儿吧。”

彼得罗一通摸索,越找越慌张。“啊,少了一个鞍袋。可能是刚才过树丛的时候,被树枝勾走了。”

无定两眼发黑,想要调转头回去找但天色已晚。等他再回到那片树丛,估计也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正心急火燎地難受着,听到有人喊他们。

“喂,你们俩。”一个身披棕红色长袍的高个女人站在空地另一边,冲他们挥动手臂。她右边的衣袖缠绕在腰间,毫不在意地袒露着半边身体。在她身后,错落有致地安置着十几座尖顶圆帐篷。每顶帐篷前都站着好几个细长眼睛的女人,嬉笑着挤作一堆向他们抛来媚眼。

“遇到什么难处了吗?”那个首领模样的女人问。

“啊,我们丢了我们的路线图,可能就在经过的路上。”

“哦,”女人沉吟了一会,“再回去找,恐怕也很难找回了。让我们的天人给你看看能不能再自动生成一份路线图。”

“太好了。”彼得罗雀跃着,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女首领从后面那群女人中唤出她们的天人,吩咐她预测路线图的事,然后把无定他们请进她的帐篷。女首领的帐篷阴凉舒适,散发着怡人的香气。中间还放着一块切割整齐完好的正方体冰块,抵挡森林里闷热的空气。无定和彼得罗不由发出惬意的叹息,迫不及待地瘫坐在软垫上,伸展身体,一边吃着侍女递来的水果,一边享受起这帐篷底下的清凉。

“来,一起玩牌吧。”女首领发出邀请,“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

无定和彼得罗没有反驳。他们拾起侍女堆在他们面前的纸片,认真学习游戏规则。他们很快学会了,几乎和首领与侍女玩得一样得心应手。比起帝国的麻将,这游戏简直小儿科。女首领告诉他们,这游戏叫拖拉机。

“拖拉机,听起来像是将来的交通工具。”无定说。

“天人也是这么说的。”女首领点头。

这时,侍女捎来天人的话。(天人说,他们就算回去找,也找不到原来的那份路线图了。“原来的路线图。天人的意思是——”无定问。)

“如果路线图很重要,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新的路线图会在这里聚落生成。内容和原来的完全一样。”侍女回答。

无定沉默了,他摊开手,任手中的牌被人收走。

这一局,双方平手。

侍女开始洗牌。洗牌是一项需要耐心的艰巨任务。稍微一松懈,扑克牌就又会自动按照大小花色整齐排列好。无定怔怔地望着牌在她手中灵巧翻飞,化作一道幻幕。整个人好像陷入了软绵绵的棉絮里,身子轻飘飘的,心跳不知不觉慢下来。他想也许这样等下去也挺好。只要等着,就会有好事发生。在所有五花八门应接不暇的好事里,总会有一件好事是他想要的。

再说,没有地图,就没法把车从彼得堡开回大都。那千辛万苦到彼得堡又有什么意义?

他需要这张路线图。

既然如此,就等下去吧。

在舒适惬意的帐篷里继续玩拖拉机,等到路线图聚落生成。

彼得罗在叫他。那声音仿佛从比大都更远的地方传来。无定恍惚地应了一声,跟着庄家出了一张牌。

“无定,要怎么办?”彼得罗问。

“等吧,我们需要路线图。你也听见天人的话了,也许过两天就有了。”

“也许?可万一向西的大路先于这份路线图聚落生成呢?”彼得罗问。

那不是更好吗?即使不走完全程,也能催生出大路。

无定抬起头望着彼得罗。他不明白这张英俊的大脸为什么看上去那么难过。你在难过什么,彼得罗。我们等在这里,并不是偷懒,并不是投机取巧。我们是在等路线图,和那些等路的人不一样。他们张大眼睛什么也不做,只等着世界越来越有秩序。而我们毕竟已经走了那么多路。

“你在难过什么,彼得罗?”他问彼得罗。

“我们到底在干吗?”

“打拖拉机。”冒失的侍女回答道。

无定狠狠瞪了一眼侍女,辩解道:“我们在等路线图啊。”

“我的头发已经等黑了,你的头发也白了。一样是在等,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等,待在大都不好吗?”

“不一样,待在大都那些人,是在等路。他们什么都没做。而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我们是在等路线图。”

“我们和他们有多不一样?”彼得罗放下牌,站了起来,“无定,你甚至都不问问我?”

“问什么?”无定问。彼得罗没有回答,径直出了帐篷。

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女首领露出洞悉一切的笑容。“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是不是记得路线图,也许他能凭记忆重新画出路线图呢?”

“我能。”彼得罗在帐篷外大声回答道。

那天晚上,无定和彼得罗连夜赶路一刻也没有休息。第二天、第三天也是。人和马精疲力竭,却被巨大的力量推动着片刻不停地向前。到最后,几乎是在机械前行。

第四天,轮船嘹亮雄壮的汽笛声将他们从瞌睡中惊醒。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睁大,忙不迭向四周张望。他们发现他们正置身于彼得堡繁忙的货运码头。

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带拱窗立柱圆顶的漂亮楼房,一道道弧线相连好像音乐在蓝天下飘扬。

无定和彼得罗久久没有出声。

无定深深把头垂在胸口,过了好久才抬起头,对着空中飘过的白云吸了一下鼻子。

彼得罗什么也没说,轻轻拍拍无定的肩膀。

“要不是你,我们说不定还坐在帐篷里等着路线图。”无定说。

“现在好了。”

“没想到彼得堡还真大。可惜没有大都好。真的想再见一见大都灰扑扑的样子。不知道回去的时候钟鼓楼建完了没有。”

“快了。这不,已经走了一半了。接下来就是回去的路。”

按照无定的计划,回去的路要比来时快上三倍。经过检视路况良好的路线,不知疲倦不闹脾气的汽车,还有两颗似箭的归心。他们在圆屋顶的漂亮旅馆下榻,洗澡换了衣服就立刻出门购买汽车。彼得堡虽然是城市,但繁荣程度远不及宇宙中心的大都。即使闹市区的行人车辆也不算很多,温度只比森林里低了三四摄氏度。一路上无定和彼得罗不动声色地互相交换各自的看法。无定调动着他眼角加深的六根鱼尾纹,安慰彼得罗不要太过失望。彼得堡虽然落后,但作为通往欧洲的港口城市,帝国的茶叶瓷器白酒可以从这里输送到世界每个角落。彼得罗翘起日渐红润的双唇表示接受。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沉甸甸的事实落在他们面前。在彼得堡还没有汽车。连制造汽车的金属都还没有生成。虽然知道彼得堡的熵减速度落后于帝都,但看起来无定还是错误估计了两地的熵差。

放弃还是坚持?这样做或者那样做?

他和彼得罗对视良久。在这场无言的交锋中,伤亡惨重。上千个不充分的理由,不够可行的方案。最后他们一致同意留在彼得堡,先炼出钢材,然后制造汽车,最后开着车回大都。

无定和彼得罗在彼得堡度过了后半生。他们创建了汽车材料实验室,希望创造出理想的构成汽车的物质。由于帝都的车是自动生成的,没有人知道汽车物质的特性。但根据教科书上所说,物质是由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同一种单子构成。改变单子的排布就能创造出一种新的物质。

虽然从没有人见過单子,也从来没人确切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更别说如何改变单子的排布,但无定和彼得罗决定试一下。他们选择这片陌生大陆上最常见的材料加以提炼,不断改变单子的排布,直到创造出那些构成汽车的物质,比如那些金属晶体。就这样,他们义无反顾扎进了单子的无数种排列中。

据说,无定和彼得罗是同一天去世的。人们是在工作间里发现他们的。老态龙钟的无定抱着襁褓里的彼得罗倚靠在软垫椅里,看上去就像睡着了。

他们死后,他们各自的独子继承了他们的事业,将毕生精力扑在制造钢铁上。无定二代和彼得罗二代从出生起就粘在一起,长大后又一起工作。人们已经分不出哪一个是无定二代,哪一个是彼得罗二代。他们如同一个合体,又年轻又衰老,又天真又世故,遇事总是向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努力,很难说,如果没有另一个,事情会不会进展得更顺利。

无论怎样,当他们嘴里都不剩下一颗牙齿的时候,他们终于造出了钢铁和橡胶。

无定二代在临终时,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将感恩书一字一句口授给自己的独子。

这位耄耋老人相信,他的儿子在有生之年,一定会见到令他父亲梦萦魂绕的钟鼓楼,然后向着那个青砖乌瓦的古老城市,大声说出这句沉甸甸浸透着他们家族三代意念的话。

而他们三代人终生盼望的大路或许就在无定三代的话音里自动聚落生成。

无论是无定三代还是彼得罗三代,都没有他们父代这样的信心,他们间断性陷入自我怀疑,间断性地情绪崩溃,却奇迹般地在他们四十五岁时发明了彼得堡第一辆汽车。那辆汽车的燃料主要是人呼出的气体,此外还加入其他一些不那么活泼的气体。这些混合气体在气罐里自动冷凝,推动活塞做功产生汽车的驱动力,同时产生的柴油顺着油管排到油缸里。

新车启程那天,两个人意气风发。无定驾驶汽车从一座座桥上疾驰而过,将行人和马车甩在后面,没多久,他们就驶离了彼得堡。彼得罗回头目送那些漂亮的彩色圆顶宫殿,直到它们消失在目力所及处。

“说不定没多久我们就会回来的。”无定安慰彼得罗。

“是啊,到时候有了路,开车来往两地就不是什么事了。”彼得罗的兴致又高起来,“真想早一点到帝都。我想知道那里的汽车是不是和我们的一样构造。如果不一样,那谁的汽车更快更结实?”

无定早已经习惯彼得罗的孩子气。尽管据说无定家族的人应该更天真才对。不过并没有什么区别。无定踩下油门,指挥着汽车精神抖擞地向前冲去。

沿途的小镇村庄早已经听到他们要来的消息。当地的居民争相想看看欧洲第一辆汽车是什么样的。他们夹道欢迎无定彼得罗,向车里投掷面包奶酪西红柿伏特加,在渡口和泥泞地守候着,只要车一有麻烦就立刻伸手援助。在诺夫格罗德的集市上,汽车被热情的人们给团团围住长达数小时之久,每个人都想要伸手摸摸这座神奇的四轮房子。幸好当地警察赶来,才维持住秩序,一度混乱至极的场面得到了控制。但是情况也并不像无定三代以为的那样得到扭转,他们能很快离开这座热情之城。因为警察也是人,有着同样强烈的求知欲。同样的,每一个警察都有那么十几个格外亲密的亲戚。他们也一样有着需要被尊重的求知欲。所以,无定和彼得罗很快发现他们至少还需要半天才能从这座小镇脱身。

吸取了这次教训,无定选择黎明时分把车开上了伏尔加河的渡轮。大部分人此时还在睡梦中。船上只有七八个值完夜班的哥萨克工人。他们围成一圈议论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大声争论起来。最终,他们中的一个跑过来问彼得罗,这辆形状奇怪的马车到底把马藏在了哪里。

彼得罗哈哈大笑和他们聊了起来。他喜欢和所有人聊天。似乎所有皮肤光洁的人自然而然话就会多。无定想不起自己皮肤光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才四十岁,却已经忘却年轻时的记忆。他常常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从他爷爷出生起开始的。眼前经过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经过。无论遇到什么发生什么都似曾相识。这感觉纠缠着他,无法摆脱,令他的生活如同口中之水一样无味。

大概是第四天,他们在喀山附近的河谷边被迫停下来。气罐空了。他们必须补充他们的燃料。无定和彼得罗下车,打开汽车前盖拔下气罐连接发动机的橡皮管,对着橡皮管轮流吹气。偏偏这时候下起了雨。周围没有任何可以挡雨的地方。他们只能一边淋雨一边吹气。这时候,忽然来了一长列四轮马车。从上面跳下七八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当他们明白无定的处境后,立刻提出加入到补充燃料的工作里来。

“这个就放心交给我们。我们是这个地区最好的铜管乐器手。”他们中一个大鼻子年轻人说道。

他没有吹牛。果然,没一会,气罐就被充满了。

年轻人们欢呼着跳上马车,不等无定说完感激的话就扬长而去。

“怎么样,陌生人有时候也挺不错的吧。”彼得罗说道。尽管外貌差异很大,但毕竟他们的生长方向一致,所以彼得罗和这些俄国人相处起来十分好。他信任他们。

无定没吭声,回到驾驶座,重重踩下油门,引擎发出悦耳的轰鸣。

雨时下时停,雾气一直很重,连续好几天他们没有怎么见到太阳。虽然森林里有足够宽敞的路供汽车行进,但总是不断被倒了的树干挡住。彼得罗总是率先下车去推开树干或者别的什么挡路的东西。有一次,甚至是一头断角雄鹿的尸体。无定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仿佛要融化在浓雾中。无论彼得罗怎么努力,也不能逗他开口。最后,连彼得罗也消沉下去。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忍受着飞溅而来的泥巴,经过污浊的池塘、高高的灌木,穿行在一簇簇鸢尾花中,直到走出这片森林,远远看到在边境线上聚集的市镇。

在市镇稍作休息的时候,无定发现一家中国人开的油站。他操着带口音的汉语,连带比画,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终于用剩下的所有卢布买下了几升柴油的倾倒权,将这些天汽车排出的柴油全部倒入油库。汽车减轻负荷后,时速提高不少,没多久就进入蒙古境内。

“那是什么?”彼得罗忽然问。无定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见远处有一小片云影扫过地面,朝他们逼来。他立刻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云影。与此同时,强风呼啸而过,预告着沙尘暴即将来临。彼得罗试图代替无定开车逃离沙尘暴,但無定一把把他拉到汽车座椅下,用外套挡住口鼻。汽车剧烈晃动起来,被一只无形大手随意摆弄,好几次差点被掀翻。沙子如同湍急的河流,在地面打转,随即升腾遮蔽天空,一时间沙的洪流几乎吞没天地万物,连同其中小小的一辆汽车还有里面两个人。无定紧紧抓住彼得罗。

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可能不会同时死去。他们中的一个可能先另一个死去。这想法比沙尘暴更剧烈地摇撼着无定的身心。等到沙尘暴结束,这念头还在。

即使车开进松树林,空气中溢满松脂芳香都无法镇定他的不安。离大都还有很远,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代们言之不详的“路途漫长艰困”一旦亲身经历,忽然体量剧增如巨兽般恐怖。无定三代能明显感到自己体力的衰退,相比起来,同伴却显得越来越精力充沛。一直以来维系在两人之间的平衡骤然被打破。至少在无定心里是这么觉得的。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快到森林休息站的时候,车的左驱动轮开裂了。他们卸下轮子,希望能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用热水浸泡轮子。休息站里的守林人建议他们去友鲁河边的澡堂。三代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也放松一下。澡堂里,彼得罗抱着轮胎专心浸泡。面对裸露在面前的这具健硕身体,无定痛下决心。他蹚水走近彼得罗,凑到他耳边,说出他们家祖传的那句感恩发言。

彼得罗十分吃惊。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他问。

无定没有回答,佯装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清洗身体。这具身体曾经也挺拔健硕过,有过紧实的肌肉,但现在……他已经太老。他不觉得他能活着穿过可怕的戈壁。

几天后无定和彼得罗告别放声大笑的蒙古人和他们的牛群,开车闯进戈壁。那真是一片酷热的地狱。空气中的每个单子都躁动不安。用彼得罗的话说,每个单子都蹦跶得和热锅上的跳豆一样。只有当他们的车开过时,才能给这片蛮荒之地带来一点文明的凉意。

“戈壁里的生物们一定会觉得我们的车是上天的恩赐吧。”彼得罗斜瞟了一眼无定,讪讪收回笑容。

无定的面孔经过太阳暴晒后绽裂肿胀,原本阴郁的神情如今看来几近可怖。他闷闷不乐地开着车,有时候即便看到前方有大石子也不绕过,笔直驾车从上面碾过,完全不顾车身可能在颠簸中散架。即便是面对令人多少敬畏的敖包,他也毫不顾忌地冲撞过去,写满蒙古文祈祷的小纸条和小旗帜都没能阻止他。

彼得罗一次又一次看着他们的车从牛或者马的头骨上压过。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提议由他来顶替无定开车,但被拒绝了。在这片广袤孤寂的荒地里,远处的地平线看起来近在咫尺。天空却高得令人心慌。距离和景物一起变得不真实。路面向后快速退去,如同海中汹涌的波涛。

“停下,无定。车会散架的。”彼得罗喊道。

车停了,并不是因为彼得罗的关系。车在攀爬沙丘时,车轮陷进了沙子里。沙子太松软。无论如何转动手柄发动引擎,主动轮开始空转,引擎开始变冷,冒出寒气,结出白霜。再强行发动引擎,其他汽车部件可能会被冻住。

他们手足无措地站在太阳底下。

“你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你正是最强壮的时候,说不定能走出这片戈壁。”无定对彼得罗说。

彼得罗眯着眼睛瞧了一会无定,转身从车底座上面拿出铲子,开始清理车轮下的沙子。

“没用的。别耽误了,你快走。”无定拉住他,“到了大都,记得替我把我爷爷一直想说的那句话给说了。”

“什么话?”彼得罗看起来一头雾水,“对了,我跟你说个笑话。之前和我们同路的蒙古大哥一直以为我们是孪生兄弟。他说我们单独出现的时候他分不清我们谁是谁,只有两个人都在时才能清楚地区分出谁是谁。”

“我和你不一样,彼得罗。”无定觉得嗓子疼得厉害。他不是彼得罗。他的身体是从稳定态到混乱态。他体内的燃料已经殆尽。他既没有力气也没有热情,要回到大都,只为了一条没有他也会建成的公路。

在这激动人心的征途上,他仍然感到厌倦——为什么一定要造一条路,既然它迟早会出现。

这问题让人厌倦。这厌倦让他更厌倦。

彼得罗和他都希望尽快回到大都。彼得罗是为一条路,而他只是为了一个终点。

他只想尽快回到大都尽快结束自己的这份厌倦。

“对,你和我不一样。你是无定,我是彼得罗。造路的人是无定。如果你不向前,就不会有道路。想想这个世界正等着你创造一条新的道路。”彼得罗哽咽着推开无定,埋头清理沙子,“这条向西的路,也许,也许可以用别的方法造,但现在只有这一种方法造你造的这条路。有些事虽然徒劳,但绝不是没有意义。”

无定松开手,向后退开。他不再阻止彼得罗。

有的人总喜欢这样的无用功。就像这片曾经是海的沙地,如今只剩下地上一片盐白。即便有一两口井,也无法改变事实。

引擎经过一阵休息,的确正在逐渐回暖。但离真正可以有效发动,还差得很远。除非有水……

无定的脑子里响起嘎吱一声,好像许久没有开启的门被重新打开。他忽然意识到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有水,可以化去引擎上的霜。

恰恰在目力所及处,一小片稀疏的草地上,有一座井……

无定三代和彼得罗三代花了一个多月,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了大都郊县。他们按照无定一代画的路线图,越过一座座容易翻越的山岭,眼看就要到大都了。

夕阳西落时,他们爬上最后一道山峰,站在山顶俯瞰山下。

那座青灰色的古老城池就在那里,已经等了他们好多年。

“你现在可以说那句话了。”彼得罗对无定说。

“不,我要进了城再说,当着所有人面前。”

“我知道。你先练习一下嘛。别卡壳。来,把我当作那些人。”

无定看了一眼彼得罗,腼腆地低下头。

“来,来吧。”彼得罗弯肘重重捅无定。

无定抬起头,深呼吸酝酿了一下,又深呼吸,又酝酿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无定二代气若游丝吐出这句话的样子。他缓缓转向彼得罗。“来了?”

“嗯,来吧。”

无定三代挺起胸膛大声向着前面的苍茫暮色说道:“历史告诉我们,那些说好听话的人总比埋头做事的人受欢迎。但是没有关系,历史也告诉我们,它需要那些埋头苦干的笨蛋,因為是他们造就了历史。”

有一阵子,忽然什么声音都没了。

天地间静得出奇,仿佛所有声响都在那一刻屏住气息,等着无定三代话语的余音袅袅升起,或者缓缓落下,像洁白的细雪,又像不知从谁的胸膛里淬出的火花。

尽管这只是一句朴素笨拙,再普通不过的话。

“真啰唆,是吧?就这话传了三代人。”无定轻轻问彼得罗。

“嗯。真啰唆。的确是无定爷爷会说的话。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无定鼻子一酸,眼睛就湿了。眼里的大都一时间变得模糊,多出许多道重影。直到眼泪落下,西北角上的那道橘色光影仍然没有消失。无定又揉了揉眼睛。这次他看清了,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大都城墙的西北角上,豁然开了一道大口子。一栋大厦拔地而起高耸在原先是城墙的位置。无定一代嘴里反反复复描绘的大都并没有这座高楼。

无定和彼得罗面面相觑。这座看似无关紧要的建筑莫名地令两人不安。这时,身后的日头彻底落下。夜幕笼罩下,衬得大都灯火分明。即使站在远处的山上,似乎也能听到从那传来的喧哗。

这时,迎面开来一辆四马力的世爵从他们身边经过。彼得罗小跑跟上,贴着窗问里面:“劳驾,看着您像打大都里出来的吧。请问您知道城墙西北角那座高楼是什么?”

“是,我是从城里出来。您不知道那高楼也不奇怪。它是才生成没几天。那是大都西站。天人说,西站一生成,最多半个月,从大都往西边的大路就能生成。往后,从大都往西,想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再也不费劲了。盼了这么多年,这条向西的大路终于自个儿生成了。”说话间,车已经走远,只留下残余的人声从夜色里飘来,落在那两个愣在原地的人身上。

过了许久,彼得罗回转身看无定。

“没想到啊。”他说。

“没想到。”无定回。

“至少……”

“恩,至少……”

天黑了。墨色天空下,无定举步走到陡崖边,他眺目远望,大都还是那个大都。只是多了一座高楼。

那高楼金碧辉煌,灿烂夺目,好像在云端。

责任编辑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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