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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绿水黄琉璃

2018-06-09徐衎

花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武阳武昌母亲

徐衎

武昌曾经以为自己会和母亲一样,绝无二心地守着婺城过一辈子。离开婺城以后,武昌一度执着于反刍在婺城的生活,就像住在婺城的外婆心心念念老家的红木八仙桌,要是能把那件传家宝找回来,我就一点心事也没有啦。武昌小的时候不懂,自告奋勇要帮外婆达成心愿。外婆说,红木八仙桌沉到水底啦,要是能找回来,我就能开开心心地走啦。武昌小的时候不懂,问外婆要走去哪里。外婆说,回老家,老家一切都很湿润,从早到晚都有雾。外婆后来被确诊患了眼翳,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再后来,外婆疑似得了老年痴呆,武昌这才有点理解了外婆的那些胡话并原谅了外婆。

从婺城到杭州,离家在外,没有想象中那么想家,何况有姐姐武阳在,姐妹之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淡。武阳在杭州东站接到武昌,把妹妹安顿在工厂宿舍。武昌开头两个星期四处玩,把杭城大小景点玩个遍,等到开始求职却四处碰壁。武昌自力更生的想法一天天淡下去,但没让武阳知道,白天武阳起床去车间,武昌也和姐姐一同出宿舍,再独自走出工厂大门来到西湖边。西湖不收门票,符合武昌“坐吃山空”的实际,其次,西湖总不缺人气,武昌把自己放在晨练消闲的本地人抑或走马观花的外地游客当中,都不显得可疑。

武昌就像西湖的一处流动风景。武昌第一次出现在庄臣的镜头里时,庄臣正在拍苏堤,第二次是在庄臣拍保俶塔的远景里,第三次是岳王庙,第四次是楼外楼,庄臣觉得眼熟,到了第五次,庄臣心里就有数了,这个女人和自己一样,寂寞。庄臣做的就是寂寞人的生意,形单影只,连个拍照的同行人都没有,庄臣就派上用场了。

“美女,拍照不?十元一套,我今天还没开张呢,那五元一套好吧。”武昌含笑不语,只顾脚下。庄臣追上去,下狠心说,免费可以了吧。武昌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你的模特?庄臣点头。武昌扑哧一笑,我很贵的。话一出口,武昌就脸红,这话有歧义,尤其不该对一个陌生男人讲。亡羊补牢的武昌慌不择言,你随便拍。

武昌跟庄臣从六和塔、宝石山拍到灵隐寺、梅家坞,拍摄持续了一整个星期,拍全了西湖十景。庄臣利用假学生证逃掉了不少景点的全价票。武昌感慨,要是早一点遇上你就好了。话一出口,武昌就脸红,这话有歧义,尤其不该对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讲。庄臣笑笑说,二十块钱一本,再给我一张一寸照,我帮你搞定。武昌难掩落寞地说,杭州说大不大,该逛的我都逛过了。武昌补充一句,都是全价票。

“你见过长江吗?”庄臣在断桥上问武昌。

武昌家住长江尾,婺城的母亲河是一条长江支流的支流:婺江。

“我明天回武昌,”庄臣掏出一张硬座票,杭州到武昌,“你知道武昌吗?黄鹤楼就在武昌。”

“昔人已乘黄鹤去,后面的就记不起来啦。”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庄臣一气背完。

武昌拍手叫好。

“你见过长江吗?要不跟我一道走吧,反正现在淡季,车票好买。”

武昌没有告诉武阳要去看长江,而是说,想去武汉发展碰碰运气。武阳很是不屑,武汉?湖北?穷山恶水,能有啥发展前途。武昌闷头在武阳的宿舍里收拾行李,丢弃了一些小杂物,其中就有杭州各大景点的门票。武阳一张张翻看,边看边说,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我只去过西湖,我不喜欢西湖,虽然不要门票。在这些方面,武昌有点看不起武阳,太现实,缺少情趣,但也佩服姐姐目标明确,执行力强,吃得了苦——武阳不甘心在杭州只当个游客,她就像美国畅销小说中的新移民一样努力想发财,武昌则是中国旧小说里不承担劝喻警世的那部分,及时行乐,得过且过。

武昌最后一次坐在姐姐阴暗潮湿的集体宿舍里,至少她希望是最后一次,打量宿舍的阴暗与潮湿。武阳和同事们充分利用空间,连三叶吊扇上都晾满了丝袜、胸罩,四张高低铺睡七个人,空出的那一张铺位原本是堆放杂物的,武昌来了,只好搬开杂物腾出空间,武阳的同事对武昌就没有好脸色了。武昌发现姐姐和同事关系冷淡,当然那六个人之间也好不到哪去,疲乏沉默是宿舍的常态,各自玩手机或者睡觉,同事关系就像晾在室内的丝袜胸罩,阴阴的。

预约的出租车开到了。武阳让武昌等一下,武昌不相信姐姐会和她拥抱然后说些肉麻兮兮的临别赠言。果然,武阳是向她讨要房租,不是给我的,当初你要住我这,我好说歹说,好不容易说服那六个人意见统一,你才好住进来的。武昌松了一口气,掏出来的钞票也是软塌塌的,还没阴干似的。

由于武昌的火车票上有两个“武昌”,列车员查票的时候不免多看了一会儿。庄臣问武昌,你是不是去过武昌?那你们家是不是有人去过武昌?

武昌摇头。全家上一次出远门已经是好多年前了,母女三人在婺城旅行社报了北京团。第一次坐飞机,耳鸣得厉害,傍晚抵京,三人在旅店放下行李就直奔天安门广场。虽然错过了降旗仪式却意外赶上城楼更换毛主席像。仪仗队威武庄严在前面开路,运载新的毛主席像的货车从天安门城楼的中间门洞缓缓驶出,退避一边的母女三人得以近距离观看画像,毛主席下巴的痣又圆又大。重型吊车将旧的主席像缓缓吊下来,再缓缓吊上新像,固定在城楼正中央,主席的痣又变得小而精致了。这成为武昌母亲日后的炫耀资本,天安门国旗天天升天天降,不稀奇,主席像一年才换一次。

不与外人道的是,母女三人看完城楼换像后就迷失在了长安街,绕着天安门城楼兜圈子。母亲自责没有记下旅店的名字和前台电话,这中间因为武阳馋路边的烤羊肉串以及避开一群文身大汉,又耽搁了一些时间,摸回胡同旅店已经是后半夜,老板娘骂骂咧咧起来应门,傻×乡巴佬。次日出发去故宫前,母亲把旅店名抄到手臂上,全程紧跟大部队,三宫六院都是走马观花,不敢多作停留。偏偏在回旅店的路上,武阳不知好歹居然流鼻血了,母亲又慌了神,挨个包翻找餐巾纸。同车的游客纷纷假寐或者绕到后几排座位上,母女三人又像迷失在长安街上,孤立无援。母亲晚上洗漱又感觉不对劲,牙龈大出血。肿大的牙龈挫伤了母亲的食欲和玩兴。剩下的行程,三人行如走肉,直到最后一天才放松下来,象征性地生出一点“到此一游”的空欢喜。母亲愉快地表示牙龈开始消肿了,回家真是一剂良药。母亲邀请同事到家里来,和他们笑谈北京风物,仿佛眷恋首都很深。同事们一边听一边吃着母亲带回的北京果脯,啧啧羡慕首都的一切。只有武昌和武阳知道北京之行带给母亲的创伤后遗症,母亲常常梦见自己在天安门广场,不管往哪个方向走,主席都牢牢注视着她,与此同时,牙齿松脱了,用手一拈,一颗颗就脱出牙龈,梦里的母亲只好再按顺序一颗颗安放回去,一颗牙齿一个坑。母亲常常以一种紧皱眉头紧捂腮帮的姿势惊醒,然后利用早餐时间和两个女儿复述她虚幻的惊魂记,最后罕有地以京骂收尾,花錢跑那么远买罪受,傻×一样……

“老实说,跟我跑那么远,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把你拐卖到山沟沟里去?”庄臣采购了一批西湖龙井和杭州王星记的檀香扇,装了两大包,准备贩回武昌赚点差价。武昌随身携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外,就只有一个“想要看看长江”的念想。“你比那些江南女子勇敢太多啦。你是新疆人吗?”

“我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武昌暂时不想向庄臣解释她和武阳迥异于一般南方女子的高鼻深目,庄臣就以为武昌是在开玩笑。

在武昌之前,庄臣接触过一些江南女人,吴侬软语的口音优势弥补了不少江南女子形貌举止上的不足,即使讲粗口也是发嗲,小口一启,便有了正宗女人的样子。

庄臣想到母亲,一天到晚直着大嗓门呼来喝去,继而想到父亲。庄父是干苦力的,因此口味重,免不了嫌家常饭菜不合胃口。庄母就上纲上线怒斥庄父在外面野惯了,把心玩野啦,谁家的野女人把你的胃口吊高啦。庄母嚷嚷得人尽皆知,庄父也不辩解,碗筷一丢,真的跑出去搞野女人,反正名声已经臭掉,再不胡搞就真的亏大啦。有好心也好事的人向庄母提供情报,庄母就杀上门一通打砸,野女人也是开门做生意的,毫不理亏,两个女人打到一起,庄父赤膊坐床上看,等到打完砸完看完赔完,就和庄母回家。几个回合下来,夫妻情分基本上是打完了,庄父也不再光顾野女人,除去嫖资,每次还要搭上一大笔打砸赔偿。庄臣现在想起这一段格外同情父亲,尽管当时他是和母亲统一战线向父亲展开道德攻势的,可怜庄父以为豁出老脸就可以胡作非为,殊不知在金钱面前,名声算个屁。野女人做生意的暗室就贴了一幅字:自力且更生,笑贫不笑娼。

话说回来,江南女人纵有正宗女人的样子,也和庄臣没关系。江南鱼米之乡,风调雨顺惯了,那些女人一听大夏天的要去湖北,纷纷退缩,特别是在摸清庄臣的身家底细就是一个穷照相的之后,这些正宗女人就和庄臣说拜拜了。

庄臣搞摄影是半路出家。庄父一生没拍过什么照片,死后清点,唯一的人间留影还是第一代居民身份证上的小照,灰扑扑的,没法放大。遗像就请了文化宫的美术老师工笔细画。遗像里的庄父下巴上有两颗显眼的黑痣。庄母提醒儿子,其父黑痣的准确位置一颗在后脑勺,另一颗位于左耳边,至于下巴上的这两颗纯属笔误,是对旧证照上的污渍的错误临摹。庄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感慨,下巴上的两点污渍,要是去掉一点,就像领袖啦。

莊臣吸取父亲遗像的教训,重金买了台二手的尼康D3s。相机目标太大,庄母一见镜头就慌里慌张地大咧开嘴,庄臣假装不拍人,拍饭桌上的一日三餐,庄母又紧张起来,早知道你要照相,这个装螃蟹的盘子应该换个好看点的。庄臣最后改用手机偷拍,母亲终于恢复家常形貌,漫漫白昼几乎都在发呆中度过,眼神凝滞,灵魂出窍。庄臣通过自己的摄影作品重新认识了母亲,母亲是在想父亲,也想她自己的身后事。

为了收回购置尼康D3s的花费,庄臣有了一份摄影的生计行当。庄臣的创业就是从黄鹤楼开始的。从杭州回到武昌的头几天,庄臣带武昌各处转悠。武昌轻易就被庄臣“武昌在武昌”这样的表达逗笑了。在武昌,武昌因为陌生而新鲜而如鱼得水:东湖、江滩、中山公园、昙华林、红楼、汉正街;瓦罐鸡汤、三鲜豆皮、米粑、热干面、面窝、豆丝、欢喜坨、鸭脖子、麻辣小龙虾、排骨藕汤、洪山菜薹炒腊肉、糍粑……武昌人把“吃早饭”称为“过早”,仿佛早饭是一道坎、一个关口,武昌觉得有意思,又笑了。

最后庄臣带武昌来到长江边。长江之上是茅以升建造的长江大桥,“从此天堑变通途……”,小学课文上的表述,武昌意外自己竟然还记得。相距不远是鹦鹉洲长江大桥,时新气派,武昌有感触,但没有特别的感情。武昌从长江大桥往回看见茂林山头一座黄色楼宇,正是天下江山第一楼的黄鹤楼,正是“此地空余黄鹤楼”的黄鹤楼,内心顿时腾起一团浓烈异常的特殊之情。此刻假如武阳在场,保证会给武昌泼冷水,又不是真金白银到手了,激动个屁啊。武昌对着假想的姐姐反驳道,你才懂个屁,然后一字不落地背起那首遗忘许久的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是小学课文上的诗,终于记得了。

庄臣为武昌在黄鹤楼前拍了不少照片,他要让武昌做他的招牌。婺城影楼的橱窗里也常年放一些女人的照片做招牌,武昌记得某个清晨,婺城人们久违地又被橱窗吸引住了,橱窗在天亮之前被砸出了一个洞,橱窗里的一张美女招牌照被人泼了墨汁,脸部乌漆漆,胸部乌漆漆,只余一双球鞋,雪雪白。那是婺城小学的音乐老师吕老师的演出照,吕老师编排的采茶舞曾荣获全市中小学五一文艺会演一等奖。头绑方巾的吕老师一身绿衫,外穿绣花红肚兜,两手扶住一顶斗笠,白球鞋旁是一筐新茶一条汗巾,清明时节雨纷纷。

“还好你没有把我拍得很美。”武昌检视庄臣相机里的自己说。

“你是质疑我的技术吗?”

“你把我拍得很家常,不出挑,这很好。”

“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样,这一行生意就好做了。”通常的情况是,庄臣好不容易有一单生意,对方要求庄臣连拍十几张,然后十几张里面挑一张,千挑万选的这一张还要精心修片,“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造假。你说这算不算犯罪?”

“善意的谎言。”武昌挑出五张照片给庄臣做招牌照,她还年轻,不需要修片也拿得出手。

当武昌的招牌照出现在黄鹤楼前,武昌已然厌倦黄鹤楼一带的风景,尽管她还没登上过黄鹤楼。武昌变着花样“过早”,每天吃喝不重样,过了二十多天逍遥快活的异乡生活。等到看的吃的喝的都开始重复,翻不出新意了,客居生活就完全变成了生活,加上迫在眉睫的生计问题,武昌在武昌甚至比在婺城更难忍受。

武昌隐瞒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故作落落大方地住进了庄臣租在户部巷的一个单间里:“我既然敢跟你来看长江,我就百分之百相信你。”因为武昌的到来,庄臣特地将原来的大床换成了一架上下铺。武昌有时会以为自己还在姐姐的集体宿舍里,等到完全清醒了,她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学生,住在男女混寝的学校宿舍,虽然这有点说不过去。

白天,庄臣在黄鹤楼拍照,武昌待在出租房里对着满墙陌生的面孔等庄臣下班。庄臣最近生意不顺,每天一回出租房就摔出一沓废照片,同时骂骂咧咧地删着相机里攒了一天的照片,不要脸!不要脸!笑得再好看也是不要脸!庄臣越来越怀疑自己的促销手段:由客人随意指定方位拍照,然后冲印出大小两张照片,小照片的尺寸刚好可以嵌进方形的塑料钥匙挂饰里;大照片嵌进纸质相框,和小学课本差不多大,一大一小全套二十元人民币。促销广告词平易近人:小照片免费领取;大照片自愿消费。庄臣算过账,钥匙挂饰采用最低一档的塑料,一凹一平两块小方形就框住了小照片,什么都是小的,成本不值一提。

促销活动确实带来了一些人气,但庄臣高估了顾客的道德感,他们多是因为新鲜凑个热闹顺便贪点小便宜。绝大多数顾客只取走了免费的钥匙挂饰,即使庄臣暗示他们随便丢弃自家照片是不吉利的,他们依然对消费大照片表示拒绝,任由庄臣随意处置他们的正脸。庄臣每天就把这些无耻嘴脸带回出租房,贴到墙上,再用手势比画出一把枪,对着照片墙一通狂扫,不要脸!不要脸!

庄臣生意上的失利加剧了武昌的忧患意识,她的钱在杭州已经消耗大半,“想去武汉发展碰碰运气”虽然是对姐姐撒的一个谎,但眼下也不得不践行了。

武昌的创业生涯也从黄鹤楼开始。武昌闭门用功了一个星期,把黃鹤楼的前世今生背个滚瓜烂熟。武昌的收费是正规导游的一半,每天买一张全票入园,一直待到下午六点半景区闭园才出来——

“黄鹤楼坐落在海拔高度61.7米的蛇山顶,以清代‘同治楼为原型设计。楼高5层,总高度51.4米,建筑面积3219平方米。黄鹤楼内部由72根圆柱支撑,外部有60个飞檐向外伸展,屋面用10多万块黄色琉璃瓦覆盖构建而成……”

武昌照本宣科之余,也会加入一点个人发挥,比方说,站在黄鹤楼二楼,长江就像兰州拉面里的“大宽”,登上三楼是“韭叶”,到顶第五层就是“二细”了。真有兰州游客听了,抗议说,在我看来,不管在黄鹤楼的哪一层,长江都是“毛细”,哪有咱们的黄河有气势!武昌没见过黄河也附和说,北方的大江大河都是大手笔。兰州游客点点头,指着某块匾额,装作很有兴趣地打听它的历史背景。

从黄鹤楼往景区南门方向走,还有崔颢题诗图、文苑、鹅池、搁笔亭、米芾拜石、紫竹苑、白云阁等景点,名号皆不如黄鹤楼响,游客的提问相对少一些,武昌的耳根和嘴巴也相对清闲一些。武昌出于私心就觉得这边风景独好,当然了,还是会有较真的游客,围着米芾拜石像问东问西。武昌只记得这是用太湖石打造的,太湖石具有瘦、薄、漏、皱四大特点,再要具体展开就犯难了。好在那游客也是走马观花,眼睛早已飞到下一处。

在不长的导游生涯中,武昌带过一对聋哑游客。兄弟俩一人一张鞋拔子脸,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衣裤鞋帽也统一,组成坚固的无声同盟。聋哑哥哥写了张字条递给武昌:带我们上黄鹤楼。武昌不会手语,在“带我们上黄鹤楼”的下面另起一行:我不是正规导游。武昌又指指咨询区,写道:正规的导游都在那边。聋哑弟弟摇摇头,续写道:她们看上去就像导游。聋哑哥哥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奇怪的喉音,右手食指指着武昌,聋哑弟弟在纸上传译:我们喜欢不像导游的导游。

武昌照例从黄鹤楼二楼开始她的“兰州拉面”论,只不过这回是用手比画的。三人全程安静,行至紫竹苑,路遇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兴许是拍了一天疲乏了,新郎新娘都面泛油光,有了一点愁容和戚色,即使是头婚,也不免让人联想到二婚的怅然。武昌不免联想,以聋哑兄弟的条件,他们会有属于他们的婚姻吗?武昌带聋哑兄弟游完园,第一次做了亏本生意,没向他们收费。聋哑哥哥推辞了一番,最后手写了一句“谢谢你”,武昌收下了。

景区的正规导游都认识了武昌,他们佩戴专业的小蜜蜂讲解扩音。有的正规导游为难武昌,故意放大音量干扰她解说,武昌也不恼,号召游客,她讲得比我详细,这一段你们听她讲。

庄臣和同行的关系也不算融洽。促销方案实施前夕,庄臣过分乐观,颇有些“只此一家”的自得。反观他的对头,“古装戏服免费租用”的汪师傅,庄臣心生鄙夷,啥年代了,谁还稀罕扮成皇亲贵胄到此一游?实践证明,庄臣的求新求变也走不通。汪师傅就发表老人言了,你纯粹是瞎搞革命瞎胡闹,你看我走老路子,十几年旱涝保收。实践证明,还是有人愿意扮成皇亲贵胄,过一把俯瞰众生的瘾的。

汪师傅是黄鹤楼一带的照相老字号,赶上好天气就挑了竹竿,晾晒古装戏服,皱巴巴的赤金龙袍、褪色脱线的黄马褂、藕荷色宫女服以及起球了的贵妃装。庄臣揶揄汪师傅是“封建余孽”,也不想一想这是啥地方,武昌!封建帝制就是从这里开始完蛋的。汪师傅贼心不死说,完蛋了也可以搞复辟嘛,上个月我就拍了三个皇帝、九个贵妃、两个宫女和一个太监。庄臣算了一笔账,自己“革命”一圈白忙活不说,还搭进不少本钱,确实不及汪师傅“守旧”实惠。汪师傅幸灾乐祸地发表老人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汪师傅回忆照相行当的黄金时代直叹今不如昔,从前照相师傅是大家巴结的对象,劳驾师傅照片拍好一点哦,麻烦师傅照片洗清楚一点哦。八九十年代,相机金贵,胶卷金贵,照相的机会就金贵,照一张相等于过一个小节日了,衣服要干净,裤缝要笔直,脸上一定要笑,双手叉腰或别在腰后,剪刀手算时髦了……照片洗好了放进相册,底片包好放信封里,再放进火柴头樟脑丸,防霉变防虫蛀,集体合照的背面附一张白纸,用钢笔手写每一排的姓名,有时还要括号籍贯……压膜业务的出现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了,重要的照片塑封起来,通常是全家福、结婚照,挂堂屋、挂正厅,只要不暴晒不起气泡,十几年了还和新的一样,哪像现在,手机随时随地随照随删,太随便了,我的照相生意也只好随便做一做了,那些龙袍长衫我都懒得换新了,没想到你来了,年纪轻轻掺和这种夕阳行业……

庄臣午饭后就收摊回来了,武昌正在上铺睡午觉。庄臣看见桌上的字条:谢谢你。武昌午睡前摸到字条,又想起那对不幸的聋哑兄弟以及自己的善行义举,一种自我感动的情绪使她盯着这三个不算工整的汉字看了又看,以至于睡前忘了把字条收起来,以至于庄臣误以为那是武昌向他致谢的一种委婉方式。

“我们好像住在那种男女混寝的宿舍里的……好学生。”武昌醒来的时候,庄臣主动说了一些之前没想到,或者想到了不好意思开口的话。武昌心里一动,男女混寝的宿舍,他和她想到一块去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学校外面住,男女朋友租一个平房,买几个西红柿和鸡蛋做个番茄蛋汤或者番茄炒蛋,比在学校里有意思多了。”武昌揣摩庄臣说这话的用意,是否话里有话存在某种暗示。“宿舍里的哥们一个接一个地搬到校外住,那个时候只要晚上不熄灯不断网就觉得是天大的自由了,终于宿舍搬得只剩下最后一人了,那哥们就不搬了,偷偷把他女朋友招进宿舍,两个人公然在男生寝室同居,偶尔也做一做凉拌西红柿,也觉得有意思。”武昌笑了。“后来另一个哥们回寝室拿点东西,撞见两个人正在吃西红柿拌白糖,吓得当场跑掉。”庄臣看看武昌,犹豫是否要说下去,但还是说下去了,“一嘴西红柿,一嘴白糖,两个人亲嘴巴就变成了西红柿拌白糖,鬼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鬼点子。”武昌感到脸烫,应该是脸红了。“再后来,那哥们就在自己的下铺上拉了一道帘,尽管大多时候,宿舍里只有这对狗男女,但他们再也不敢在帘子外面进行西红柿拌白糖这一类的‘非法行为了。”

假如武昌的母亲听到这个故事,势必第一时间拉开“寡廉鲜耻”的大旗,从前的武昌和武阳也是这面大旗下的两员大将,坚信不疑地声援母亲的道德攻势。现在,武昌却觉得故事中的同居男女有点小题大做,亲亲嘴巴怎么啦,变着花样亲亲嘴巴怎么啦,但武昌的包容开明很快被庄臣的下一个问题粉碎了。“你知道他们在帘子里面做什么吗?”武昌感到脸更烫了,应该是脸更红了,武昌想到了小学课文上的第四课《叶公好龙》。

武昌的青春期就像一片处女地,贫瘠和贫瘠的回忆。由于母亲的职业关系,武昌高中毕业还住在婺城小学里。婺城小学每天晨昏都要播一遍“美呀美,什么是美……”,婺城小学里人人印象深刻,是水滴石穿唱到骨子里的规训,加上母亲言传身教,母女三人都是“五讲四美”的模范标兵,父亲则是“五讲四美”的争取目标改造对象。

母亲不能容忍父亲生活上的自由主义:牙膏没有从牙膏底部开始挤,毛巾没有对折悬挂,拖鞋没有成双摆放整齐,不洗脚就上床睡觉……凡此种种,母亲都要勒令父亲重做一遍,至于喝酒晚归这类“重大问题”,父亲还要写检讨书保证书才能过关。父亲当着两个女儿的面开展自我批评:本人杨万里,于某年某月某日晚上在外喝酒到凌晨,只图自己开心,没有顾及家人的感受,愧对江柳青同志的教育和培养,本人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在此做出深刻的检讨,对不起,Im sorry……

检讨归检讨,父亲依然如故。母亲釜底抽薪地在晚上十点以后就反锁屋门,再加上一道链子锁,父亲的家门钥匙就彻底失效了。第二天一早,母亲督促父亲在武昌武阳面前又做了一次“深刻”的检讨。在武昌武阳的心里,“深刻”就和父亲的家门钥匙一样,和父亲的检讨书保证书自我批评一样,都没什么效力了。武昌有一次听见父亲用座机在和什么人抱怨:“我情愿她是包法利夫人,可事实上,她是可怜的包法利夫人那单调乏味的另一半,谈吐像人行道一样平板,日子过得像钟摆一样单调……”武昌往下听出父亲是在宣泄对母亲的不满:“这个传统女人太传统啦,她也许像你一样是个好老师,但绝不是个好妻子,上帝啊,我在她面前不是丈夫,而是可怜的小学生……”

母亲毫无悬念再次斩获婺城小学年度“伟大园丁”的最高荣誉。武昌家的客厅墙上已经有十张这样的奖状了,母亲心满意足地把第十一张“伟大园丁”另起一行,表示这是她教学生涯的新篇章、新起点。和“深刻”一样,武昌也有点厌倦了这样的“伟大”。“伟大园丁”同时也是“伟大的生活家”,精打细算,宁可买便宜一倍的受潮厕纸,自己晾干了再用。武昌的屁股和武阳的大腿根因此饱受湿疹之苦。

婺城小学的教职工宿舍,一室一厅外加一个厨卫间,统共七十平米大,塞满了武昌一家四口、家具和荣誉。卧室是父母的领地,姐妹俩在客厅睡一张钢丝床,每天上学前折叠好收到门后面,夜里再支开。两姐妹睡前互相抓挠患处,唯一让武昌困惑的是,她和姐姐一样用受潮厕纸,为什么发痒的地方却不一样。

武阳操纵着武昌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走。武昌困惑,姐姐的湿疹比她的好得快好得早,为什么还是痒?直到武昌初潮,武阳娴熟地用厕纸给她折了厚厚一个船形纸垫,武昌方才恍悟,痒有很多不同的品种,湿疹的痒只是其中光明磊落的一种。武昌和武阳在夜色的掩护下,互相摸索对方的身体,一寸一寸探寻成长的蛛丝马迹,逐渐摸索出一些暗门机关,使她们在湿疹痊愈后依然还有比抓挠湿疹更甚的快感。

有一天,母亲找来婺城小学的电工卸掉了卧室的门。父母的领地失去了遮挡,夜里一片死寂,武昌和武阳的摸索游戏被迫停止。卸下的门板搁在楼道里,上下楼的老师校工都看见了,都紧绷脸皮和嘴皮,那是一种呼之欲出的笑意和一触即发的谈锋。夜深人静之际,武昌听见卧室里父亲的哭腔,帮帮我,帮帮我……这是武昌闻所未闻的父亲,俨然受了欺负的小学生,更奇怪的是,面对父亲的哀告,母亲始终不吭一声。这样古怪的夜晚隐秘地持续了一个星期,父亲终于在星期天的凌晨得到了母亲的回应:你再吵,我就出去让武昌武阳进来帮你了啊。武阳迅速地翻了个身,武昌这才发觉姐姐也一直在偷听。

父亲从此不到后半夜坚决不回家。父亲借着酒劲猛砸反锁的家门,整栋宿舍楼都被砸醒,母亲不得已起床撤掉链子锁放父亲进屋。父亲一进门就趴到水槽上,食指伸进嘴巴里,嗷嗷狂吐,吐完又嗷嗷呻吟,一点也不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武昌接了一杯水给父亲漱口,父亲像等到援军似的向小女儿控诉她的母亲,你的母亲就是一杯白开水,一杯蒸馏水,一点杂质没有,一点味道也没有,除非和尚,男人碰到这种女人要吃苦头的。武昌顺水推舟提议,那就去当和尚好啦。

父亲在离婚后的第三天搬离婺城小学,七十平米的家就此成了尼姑庵。母亲抬回楼道里的门板重新安上,卧室是卧室,客厅又是客厅了。武阳却要求母亲再买一张钢丝床。姐妹两个从此分居客厅南北两边,两具蓬勃的身体之间隔着六脚茶几。

母亲离婚后愈发沉默,泡着胖大海的水杯不离手,借此舒缓声带小结、慢性咽炎等职业病,母亲也更加投入工作,家中荣誉墙上的“伟大园丁”长势喜人,武阳和武昌的成绩却一直在走下坡路,不得不说这是对“伟大园丁”的巨大讽刺。不过,类似情况在教师队伍中并不鲜见,有一种说法说,教师把大部分的耐心和热情都奉献给了学生,对待自家孩子自然就松懈不耐烦一些,这也是职业病的一种,何况是表现更出色的特级教师、“伟大园丁”。老特级教师杨老师的儿子如果不是被强行送去河南少林武校,绝对会发展成婺城一霸。杨老师桃李满天下,独独对儿子无计可施,对儿子的期望一降再降,最后只求杨凯平平安安,不要成为社会祸害。

虽然武昌和武阳的成绩失控地往下掉,但她们的日常生活仍在母亲的掌控中。只要武昌如厕的时间稍长,母亲就会敲敲门,在门外报出一个准确的时长,提醒武昌已经在卫生间里耗了多久了。武昌每次洗完澡,母亲总要抱怨,怎么你洗澡要这么久,下次要洗快一点啊。武昌洗澡的速度越来越快,母亲的抱怨一如既往,下次要洗快一点啊。武昌后来得知,那段时间楼下肖老师的女儿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导致处女膜破裂,教师之间一时议论纷纷,肖老师的女儿一向蛮乖很懂事的,從来不要肖老师提醒和辅导,每天放学回家很自觉地先做作业,成绩也一直蛮好的,就是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平时做完作业也是一个人在家里看书,想不到这个书呆子闯出这样的祸事……人不可貌相……书呆子看书把脑袋看坏掉了……肖老师今年刚评上“伟大园丁”,这下又要出一次名了……福兮祸兮……肖老师很要面子的,肖老师会不会因为家丑辞职搬走啊……

一直到现在,肖老师还和武昌的母亲住在婺城小学,同是离异的女教师,楼上楼下邻里和睦。倒是音乐老师吕淼在武昌父亲离开半个月后也辞职搬走了。

吕老师是婺城小学最洋气的老师,春天夹克衫软呢帽,夏天棉布裙白球鞋,秋天针织衫外套小馬甲,冬天羊毛围巾混搭小皮裙,吕老师会唱英文歌,最喜欢在课上放惠特妮·休斯顿的磁带。吕老师搬空的房间里还贴着许多黑人女人的海报,几支全是外文的洁面乳丢在卫生间角落,角落里还有一盆指甲花。吕老师十指纤纤,十个指甲鲜红精巧,落在风琴键上,比音乐本身还要美。吕老师拍过一张手部特写的大照片挂在音乐教室,后来神秘失踪了,还有一张吕老师跳采茶舞的全身像在婺城影楼的橱窗展出,后来也惨遭神秘的破坏……武昌掐了一些吕老师的指甲花,回家后双手一直插兜,谨慎地藏起用指甲花染红的十个指头,但在晚饭的时候大意了。母亲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同时把另一只手从武昌的裤袋里拽出来,十指鲜红,犹如十簇火苗助长母亲的怒火。母亲拉她进卫生间洗刷,所受力道之大,武昌感觉十个指甲都要被母亲揭掉了。武昌想起父亲曾经反驳母亲的话:你们和日本人的文化心态比较接近,都是一种典型的“耻感文化”,特别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以外部评议作为行事准则,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会有很强的羞耻感和自我约束力,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则百事可为……这种文化与基督教世界的“罪感文化”形成鲜明对比,“人是生而有罪的”,“我们的罪高于我们的头”,“罪感”在自己的内心,审判和标准也发生在自己的内心,与他人无干……

武昌一度向母亲看齐,视一切女性美为天敌,自觉地让自己不起眼,尽管她和武阳都有一对深邃的大眼睛和一只阔挺的大鼻子。去杭州之前,武昌知道的化妆品品牌不超过五个,是武阳给她补上了这迟到的启蒙课。武阳虽然只在休息天化妆,但她的化妆品很全面,仿佛是对灰暗青春期的报复,自我打磨和抛光,努力抓住年轻的尾巴。

武阳职高毕业以后便离开了婺城。“我这辈子绝对不会把心思花在厕纸上面,绝对不会像个傻帽一样为了省那么一丁点钱,天天在阳台上晒受潮的贱价厕纸!”武昌对湿疹心有余悸,坚定地站在姐姐这一边。母亲淡然面对女儿们的背叛,默立在阳台上给厕纸们翻个面……总而言之,母亲是大生活家,母亲经手的生活展露出琐碎、沉重、控制、虚耗等质地,严重挫伤了父女三人的勇气和信心,误以为无趣和疲惫是生活的主题,除了逃离,别无选择。武昌终于还是步了父亲和姐姐的后尘,逃离婺城,逃离母亲,逃离“伟大园丁”的巨大阴影……

庄臣拿出一张一寸照复印件给武昌。一位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瓜子脸,因为复印的关系,中山装很黑,瓜子脸很白。庄臣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他希望武昌能够帮忙寻找和照片上的男人相像的男人:“五官、面部轮廓接近就可以了,你做导游见多识广,说不定会撞上,留个心。”

“他是谁?看起来好像通缉令上的杀人犯。”武昌盯着复印件一直看,希望用最短的时间记下形貌特征。

“只要做成黑白照,每个人都像杀人犯,像杀人犯的通缉令。”

“他们后来做什么?”

“什么?”

“你那个哥们和他女朋友在帘子里面……做什么?”

和武阳的手很不一样,庄臣的手指们初来乍到,还有点生疏矜持。武昌领着庄臣的五位手指,成了自己身体的导游。五位手指带着热情好奇开始自由活动,武昌很识趣地保持安静,给它们留出充裕的游览时间。庄臣的手指们迅速攀上战栗飘摇的城楼,站在那一颗颜色最深的球形制高点上,俯瞰琉璃瓦一般光洁的腹地。腹地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山雨欲来,腹地之下的一汪池水一吐一纳,如蛙之吐舌,绵绵不绝,又拽出好多白浆子来。其中两位手指深入腹地以下的水潭,腹地轰然塌陷成盆地。武昌恍惚之间看见了母亲,母亲面带微笑,身披绶带,手捧奖状,站在国旗下,光荣伟大。武昌拼命冲母亲笑,笑得露出了牙齿,翻出了牙龈……

第二天,母亲来电。这是武昌来武昌以后第一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武昌正带一群游客登黄鹤楼。

“你姐的电话怎么打不通?”武阳把新号码告知武昌的时候特别嘱咐武昌要保密,万万不能告诉母亲。

“姐姐换号了,新号码我短信发给你。”武昌和盘托出。

“告密无耻,你是叛徒专业户吗?”武阳的电话很快追过来,质问外加翻旧账。武昌对武阳的第一次告发是在婺城小学。婺城小学西南角有一片小树林,前身是一个垃圾场,很奇怪,每年植树节校方都会组织全校师生在此植树造林,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树林的规模不增不减,保持和许多年前一样,山茶、毛竹、桂花、含笑、广玉兰、楸树、泡桐,还有一棵硕大的樟树。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武昌为避免单独面对母亲,就带本书躲进小树林。腥气的蚯蚓翻拱出泥里的陈年垃圾。武昌心平气和地用小树枝挑断肥壮的蚯蚓,挑成四分五裂六七截,每一截都蠕动不止。武昌静观这些低等的无脊椎生命在自己一手造成的酷刑中呈现出濒死的极限反应,暗暗希望自己弥留之际不要这么狼狈。出乎武昌的意料,武阳也闯进了小树林,还带了杨老师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难怪姐姐不再和她身体游戏,原来是有了新搭档。杨凯是一个像消防栓一样矮小结实的男孩,武阳像一朵妩媚的山茶倒伏在消防栓上。武昌屏息猫在广玉兰后面偷偷观察,一条蚯蚓爬上手背,武昌表现出如邱少云一般的钢铁意志,任凭手背上的痒黏答答湿漉漉地灼烧着,纹丝不动。树林越来越暗,腥气越来越重。母亲当晚煮了黄鳝汤,两条黄鳝煮烂了交缠在一起。武阳用筷子挑半天,黄鳝们还是忠贞不渝难舍难分。武昌用筷子头点点其中一条黄鳝,告诉母亲,这是武阳,再点另一条,将它命名为杨凯。不久之后,老特级教师就把儿子送去河南,送进了少林武校……

“妈说她有急事找不到你,我就把你的新号码告诉了她,妈又不是敌人。”

“狗屁急事,她现在就是我的敌人!”也许是离婚后的那一趟北京之行给母亲留下了阴影,从那以后母亲一直固守婺城,连省内的短途旅行都不曾有过。母亲和武阳仅限于电话联系,然后不失时机地把婺城的适婚男子发往杭州,发给武阳。武阳只好硬着头皮尽一尽地主之谊,带婺城的各色男人走走苏堤,游游西湖,说说场面话,就像上班打卡。相亲对象源源不绝,武阳后来连场面话也懒得说了,冷着一张脸带他们草草走完半圈西湖,临别道一声“再会哦”,其实是拒绝。大多相亲对象都是第一次来杭,久闻西湖大名却未能细看细品,心有不甘,主动再约。

“妈一天到晚找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来烦我,其中一个比我大了十六岁,居然是她的学生家长!二婚头!妈是不是一个人过久了昏头啦,要结婚她自己去结好了嘛。”

“当年也不是没机会的……”武昌的声音很低,尽量不让姐姐认为是责难。

“当年要不是我把那个老校工赶出去,我们现在都要改姓啦。”离“当年”又过了这么多年了,武阳不忘初心,“好不容易从婺城逃出来了,我不想再和婺城有半点瓜葛,我讨厌婺城城南全是服装店的后街,城北全是汽车零件专卖店的后街,城西基本上是小吃店的片区,爸当年欢天喜地地投资,在那里开了一家法国菜餐厅,生意却做不起来,”武阳自怜道,“怎么就没有婺城以外的男人看上我呢?对了,前一阵有个湖北人,见过几面就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武汉,干脆直接,是我喜欢的性格,只是武汉这地方有点远了,夏天不是火炉天就是发大水,我怕的,你倒是比我有决心。”

“我是无耻告密者,叛徒专业户嘛,能屈能伸。”武昌故作轻松地说。

“其实我和杨凯在一起纯粹是因为妈当年禁止我和杨凯在一起,妈不是一再告诫我们不要接近杨凯这类坏学生吗,我对杨凯本来没意思,这个禁令本身也很没意思,只是妈离婚以后,我忽然觉得触犯一下这个禁令蛮有意思的。”

“所以……就算我不告密,你早晚也会和杨凯分开?”武昌轻松地说。

“我越来越受不了妈反过来反过去,无非就是小学五年级的眼界和知识面,以前不觉得,现在深深体会到,小学老师更像是小学生,而不像老师。”武昌反省自己经常会记起某篇小学课文,不是因为小学成绩有多优异,而是因为有一个敬职的小学老师的母亲日日熏陶,那些简单的课文无意中成了武昌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从小学一年级升到五年级,五年一循环送走了多少学生,你知道的,妈教出过好几个北大清华的学生,可妈一直在原地踏步,一点长进没有,去他妈的‘伟大园丁。”武阳从对母亲的不满升级到对婺城的批判,“这么多年过去了,婺城还在提倡‘五讲四美,要有礼貌、守规矩、走人行道、不要随便吐痰……都是层次很低的规范要求,说明什么呢?无非说明婺城五不讲四不美,一点长进没有,去他妈的‘五讲四美。”

武昌送走游客,终于可以不想笑就不笑了。离景区闭园还有半小时,武昌绕着千禧钟转了几圈又笑了,自嘲像个深宫里的白头宫女,这片红墙里的风景圈禁着正规的、非正规的导游,迫使她每天取悦别人且假装不在意每天都不是自己。她笑此刻自己是多么自由,她笑沒多少人关心她正在做什么,她是一个仅被她的更年期的母亲和部分黄鹤楼景区的正规导游所了解的人。

武昌撞了一记千禧钟,咚——深沉的余音,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深和沉,又撞了一记,咚——为母亲而鸣。对于母亲那代人来说,人的生活在学校里,连乡愁也在婺城小学,可以预见,母亲将在婺城小学度过余生,五年一轮回,铁打的教师流水的学生,讲台上永葆热情故作好奇,不想笑也笑,仿佛有取之不竭的耐心;走下讲台,沉默地大口大口吞咽胖大海,咕咚咕咚,戴着“伟大园丁”的纸枷锁,大而无当。

咕咚——咕咚——

咚——咚——

落日心事重重地悬在长江头,空荡荡的景区只余老树黑压压,钟声轻飘飘,鬼蜮森森。暮色抹去了林与木,钟与声,人与物之间的界限,武昌是一棵树,也是一口钟,一动不动形同默哀。

景区里最不缺新人了。假如每天都是同一拨人,武昌每天抖的“大宽”“韭叶”“二细”之类的包袱势必成为乏味的骚扰。母亲的班上曾出过一名留级生,留级生读了两年小学五年级,第二年仍在母亲班上,母亲的每一次引经据典或者故作幽默就都成了意料中的鸡肋。熟知母亲套路的留级生通过给其他同学做预告获得了不少乐趣,等着吧,江老师讲完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马上就要延伸讲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啦,讲完这两首诗,江老师还会讲一讲看天安门城楼更换毛主席像的经历……留级生的存在使讲台上的母亲受到了拆台的威胁。母亲课后找留级生单独谈话:“你是个要上大学的男孩,只是暂时在这儿混日子,等到毕业你就要离开这里,我呢,我哪里也去不了,这里就是我的生活。”母亲动之以情,却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加上班里出了一名留级生,这是母亲教学生涯中屈指可数的污点。不论第二年校方如何威逼利诱,母亲坚决不肯再带毕业班,那一年的“伟大园丁”也就旁落楼下的肖老师了。

武昌虽然没有带过“回头客”,一次次搬出“兰州拉面”论,不出意外地使一批批游客眼前一亮,但吃老本也没有很开心,说的话走的路看的景都和前一天相差无几,重复着前一天的前一天,比无趣更无趣,可仍要装出“第一天”看到黄鹤楼时说话走路的样子,以此和第一次来黄鹤楼的游客们步调一致:好奇而热情,热情又好奇。武昌是靠这些人过活的,只要他们雇了她,他们的标准就是她的标准。武昌小心隐藏自己的厌倦,生气勃勃地度日如年。

游客自由参观的空当,武昌就在黄鹤楼上看黄鹤楼外的庄臣,只见他挂着相机,手上展开一张压膜价目表和一张武昌做主角的招牌照,如觅食的响尾蛇徘徊在景区门口寻找着衣食父母,偶有斩获,细脖子以上的长脸便如蛇蜕般焕然一新,满面堆笑,同时镜头打开,对焦,看这里,一,二,三,咔嚓——整个过程利落如响尾蛇攻击。武昌在庄臣的废照片堆里撞见过熟脸:“这个是台胞,新竹人,他说这是他第三次来大陆,第一次登黄鹤楼,他说他第一次来武汉的时候,真的自己跑到长江边上去摸长江的水,因为从小读余光中的诗,觉得长江真是太神奇。庄臣瞥了一眼说,宝岛人民也抠门。

更多的时候,庄臣一无所获,立在原地骂骂咧咧,形同蛇吐信,散发令人难安的不祥之光。但愿晚上收工庄臣不要大发脾气,武昌居高临下地祈祷,随即认真思考起她和庄臣的关系,算起来,那天其实是她主动的……算起来,庄臣虽然一身江湖气但也不失为正人君子,母亲最欣赏这类能够把持住自己的人……算起来,她确实担得起庄臣的夸赞,她比一般的江南女子勇敢太多啦,说走就走,或许这部分随性洒脱是遗传自父亲……对武昌来说,庄臣是否也像杨凯对于武阳那样,只是武昌反叛母亲的一件道具,愈禁忌愈快乐……

武昌帮庄臣寻“父”没什么进展。当两具汗涔涔的身体再次并排躺在下铺的时候,庄臣主动坦白了复印件中的人物身份:“我爸走的时候,我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真的去当和尚了,不是没这种可能,他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反正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武昌用右手轻拍庄臣汗湿的背脊,“说到底,我们都一样。”

“不一样吧,至少你爸应该有蛮多照片的吧,我爸只留下了一张身份证,我给你复印的那张证件照上的男人就是我爸。”

“原来你要我帮你找像你爸……的人?”

“我想给我爸多拍几张照片。”

“哪怕是一个你爸的仿冒品?”

庄臣侧身抱住武昌,武昌能感觉庄臣的下巴在头顶点了点。

武昌在每一段行程的尾声都对游客们亮出复印件:“看完风景我们看个人,请大家帮忙看看,有没有相熟的人和照片上的这位长相接近的?”游客们意兴阑珊此时又来了兴致,不仅仅是因为武昌混血美女的长相引得大家愿意亲近她争相与之合影,个别情感丰富的游客还会抱一抱武昌。游客是这样一种人:把日常生活抛在脑后又妄想体验生活,因为想要体验生活,而暂时忘了生活。途中虽然也有人在讨论时政、学区房或是老公的痔疮,但大部分人都更愿意聊一聊天气、花期,兴致勃勃策划单车环湖路线,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旅途中的游客努力使自己焕然一新,萍水相逢的短暂缘分使他们格外慷慨极易动情,因为短暂。事实上,他们只是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只是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只是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只是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

头也不回的旅行者啊,你所蔑视的一切,都是不会消逝的。明天又将有新一拨的游客,风尘仆仆不远万里,只为看一眼传说中的黄鹤楼。一眼,新鲜又短促。武昌也曾兴致勃勃地去看一眼西湖、灵隐寺、岳王庙、长江、黄鹤楼……当她从游客变成导游,不得不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似乎永无止境,终至冷眼冷观,但仍要堆出笑纹,补缀敌意、僵硬、疲乏、倦怠的破绽。那么,母亲是否应该被理解原谅?

游客们在回到日常之前的异乎寻常的热情并没有助武昌找到合适的人选。武昌又把那份复印件复印了几十份,写上自己的联系地址和电话,声明“只要像画中人即可”,然后将这份特殊的寻人启事贴到武昌的街头小巷。

第二天上午,庄臣告诉武昌下午要晚一点回来,不用等他吃晚饭。武昌一个人吃过晚饭上床眯了一会,听到敲門声的时候,敲门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武昌以为是有人看了寻人启事上门来提供线索,打开门,却是住隔壁的房东阿姨。房东阿姨趿着花色人字拖站在门外往屋里张了张,打了一个深长的哈欠,脸上两条深纹从鼻翼直插下颚。房东阿姨开门见山警告武昌说,你们能不能动静小一点,不要影响别人休息啊。武昌像处理游客纠纷一样,不管对错,首先赔笑道歉。屋里只有武昌一个人,难道自己刚才打呼噜啦?看来这间房的四面墙都很薄,不隔音,武昌心有余悸地回想她和庄臣有没有说过什么出格的话,特别是针对房东的。自律的母亲对于上家里来的客人有一句俏皮的口头禅,真可惜你没在门口听,你不会听到自己的坏话的。

庄臣夜里回来,难得一扫颓势,显得很兴奋。庄臣把武昌抱离地面,以庄臣为圆心打转。武昌听见庄臣的肚子咕咕在叫,可庄臣依旧凭借一股蛮力把武昌抱在半空中,武昌知道庄臣是真高兴,也就由衷为庄臣感到高兴。

武昌被庄臣脚不沾地一路抱到下铺。上下铺咯吱咯吱晃颤起来,仿佛骨骼也咯吱咯吱碎成一节节一寸寸……宇宙洪荒,混沌茫茫,只有无穷无尽的热,原生的能量喷薄欲出,简单粗暴,直至语言的诞生。庄臣的话音仿佛隔着几个世纪那么遥远:如果不是房东禁止,我早他妈把这个床用膨胀螺丝固定到墙上了……咯吱咯吱……几个世纪以后的武昌受了包括语言在内的文明的感召,原来在身体下游的理智迅速回到应该的位置……武昌仿佛看见母亲躺在卸掉门板失去遮挡的卧室里,武昌仿佛看见姐姐像一条黄鳝与小树林里的另一条黄鳝缠绕不休……咯吱咯吱……武昌仿佛看见神经衰弱的房东阿姨正站在四面薄墙的其中一面背后……

武昌推开庄臣,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以至于庄臣以为武昌生病了。庄臣拿右手背在武昌额上贴了贴,武昌摇摇头,早点睡吧,明天我还要帮你寻人呢。武昌说完朝对面墙壁努努嘴,示意庄臣隔墙有耳。两具身体冷却下来,房间冷漠下来,四面墙一如既往冷冷清清。

庄臣生意冷清但仍保持早晨出摊的习惯,不像武昌做野导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天,庄臣吃完早饭,武昌还在上铺躺着,庄臣问她中午想吃什么,刻意压低的嗓音很有磁性,显得温柔无比:“要不,我中午给你带热干面?还是花甲毛豆?鸭血爆鸡胗?烧凤爪?烧虾球?”武昌无声地笑了笑,表示都可以。

中午,庄臣带回热干面、花甲毛豆、鸭血爆鸡胗、烧凤爪、烧虾球,满满当当摆了一桌。武昌说,发财啦?庄臣说,发财了。除了丰盛的吃食,还有两只新口罩。庄臣得知房东的警告后,想了一夜,决定把他和武昌的亲热时间安排在中午午休和夜晚睡觉以外的冷门时段,不仅如此,他们还将戴上口罩,双保险地把一切不和谐的声音扼杀在口罩之内。武昌对此没有异议,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宜声张,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最好啦。

当两张口罩脸相对之际,武昌笑出了声,庄臣也跟着笑:“你说,我们像不像两个互串病房偷情的重症病人,时日不多了,所以要及时行乐。”武昌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气,指指墙壁,示意庄臣小声一点:“护士长就在隔壁。”庄臣就笑得更响了。

庄父弥留之际,脑血管已经爆得所剩无几,庄父仍然“固的!固的!”,在庄母眼皮底下最后一次扑向酒池肉林,安乐而死。庄父做了一辈子码头搬运工也没见过大海,顶多听出海归来的海员讲一讲海上日出日落潮涨潮退,以及海岸上的洋妞,金发碧眼千杯不醉的尤物,GOOD!固的!——这是庄父鹦鹉学舌唯一会的一句英语,自从学会了“固的”,酩酊大醉的庄父不再胡言乱语,只满口重复着“固的!固的!”。在酒精的作用下,庄父抵达了大洋彼岸,倒伏在了温柔乡。庄臣心里有一本账,他搞过的女人数量,其父是永远追不上了,更何况庄臣还年轻,还有无限的进步空间。

生意难做的不只是庄臣。武昌没想到户部巷的铜人张会拿着她的寻人启事找上门来。但凡出入户部巷,没有人没见过这位铜人张。户部巷入口处是铜人张的工作场地,铜人张在工作时间给自己裸露的皮肤打上一层黑色油彩的底,鼻尖两颊和嘴唇抹上暗金色,然后身穿铜色马甲长褂,头戴金漆瓜皮帽,脑后梳小辫,鼻梁上架一副圆墨镜,不动的时候就是一尊铜人像。铜人像张口就是铜臭:“和铜人张合影啦,十元三张,二十元八张,量大从优啦。”工作时间之外,铜人张卸下浓墨重彩,变回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头顶微秃,难得的是没有啤酒肚。武昌一开始也没有认出来,直到铜人张自报家门:“别看我和你要找的人半毛钱不像,可我会特型化妆啊,平时我走在马路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就是铜人张。”

武昌亲眼看着铜人张一点一点接近庄臣的父亲,特型化妆持续了一个上午,铜人张最后穿上一件做旧的中山装,庄父就从寻人启事上走下来了。庄臣中午带着热干面和烧凤爪回来,开门一看,完全呆住。铜人张对庄臣点头微笑,庄臣却哭出眼泪来,“爸……爸……”唤不停。房东阿姨买菜回来,循声探了探,又迅速缩回脖子目不斜视,仿佛开错了家门,无意撞见了一桩丑事。

“爸……我错了,我应该早点把蹲坑改回坐坑,你老是讲一边坐马桶一边抽旱烟,快乐赛神仙,我都当耳边风……爸……我错了……”

铜人张一头雾水,但通过庄臣的反应能猜出个大概,于是自作主张地用一个父亲的口吻嘱咐庄臣说,你和媳妇好好过日子啊。此话一出,武昌羞红,庄臣也从庄父还阳的幻觉中惊醒过来。得知庄臣要给他拍照并把照片贴到老家的坟头上,铜人张迅速脱掉中山装恢复了真身,高眉骨拧成一丛,说:“我也不是什么钱都赚的!晦气!”

庄父搬到新家以后一直不能很好地习惯新家卫生间的蹲坑。庄父喜欢边如厕边过烟瘾,从前的坐便器顶多导致痔疮久治不愈,改换蹲坑后,庄父的静脉曲张成了比痔疮更大的困扰。庄父如厕结束总要扶墙原地站立几分钟才能缓过劲来。那天,庄父靠墙站了约莫一刻钟,两条腿仍不听使唤,与此同时,肚子像一只警报器一样响起来,庄父听出了坏消息的征兆,哇——庄父吐出第一口血,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及至庄母发现时,庄父已经倒在了蹲坑边上。庄母当场吓掉半条命,用剩下的半条命把淘粪工一样的庄父架出卫生间。庄臣当时因为打群架正在拘留所,再见庄父已经是灵堂的遗体了,殡仪馆的化妆师妙手回春,那是庄臣见过的最精神的父亲。

丧事一毕,庄臣买了专业相机,拍了各种各样的庄母,存在相机里一直没删。“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拍了那么多我妈的生活照,都是为将来我妈的葬礼遗像做准备的,都是为了弥补我爸在这方面的遗憾,我妈很有可能也意识到了这点。”各种各样的庄母在武昌眼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妇人,瘦、黑,有点溜肩,洗白的方格衬衫或结球的咖啡色毛衣,黑西裤或黑连衣裙(更像黑色罩袍),棕色船鞋或黑布鞋……不论何种穿着,庄母无一例外都冲着镜头笑,笑得局促僵硬,也不适合做遗像。

“越早出去旅游越好,到了我妈的年纪再出去就很难有新鲜感好奇心了,我妈今年五十七岁,如果不是变成尸体的话,她再也走不出那个地方了,同样的,如果不是要建大坝,要移民搬家,我妈也不可能离开原来住的岸边。很久以来,她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猜她的神经系统早就生锈了,她只会用愤怒和恐怖去解释她周围的事物,偏偏她又是对着镜头只会笑的那一辈人,”庄臣说,“你要是问我妈修建大坝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会很流利地回答你,这个大坝修好了当然有好处,对国家来说当然是有好处,对个人来说也有好处。你再问,对个人有什么好处呢,她会说,住新房子。我们家现在住移民村,移民村的房子整齐划一都很新,刚住进去的时候还有不少老外来参观,我妈之所以对那两个问题对答如流,就是因为那个时候老有參观的人这样问她,包括一些老外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她,新房子舒服吗,开展新生活有没有困难呀。”

“你们等于住在风景区里。”武昌说。

“导游把人带到移民村,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过上了很好的生活,但那些老外似乎对古老的中国更有兴趣,有的老外很夸张的,坐着三峡渡船‘维多利亚号来到我们村,从游轮上下来还穿着龙袍,自以为是中国皇帝。有的人家为了迎合这些外国人,还特意在家挂上红纸剪的十字架,但讲的又是另外一套,什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大洪水的时候救了很多人,她派了一只小狗下到凡间,小狗的尾巴上粘着一吊麦穗,人们从此有了农作物赖以生存……总之牛头不对马嘴的,那些老外也不介意,看上去很受用。”

“听上去很热闹。”

“热闹是他们的,”武昌暗笑,原来庄臣也会引用小学课文,然而紧接着的下一句并不是“我什么也没有”,“对于住在景区里的人家来说,游客无异于野蛮的入侵者,兴许会带来不一样的空气,不同的文化相互碰撞,但这都不能掩盖侵略这个事实。”

“侵略?”

“我们和游客之间永远不平等,我们的日常生活成了游客观光评论的风景,他们受着新鲜的刺激,而我们的刺激却停止了,好比从来没见过西湖的外地人和天天在西湖散步的杭州人,对西湖的态度肯定不一样,时间长了,这对我们是一种伤害。”

“伤害?”

“就算再有生活的劲头,也敌不过游客们‘第一次的那股兴头,‘第一次看见长江,‘第一次看见大坝,‘第一次看见因为大坝而新造的移民村,什么都是‘第一次,而我们每天就是充当他们的‘第一次,游客的热情和好奇心与景区人家的平静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衬得我们的日常生活寡淡灰暗,好像我们消极厌世麻木不仁。”

“所以你可以忍受户部巷的吵闹,在这里住下来。”

“两码事,我住在这里只是因为离黄鹤楼近,当然户部巷是越来越商业化,一天比一天吵了。”

“我和我妈经常会在我离家的前一天吵起来,一想到马上就要摆脱死气沉沉的家投奔向崭新的未知地了,我就觉得眼前家里的一切都难以忍受,离家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就越发觉得忍耐到了极限,这个时候整个人变得非常非常敏感,一言不合就会爆发非常激烈的争吵,而导火线有可能只是毛巾没有折整齐,牙膏没有从牙膏底部开始挤这一类小事。”武昌从游客的角度对庄臣的观点进行补充,于是他们共同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被看的风景与看风景的人都不轻松。

武昌高鼻深目的异域长相使她从小就承受了作为风景的重负,同样的,武昌的母亲作为跨国婚姻的一方,移民的第二代,又是“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所承担的目光数量与分量自然远远超过大部分的婺城女人。武昌父母的结合也可以看作是一场游客与风景的匹配,他们互相将对方当成是东西方文明的化身,贸贸然被彼此吸引。武昌后来才意识到母亲选择父亲还有另外一层实际的考虑,在婺城这样的小县城,一个外国人的存在显得突兀,意味着某种“物以稀为贵”的特权,况且武昌的父亲确实在婺城行使过不少特权,举个例子,武昌父亲的自行车丢了,婺城派出所以出奇高的效率帮他迅速找回失物,而杨老师的纯种金毛猎犬来福走丢了半个月也不见派出所有什么行动,搞得杨凯四处叫嚣要和派出所所长单挑,要把派出所点了,结果杨凯因为编造虚假恐怖信息罪被拘留了半个月……武昌母亲的选择无疑是一条满足虚荣心的捷径。武昌小时候不懂围绕在母亲身边的许多非议,其中一条居然是“贪图享受”,其实,父亲只是个背包穷游的穷光蛋,在父亲做英语家教之前,武昌家的开销全由母亲一人支撑,这“享受”从何谈起?直到遇到庄臣,武昌豁然开朗。

武昌一方面耽于享受,另一方面望着熟睡在身边的庄臣总是感到一丝惘惘的威胁。现阶段,她和庄臣都还互为风景,同时也是看风景的人,景致不错,看风景的人也相看两不厌,但谁能保证明天呢?父亲母亲的前车之鉴提醒武昌,也许明天,她和庄臣都将沦为住在景区里的寻常人家,凡俗日常迫在眼前,他们的风景在别处,他们成了别人的风景。

武阳的来电加剧了武昌的不安——

“妈昨晚给我打电话,听得出来她比较开心,上个星期她去报名参加了婺城老年大学的国标舞培训班,现在每天吃好晚饭就到市民广场跳舞,阿姨对阿姨的双人舞国标舞。怎么会没有男舞伴?男女搭配的都是老夫老妻,老公和老婆,左手握右手,有啥看头。”

武昌能够想象那个场面,除去那几对模范夫妻,其余的都是母亲这个年龄的母亲,母亲们十指相扣,身体和身体毫不避讳贴近甚至接触,母亲牵着另一位母亲换步、拖步、锁步、转折步、侧转、打圈,从中汲取一点昏眩的快乐。

武阳模仿母亲假开心的口吻说:“我才五十多一点,就已经加入老年大学,和六十岁、六十五岁、七十岁混在一起啦。”

武昌握着手机笑出了声,虽然她并不想笑。庄臣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肚子也咕噜叫了一声。

大雨已经连着下了两个星期了,两人都待在屋里,没怎么出去。在此期间,武昌对庄臣的亲近表现出轻微的抗拒,房东阿姨正好做她的挡箭牌。

“我们会吵到房东的。”

“没关系的,雨这么大,雨声这么响。”

“你不知道,她有一对很变态的顺风耳,我们在这边的呼吸声很有可能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武昌告诉庄臣,就在几天前,也是这样的暴雨天,武昌出门倒痰盂,与房东阿姨重逢在公厕,又吃了一次警告:“你们能不能动静小一点,不要影响我休息啊?本来下雨天我就头痛,你们又闹腾,我的头就更痛啦。”武昌和庄臣在大雨封门的屋里无所事事,武昌不知道房东阿姨这个挡箭牌还能用多久,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屋显露出温馨的另一面:逼仄、无处可逃。庄臣计划雨一停就出去找新房子,一间可以安心在里面相亲相爱的新房子。

又是一个暴雨的傍晚,小屋迎来了第三个人。

虎头刺青因为右臂上的虎头刺青得名,他毫不见外地敲门进屋,一屁股坐到庄臣的床上。武昌给庄臣使眼色,来武昌这么久了,我一直奇怪你怎么不介绍你的朋友给我,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没有朋友的。武昌也不是排斥交友,但她在婺城确实朋友寥寥,在社交方面,武昌深受父亲的影响,合得来即合,合不来也不勉强,人活一世,人来人往,最后只有自己。当武昌发现虎头刺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直射过来且毫无保留地停在她身上时,武昌露怯了,她所因袭的父亲的影子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的阴影。武昌不自觉地表现出女主人的做派,却因生疏,险些将茶水洒到虎头刺青身上。

兄弟俩各握一杯茶,坐在床沿。武昌闻到一股酒气,不自觉地退到桌旁,坐下一会又站起来,又坐下。假如有一个厨房就好了,武昌意识到母亲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远,自以为承袭了父亲那一路随心随性的西洋做派的优越感正在一点点松动瓦解,此刻她希望藏身于厨房,从从容容烧几个下酒菜,而不是坐立不安地待在空空的桌旁,忍受虎头刺青持续莫名的打量。

虎头刺青自我介绍,他和庄臣是最铁的铁哥们,搬家前是邻居,搬家后在移民村还是邻居:“移民村鱼龙混杂,兴山人、巴东人、巫山人、奉节人、丰都人……大家凑一起却比各自的老乡会还要团结,我们移民村的自动组成移民帮,在学校里没人敢欺负我们,出了学校一样威风八面。”庄臣总结说:“因为苦,所以凝聚了我们。”武昌联想到故土难离的外婆至今对婺城不满不适,外婆闲了就念叨,我要回老家哇,我在婺城就像一滴融不进水里的菜籽油,他们看起来都比我开心……我们家的红木八仙桌沉到水底啦,要是能找回来,我就能开开心心地回老家啦……我的老家一切都很湿润,从早到晚都有雾……

虎头刺青用一种炫耀的口气向武昌示威:“我和小庄真是从小一起苦过来的,你肯定没见过他什么菜也没有,光光吃白米饭还吃了两大碗的时候。”庄臣也开始揭短:“你别看他手臂上的老虎很威风,刺的时候哭得比谁都响。”虎头刺青话锋一转:“可是你出现了。”说完直直盯着武昌。武昌发觉庄臣脸上抽了一下。“本来你不是一个问题,但是慢慢就成了问题,有意思吧。”虎头刺青仍盯着武昌,武昌尽力避免自己把虎头刺青的敌意理解成为某种醋意,但架不住虎头刺青的咄咄逼人:“我和小庄这么多年来相互扶持,从来没有红过脸,就算有不同意见,我们也能很快达成一致,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因为你,我们已经吵过好几回了,所以我只好来了,我来亲自看看你是何方神圣。”庄臣制止虎头刺青说:“你又喝多了。”武昌也把目光投向虎头刺青,正好撞上他亮晶晶的双眼,分别煨着两团火。“我最近是喝了很多酒,前一段是开心高兴,所以喝了不少,这一阵是苦闷,也没少喝。”虎头刺青目光灼灼地回看武昌,“我知道我很清醒,我看得很清楚,你在我眼里就只有一个,没有变成两个、三個、四个,哈哈哈哈,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屁……你在我眼里就是棵摇钱树,只有变现了才有用……”虎头刺青前言不搭后语更让武昌相信这是一番醉话。随着虎头刺青越说越激动,最终顶着一张紫红色的胖脸倒在床上睡过去,庄臣也松了一口气。

屋里只有虎头刺青的鼾声,不轻不重有规律地响着,但愿不要惊扰了房东阿姨;屋外只有雨点砸落的轰响,不规律地发出轻重不一的“当”“叮”或者“啪”。

“武汉真是一个‘奇葩的城市,发大水是家常便饭,治大水是百年难遇,这雨再这样下下去,没准今年长江又要发大水,我还记得1998年那次,我舅家在汉江流域,发洪水时有条小河差不多变得和平时的汉江一样宽,真正的水天一色,我舅接到了居委会的抗洪紧急通知,水就快平堤了,大人们都在疯狂挖土加固,”庄臣说,“我家在公安县,属于荆江分洪区,为了保武汉已经做好开闸分洪的准备,分洪区里的人家,不管老弱病残孕全部连夜转移,到处都是人,人和人之间还有牛羊猪,我妈一路上一直在想还有什么东西遗漏了,到了安全区又回家搬了一次东西,拎出来两只热水瓶,我爸就火了,结果热水瓶打开,里面装了满满的针线、纽扣、五号电池,还有我爸的旱烟枪,我爸就开心了。我妈说,还有两只热水瓶带不走只好当场打碎,免得便宜了街坊邻居。转移的时候,大家伙都差不多,只带了贵重物品,所以在安全区我们天天吃南瓜,偶尔吃一吃毛豆、苕藤子换换口味,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洪峰都过完了,原本埋在荆江分洪区闸拦淤堤里的22吨炸药,最后没有引爆,回家的路两边,各种死鸡死鸭死猪,臭得不得了,最可怜的是我妈,早知道最后不分洪,说什么她也不可能糟蹋了那两只热水瓶的。”

武昌的1998年夏天,她和姐姐在家做白糖棒冰、看电视剧,和之前之后的暑假没什么两样,只有父亲对抗洪抢险的新闻表现出特别的热情。电视上一有房子被洪水冲塌的镜头,父亲就会发出惊呼,比球迷看到进球还兴奋,他们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水。父亲在抗洪新闻的间隙看一会儿体育节目,并和两个女儿分享他每天观看拳击比赛的新发现,现在上场的那个家伙叫乔治·贝克,他的工作就是在拳击场边上敲钟,在比赛回合之间敲钟,几乎每场都能看见他,他一辈子就干这一件事——敲钟,这是多么无趣的一种生活和职业啊,我真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忍受的。很显然,父亲认为这种无趣已经达到了有趣的程度,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忍耐或满足,正如父亲在往后的几年时间里一直探索想要找出1998年特大洪灾的深层原因,但彼时的武昌和武阳,她们的兴趣仍在白糖棒冰和电视剧上……

“我现在敢说走就走四海为家,我想和以前住在分洪区有很大的关系,”庄臣说,“哪里是分洪区,哪里是安全区,转移该走哪条路,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也知道,安全永远是暂时的。”

“这很像日本的安全教育,因为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发生,只好经常应急演练,时刻保持警惕,把自己变成自救高手。”武昌说。

虎头刺青是被救护车的警笛声惊醒的。救护车开进户部巷的时候,虎头刺青诈尸般突然坐直起来,迅速地看了一眼庄臣,再狠狠地剜了武昌一眼,然后走到房门跟前立着听了一会,分辨出这不是消防车警报也不是警车鸣笛,而是高音一秒,平音一秒,间隔一秒,循环反复的救护车的警笛。虎头刺青在打开房门之前留下了一句冷冷的“走着瞧”,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房东阿姨被一名医生和一个护士一左一右搀着架着,送上了救护车。房东阿姨的儿子远远地落在后面走着目送着,看见庄臣家开着门,就踱进来,向庄臣和武昌多余地解释说:“我妈的更年期好像特别长,最近这一年还出现了幻听,老说有人在打鼾,吵得她睡不好觉。前一阵子她跟着我去夜市卖小吃,生意不错,人也精神多了,有天晚上她突然对一个客人说,你怎么可以一边吃热干面一边打鼾。客人觉得莫名其妙,本来想坐在摊上吃的,被我妈这么一说,就把热干面打包带走了。我妈的幻听一天天加重,后来不好听的话就传出去了,说户部巷里有个精神病的女人在卖热干面,我的生意就难做了。但愿这一次医生可以治好她。”武昌注意到房东儿子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不停地在半空中画圈圈,看上去比较激动,也可能有点害怕无措,武昌想。

原来房间里的墙并不薄,武昌大可以和庄臣相处得心安理得放肆一些。庄臣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像两头逃离养殖场的鹿,一路狂奔,来到水与草之地。叫武昌的鹿报复性地放大自己的鹿鸣,叫庄臣的鹿听见自由的召唤也兴奋起来。丰茂的水草从饭桌、椅子、地板、拖鞋、床单、枕头上疯长出来,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映出一座红墙围砌的城,城楼上金灿灿的琉璃瓦反射目眩神迷的光,武昌看见外婆宝贝的红木八仙桌摆在城楼上,庄臣看见父亲心心念念的外国女人们侍立八仙桌四角,水与草之地也是奶与蜜之地……

福地的幻景转瞬即逝。武昌悲哀地发现,他们的亲热并没有因为前段时间的疏离而变得激烈磅礴。庄臣的手指们对武昌内心的惘惘威胁一无所知,但对武昌的身体是熟门熟路的,也因为熟,武昌的身体固若金汤,腹地不再轻易塌陷成盆地,腹地以下的水潭迟迟没有结束枯水期。庄臣也意识到了这点,相应地加大了力道,武昌抬起右胳膊,单手抱住庄臣,再把左胳膊也搭上去,牢牢地环住庄臣,想象那是父亲的臂膀腰肢。武昌抱着假想的父亲,想到婺城老年大学里的母亲,母亲牵着另一位母亲的时候,是否想过那可以是另一位父亲?

五十多岁的母亲在老年大学里算“年轻一辈”,不计较地和六十岁、六十五岁、七十岁混在一起,提早适应老年生活。武昌吸取庄臣的教训,决心下次回家要给母亲拍些照片,为母亲的老年生活做好准备。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拍照了,家庭影集里都是年轻时代的留影,在埃菲尔铁塔,在卢浮宫,在富士山,在伊瓜苏大瀑布,在好莱坞,在柏林墙,在万里长城等照相馆的布景前,都太年轻了,不适合做遗像,容易产生“英年早逝”的错觉。这些照片曾在九十年代的婺城小学教職工宿舍广为流传。那时候,翻看家庭影集这项大众娱乐活动还没有随着传统照相业的衰落而式微。家中来客,主人泡了茶,和干果盘一并捧出的就是一本家庭影集。客人每次也都有兴趣看一看这家人都去过啥地方,和什么人合过影,又新去了哪些地方。大部分都是家喻户晓的景点,还有就是学校、工厂的集体大合照,偶尔有几张不在景点拍的人物照,那是因为旅游回来胶卷还没用完,于是赶在洗照片之前在家门口的花坛或者操场上拍一拍。相册在传阅过程中难免发生遗失照片的事故。母亲就曾遗失一张自我感觉极好的独照,逢人就问,你看没看见我的一张照片?在升旗仪式上照的,上个星期都还有的……母亲大肆宣扬也是为了昭告天下,她仍不乏暗恋追求者。后来母亲在父亲的牛仔裤里翻出一张吕老师的单人照,照片上的吕老师头绑方巾一身绿衫,外穿绣花红肚兜,两手扶住一顶斗笠,白球鞋旁是一筐新茶一条汗巾,江南水乡的江南女子。母亲也是逢人就讲,你说稀奇不稀奇,吕淼老师的照片居然跑到我们家老杨的裤兜里,要不是我细心,洗衣服的时候就要洗烂啦。对外,母亲掏出吕老师的照片做巡回展;对内,母亲拆了家中卧室房门,彻底和父亲决裂,却意外地在门与衣柜的夹缝里找到了那张升旗仪式上的全身照,升旗仪式上的母亲面带微笑,身披绶带,手捧奖状,意气风发,光荣伟大。母亲捡起照片撕个粉碎,丢进抽水马桶冲走,不料堵了下水道,化粪池倒灌,碎裂的微笑、绶带、奖状和母亲一齐泛上来,水落石出……

两具汗涔涔的身体之间隔了一个枕头的空隙,武昌支起上身望着睡得死死的庄臣,像一头鹿守护着另一头。武昌近距离观察发现庄臣其实和她的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于能否避免重蹈父母的覆辙,很好地适应“他们的风景在别处,他们成了别人的风景”这个残酷又必然的事实,武昌并没多大把握。

天亮了没多久,武昌梦了没多久,庄臣被捕了。武昌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迷迷糊糊看着一群警察破门冲进来将庄臣反扭在地,又七手八脚地把她从上铺拽下来,脑袋磕到铁床角,痛得很真实,这才梦醒接受庄臣是一个人贩子的事实。虎头刺青在前一晚已经先庄臣一步被捕,并成为侦破此次案件的一个重大突破口。警方没有过多透露审讯的细节,只说了一点:“你那个右臂上纹猫脸的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求戴罪立功,有问必答,现在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没来得及质问,更来不及话别,庄臣一阵风似的从武昌的生活中抹去了。武昌稀里糊涂地作为被拐卖妇女从户部巷“解救”出来,坐进警车接受一名女警的安抚与照顾。女警告诉武昌,庄臣伙同虎头刺青在黄鹤楼前干贩卖人口的勾当,他们的作案手段相当隐秘,庄臣负责产品展示,谁也想不到庄臣用来招揽照相生意的照片上的女人其实都是待售的被拐妇女,安全起见,买卖双方预先通过照片确定是否购买,有意向者再由庄臣领着进行实地查看,女人们统一关在城郊的出租屋,由虎头刺青负责看管。“其中也有你的照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没有住在城郊,而是和人贩子在城区同吃同住,这个我们还要进一步审讯。”

武昌在快到公安局的路上看见一个老妇人站在绿化树下,脚边放着一张小马扎,因为车速不快,武昌看清了斜靠着小马扎的纸牌上的文字,与妇人手中另一块纸牌上所写的完全一样:强烈要求水利局对职工住房按照同等条件搬迁赔偿!!女警告诉武昌,之前还有一位“寻找车祸目击证人”的中年男人和这位老妇人做伴,男人的女人和小孩不幸在初秋的一场车祸中丧生,女人的半边脸和肇事司机一样下落不明。“每天早晨,一男一女举着两块不同内容的纸牌站在树荫下,他们每天以这样的姿势按时出现,好像一处固定景点。”武昌问,后来呢。“可能是找到了目击证人,反正我已经很久没看见那个男的了,每天上下班,就只有这个老女人孤零零站在这里。”警车经过水利局,平安驶入公安局。

武昌第一次进公安局,跟着女警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一间办公室,楼上正在装修,电钻声响一阵停一阵。对面办公室里站着一名惊惶的苍白少年,做笔录的民警正在询问他的笔记本电脑的型号、购买日期以及他与宿舍室友的关系。排除了熟人偷窃的可能,民警向少年索要购机发票存证:“这是必要的手续,你先回去把发票找出来。”武昌把她从杭州到武昌的经过对女警详说了一遍,武昌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陈述对于庄臣都至关重要,她尽可能做到客观如实,只说自己知道的部分,以至于女警一再提醒她,庄臣和虎头刺青已经连续作案七起,两人已经联手缔造了本市本年度最大的人口贩卖案。“你再仔细想一想,他对你有没有任何强迫行为,只要是违背你的意愿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武昌摇摇头。

武昌第一次在公安局过夜,女警把宿舍让给武昌睡,自己在办公室整理审讯材料。据庄臣的口供交代,由于生意不顺,他才和虎头刺青动起买卖人口的歪脑筋,武昌确确实实曾经是庄臣准备贩卖的人口之一,连价钱都估好了,“对于毒品和女人,我们总有门路变现的”,这是庄臣的原话,但后来庄臣放弃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看她天天坐在床上背黄鹤楼的历史,会背‘昔人已乘黄鹤去,还知道长江大桥是茅以升制造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算了……”樓上的装修早就停了,夜已深,兢兢业业的女警用铅笔在另一份武昌的笔录上写了一行浅浅的批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第二天中午,武昌在荷枪实弹的警察的护送下,踏上了回家的路。在此之前,武昌提出想要见庄臣一面,遭到女警的强烈反对。于是武昌没来得及质问,更来不及话别,庄臣真的就像一阵风一样,彻彻底底地从武昌的生活中抹去了。警车驶出公安局,抗议不公正搬迁赔偿的老妇人仍旧在那棵水利局门口斜对过的绿化树下,在她身后还有一面半新的楼盘广告,“家,最温馨的港湾”。

车过黄鹤楼,景区门口依旧熙熙攘攘游人如织,没有人知道那片地上发生过什么,又少了什么。汪师傅本打算秋天凉快了就去北京看看故宫,拍了大半辈子“皇亲国戚”,汪师傅想去看看正宗皇亲国戚的家。立秋前,照相馆重新装修,老墙皮漆得洁白发光,汪师傅想在墙上画点山水,不料踏空扶梯跌下来,头先着了地。讣告贴在照相馆门口,汪师傅对庄臣戏言的“革命尚未成功”就成了遗训。汪师母遵照汪师傅的遗愿,遗像背景P成故宫,墙是红的,琉璃瓦金灿灿,惨惨白的汪师傅立中央,鬼气森森。汪师母感慨,汪师傅照相技术一流,到头来遗像也还是要别人做……

“黄鹤楼坐落在海拔高度61.7米的蛇山顶,以清代‘同治楼为原型设计。楼高5层,总高度51.4米,建筑面积3219平方米。黄鹤楼内部由72根圆柱支撑,外部有60个飞檐向外伸展,屋面用10多万块黄色琉璃瓦覆盖构建而成……”离开武昌之前,武昌下意识默念了一段黄鹤楼的解说词。武昌念完惊觉自己有点像礼佛的外婆。

这段从婺城到杭州再到武昌的经历,武昌对家人只字未提,除了外婆。外婆和母亲的关系不好,每次念及故乡念及沉在故乡的红木八仙桌,必遭母亲的冷嘲热讽,丢了祖传的红木桌就罢了,还把魂也丢啦。不仅如此,母亲偏偏对外婆以外的老人都很有耐心,婺城小学的食堂阿婆、保洁老太太、看门的老邓夫妻俩都对母亲有口皆碑,江老师这个人蛮纯的,对我们有耐心有爱心……外婆失意婺城,平日里寄情观音菩萨,得知武昌有惊无险的遭遇后,外婆坚持要拉武昌去婺城南郊的飞石寺感谢菩萨保佑。

青青的南郊田野里凭空立着一座红色建筑,鲜艳醒目。飞石寺是婺城唯一的一座寺庙,是婺城善男信女们的不二去处,因此香火鼎盛。飞石寺正殿供着一块天外飞石,相传古代某夜,从华山大士岩上空飞来一轮火球,光彩夺目,声巨如雷,至婺城文昌阁上空落下,石重约250斤,表面焦黑、光滑,质硬如铁,形似缺一翼的大鸟,婺城人称之为“神鹰”。婺城为保护“神鹰”,把原来的和尚庙拆迁至城南,特制木椅,置“神鹰”于椅上,取名“飞石殿”。“文革”时,飞石被砸为两爿,丢进婺城小学前的池塘。1986年,婺城小学挖塘清淤,找到半块飞石。婺城县志办公室派人把飞石运去婺城博物馆保管,并请专家进行鉴定,认定为天上陨石,有重要研究价值。1993年,婺城重造飞石寺,把飞石从博物馆运回寺中安置……

外婆领着武昌先拜菩萨,又虔诚跪拜了八大药师佛。武昌看见值守飞石寺的胖和尚坐在寝室,颈部的赘肉垂下堆积在他的衣领里。胖和尚时不时拿细长眼往这边瞟,和武昌的目光撞上后又闲闲地看向别处。外婆叩首完毕,起身将一些纸币越过“请勿乱投供钱”的告示牌,投向佛祖的莲花座。这时候,胖和尚蹙眉走过来,拿起扫把,费劲越过“请勿乱投供钱”的告示牌,把莲花座上的纸币悉数扫到地上,再以告示牌为界,将那些小面额的纸币像扫废纸一样扫到“请勿乱投供钱”外。武昌看见胖和尚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脸色灰黄,挂着倦怠的慈眉善目。他只是飞石寺的一名工作人员,却承担了婺城相当一部分人的祈愿,不累垮才怪呢。武昌想。

杨凯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杨凯在少林武校待了一年半就逃回了婺城,后来被杨老师送进一个佛教用品加工厂制造加工转经筒。杨老师希望借此磨一磨儿子的心性。杨凯每天在枯燥的流水线上站满八小时,最开始只是负责组装,后来他学会了把黄铜放在模具上敲打出莲花、六字真言等图案,然后把有图案的黄铜片焊接成圆筒形状。杨凯敲过不计其数的六字真言,却始终不得平静,他开始怀念少林武校,在那里至少每天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杨凯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这些平平无奇的黄铜片真的可以寄托信徒们厚重的虔诚之心吗?杨凯没有找到答案,转行去学开车,成了婺城驾校的一名教练。杨凯在开车方面表现出来的长性令杨老师深感欣慰。杨凯和武阳结婚的第二年还评上了婺城驾校年度十佳教练。

武阳一定是通过母亲的电话得知武昌突然回婺城的。武昌扪心自问,她在武阳的婚姻中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假如有一天武阳反悔了,武昌是否该为此承担一部分责任?

就在武昌回家的第二天,武阳也从杭州赶回了婺城,并且毫无预兆地向全家人宣布,她要和杨凯结婚了。如果不是武阳提起,武昌还真认不出来杨凯是杨凯。那个学生时代像消防栓一样矮小结实的男孩如今像一个膨胀松软的气囊一样整天塞在驾驶室。驾校下班后,杨凯牺牲休息时间带学员在婺城小学的操场上“开小灶”,杨凯的教学成绩因此在婺城驾校一直名列前茅。杨凯不仅继承了杨老师、武昌母亲这些特级教师、“伟大园丁”的优良传统,也表现出相似的副作用。驾校教练普遍缺乏耐心,想一想也是完全可以理解,就拿杨凯来说,明明是飙车高手,却天天在操场上陪着学员换挡、打弯,笨拙地在四根竹竿标起来的方块地里倒库移库;这也像杨老师,像武昌的母亲,明明烂熟于心了,却因为教学工作,不得不一遍遍地跟着新生从零开始,五年一轮回,轮回不止……杨凯带学员求好心切难免着急上火,又因为“十佳教练”的光环不好对学员动肝火,于是这些压抑的愤怒全数转嫁到私人生活中,杨凯与武阳的婚后生活一直不宁静。

武昌后知后觉自己的回归正好处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上,婺城小学在城北新建了一片园丁小区,只要是婺城小学正式编制的教师职工均可以极其优惠的“内部价”购买一套房。母亲倾其所有,大半辈子的积蓄刚够买一套小户型,房产证很快就要下来了,武昌此时突然回家难免令武阳起疑。武阳在杭州多年,逐渐认清现实,她在电话中向母亲表明了浪子回头的心志:“我他妈的就是干到死,也休想在杭州买房,回去做婺城人至少不用从集体宿舍出嫁。”为赢得这场房产争夺战,武阳不惜赌上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相比武昌这位伴娘,新娘武阳于情于理都更有资格拥有这套新房。

一家人为筹备武阳的婚礼忙碌起来。外婆忙中出错,居然把喜帖上的“武阳”写成了自己的名字。母亲冷嘲热讽,一把年纪了还想着第二春,多吃胡萝卜和韭黄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外婆像个委屈的小学生一样,坚称自己没有老年痴呆:“我现在老是想到从前,想一想很有可能成百上千年才能遇到的大变故偏偏就叫我遇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具体实在,成百上千年有可能就是昨天一天,也有可能明天又是千百年一遇的大变故,我是搞不清楚了,但我不是老年痴呆。”

外婆摇摇晃晃坐进开往酒店的婚车时还在絮叨:我很运气这辈子坐车都自觉系了安全带,我很运气这辈子坐的车都很平稳,安全带一次也没派上过用场。武昌在婚宴现场意外发现姐姐这边的宾客一点不少于杨凯那边,这对于武昌这样的移民家庭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更意外的是,武昌发现宾客们的口径与外婆出奇一致:我现在老是想到从前,想一想很有可能成百上千年才能遇到的大变故偏偏就叫我们给遇上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啊……如果不是吃酒席过程中追忆纷纷,武昌差一点就怀疑所谓的“女方宾客”是母亲花钱请来充数壮声势的婚托。

“新娘子,你和我们都是遂安人,就是现在的千岛湖,”江西伯伯先干为敬,说,“就是农夫山泉有点甜的那个地方,什么‘千岛,搁以前是‘千山啦,以前的遂安有山有水有城墙还有一座孝节坊,是为了纪念一位王家大小姐,王氏十八岁时嫁给一名姚姓的穷书生,结果结婚不到两年穷书生就死啦。”

“五十年代造新安江水电站,水满上来,整个遂安县城就沉到底下了,只有那些山还露出一点点头,就变成了现在的岛,”安徽叔叔接过江西伯伯的话,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哪里知道‘移民的意思,看到大家都在收拾家当整装待发,还觉得很新鲜很欢喜,终于可以换个地方玩一玩啦。遂安被淹之前,孝节坊顶上还长出了一棵小树,有的老人说那是王氏的精魂,屁个精魂,真有精魂,现在也成水鬼啦。”

“搬迁的时候大家各走各路,一个大族就散了,”江西伯伯接着说,“遂安还有一个名字,叫狮城,跟现在新加坡的别称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们是移出去,新加坡是人口移进去。”江西伯伯说完,大家无话。武昌站在武阳身后,端详这一张张有着血脉亲情的陌生脸孔,很多人的安静其实是一种漫长的哀悼。

安徽叔叔给武昌也敬了一杯,说:“这些事情也就我们‘永字辈的还记到一点,你们‘武字小輩哪里会晓得?”

原来,名字中的“武昌”无关武昌无关黄鹤楼——“武昌”和“武阳”不过是顺应族谱的产物。“昌”和“阳”两个用字是“华”字辈的太姥姥的意思。太姥姥搬离遂安老城,水土不服,常年受热毒湿疮困扰,隔三岔五就要上药铺取回昌阳三斗,晒干了研磨成粉,撒在床榻,裸身翻滚直到遍体着药。武阳和武昌还没出生,太姥姥就把她保命的“昌阳”拆分,加入“武”谱系。太姥姥参考了测字先生的卜算,“阳”比“昌”大,姐姐就占了“阳”。武昌满周岁时,太姥姥仙游,残酷的代际更迭,一命换一命。

“你太姥姥带着我们‘无产移民到婺城,因为搬家之前有规定,大水缸、大锅、大床、大柜、碗橱、石磨、大木桶、大桌子以及老人的棺材都不准带,大都廉价卖给了供销社,一个红棺材五元,一个大缸五角,太姥姥不愿意家传的红木八仙桌贱价糟蹋了,没带走也没卖,四条桌腿绑上石磨,留在老家等着水漫上来沉到水底下。我们从遂安带来的周转粮票和卖粮的钱按人头分配给了婺城公社高级社的会计。我记得那是四月份,青黄不接,我们带来的那一点粮食很快被社员们一起吃光了。我记得很清楚,有个哑巴社员,在一个下雨天拿着一口砂锅去食堂打了一碗粥,结果脚底一滑,砂锅砸在地上破了,哑巴没多想,扑到地上,伸出舌头就舔流在地上的稀粥,雨水、泥汤和米粒一起往肚子里吞,哑巴当晚腹泻不止,没几天就去世了……你太姥姥临终之际脑袋已经糊涂了,说什么老家的墙红了,水绿了,房顶的琉璃瓦金光闪闪晃得她睁不开眼,其实老家老屋是白墙黑瓦,水也不算很绿,老家一切都很湿润,从早到晚都有雾。但有一些地方你太姥姥不糊涂,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家的红木八仙桌,记得老家土改时分来的二十多亩土地。”外婆解释起家族历史毫不含糊,武昌开始相信外婆没有老年痴呆,“婺城的老社员对我们的态度有好有坏,住在老社员家里确实给人家造成了很多不便,很实际的一点,因为我们来了,害得他们口粮低了,有的社员骂我们移民佬、淳安佬、贱骨头……好在你太姥姥终于回家了。”在婺城殡仪馆,使用普通火化炉火化遗体是不收费的,但婺城人大多喜欢选高档炉给逝去的家属进行遗体火化,武昌家也不例外。武昌的外婆说,以前是买红心柏木做上等寿材,现在是自家掏钱用高档炉,都是一个道理。武昌的外婆和母亲带上太姥姥的骨灰回过一趟千岛湖,她们买门票买船票,偷偷在湖中心把太姥姥的骨灰撒下去,回到婺城又为太姥姥修了一座坟,空的。每年清明,武昌一家在太姥姥的空坟前上一炷香就完事了,而武阳武昌的同学们,包括杨凯这些婺城本地人通常都要花上一整天祭拜各种各样的列祖列宗。太姥姥的亡故为武昌一家在这片移居地贡献了第一座坟,虽然是空的,但青碑黄土,四海归帆,从此,他们与婺城,如根须滋蔓入土,有了干系……

相比杨凯那边的亲友劝酒划拳热热闹闹,武阳这边抚今追昔认祖归宗的气氛与婚礼现场有些脱节。武昌灵机一动,举起手机要给亲友们拍合照,于是一张张沉默凝重的面孔竞相笑开颜。如庄臣所言,他们也都是对着镜头只会笑的一辈人,哪怕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在他们心里,那是面对镜头唯一的政治正确。

小户型的婚房容不下太多人,闹洞房一项也就从简略去。武昌跟着外婆、母亲一起回到婺城小学教职工宿舍楼。武昌和母亲难得同睡一张雕花木床。在流行席梦思的年代,这张榆木雕花大床显得老旧过时,老木床不像席梦思可以自由拆分组装,根本无法通过楼道搬进屋里,只能从阳台吊上来。母亲当年也不理解父亲大费周章地非要搞这张床来做婚床:“你知道我们的证婚人是谁吗?毛主席!你爸一路瞎玩逛到婺城,看见我在婺城影楼橱窗里的照片,那张照片上,我坐在照相馆天安门城楼的布景前面,坐得笔挺,毛主席就在头顶看着我,你爸后来告诉我,我就是他心目中的‘中国,尽管我也说不清中国到底是怎样的,但我还是反复重申,中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我也不是。但你爸坚持叫我‘中国女人,好像我能代表所有的东方女性,后来听了我讲的遂安老家的故事他才改口叫我‘海的女儿,你爸在这些方面总是很有兴趣也很有才华的,但仅限于此,风景看得越多,越感到孤独和无聊,越需要去看风景。”武昌说:“太姥姥走的时候,这些‘永字长辈都回来过吗?”母亲说:“现在席梦思不稀奇了,倒是这样有年头的老木床金贵稀罕了。”

武阳回家省亲,点名要把这张木床搬到新房子里去:“好歹算是一件古董。”不仅如此,武阳决定新房出租,她和杨凯搬回婺城小学住。武阳住在杨凯家,偶尔也回家住几天。武阳回家就像贵客一样了,老木床装不下三个人,武昌重新支开客厅的钢丝床,一个人睡。外婆惊惶地盯着本地电视台滚动播放的婺城旅游宣传片,抱怨说,以前的家已经成了旅游景点,现在这里又要变成新的风景区啦,我昨天早上想吃宣莲羹,结果到店里一看,宣莲都卖光啦,全被外地游客买走啦。

婺城的“三江六岸”城区改造工程经过三年攻坚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婺城政府通过串联自然山水和人文古迹,打造出了一片全新的古城特色的风景区。武阳的新家正好在景区规划范围内,武阳身边不少朋友纷纷改装自住房做起客栈民宿业务。

婺城里的外地游客渐渐多起来,他们在婺城本地人熟视无睹的八咏楼、婺江边栖息流连,甚至对地方戏曲婺剧也兴趣浓厚。武昌就碰到过一位语言学博士,专程来婺城调查收集本地方言,武昌说的每句话,博士都用国际音标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武昌羡慕这些人,能够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她,在一个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座八咏楼,高高耸立在人们的视线中,无法藏身。

虽然李清照写过《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但武昌也从来没有对八咏楼高看一眼,家门口的景点容易让人不以为是景点,反正总在那里,比你年長,也比你长寿。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人们是很难感到激动的,过于熟稔,又与生计、经验缠绕,很难有好好看一眼的用心。设想一下,在家门口住宾馆,多么可疑又不伦不类。

武昌决定再次离开婺城。母亲以为武昌是因为婚房的问题赌气,安抚她:“学校为表彰我,校长私下里已经和我摊牌啦,婺城小学这个套间只要我愿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当然你也一样,实际上就是我们家的第二套房啦。”武昌笑笑,笑自己之前怎么没计算过这些,姐姐到底是姐姐。就在不久之前,武昌身上有一部分就像激进分子,渴望婺城完全推倒重建,她对自己也寄予相同的期望,但另一部分的武昌却企盼归属于她凭本能、习惯、回忆而渐渐爱上的婺城。就在不久之前,武昌能把这两个愿望分清楚,不扯在一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能力逐渐消失了。武昌恨不得即刻启程,在路上一地一地变换着,她想象自己是女浪子,不用过多计算计较,感官因为陌生环境的刺激而敏锐异常,终有一天,连家也成了陌生的风景。

武昌离开婺城前登上了八咏楼。建在石砌台基上的八咏楼,坐北朝南,分楼阁、前厅、二厅和楼屋四进。李清照的像和很多景点的名人塑像大同小异,线条简约,只大致勾勒出女性的形貌特征,反正谁也没见过真人,死无对证。有游客过来请武昌帮忙拍合照,年轻男女分立李清照两侧,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武昌按下快门的同时,好像也触动了什么。

太阳站住了。

你见过长江吗?武昌在自己身上听见了一种几乎遗忘了的声音,仿佛那颗久已停歇的心又开始轻轻地跳动了。

太阳照射着大地,起风了,夜一般轻。

武昌走下八咏楼,走上人行道,混入婺城的游客人流中。

责任编辑 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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