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二先生
2018-06-09余志刚
余志刚
一
2月的西湖柳眼惺忪、春容尚羞。岳坟旁边,数株寒梅飞绛点红,已有殷勤的蜜蜂赶来偷香弄腮。林荫里站着一男一女,男人穿一身皂色海青,女的发髻倭堕,裹着臃肿的织锦棉袍,彼此保持一个树荫的距离,像哑剧里相互索债的一对冤家,低首相向,嗫嚅失语。湖山静默间,男人终于抬起头来,向女人简短交代了一句什么,然后提起袍角快步走向湖边。桨声哗哗,一叶小舟载着那个不回头的男人,转眼隐入了眠云宿雾的万顷烟波里。
此刻,雷峰塔的夕照欲浮还沉,南屏山的晚钟若断若续。岸上的女人回想刚刚经历的一切,不禁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这便是1918年早春,遁入空门的李叔同,与日籍妻子的一场潦草诀别。
有人把李叔同出家与王国维自沉、周作人附逆,并称为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三大谜案”。以中国幅员之广、人口之多,少一个酸腐文人、多一个念佛的和尚,原本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正像郁达夫所言,杭州有两样特产,一是夏天的蚊子,二是庙里的和尚,而西湖边上每隔五分钟,“就可以看到缁衣秃顶的佛门弟子,漫然阔步在许多摩登女士中间”。人们吃不好、睡不着,为之抓耳挠腮、好奇心大发的亢奋劲儿,也是“其来有自”:这个李叔同做了和尚,却身负“中国现代话剧、音乐、美术之先驱”的“盖棺”之评,其“文化重量”逆袭胡克定律、爆表现代衡器,恐怕不是当今的综艺节目——像周立波之类的快嘴可以说三道四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首KTV小姐张口就来的催情“骊歌”,就是先生他作词谱曲的;他在留日期间创办话剧春柳社,饰演《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身姿曼妙、莺语婉啭,据说还倾倒了台下看戏的欧阳予倩和鲁迅先生;在大清国男人盯着女同胞的三寸金莲意淫不休时,先生他灵光一闪,第一个启用了女体裸模,并且学习法国罗丹的套路,把特别乖顺听话的日籍女模搞成了自己的“性生活伴侣”……十年缱绻半生梦,李叔同最终背弃盟约,躲进了虎跑寺,难怪国人们张大嘴巴,像众衙役一般齐声“呵”了起来:一个身负盛名、力可扛鼎的“文化先驱”,何以突然打摆子抽风,舍此万丈红尘,撇下如花美眷,成了望之俨然的“法身”?
响应这个疑问,世人给出的答案可谓五花八门。有“破产说”,称受辛亥革命波及,李家在津沪两地的票号相继倒闭,致其日用拮据,优裕的生活不克维持,遂负气出家。而事实上,1911年武昌城楼炮声一起,李叔同就有“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就民权脑”的热情诗句发表,扑身巨澜、澎湃激进,并没有流露出怨怼之气;他出家前,“浙一师”给出的职薪是105块光洋,除去布尔乔亚的一应费用,还能月出20块资助在日本留学的刘质平,经济上自给有余,并无左支右绌之虞。此外,“遁世说”和“幻灭说”则揭橥其“政治上的失意”,称武昌举事以后,南北军事力量挤压不休,政治运作丑恶如旧,想象中的“承平之世”迟迟没有到来,李叔同失望、苦闷而不得纾解,只好退而叩佛问禅。李叔同年轻时受到康梁思想的影响,写几行激进的诗歌、喊几句高分贝的口号是有的,但其骨子里是个“谁也不尿”的无政府主义者,哪里会有这种“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的英雄主义悲情?说法多了,质疑的声音也便自成说法。国人们在“大胆设想”时表现“机智”,于“小心求证”后各自“捂脸”,给民国时期的市井文化生活留下了丰富的“表情包”。1948年,丰子恺发表《我与弘一法师》,提出了著名的“三层楼说”。文章大意是:住在一楼的蛮妇夯汉满足于“物质生活”,吃饱穿暖是其营营所求;住在二楼的知识分子则还需要对月吟诗、见花落泪,于食色之外经营精致的“精神生活”;而弘一法师自然不屑于此,脚力又好,噌噌噌登上三楼,从此高擎青灯、依佛傍禅,过上了“一轮圆月耀天心”的“灵魂生活”。这篇文章见于《厦门佛学会讲稿》,作者又是“浙一师”与刘质平同门的丰子恺,弟子为先生代言,诚意与善意兼具,身份与公信力都是有的。然而,这样的意见依然值得商榷:将“灵魂生活”与宗教生活划一,有些牵强,也不够科学;再则,弘一法师何以要直奔这样的“灵魂生活”?结论摆在明处,原因未及深究,主观唯心色彩是显而易见的。
还是先安静下来。在西湖边觅一间亭子,沏上一杯龙井,慢饮细抿,聆听时光的风声。——在相同的地理坐标上,以静默的山水為媒,处在两个世纪的生命个体或许会有一次不期然的心灵邂逅?
好吧,就跟随西子湖畔的信风,让我们回到生活的原点。
1916年初秋的某一天,李叔同和夏丏尊坐在湖心亭里吃茶。因为官方的一位名人要来“浙一师”演讲,两个行事萧散的“自由人”就相约“躲”了出来。天上飘着稀疏的雨丝,两颗不合群的心挨在一起,况味着季节带来的潮湿和微凉。这时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夏丏尊随口说了一句:“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当和尚倒是很好的。”李叔同怔愣在那儿,看着手里渐渐冷却的茶盅,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夏丏尊日记里的一片生活花絮。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时至1920年6月,弘一法师去北山掩关前夕,在虎跑寺下院的一个饯行宴上,竟然拉着自己的手对众比丘说出一句话来:“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这段查有实据的掌故,被文史界论为“一语成谶”,是促使李叔同出家的“近因”。而弘一法师没有言明的另一半“助缘”,则还要牵出另一个大师级人物,他的名字叫马一浮。
当时的浙江,在文化领域形成了两个“朋友圈”。一个是以鲁迅为精神领袖的“革命圈”,在历次文化运动中勾雷掣电、呼风唤雨;另一个是马一浮领导的“学术圈”,多与李叔同、夏丏尊、经亨颐等相过从,专注于西方文化和新儒学,是儒林中的隐逸者。这个马一浮可不是泛泛之辈,16岁时参加绍兴县试一举夺魁(鲁迅和周作人的成绩排在30名开外),被誉为“天生读书种子”;20岁时以其卓越的英文天赋,被聘为清驻美使馆职员,得以沐浴欧风美雨,遍窥西学典籍,乃至开启了中国人研究马克思主义之风气;25岁以后遂“无心于世务”,藏身杭州一僻巷,潜心学术,“日与古人为伍”。现存史料中,马一浮致李叔同的信函共有五通,内容均涉及佛学研究,尤其对南山律宗多有窥奥、发微和推崇。他希望李叔同能不踵流俗,“起南山已坠之宗,毕千华未了之案”,发心走上弘律之路。在他的鼓励下,自1916年12月25日至1917年1月11日,李叔同在虎跑寺尝试断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非但不觉痛苦,反而自感身心灵化、似有仙象。“出关”之日,李叔同找到马一浮居住的胡同,向他汇报这次断食的心得。同去的丰子恺日后在一篇题为《陋巷》的文章里写道:“我跟着李先生走进陋巷中的一间老屋,就看见一位身材矮胖而满面须髯的男子迎了出来……他们坐下后,谈到‘楞严‘圆觉等名词,只是我全然不懂。”李叔同的这次访问,带回来一批佛学典籍,还得到了一串念珠的奖赏。
农历年假到了,李叔同没有回上海与日妻一起过年,却选择了留在虎跑寺听经。
翌年新春,马一浮的朋友彭逊之在杭州定慧寺落发,李叔同受邀见证了他受戒的全过程。
同年2月,李叔同在虎跑寺斋戒习静、诵《地藏经》,至当月25日卯时,在该寺了悟和尚的主持下行皈依礼,取法名演音,号弘一。这一天,正是“男女老幼围桌边,一家同吃上元丸”的元宵节,与其关山相隔的家人竟还懵然不知——“浮生辗转风吹絮”,世间已无李叔同!
其时,李叔同38岁,有一妻二子在天津,一日籍妻子在上海。出家前,曾与友人姜丹书有过一席对话。姜问:“何所为?”李答:“无所为。”问:“君固多情,忍抛骨肉耶?”答:“譬患虎疫死,将如何?”(姜丹书《弘一大师咏怀录》)这里说的“虎疫”,是霍乱的俗称,在我国属于甲类传染病。李叔同用这个极端的类比,表明了自己的坚定立场:霍乱来了,世界末日到了,“伏野之殍,虫兽食之”——安得存其“骨肉”耶?
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经城东女校的杨白民牵线,李叔同的日籍妻子辗转找到杭州,三个人在岳庙门口吃了一顿不尴不尬的便餐。她原以为日本和尚可以有妻室,自己尚能立足于尺椽片瓦之下,获得这个男人的一叶庇荫。未料遭到李叔同的断然拒绝。饭罢,这位自称“弘一”的和尚从腕间摘下一块手表,递给她说:“回日本去吧,你有技术,不会失业。”转身登上埠头候着的船划子,面朝湖心,踏波远去。日本女人大恸而返,此后再无音息。
最受打击的,还是李叔同的发妻——在天津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俞氏。据其次子李端回忆,在孑立无依的“空巢”世界里,母亲有两年时间去绣花社埋头绣花,在针线的拉扯声中,穿越令人绝望的漫长时光。八年后,俞氏抑郁而死,年仅四十八岁。
人们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若论佛学修为,同时代的鲁迅、章太炎、欧阳竞无都在李叔同之上,他们何以能够居家向佛而始终若即若离?那位“生而知之”的马一浮大士遍读“三藏十二部”,对身边友人多有指引和化度,最后却抛出了“儒佛互摄论”,说什么“尧舜孔佛是一人”,始终不肯出家。做学问做到经天纬地,终究是吃喝拉撒一肉身,“口喜膏腴之食,耳悦玲珑之音”,人之大欲存焉!要说他不够厚道,也仅仅是搭了一个文化的窝,捡了一枚有些来历的蛋,做了一个“行证佛果”的孵化实验而已。
问题是,聪明如李叔同者,怎么就成了人家的“蛋”呢?
据传,李叔同出家周年,有三位神秘的女客造访了虎跑寺。她们口吐吴侬软语,自称是江南故人,要求见一见“弘一师父”。因事前得了寺院知会,新进的弘一不会客、不见陌生人,尤其不接待来历不明的“女眷”,值日和尚做了一番“工作”,就把来人礼貌地挡在了山门外院。三女子一时情急,口里高喊“漱筒”,蜷身伏地一跪,哭得梨花摇颤、莺燕失韵。围观的香客先是以为在拍电影,屏息不敢出声,后来到底看出了一些内情,竟有心软的婆子陪着抹起了眼泪。
“多情女哭谏李叔同”!这则花边新闻,使公众注意力出现了方向性反转,其传播锐度直逼李叔同的感情史,爆炸性效果是不难预见的。但非常遗憾,它仅仅是民间文本里的一段发散性演义,就法理而言,属于“三证”皆无,可信程度是要大打折扣的。小说家言也是“一家之言”,阅读者一目带过、作为参考,应该并无不可的吧。
经专家确证的资料表明,李叔同出家前曾陆续处理过一批“遗产”:把平生所绘油画赠给了北京美术馆,将私藏印章赠给了西泠印社,平日交好的友人、学生皆有偏惠。经亨颐是“浙一师”校董,并不支持李叔同出家,却也意外得到了一轴明清山水。他在日后所撰的《华严集联三百跋》里写道:“余曩任浙江师范于民国元年,聘上人(李叔同)掌音乐图画,教有特契。艺术之交,亦理性之交也……迨七年,毅然入山剃度,身外物尽俾各友,余亦得画一帧,永为纪念。”赞赏李叔同的教学水平,怀念彼此的君子契谊,庆幸其高情惠赠,欣悦之情溢于言表。其余,学生辈如丰子恺、刘质平等,均有厚赍之喜。
夏丏尊作為李叔同的室友,两人同吃同住,关系最为密切。1918年暑假,夏丏尊在家里照顾生病的父亲,开学回校时,李叔同已经正式出家(皈依与出家时隔半年)。他在虎跑寺看到“剃去短须,头皮光光”的弘一,一时悲情涌起,情绪十分低落。弘一拿出一个精致的锦匣,递给他说:“入山修梵行,俗物是负累。这个你收着吧。”夏丏尊打开一看,竟是一柄极为玲珑可人的青缣扇面,扇上题识如惊鸿掠空、鸾飘凤泊,识云:“漱筒先生,当沪名士,过谈累日,知其感事愤时,抱负非常。蒙贻佳什,并索画篚,免以原韵,以答琼琚,敬请方家均政。”眉额上蹦出一行落款:北里女子朱慧百!夏丏尊一时眼神发晃,掏出手帕轻按额角,又反复擦拭手心里的细汗。弘一见状,遂要过扇面,在背面写下“前尘梦影”四字,掷笔于地,转身去了禅房……
“北里女子”,语出袁枚“北里空销旅客魂”句,是旧时青楼女子的自称。
抖开这幅扇面妙品的袅袅香氛,觉得身心瞬间羽化,尘事就在眼前。
二
民国初年,有一支名为《杨翠喜》的广东乐曲风靡大江南北,新月娱乐公司不失时机地将其灌制成唱片,加速了它的广泛流行。这支乐曲的迅疾走红,不单因其曲调哀怨动人,还缘于它以叙事的方式,演绎了此前震惊政坛的一桩官场花案:光绪三十三年,工部尚书载振(庆亲王奕劻之子)触犯清宫禁忌,私匿天津坤伶杨翠喜于金屋,御史赵启霖联合同僚奋起参劾,致载振及涉案的袁世凯党人段芝贵相继落马。因事发清末丁未年,史称“丁未花案”。
这位深陷“花案门”的杨翠喜,竟是李叔同的“命中之劫”!
李叔同生于天津,其父李世珍为清同治年进士,官居吏部主事,致仕后经营盐业和钱庄,历数十年而为津门巨富。少年李叔同习《尔雅》《说文》,攻钟鼎篆隶,博学多情,风流倜傥。14岁那年随母亲到天仙园看戏,与“班花”杨翠喜一见倾情,堕入爱河。杨翠喜声貌出众,擅发冶荡之音,每每是几个碎步踩到台边,嘚嘚嘚的云板随之一顿,一个雪亮的眼风往台下一斜、一转、一丢,立刻会引发全场喝彩的狂热风暴。这种特殊环境里的“眉目传情”裹挟了李家少东,他几乎日日要赶场、天天去捧角,散场后候在灯影阑珊的街口,提着一个灯笼,“心潮澎湃”地护送杨翠喜回家。现存史料中,还能看到李叔同的《菩萨蛮·忆杨翠喜》二阕,其中“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诸句,都生动记录了当年的津门富二代那种魂魄分离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这一段如今看起来尚有些“小清新”的感情,遭到李家长辈的无情封杀。来自仲兄李文熙的经济制裁,也使支用无度的阔少一夜间变得阮囊羞涩。李叔同在受到禁足、盯梢和“日日讼过”的生活环境里,穿梭于学馆、家宅与书房之间,度过了三年压抑而绝望的时光。其间,也有逃离学馆去戏园私会的经历,但惊鸿一瞥的晤对,紧张多过甜蜜,慌乱掩盖了欢喜,已经没有想象中的美好。
1897年,李叔同满18岁,奉母命与津门茶商之女俞氏完婚。“杨翠喜情结”从此成为他心头“一垛没有完全燃烧的麦秸”,表面上了无痕迹,但一团暗红的余烬分明在黑夜里明灭,像一块温润的红玉,永不凋谢也从来不曾熄灭。时隔多年,“丁未花案”曝光,李叔同一念成灰、心生去意,同时对自身“失败的婚姻”产生了深切的漠视和疏离。
婚后第二年,李叔同奉母携眷迁居上海。据其次子李端日后在《家事琐记》中回忆,乃父南下赴沪的初衷是想从此脱离等级森严的封建家庭,“而天津李家的钱庄在上海设有柜房,可以庇荫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而事实上,除了对母亲的细心奉养,“家人的生活”并未纳入李叔同的“人生计划”:1905年,其母病逝,携眷扶棺返津(李妻自此寄足天津),几个月后遂东渡日本;1911年,于上野美术学校毕业,偕日妻回国抵沪(多了一个妾,寓居上海),先后在城东女校、《太平洋报》供职;1913年,孤身避居杭州,任“浙一师”音美教员,直至剃度出家。此间十余年,他是家庭里并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的虚幻影子,是妻子在佛龛前不断叨念的一个名字,是稚子眼睛里一片真实的空白和掩饰不住的恐惧……
这与社交生活里的李叔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丰子恺曾见过李叔同的一本“影集”,并据此做过生动有趣的描述。在上海,他有一身“光绪年间最时髦的打扮”:“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一束胖辫子;头脸高高扬起,双目流星四顾……”年少多金,锦衣玉貌,富贵气里含蓄儒雅,暖格调里透着高冷。在东京,又换了一副“髦得合时”的行头:“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手杖)、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一副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了。”相比于鲁迅笔下,在樱花公园里“拆散辫子、扭着脖子”的大清国留学生,他脑后少了一根“猪尾巴”,身上的“国际元素”无处不在,悖乎流俗、高格独标,懂得“藏拙于巧”、为国争光,用现在的话说,是不乏“看齐意识”和正能量的。
“不俗即仙骨,多情是佛心。”
李叔同先后在上海生活了7年,鲜衣怒马、竞逐花丛,一路上斩关夺隘,可谓阅人无数。与其过从密切的,有朱慧百、李苹香、谢秋云、高翠娥、金娃娃等,都是晚清入籍的名妓。那时候,上海滩的高级妓院叫“书寓”,妓也不叫妓,称“校书”或“先生”,弹唱、书画、歌赋,诸般技艺各有所擅,比起今天“文工團”里的女演员,应该是色艺皆胜、绰有余裕的。李叔同喜欢听朱慧百行令、高翠娥挼弦、金娃娃唱歌,兴会淋漓之时,少不了寻章摘句,有一番欢情洽意的酬唱。当时的上海《消闲报》曾刊登李叔同的《为老妓高翠娥作》,诗云:“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残山剩水”典出孔尚任的《桃花扇》,感时伤世的同时,竟还稍带一枪,把高翠娥干瘪的肉体嘲笑了一番。在“妈妈桑”眼里,李叔同是个“达于情理”的恩客,不与寻常“花客”为伍,不留“感情死结”,来时从容,去也潇洒。
1904年,他交识“天韵阁女史”李苹香,厕身香阁、流连馆舍,穿梭的脚步出现了短暂的顿挫。提到李叔同的红粉知己,学者们多以“北杨南李”为口径,杨翠喜以坤伶之躯搅动了清末政坛,李苹香则是沪上文人的“绯闻漩涡”。当时的妓女以色艺为分野,都有相对应的“技术职称”,依次为“长三”“幺二”“烟妓”等,以致“爱有差等”,气场大不相同。《春江花月报》曾列出沪上三百“长三”榜单,李苹香名列三甲、宣之传胪,艳帜起于一时。名士冒鹤亭、吴保初、陈子言是天韵阁常客,国学大师章士钊剑走偏锋,化名铄镂十一郎写了一本《李苹香》评传,一时笔惊风雨、谣诼纷起,传为坊间笑谈。
其间,由朋友热心“搭桥”,李叔同客暖旁席,成了天韵阁主的“青衫之交”:“淡饮香茗自在心”,彼此谈些掌故、聊聊人物,兼以歌赋往还,心里产生了“熟悉的亲切”。李叔同是个相对沉默的人,情思一动、搅乱寸衷,交流过程中会出现意外的“信号阻断”,也即冷场。李苹香不以为怪,调弦试音三两声,动而不噪,仿佛在回应相公的无言心事。——从检索到的旧照片看,李苹香有一张“月份牌”圆脸,目光忧郁、神态安静,是个性情幽沉、藏有伤心过往的女子。李叔同有《口占赠李苹香》绝句,提到“只因第一伤心事,红粉英雄不自由”,对她的命运遭际传达了深切“悯恸”,同时也因自己的情衷难付,表现出“壮士袖手”的无奈。
基于这种心态,李叔同做了一件大失水准的事情:在章士钊的《李苹香》杀青之后,一时技痒难忍,炮制了一篇言之凿凿的《序言》——从此卷入乌烟瘴气的“三角恋”丑闻。此文并未涉及与李苹香的交往,而是从驳斥龚自珍的《京师乐籍说》破题,大谈乐籍与文明的关系。文章写道:“乐籍之进步与文明之发达,关系綦切,故考其文明之程度,观于乐籍可知也……若文明发达之国,乐籍棋布,殆遍都邑!”他认为,考察红灯区的发达程度可以衡量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一个国家如果够文明、够进步,必然妓馆林立、惠及城乡。至此笔锋一转,说到逛窑子的诸多好处:“游其间者,精神豁爽,体务活泼,开思想之灵窍,辟脑丝之智府……”并以中国的野蛮与法国的文明作例证,得出“支那文化未进”“盖系乐籍未兴”的结论,最后高声发问:上海这样的国际商埠,红灯区的繁华程度竟不如法国的一个荒僻小镇,难道我泱泱中华除了死读孔孟的腐儒,便没有“追求进步”的文明人了吗?——在一个儒学国度,为一个妓女立传而正名,敢于如此大张旗鼓、“雄文直道”,自古至今实属罕见。
随着流言四布,各种困扰如麻缠身,他的感情生活也陷入了“芭蕉不展丁香结”的死局。第二年,因为母亲亡故,又苦于沪上“事无可为”,李叔同远走东瀛。临别时写下《又赠苹香》,以唐朝才子元稹自譬,表示“取次花丛懒回顾,休将薄幸怨微之”。翻译成口语,大意是:“经此一别,不再恋爱;莫怨无情,实乃牵挂……”蜥蜴跑了,却留下一截滑稽的尾巴。
然而他很快有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异国恋”。而且因为“相对人”的锲而不舍,这场恋情远涉重洋,延宕了10年之久。这到底不同于之前的“李叔同风格”,但因关涉隐私,当事人又三缄其口,事情的原貌已无法参详。那是1912年春季的一个雨天,上海城东女校的杨白民因通联教务,叩开了小东门附近的一座破落小院。应门的竟是一个白皮肤的东洋女子,身着绿底和服,束一个腰带包结,高髻细颈,像一株临风摇曳的翠竹。“我找漱筒……”“呵……他出去买早点了。”女人立即笑了起来,牵起衣摆,探身向附近的街口张望。杨白民觉得事出唐突,赶紧找了个借口脱身。女人高声说了句日语,挽留他再等一等。到了弄堂的拐角,杨白民看到她依然袅娜着翠竹般的身姿向远处殷切地张望。
这就是她定格在人们心里的永久形象。
对于这个女人的出身,中国学者多有说辞。但基本意见偏于一致:她应该是某所职业学校在读并且出来兼职的学生;由此又“推导”得出:她是一位知识女性,同时家境又比较贫寒。这也是她从事“人模”工作的必要条件和理由。权威人士“推算”,如果从李叔同进入上野美术学校起算,那么他们的同居关系在其留日期间就已维系了5年。整整5年的厮磨相守!对花开瞬间的女人又意味着什么?这也便是她去国背亲、抛弃一切,跟随李叔同流寓海外的因由所在。
然而,李叔同什么也不能给她:优裕的生活,甚至“妾”的身份。1911年以后,李家的盐业已被政府接管,他们的一应支用主要靠工薪维持;虽然时届民国,享有“妻妾之奉”的国民仍大有人在,但李叔同顾忌自己的庶出身份,平日里闻“妾”色变,自然也愈加避讳“妾身”的存在。所以,他们常常搬家,拎着几个皮箱“避人耳目”,过着近乎幽居的生活。日籍女人羁居上海7年,始终是被“雪藏”起来的一段故事,大家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在可见的回忆文章里叫她“雪子”“薰子”“美惠子”……成为爱情物语里,一个凄美的影子。
1912年夏,李叔同经柳亚子介绍加入南社,并在其旗下的《太平洋报》担任副刊主笔,荷戟文苑、引领风尚,暂时走出了蜗居生活的灰暗。他在副刊里推动中国绘画改良,发表大量言情文字,倡导女性解放以及移风易俗之“新生活”。其间,因连载《断鸿零雁记》与“僧侣作家”苏曼殊有过一段交集,两人联手致力一个版面,又是各怀绝技的言情高手,出版的报纸长期脱销,惹得上海女学生“白天照镜子,晚上读情诗”,天天跑到编辑部送照片,时称“南社二畸人”(柳亚子语)。而苏曼殊的“畸态”尤为时人所乐道,他曾三度出入于佛门,“邂逅”女学生就朗诵《拜伦诗选》,遭遇“丑恶男子”辄狂吐吕宋雪茄,时而芒鞋筇杖、托钵乡里,时而西装革履、大喊革命,是个脱略形迹的“花心和尚”。当时的南社提倡民族气节,却也以个性解放为号召,打茶会、喝花酒是社团同仁之“高尚生活”,往往由苏曼殊叫局,叶楚伧、柳亚子、朱少屏、李叔同围桌坐开,出去一张局票,叫来普庆里的桐花倌、三马路的花雪南、富春里的赛金花、清河坊的谢秋云,掷骰猜枚、划拳行令,搞得欲海竖立、肉山倾倒……
是年七夕,李叔同与谢秋云一起度过。惝恍迷离之间,他写下一首七律感怀,诗云:“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十日黄花愁见影,一弯眉月懒窥人。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一字一泪,扯动衷肠,除了落寞文士的“故国家园”之叹,便是“梦醒扬州”的深切悔倦。这一路走来,癫狂柳絮、轻薄桃花,“为谁惆怅为谁颦”?是那个眼生横波的杨翠喜吗?
谁也不能替他回答。
第二年,他即南下杭州谋职。留下痴情的日籍妻子(姑且这么称呼吧),牵着衣摆,长久地倚门张望……
对于李叔同出家前,那一段“走马章台,厮磨金粉”的经历,学界前辈多有精到点评。林子青在《弘一法师年谱》里写道:“庚子辛丑以后,国是日非,大师一腔热血无处发泄,乃寄托于风情潇洒间。”姜丹书作《弘一法师小传》,解释说:“上人一腔忧愤寄于风情,盖高山流水,志在赏音耳。”都把李叔同放进“革命者”的“范器”里,揆度他“意在忧国忧民”,然后夙志不得其伸,只好转身去了妓院。逻辑上多少有些混乱,立此存照,聊备一格吧。男女相悦,本是“天地生物之心”,柳下惠但曰不乱,非曰不好也。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类的性欲是荷尔蒙的产物,性欲遭遇阻隔,自然产生了“爱情”。孔雀表达“爱情”会打开绚丽的羽毛,人类没有羽毛,却会“照镜子读情诗”,诉诸艺术与文学。有一个传记作家曾以独特的视角,再现了李叔同面对“坐式”女体(后来的日籍妻子),进行艺术写生的某个片断,不敢私享,呈供于下:
几个时辰过去,害羞带怯的少女已跃然纸上。他停下画笔,炽热、专注的眼神从她身上移开。室内没有一丝风,但眼角的余光告诉他,女孩的肩膀在微微发颤。
他站起身来,慢慢朝她走去。
“冷吗?”他不敢看她写满情绪的眼睛,轻柔的声音竟有些沙哑干涩。
她仰起头来,轻微地勾了勾下颏。
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他慢慢俯下身去,拿起雪白的内衫裹住了她光洁的身体。时间仿佛停滞,满室的石膏像都注视着他,用细长的手指为她系上腰间的第一根绳,胸下的第二根绳,为她一点点抻平前胸的细小褶皱……
艺术与“爱情”嫁接,其状若此。毫无疑问,这个繁复的过程也会转嫁到精通音律歌赋的妓女身上。“风流有诸孙,猎艳少年场”,这是一个人的生活常态;“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这又是另一个人的“道德幡悟”。在儒家的文化语境里有“罪感”一说,却着意“道德审判”而未予指明出路,重轭难负之下,促成了李叔同的逃儒归禅。
意外的是,即使在禅定之后,弘一法师的“罪感”也一时无法摒除。他在《最后之忏悔》里这样写道:“近来常自发问,我是一个禽兽嗎?好像不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人身。我从孩提起就一直造恶,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无甚区别……”自揭鳞甲,责之也切。1923年,西泠印社印了一本《漱筒诗集》,被他斥为“多涉绮语,格调也卑,无足观也”,对自己年轻时代的诗歌和猎艳生活做了彻底否定。1929年,开明书店请他写字模,写到“女”部、“尸”部,他就手底打战、不愿再写,声言“要抄《心经》三通,方能赎其罪过”……
“前尘梦影”纵已放下,“立地成佛”谈何容易!
三
李叔同出家当年,苏曼殊在上海去世,同是槛外人,阴阳两相弃。
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后人为了纪念两位不世奇僧,分别在西湖孤山和虎跑山麓建起了“曼殊大师之塔”和“弘一大师之塔”,两塔隔湖相望,蔚为人文之胜。
甬上有好事者漫游西湖,见湖心亭立有一碑,曰“虫二”,大奇。访诸船娘,才知是当年乾隆下江南泛舟西湖时,为附会“风月无边”一说,将“风月”(繁体)两字拆去边框,御书手植于此。其人沉吟有顷,涂写《过西湖谒弘一、曼殊墓》于亭上,乃去。
其诗云:年少贪欢花底睡,无边风月柳蹊追;红粉蚀尽卿卿骨,卧对湖心虫二碑!
审其意不亦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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