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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文心雕龙注订》对“范注”的订补与因袭
——以范文澜、 张立斋《文心雕龙·原道》注为例

2018-06-06

关键词:原道张氏

李 平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0 引 言

张立斋先生(1899-1978)是中国台湾地区著名学者, 出身望族, 幼承庭训, 曾师从金梁、 罗振玉, 研究训诂学、 文字学; 1949年后赴台湾, 历任东吴大学、 政治大学和文化大学教授。 张先生也是孕育台湾“龙学”的前辈, 不仅最早于政治大学开设《文心雕龙》课程, 而且最早在台湾从事《文心雕龙》校注研究, 正中书局1967年1月出版的张氏《文心雕龙注订》(简称“注订”), 乃台湾“龙学”界最早的一部专著, 王更生先生总编订的《台湾近五十年〈文心雕龙〉研究论著摘要》“专门著作”类即以“注订”为首。

张氏在“注订”序中指出, 历代《文心雕龙》注本谬误甚多, 未能尽善, 于是欲订补诸家, 确立善本, 以利于今人研读。 所谓“至于注订之作, 一以正诸本之讹失, 与补其所未备”。 “注订”一书虽有对纪评、 黄注、 杨校等诸本的订正, 但主要是对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简称“范注”)的订补。 根据相关统计, 全书言别本误者仅有八处, 而明指“范注”非者多达112处。 因此, “注订”实际是对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简称“范注”)的订正。 台湾“龙学”同行亦明言:“政治大学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 对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作全面订正, 为研究奠定根基。”[1]25

张氏欲订补“范注”, 以成新书, 嘉惠士林, 心志所冀, 诚可钦也!然而, 台湾著名“龙学”家王更生在《近六十年来〈文心雕龙〉研究总结》一文中评其书曰:“实际上, 行文简要是张氏《注订》的佳处, 至于正讹补阙, 也许尚待进一步的努力。”[2]120台湾“龙学”前辈李曰刚亦谓:“其自负亦不浅矣。”[3]3525笔者将“范注”与张氏订补两相对照、 细加比勘, 发现张氏对“范注”之订补, 除偶有进益之解、 稍补“范注”未备之外, 多为讹失之评, 或仅一家之言。 且因为过于倚重“范注”, “注订”一书倒是留下了明显的因袭痕迹。 下面以两者对《文心雕龙·原道》(简称《原道》)的校注为例, 尝试论之。

1 “注订”对“范注”的订正

“注订”以订正“范注”为主, 全书明言“范注非”(或曰“谬”、 或曰“非是”、 或曰“范注误”)者多达一百余处, 仅《原道》篇就有五条。 就这五条而言, 除第一条言之成理外, 其余四条纠谬皆不能成立。

第一条为“文之为德”, “范注”曰:

章炳麟《国故论衡·文学总略篇》曰:“文德之论, 发诸王充《论衡》。(《论衡·佚文篇》:“文德之操为文”); 又云:“上书陈便宜, 奏记荐吏士, 一则为身, 二则为人, 繁文丽辞, 无文德之操。”)杨遵彦依用之。 (《魏书·文苑传》杨遵彦作《文德论》, 以为古今辞人, 皆负才遗行, 浇薄险忌。 唯邢子才、 王元景、 温子昇彬彬有德素。 )而章学诚窃焉。”杨文亡佚。 《论衡·书解篇》:“夫文德世服也, 空书为文, 实行为德, 著之于衣为服。 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 德弥彰者人弥明。 官尊而文繁, 德高而文积。”仲任之意, 盖指当时儒生讽古经, 读古文, 不能实行以成德, 雕缛以成文, 倍有德者必有言之旨, 而上书奏记之人, 徒作丽辞, 更无德操。 此所谓德指义理情实而言, 与彦和文德之意不同。 按《易·小畜·大象》:“君子以懿文德。”彦和称文德本此。 王章诸说, 别有所指, 不与此同。*文中所引原文均出自范文澜先生的《文心雕龙注》(上)(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8年)一书, 第3-11页, 下文恕不赘述。

“注订”订正道:

立斋按:“范注”引章炳麟之说, 称“与彦和之意不侔”, 知其然, 仍引其说, 徒靡文耳。 范又云:“按《易·小畜》, 君子以懿文德, 彦和称文德本此。”此敷会之说, 盖不明《小畜》之言文德也。 卦意在蓄德为主, 而懿之者, 美君子之潜修也。 与《雕龙》文之为德不相侔, 而竟以相从, 不亦谬乎?盖“文德”与“文之为德”有殊, 文德重“德”字, 文之为德重“文”字, 言文之为德者, 观其效, 而察其所得也。 《说文》:“悳者, 外得于人, 内得于己也。”又德与得通, 本字作悳, 即宋儒体用之谓。 言文之为德, 明斯文之体与用, 大可以配天地也。 盖彦和实取《系辞下》“以通神明之德”句为本。*文中所引原文均出自张文斋先生的《文心雕龙注订》(台北: 正中书局, 1968年)一书, 第1-9页, 下文恕不赘述。

张氏所辨极是。 一者, 刘勰所言“文之为德”与“文德”确有本质差异, “范注”不察, 以《周易》“文德”释之, 不当。 刘勰是通过论述文之起源来建立文学本体论的, 《原道》是一篇文学起源论, 又是一篇文学本体论, 这种将起源与本体交织在一起的思想, 正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特点。 张岱年指出:“在中国古代哲学中, 宇宙生成论学说与宇宙本体论学说, 往往是相互统一, 相互结合的。”[4]162《老子》中说的“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 既可以说是宇宙生成论, 也可以说是宇宙本体论。 《原道》继承了古代哲学的这一特点, 把文学起源论和文学本体论结合在一起, 我们也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这句话。 “文之为德”中的“文”, 就是《原道》说的“天文” “地文”之和的“道之文”, 也就是天地万物的文采形貌。 “德”训为“得”。 《广雅·释诂三》:“德, 得也。”《说文》:“德, 升也。”段注:“升当作登……登读言得。 得来之者。”今本《周易》中的“德”字, 汉帛书本多作“得”字。 可见, “德”在古代的基本意思是指万物的生成和所得。 诸如:“德者得也。 得也者, 其谓所得也。”(《管子·心术上》)“物得以生谓之德” “天地之大德曰生” “德者, 物之所得也”(王弼《老子注》)。 据此, “文之为德”意即“文之为得”, 说的是“文”的产生、 来源。 那么, “文”又产生、 来源于何处呢?下文“与天地并生”清楚地告诉我们:“文”和天地一样, 都是由道创生, 来源于道的。

再者, 《原道》之主旨即体用之道, 刘勰一方面要“寻根” “索源”, 探讨文学之本; 另一方面又要“赞圣” “设教”, 发挥“文章之用”。 “道沿圣以垂文, 圣因文而明道” “原道心以敷章, 研神理而设教”, 概括了《原道》“述道言治”的主旨。 “道” “道心” “神理”都是指“自然之道”, “原道心” “研神理”者就是孔圣人。 所谓“幽赞神明, 易象惟先, 庖羲画其始, 仲尼翼其终”。 刘勰援《易》以为说, 进而建构起体用一如的文学本源论。 张氏以宋儒体用之说释“文之为德”, 发前人所未发, 甚有见地。 故詹福瑞先生对张氏此条注订予以高度评价:“在这段注里著者一方面纠正了范注之误, 另一方面, 对‘文之为德也’, 作出了个人的解释, 应该是我们见到的各家解释中, 关于体用说最早的解释之一。”[5]4

然而, 张氏对“范注”的批评, 多意气之语则并不可取。 正因为“范注”以为“文之为德”即“文德”, 所以才引王、 章之说。 不过, “范注”亦指出其“德指义理情实而言, 与彦和文德之意不同”, 故另外依据《易·小畜·大象》“君子以懿文德”为彦和“文德”之说张本。 此为注家欲辨明是非曲直所必须, 非张氏所谓“知其然, 仍引其说, 徒靡文耳”。 对于张氏此注肆其意气之措辞, 牟世金亦有恰当的评价:“此注确有其独到之见, 主要在于较早而又明确‘文德’与‘文之为德’的区别。 古书中讲‘文德’的甚多, 或与武功相对, 或文、 德并称而以‘实行为德’(王充), 与‘文之为德’迥异。 德, 《广雅·释诂》:‘得也’。 彦和乃取‘文’所独得独具之义。 张注虽明而未融, 然较早指出其‘不相侔’, 亦为可贵。 但谓其在范注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则可, 谓其正范注之‘谬’则不可。 查范注已征章炳麟、 王充之说, 而谓‘王章诸说, 别有所指, 不与此同’; 更具体讲到:‘仲任之意, 盖指当时儒生讽古经, 读古文, 不能实行以成德, 雕缛以成文, 倍有德者必有言之旨, 而上书奏记之人, 徒作丽辞, 更无德操。 (此所谓德)指义理情实而言, 与彦和文德之意不同。’ 张立斋之注, 正是此意的发展。”*另, 寇效信赞同“范注”对“文德”的解释。 他说:“范文澜把‘文德’看作一个概念, 并把刘勰的‘文德’与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文德’联系起来进行比较和考察, 我认为这是正确的。”参见寇效信《〈文心雕龙〉的“文德”说》, 《中国文艺思想史论丛》(第2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5年。[6]23

第二条“与天地并生”, “范注”:“下文云‘人文之元, 肇自太极。’ 故曰与天地并生。”立斋按:“《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 范注误。”此条“范注”运用本校法, 前后文互证以释义, 非出典, 故不误。 张氏据《庄子·齐物论》以出典, 两者角度不同, 立场各异, 不存在孰是孰非的问题。

第三条“幽赞神明, 易象惟先”, “范注”曰:

《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 幽赞于神明而生蓍。”韩康伯注曰:“幽, 深也。 赞, 明也。 蓍受命如响, 不知所以然而然也。”顾千里曰:“幽赞神明, 旧本作讚, 是也。 《易?释文》云‘幽赞, 本或作讚。’ 《孔龢碑》幽讚神明。 《白石神君碑》幽讚天地。 汉人正用讚字。”孙诒让《札迻》十二“彦和用经语多从别本, 如幽讚神明, 本《易?释文》或本。”

“注订”曰:

《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 幽赞于神明而生蓍。”韩康伯注:“幽, 深也。 赞, 明也。”立斋按: 范注引顾千里说:“称旧本作讚。”又引孙诒让《札迻》, 谓“彦和用经语, 多从别本, 如幽赞神明, 本《释文》或本。”以上诸说皆误。 按: 《说文》无讚字, 则顾氏称汉人正用讚字者非, 《释文》或本, 当间存古旧, 则孙氏之轻别本亦非。 盖赞有进、 佐、 明三义。 且讚及儹皆后起字。 故赞不宜作讃, 范氏所引皆误。

这里, 张氏先据“范注”以出典, 接着断定“范注”引顾、 孙之说“皆误”。 其实, “范注”所引顾、 孙之说, 乃并存诸说之意, 并非表明“范注”认为“赞”当作“讃”。 “范注”篇末释“赞曰”之“赞”曰:“本书《颂赞篇》云:‘赞, 明也, 助也。’ 按《周礼》州长, 充人, 大行人注皆曰‘赞, 助也。’ 《易·说卦传》云‘幽赞于神明而生蓍。’ 韩康伯注曰:‘赞, 明也。’ 此彦和说所本, 《说文》无讚字, 自以作赞为是。”可见, 张氏曲解“范注”, 其订正“范注”所引皆误之根据(《说文》无讚字), 正来源于“范注”。 而其认为“孙氏之轻别本亦非”, 也是对孙氏之说的误解, 因为孙氏之说并无“轻视别本”之意。

第四条“元首载歌”, “范注”引《夏书·益稷篇》以出典:“帝乃歌曰,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立斋按:“《虞书·益稷篇》(今文合作《皋陶谟》):‘帝乃歌曰: 股肱喜哉, 元首起哉, 百工熙哉。’ 范注称见于《夏书》, 误。”按:“范注”不误。 “《尚书》的名称, 代有变异, 其初泛称《书》, 其次有篇名, 其次分夏、 商、 周书, 其次称《夏书》为‘尚书’, 其次总称夏、 商、 周书为《尚书》”[7]27。 今本《虞夏书》并入《尚书·皋陶谟》中。

第五条“业峻鸿绩, 九序惟歌”, “范注”:“黄先生曰‘案业绩同训功, 峻鸿皆训大, 此句位字殊违常轨。’ 《伪大禹谟》‘禹曰, 於, 帝念哉!德惟善政, 政在养民。 水、 火、 金、 木、 土、 谷, 惟修; 正德、 利用、 厚生, 惟和。 九功惟叙, 九序惟歌。 戒之用休, 董之用威, 劝之以九歌, 俾勿坏。’ ”立斋按:“范注引黄氏《札记》谓:‘业(绩)同训功, 竣鸿皆训大, 此句位字殊违常轨者。’ 非是, 此盖言业竣者功必鸿也。”“伪《大禹谟》禹曰:‘於, 帝念哉, 德惟善政, 政在养民, 水火木金土谷惟修, 正德利用厚生维和, 九功惟叙, 九序惟歌。’”

按:“范注”引黄侃之言只是聊备一说, 日本冈白驹本正作“峻业鸿绩”; 张氏“业竣者功必鸿”之说, 亦未必合理。 杨明照按:“古人行文, 位字确有违常轨者。 然亦不能一一以后世语法相绳。 如《论语·乡党》之‘迅雷风烈’, 《大戴礼记·夏小正》之‘剥枣栗零’, 其比与此正同。”[8]10颜虚心《文心雕龙集注》:“案《正纬》篇:‘夫神道阐幽, 天命微显。’ 《征圣》篇:‘抑引随时, 变通会适。’ 《祝盟》篇:‘凡群言发华, 而降神实务。’ 《铭箴》篇:‘铭实表器, 箴维德轨。’ 位字均与此同例, 非违常轨也。”[9]19又, 张氏“九序惟歌”出典因袭“范注”, 且“木金”倒置, “维”字误。 《汉书·礼乐志》“皆学歌九德”,颜师古注曰:“水、 火、 金、 木、 土、 谷谓之六府。 正德、 利用、 厚生谓之三事。 六府三事谓之九功。 九功之德皆可歌也, 故言九德也。”

以上五条订正, 除第一条可纠“范注”之偏外, 其余或为释义、 出典各别, 或为断章取义、 曲解“范注”, 或为不明就里、 少见多怪, 或为一家之言而强谓人非, 皆非匡讹纠谬。 正像《文心雕龙·总术》所谓:“将以立论, 未见其论立也。”

2 “注订”对“范注”的补遗

“范注”以征引典故为主, 对《文心雕龙》原文作了全面、 详细的用典考证, 提供了丰富、 翔实的语源材料, 在《文心雕龙》典故讨求上树起了一座丰碑。 如果说明清两代的《文心雕龙》注本, 还只能算是简注的话, 那么“范注”则是《文心雕龙》注释史上第一部名符其实的详注。 从《原道》来看, 清代黄叔琳的《文心雕龙辑注》典故引证只有27条, 像“文之为德”“垂天之象”“理地之形”“吐曜”“含章”等基本的、 重要的词语典故均未引证, 而“范注”则对这些词语依次出典, 甚至连篇题也不放过。 诚如日本学者斯波六郎所言:“范氏之典故引证, 皆甚详细, 并及读者习见之语句, 故意略其典故之出处者甚少。”[10]2

尽管如此, “范注”之疏漏纰缪仍在所难免, 斯波六郎曾“就范氏故意所略之处, 亦尽可能援引原文”, 作《文心雕龙范注补正》一文。 该文最早由日本广岛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研究室印行(1952年11月), 后由黄锦鋐译成中文发表于台湾《师大国文学报》1978年第7期, 并于次年收入黄锦鋐编译的《文心雕龙论文集》。 张氏“注订”在订正“范注”的同时, 亦尽可能“补其所未备”, 对“范注”所略之处拾遗补阙, 仅《原道》篇“注订”补遗就有18条。 现评述如下:

张氏第一条补遗为“文心雕龙”。 立斋按:“《序志篇》曰:‘夫文心者, 言为文之用心也, 昔涓子《琴心》, 王孙《巧心》云云。’ 心即理, 文心者, 文之理也。 雕龙者, 若雕镂龙文。 (见斐骃《史记注》引刘向《别论》。 )《史记》齐人颂曰:‘谈天衍, 雕龙奭。’ 谓二驺, 为此书命名所本。 盖专究文理体用之作也, 注参《序志篇》。”此条解释《文心雕龙》书名之由来, 提出了非常有见地的“体用”之说。

张氏的一些出典补遗, 不仅可以补“范注”之阙, 而且还有助于理解原文。 例如:“龙凤”——“《管子·水地篇》:‘龙生于水, 被五色而游, 故神。’ 《韩诗外传》八:‘夫凤五彩备明。’ 《论衡·书解篇》:‘然龙鳞有文, 神凤五色。’ ”“范注”只释“虎豹”, 张氏出典“龙凤”, 解释有色彩, 既可补“范注”, 又有助于人们理解原文; “易象惟先”——立斋按:“《易》象指卦象而言。 乾卦疏言:‘悬挂物象, 以示于人, 故谓之卦。’ 下文庖牺画其始, 仲尼翼其终者, 即指卦象而言。 卦者, 文字之始也。 《文心》中‘悬象, 悬采’皆用此旨。”“范注”只重点释“幽赞”, 张氏联系下文释“易象”, 有助于理解原文; “谁其尸之”——“《诗·召南·采苹》:‘谁其尸之, 有齐季女。’ 毛传:‘尸, 主也。’”; “神理”——立斋按:“极妙者谓之神, 真常者谓之理。 《孟子》:‘圣而不可知之谓神。’ 神理者, 理之极妙而为万物之所从来也。 故《说文》谓:‘天神引出万物者也。’ 天神即神理之别辞, 而此神理者, 亦即自然之注脚也。”张氏出典解释“尸”和“神理”, 有助于理解原文, 尤其是释“神理”即“自然”, 循黄侃之意而合《原道》之旨。

此外, 像“文胜其质”——《礼记·表记》“虞夏之文, 不胜其质, 殷周之质, 不胜其文”; “文王患忧”——《易传》“夏商之末, 易道中微, 文王拘于羑里, 系以彖辞, 易道复兴”; “符采”——左思《蜀都赋》“符彩彪炳”, 注: 符采, 玉之横文也; “镕钧”——《董仲舒传》“犹泥之在钧, ……犹金之在镕”, 颜师古注:“钧, 造瓦之法, 镕, 铸器之模范也”; “经纬区宇”——《左》昭二十八年传“经纬天地曰文”, 杜注:“经纬相错, 故织成文”; “民胥以效”——《诗·小雅·角弓》“尔之教矣, 民胥效矣”之类, 均补“范注”之遗漏。

当然, 由于“范注”与“注订”出典的角度与重点各有不同, 使得张氏的一些补遗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例如: “两仪”, 立斋按:“《易系上》‘易为太极, 是生两仪。’ 《河图括地象》云:‘易有太极, 是生两仪。 伏者为天, 偃者为地。’ ”而“范注”已出典“高卑定位”: 《易·上系辞》“天尊地卑, 乾坤定矣。 卑高以陈, 贵贱位矣。”故不再出典“两仪”。 再如“三才”, 立斋按:“三才, 天地人也。 《易系上》‘有天道焉, 有地道焉, 有人道焉, ……三才之道也。’ ”“范注”出典则重在解释“为五行之秀, 实天地之心”, 故不再另为“三才”出典。

还有, “范注”的特点重在典故引证, 而不详词语释义。 张氏“注订”则征典与释义并重, 如《原道》以下语句, 张氏所注俱为释义:

“炎皞遗事”, 立斋按: 炎帝少皞也。

“弥缛”, 立斋按: 弥甚, 缛厚也。

“繇”, 立斋按: 繇音宙, 又与徭、 由、 犹通, 卦兆之辞。

“写天地之辉光”, 立斋按: 此句言夫子文采足与日月同光, 照耀天地也。

“晓生民之耳目”, 立斋按: 此句言夫子之言论有启聋振聩之功也。

“彝宪”, 立斋按: 彝、 常, 宪、 法也。

这些词语释义, 虽然亦可补“范注”之未备, 但是毕竟属于两者注书的不同体例问题, 就对“范注”的订补而言, 意义甚微。

3 “注订”对“范注”的因袭

20世纪上半叶, 一些著名学者的“龙学”著作纷纷出版, 如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 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 王利器的《文心雕龙新书》、 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 杨明照的《文心雕龙校注》等。 这些“龙学”名著, 不仅为20世纪下半叶中国大陆的《文心雕龙》研究奠定了基础, 而且也对中国台湾的《文心雕龙》研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黄侃一生辗转任教于多所大学, 弟子众多。 1949年以后, 多数弟子留在中国大陆, 但亦有少数人奔赴中国的香港和台湾地区, 黄侃的弟子兼女婿潘重规就是其中之一。 故其《文心雕龙札记》分别在中国的大陆和香港、 台湾地区流传, 形成了大陆和台湾两大版本系统(详参拙文《〈文心雕龙札记〉成书及版本述略》, 载《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1925年由天津新懋印书局以《文心雕龙讲疏》为名刊行, 1929—1931年北平文化学社分上中下三册出版时更名为《文心雕龙注》, 1936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七册线装本, 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分二册重印。 在港台地区, 先是香港商务印书馆于1960年出版发行, 后来台湾明伦出版社又于1970年出版销售。 王利器的《文心雕龙新书》作于20世纪40年代, 被北大推荐给巴黎大学北平汉学研究所, 于1951年编入《通检丛刊》(第十五卷)刊印, 香港龙门书局(1967年)、 台湾成文出版社(1968年)和宏业出版社(1983年), 先后翻印出版。 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原稿于1948年交台湾正中书局发行, 1974年台湾华正书局又翻印了大陆出版的修订本。 杨明照于1958年出版的《文心雕龙校注》(古典文学出版社), 是他早年“龙学”研究成果的集中体现, 1968年台湾世界书局翻印出版该书。大陆著名“龙学”家牟世金曾说:“在范文澜、 杨明照的注本问世之后, 无论港台或大陆, 近三十年来的注本, 无不以范杨二家为基础。”[6]22台湾“龙学”同行对此亦有清醒的认识:“台湾多校、 注兼行, 且是在黄注纪评《文心雕龙辑注》、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 王利器《文心雕龙新书》与《校证》、 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与《校注拾遗》、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等基础上展开的, 除综辑上述诸家说法外, 并有进一步的校证与注评。”[1]158

上述诸家中, “范注”对中国台湾地区“龙学”的影响尤为深远, 以致台湾“各大学中文系, 多采用本书作为讲授的教本”[2]99, 一些校注类的著作也是颇为倚重“范注”。 其中, 张立斋的《文心雕龙注订》便是突出的例子, 全书“由卷一至卷十, 各篇文字分段, 悉依范注”[3]3524, 其出典与校勘, 或直接迻录“范注”, 或部分酌取“范注”, 或间接化用“范注”。 下面以《原道》为例, 逐一陈证, 虽尝一脔, 亦可知味。

3.1 直接迻录的情况

为便于观览, 这里将《原道》原文、 “范注”和“注订”分条列表呈现(如表 1 所示)。

表 1 “注订”对“范注”的直接迻录情况

3.2 列举部分酌取的例子

“玄黄色杂”——“范注”:“《易·坤卦》上六‘龙战于野, 其血玄黄。’ 《文言》曰:‘夫玄黄者, 天地之杂也, 天玄而地黄。’ 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荀爽曰:‘天者阳, 始于东北, 故色玄也; 地者阴, 始于西南, 故色黄也。’ ”“注订”酌取“范注”《文言》出典:“《易·坤卦·文言》曰:‘夫玄黄者, 天地之杂也, 天玄而地黄。’ ”

“方圆体分”——“范注”:“《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天道曰圆, 地道曰方。’ 《淮南子·天文训》曰:‘方者主幽, 圆者主明。’ ”“注订”酌取“范注”《大戴礼记》出典并加按语:“《大戴记·天圆篇》‘天道曰圆, 地道曰方。’ 立斋按:‘此与杂色对文成句。’ ”

“为五行之秀, 实天地之心”——“范注”:“《说文》‘人, 天地之性最贵者也。’ 《礼记·礼运篇》‘人者, 其天地之德, 阴阳之交, 鬼神之会, 五行之秀气也。’ 又曰:‘人者天地之心也, 五行之端也, 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注订”加按语并酌取“范注”《礼运篇》出典:“立斋按: 《书·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 疏‘五行谓火、 水、 木、 金、 土也。’ 《礼运篇》‘人者, ……五行之秀气也。’ 又曰:‘人者, 天地之心也。’ ”

“贲华”——“范注”:“陆德明《周易音义》引傅氏云:‘贲, 古斑字, 文章貌。’ ”“注订”酌取“范注”《周易音义》出典并加按语:“陆德明《释文》, 引傅氏曰:‘贲古斑字, 文章貌。’ 立斋按:‘《易·贲卦》, 贲: 饰也, 有必班奔三读, 此读必。’ ”

“球锽”——“范注”:“《尚书·皋陶谟》‘戛击鸣球。’ 《说文》‘球, 玉磬也。 锽, 钟声也。’ ”“注订”酌取“范注”《说文》出典, 且“磬”误为“罄”, 衍“鼓”字:“《说文》‘球, 玉罄也, 锽, 钟鼓声也。’ ”

“仲尼翼其终”——“范注”:“《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 序《彖》《系》《象》《说卦》《文言》。’ 张守节《正义》曰‘序《易·序卦》也。 史不出杂卦, 杂卦者于序卦之外别言。’ 《汉书·儒林传》‘孔子好《易》, 读之韦编三绝, 而为之传。’ 颜师古注曰:‘传, 谓《彖》《象》《系辞》《文言》《说卦》之属。’ 《周易正义序》第六‘十翼之辞, 孔子所作, 先儒更无异论。 但数十翼亦有多家。 一家数十翼云: 《上彖》一, 《下彖》二, 《上象》三, 《下象》四, 《上系》五, 《下系》六, 《文言》七, 《说卦》八, 《序卦》九, 《杂卦》十。’ ”“注订”据“范注”所引文献删节出典:“《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好《易》, 序《彖》《系》《象》《说卦》《文言》。’ 《周易正义序》曰‘十翼之辞, 孔子所作。’ 又十翼云‘《上彖》一, 《下彖》二, 《上象》三, 《下象》四, 《上系》五, 《下系》六, 《文言》七, 《说卦》八, 《序卦》九, 《杂卦》十。’ ”

“逮及商周, 文胜其质, 雅颂所被, 英华日新”——“范注”:“郑玄《诗谱序》‘迩及商王, 不风不雅。’ 《正义》曰:‘商亦有风雅, 今无商风雅, 唯有其颂, 是周世弃而不录。 故云: 近及商王, 不风不雅。 言有而不取之。’ ”“注订”酌取“范注”所引文献出典, 且误《正义》为《诗谱》:“《礼记·表记》‘虞夏之文, 不胜其质, 殷周之质, 不胜其文。’ 郑玄《诗谱》‘商亦有风雅, 今无商风雅, 唯有其颂, 是周世弃而不录。’ ”

“爰自凤姓”——“范注”:“《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须句颛臾, 凤姓也, 实司太皞与有济之祀。’ 《礼记·月令正义》引《帝王世纪》云:‘太皞帝庖牺氏, 凤姓也。’ 纪评云:‘玄圣当指伏羲诸圣, 若指孔子, 于下句为复。’ ”“注订”酌取“范注”《月令正义》出典:“《礼记正义》引《帝王世纪》云‘太皞帝庖牺氏凤姓也。’ ”

“玄圣创典, 素王述训”——“范注”:“杜预《春秋左氏传序》‘说者以仲尼自卫反鲁, 修《春秋》, 立素王。’ 《正义》曰:‘孔子自以身为素王, 故作《春秋》立素王之法, 汉魏诸儒, 皆为此说。’ 玄圣一作元圣, 非是, 玄圣与素王并举, 见《庄子·天道篇》。 又《春秋演孔图》辑本, 说孔子母征在感黑帝而生, 故曰玄圣。”“注订”酌取“范注”以出典, 其中“玄圣指伏羲”, 系采用“范注”上条引纪评云:“立斋按: 玄圣指伏羲, 创典指始画八卦也。 素王指孔子, 述训指好古敏求, 述而不作也。 杜预《春秋左传序》‘说者以仲尼自卫返鲁, 修春秋, 立素王。’ 《正义》曰:‘孔子自以身为素王, 故作《春秋》, 立素王之法。’ 黄注以玄圣指孔子非是。”

“发辉事业, 彪炳辞义。 ……旁通而无滞, 日用而不匮。 易曰: 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范注”:“孙君蜀丞曰:‘辉当作挥, 《御览》引正作挥, 当据正。’ 又曰:‘无涯与不匮义近, 不当改作滞也。 《御览》引此文亦作涯, 不作滞, 未知(黄本)所据。’ 《易·上系辞》 ‘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 韩康伯注‘辞, 爻辞也。’ 《正义》曰:‘谓观辞以知得失也。’ ”“注订”酌取“范注”以出典:“(挥)《御览》作辉。 立斋按, 辉为煇之俗体, 作挥是。 《易·乾文言》‘六爻发挥, 旁通情也。’ 《左襄公二十九年传》‘用而不匮。’ 《易·系辞上》‘鼓天下之动者, 存乎辞。’ 韩康伯注曰‘辞, 爻辞也。’ 《正义》曰:‘谓观辞以知得失也。’ ”张注谓《御览》作“辉”, 不知所据。 杨明照:“按‘挥’字是。 《御览》引正作‘挥’, 训故本亦作‘挥’。 当据改。”[8]15

3.3 分辨间接化用的材料

首先, 关于《原道》篇题, “范注”曰:

《淮南子》有《原道训》。 高诱注云:“原, 本也。 本道根真, 包裹天地, 以历万物, 故曰原道。” 按彦和于篇中屡言“心生而言立, 言立而文明, 自然之道也”; “夫岂外饰, 盖自然耳”; “故知道沿圣以垂文, 圣因文而明道”。 综此以观, 所谓道者, 即自然之道, 亦即《宗经篇》所谓恒久之至道。 ……彦和所称之道, 自指圣贤之大道而言, 故篇后承以《征圣》《宗经》二篇, 义旨甚明, 与空言文以载道者殊途。 纪评曰:“自汉以来, 论文者罕能及此。 彦和以此发端, 所见在六朝文士之上。” 又曰:“文以载道, 明其当然; 文原于道, 明其本然。 识其本乃不逐其末。 首揭文体之尊, 所以截断众流。” 又曰:“齐梁文藻日竞雕华, 标自然以为宗, 是彦和吃紧为人处。”

“注订”曰:

纪昀评曰“文以载道, 明其当然; 文原于道, 明其本然。 识其本, 乃不逐其末; 首揭文体之尊, 所以截断众流。” 立斋按: 《淮南子》有《原道训》, 高诱注云:“原, 本也。” 本者, 溯其根本之谓。 此原道者, 原文心之道。 文心之言道, 自然之道, 原其自然以成文理之道也, 与《淮南子》文同而旨异。

此乃将“范注”打乱而化用之。 一者, “纪昀评曰”来自“范注”; 二者, “立斋按”也取自“范注”; 三者, “自然之道”的思想还是源于“范注”。 而张氏“道之文也”条注亦可以佐证其化用“范注”:“立斋按: 道本自然, 文由天成。 故彦和屡言自然, 此《文心》为书, 第一要旨。”归根结底, “范注”《原道》篇题之注, 亦系发挥其师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之说:“《序志》篇云: 《文心》之作也, 本乎道。 案彦和之意, 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 故篇中数言自然, 一则曰: 心生而言立, 言立而文明, 自然之道也。 再则曰: 夫岂外饰, 盖自然耳。 三则曰: 谁其尸之, 亦神理已。 寻绎其旨, 甚为平易。 盖人有思心, 即有言语, 既有言语, 即有文章; 言语以表思心, 文章以代言语, 惟圣人为能尽文之妙, 所谓道者, 如此而已。”[11]3

其次, “河图孕乎八卦, 洛书韫乎九畴”条, “范注”曰:

《易·上系辞》“河出图, 洛出书, 圣人则之。” 《汉书·五行志》“刘歆以为虙羲氏继天而王, 受《河图》, 则而画之, 八卦是也; 禹治洪水, 赐《洛书》, 法而陈之, 《洪范》是也。” 又曰“初一曰五行, 次二曰羞用五事, 次三曰农用八政, 次四曰叶用五纪, 次五曰建用皇极, 次六曰艾用三德, 次七曰明用稽疑, 次八曰念用庶征, 次九曰响用五福, 畏用六极。 凡此六十五字, 皆《洛书》本文。” 彦和云“洛书韫乎九畴”, 正同此说。

“注订”曰:

《易系上》“河出图, 洛出书, 圣人则之。” 立斋按: 疏云“河龙图发, 洛龟书感, 《河图》有九篇, 《洛书》有六篇。 孔安国以为《河图》则八卦是也, 《洛书》则九畴是也。” 愚按两者或远古之遗文, 沉霾而复显于世者, 乃为后圣得之。 《河图》书八以赞幽, 《洛书》分九以治事。 故《洪范》之九畴, 非演夏之遗文乎!再书《洪范》。 《正义》云:“禹治洪水, 锡《洛书》, 法而陈之, 《洪范》是也。” 又云:“以前学者必相传此说, 故孔以九类是神龟负文而出, 列于背有数, 从一而至于九, 禹见其文, 遂因而第之, 以成其九类法也。” 按: 《正义》说近之, 故相传龟书禹受也。 《书·洪范》九畴:“初一曰五行, 次二曰敬用五事, 次三曰农用八政, 次四曰协用五纪, 次五曰建用皇极, 次六曰叉(当为“乂”)用三德, 次七曰明用稽疑, 次八曰念用庶征, 次九曰向用五福, 威用六极。”

这里, “注订”也是在化用“范注”。 “范注”据《汉书·五行志》出典, 张氏则据《系辞》孔疏和《洪范》正义出典, 而《洪范》正义乃引《汉书·五行志》以为说。 可见, “注订”既参照化用“范注”, 又转弯抹角, 想绕开“范注”, 结果舍本逐末, 弄巧成拙。

再次, “自鸟迹代绳, 文字始炳”条, “范注”:“许慎《说文序》‘黄帝之史仓颉, 见鸟兽蹄迒之迹, 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 初造书契, 百工以乂, 万品以察, 盖取诸夬。’ 《易·下系辞》‘上古结绳而治, 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鸟迹谓书契也, 《情采篇》‘镂心鸟迹之中’。”“注订”曰:

《易系下》‘上古结绳而治, 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又许慎《说文序》‘黄帝之史仓颉, 见鸟兽蹄迒之迹, 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 初作书契。’”这是采取颠倒“范注”出典顺序的方式以化用之。

又, “道心惟微”条, “范注”曰:“《荀子·解蔽篇》引《道经》曰‘人心之危, 道心之微。’ 枚赜采此文入《伪大禹谟》, 改两之字为惟字。 彦和时不知《古文尚书》伪造, 故用其语。”“注订”此条注亦明显化用“范注”:“伪《大禹谟》‘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 立斋按: 此本道经, 见荀子引。”

4 结 语

“范注”博大精深, 自成体系, 它以一种综合优势, 超越前人, 堪称《文心雕龙》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范文澜本人也由此成为彦和隔世之知音, 《文心雕龙》异代之功臣。 当然, 这并不意味着“范注”已臻完美之境, 相反, 它在各方面都还存在一些不足, 诸如校字有妄改之病, 征典有不精之瑕, 释义有不详之疵, 录文有繁冗之累。 对“范注”的这些不足之处, 人们自有明察, 为之补正者也代不乏人。 李笠早在《文心雕龙讲疏》出版的次年 (1926年) 就发表了《读文心雕龙讲疏》一文, 提出增补、 修改意见; 杨明照也在《文心雕龙注》出版的第二年(1937年) 发表了《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一文, 就“范注”未当之处为之举正; 日本学者斯波六郎则于1952年发表了《文心雕龙范注补正》一文, 继杨明照之后对“范注”进行订正补遗。 不过, 他们都是在充分肯定“范注”的巨大价值及其在《文心雕龙》研究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基础上, 而为之作一些补苴罅漏的工作, 目的是要使其日臻完善。

张立斋的“注订”也被认为是“范注”订补过程中一个重要的环节, 李曰刚说:“惟此书(指范注)素以繁富见称, 然引典援证, 释文阐义, 亦有未谛者, 故杨明照有《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 日人斯波六郎有《文心雕龙范注补正》, 张立斋先生有《文心雕龙注订》, 盖长江大河, 挟泥沙俱下, 亦势所不免也。”[3]2519王更生同样认为:“惟此书(指范注)援据用典, 间有未审。 故中外学者若李笠、 杨明照、 张立斋, 以及日本斯波六郎等, 均先后著文商榷。”[2]99-100然而, 与其他补正者不同, 张立斋是站在否定“范注”的立场, 本着取而代之的目的进行订补的。 他认为:“《雕龙》注本最近出者, 有开明范氏《文心雕龙注》若干卷。 据黄氏注而广之, 收纪评、 铃校、 李补、 黄札为一编, 各就原作, 逐篇分载, 着其勤劳, 乏其精采, 虽便翻检而拙于发明, 少所折衷而务求博览, 体要似疎, 附会嫌巧, 讥李善《文选》释事忽义而犹踵之。 不足以便近代学子, 仍旧, 非佳制也。”“至于杨氏校注一书, 于黄氏注外, 逐篇增拾遗若干则, 掇拾者少, 而失检者多, 谬误处甚于别本。”[12]3-4张氏“注订”之作, 正是基于对范、 杨二注的否定, 意在订其讹误而补其未备。 他不愿意承认其书是在范、 杨二注的基础上所作的补苴罅漏的工作, 相反自视甚高、 不苟牵合, 好似一无依傍、 横空出世。 而实际情况则是, 其书甚为倚重“范注”, 不仅因袭痕迹明显, 而且订正亦多有不当之处。 为何会出现这种自相矛盾的现象呢?牟世金道出了其中的原因:“(范杨)二家之注, 自然远非十全十美。 范注之误已被陆续发现并予补正了不少, 杨注主要补范注之不足, 但所补只是有得则录, 既非全面作注, 亦难尽补范注之未备。 但居今言《文心》之注, 舍范杨而完全另起炉灶者, 尚未有所闻。 诸家新注, 仍不断有新的发展, 但总是在他们的基础上, 或加详注细, 或纠正某些误注, 或增补某些出典。 台湾近数十年来的新注即大致如此。”[6]22这才是真实的情况。

就此而言, 张立斋的“注订”虽然无法超越“范注”, 但毕竟是在“范注”的基础上, 对其作了必要的订正和补遗工作, “自是范注之诤友, 彦和之功臣”[3]2526。 而其中大量的因袭, 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张氏“注订”之作, 立意甚高, 所谓“一以正诸本之讹失, 与补其所未备”, 以成《文心雕龙》校注之新著。 章学诚曾谓:“著作之体, 援引古义, 袭用成文, 不标所出, 非为掠美, 体势有所不暇及也; 亦必视其志识之足以自立, 而无所藉重于所引之言; 且所引者, 并悬天壤, 而吾不病其重见焉, 乃可语于著作之事也。 考证之体, 一字片言, 必标所出; 所出之书, 或不一二而足, 则必标最初者。 最初之书既亡, 则必标所引者, 乃是慎言其余之定法也。 书有并见, 而不数其初, 陋矣!引用逸书, 而不标所出, 罔矣!以考证之体, 而妄援著作之义, 以自文其剽窃之私焉, 谬矣!”(《文史通义·内篇·说林》, 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 1991年, 第74页。 ), 也不失为海峡两岸“龙学”交融互补的一个见证。 因为, 海峡两岸的“龙学”研究本来就是一脉相承的, 只是由于政治的原因, 导致海峡阻隔, 两岸的“龙学”研究自1949年后, 逐步走上了相对孤立、 封闭的学术道路。 在这种政治对峙局势的影响下, 海峡两岸的学术交流中断了将近40年。 1982年《人民日报》公开发表廖承志致蒋经国的信。 其后, 两岸关系相对缓和, 尤其是1987年台湾当局解除了对大陆的禁令, 两岸隔绝状态被打破, 开启了民间交往, 中国大陆与中国台湾地区“龙学”方面的学术交流也日趋频繁。 这是中国学界的福祉, 亦是中国两岸学者的共同祈盼。 从这个角度说, 张立斋先生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就在自己的“龙学”著作中大量迻录“范注”, 且对其加以补遗与订正, 使中国大陆与中国台湾地区的“龙学”研究成果在交融中互补, 又在互补中得以广泛流传。 这在海峡两岸“龙学”交流史上, 无疑具有破冰迎春的历史意义和开榛辟莽的学术价值。

[1] 刘渼. 台湾近五十年来《文心雕龙》学研究[M]. 台北: 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 2001.

[2] 王更生. 重修增订文心雕龙导读[M]. 台北: 华正书局, 2000.

[3] 李曰刚. 文心雕龙斠诠(下编)[M]. 台北: 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 1982.

[4] 张岱年. 文化与哲学[M]. 北京: 教育科学出版社, 1988.

[5] 詹福瑞. 文心雕龙注订序[M]. 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10.

[6] 牟世金. 台湾文心雕龙研究鸟瞰[M]. 济南: 齐鲁书社, 1985.

[7] 陈梦家. 尚书通论[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5.

[8] 杨明照. 增订文心雕龙校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0.

[9] 詹锳. 文心雕龙义证[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

[10] [日]斯波六郎. 文心雕龙范注补正·例言[M]. 黄锦鋐, 编译. 台北: 学海出版社, 1979年.

[11] 黄侃. 文心雕龙札记[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2.

[12] 张立斋. 文心雕龙注订[M]. 台北: 正中书局, 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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