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近来远”的中华礼乐文化
——唐贞观“十部乐”地缘政治背景透视
2018-06-05穆渭生穆文嘉
穆渭生 穆文嘉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所谓“大国气象”者,必有广土众民,农桑富庶,武力强盛,“四夷”宾服。而秦、汉、隋、唐皆为建立“天下统一”秩序的中华帝国,可谓名副其实也。
众所周知,崇尚“礼乐”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贯精神。儒家经典《礼记·乐记》云:“揖让(礼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礼、乐、刑、政四达(畅通)而不悖(违背),则王道备矣。”所谓“王道”,就是以仁德治理天下。而“声音(音乐)之道,与政(政治)通矣。”
唐太宗时期(627—649)的中国,朝气蓬勃,国势升腾,“礼乐”制度建设也步入“快车道”,①陈寅恪先生论曰:“隋唐音乐之渊源,其雅乐多同于礼仪,……唐之胡乐多因于隋,隋之胡乐又多传自北齐,而北齐胡乐之盛实由承袭北魏洛阳之胡化所致。……唐之初期其乐之承隋亦犹礼之因隋,其系统渊源,盖无不同也。”见其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音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而贞观十六年(642)著于《乐令》的太常“十部乐”就是其中最为华丽辉煌之篇章。“十部乐”具有“以备华夷,悦近来远”的政治礼仪性质和功能,②按:(1)学术界“多数派”观点认为:“十部乐”规模宏大,演出时间长,主要用于嘉礼、宾礼等;其设置目的是显示国家的强大兴盛,政治性大于娱乐性,礼仪性重于表演性。参看曾美月《唐代“十部乐”功能的再度审视》,《天津音乐学院学报(天籁)》2003年第1期。(2)对于“十部乐”地缘政治背景的学术探讨,尚有待深入。是国家的“政治软实力”。从“地缘政治”和“全球史”角度审视,“十部乐”具有综合性的象征意义:是从南北朝天下分裂到隋唐“天下一统”,在“礼乐”文化领域的反映。
一、李唐帝国的“天下秩序”
中华传统文化体系之“天下”观念,形成于先秦“王制”时代,①据《诗经·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发展于秦汉“天下统一”帝国时代。在地理空间意义上,其广义包括中国(郡县行政区)与内属“四夷”(羁縻统治地区)、绝域(极远之地);其狭义指中国历代王朝国家的疆域版图。②高明士指出:中国古代皇帝制度与“天下秩序”的具体建立,初步见于秦朝,形成于汉朝,至隋唐而完备;所谓“天下秩序”实是一个同心圆的有机结构,其圆心为京师所在地(京畿),往外顺次延伸,大致分为三层,即内臣(中国本土)、外臣(羁縻府州地区与慕义地区)、暂不臣地区(兄弟关系地区、敌国地区、荒远地区);凡建立“天下秩序”的统一帝国,皆“混一九州”,分天下为郡县,有强大的武力作后盾,而用兵在于止戈、正秩序。见其著《天下秩序与文化圈的探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23页。据唐开元《杂令》,盛唐时期的疆域版图:
东至高丽、南至真腊(今老挝)、西至波斯、吐蕃及坚昆都督(今俄国叶尼塞河上游)、北至突厥、契丹、靺鞨,并为入蕃(羁縻地区),余为绝域。③ 天一阁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天圣令整理课题组:《天一阁藏明钞本天圣令校证(附唐令复原研究)》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751页。
唐朝的“综合国力”以唐玄宗朝(712—756)最为强盛(史称“盛唐”),而疆域版图以唐高宗中期最为辽阔,揆之现今世界地理:东至大海(今东海、日本海),西到中亚咸海,北逾俄国贝加尔湖,南达越南容市以南。④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隋·唐·五代十国时期)《唐时期全图(一)》∕唐高宗总章二年(669),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其幅员纵横皆逾万里,超过了西汉极盛之时。
凡四蕃之国,经朝贡以后,自相诛绝及有罪见灭者,盖三百余国。今(盛唐)所在者,有七十余蕃。其朝贡之仪,享燕之数,高下之等,往来之命,皆载于鸿胪之职焉。⑤(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4《礼部·主客司》,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29-130页。史臣曰:西方之国,绵亘山川,自张骞奉使以来,[傅]介子立功之后,通于中国者多矣。有唐拓境,远极安西,弱者德以怀之,强者力以制之。……故古先哲王,务宁华夏,语曰“近者悦,远者来”,斯之谓也。⑥《旧唐书》卷198《西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17页。
所谓“以德怀之”者,即“声教所暨”(“奉唐正朔”、朝觐纳贡等);而“以力制之”者,即“兵刑”所加也(边疆要地皆驻屯军队,以守捉、军城等为据点)。
显然可见,中华传统的“天下观”,在地理空间上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政治文化(文明)观念,其精神内核是“人文化成”。以华夏为中心的“华夷秩序”,即所谓“内诸夏而外夷狄”,中国为天下之根本,“四夷”犹枝叶和藩篱。但“华夷之别”的要义不在地域、种族血统,而在于文化差异。⑦参看万绳楠《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王永平《从“天下”到“世界”:汉唐时期的中国与世界》“绪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例如服饰、发型是典型的外在文化特征,华夏族群以束发冠带为礼仪,方“夷狄”以披发左衽为习俗。
二、贞观“十部乐”的政治礼仪性质
(一)设立“十部乐”的时空过程
1.隋唐“七∕九∕十部乐”的来源
表1 隋唐“七∕九∕十部乐”的来源
2.隋朝设立“七∕九部乐”
(1)据《隋书》卷15《音乐志下》:
始,开皇(581—600)初定令,置“七部乐”:一曰《国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丽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国伎》,六曰《龟兹伎》,七曰《文康伎》。又杂有疏勒、扶南、康国、百济、突厥、新罗、倭国等伎。……及大业(605—617)中,炀帝乃定《清乐》《西凉》(即《国伎》)《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即《文康伎》),以为九部。乐器工衣创造既成,大备于兹矣。
隋文帝时编定、设立“七部乐”,在开皇九年(589)灭陈、统一天下之后,“遇平江右(攻灭南陈),……既天下一统,异代器物,皆集乐府(太常寺),晓音律者,颇详考核,以定钟律。”①《隋书》卷16《律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391页。隋炀帝时增为“九部乐”,在大业五年(609)之前。据《隋书》卷3《炀帝本纪上》:大业五年(609)西巡陇右,六月丙午,至张掖(今甘肃张掖市),
高昌(今新疆吐鲁番)王麴伯雅来朝,伊吾(今新疆哈密)吐屯设等献西域数千里之地。上(炀帝)大悦。癸丑,置西海(今青海省青海湖西)、河源(今青海兴海县东南)、鄯善(今新疆若羌县)、且末(今新疆且末县南)等四郡。丙辰,上御观风行殿,盛陈文物,奏九部乐,设鱼龙蔓延(即百戏),宴高昌王、吐屯设于殿上,以宠异之。其蛮夷陪列者三十余国。戊午,大赦天下。……陇右诸郡,给复一年,行经之所,给复二年。
(2)隋炀帝时的中国疆域版图,据《隋书》卷29《地理志上》:
炀帝平林邑(即占城。位于今越南国中南部),更置三州(交州、爱州、驩州)。五年(609)平定吐谷浑,更置四郡(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大凡郡一百九十,县一千二百五十五,……东西九千三百里,南北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东南皆至于海,西至且末,北至五原(今内蒙古五原县西南),隋氏之盛,极于此矣。
2.唐太宗改定为“十部乐”
(1)据《唐会要》卷33《䜩乐》《东夷二国乐》:
武德(618—626)初,未暇改作,每䜩享,因隋旧制,奏九部乐,……① 又见《旧唐书》卷29《音乐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59页。《文康礼曲》者,东晋[太尉]庾亮殁后,伎人所作,因以亮谥[号]为乐之名,流入乐府。至贞观十一年(637),黜去之。今(唐德宗时)亡矣。……我太宗平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尽收其乐,又造《䜩乐》,而去《礼毕曲》。今著令者,惟此十部。虽不著令,声节存者,乐府犹隶之。
(2)据《通典·乐六·䜩乐》、《册府元龟·掌礼部·作乐五》:
(唐太宗)贞观十四年(640)正月,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言河水变清② 据《新唐书》卷36《五行志》:贞观十四年(640)二月,陕州、泰州段黄河水变清。,又有景云(彩云)见。协律郎张文收采古朱雁、天马之义,制《景云河清歌》,名曰《䜩乐》,奏之管弦,为诸乐之首。
所谓“景云”,又称祥云、瑞云、庆云等,是一种自然彩云,古代统治者以为“祥瑞气象”,是天下太平之征兆;③按:古人认为天能干预人事,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自然界的灾异、祥瑞现象,表示着天对人们的谴责、嘉奖。据《晋书·天文志中》:“瑞气:一曰庆云。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庆云,亦曰景云。此喜气也,太平之应。”所谓“朱雁、天马之义”,是汉武帝时的“祥瑞故事”;④(1)据《汉书》卷22《礼乐志》:汉武帝元狩三年(前120)秋,刑徒暴利长在敦煌渥洼池(今名南湖)发现一匹野生骏马,献之,武帝因作《天马之歌》(《太一之歌》)。(2)据《汉书》卷6《武帝纪》:太始三年(前94)二月,行幸东海,获赤雁,作《朱雁之歌》。祥瑞有等级之分,“景云”与“天马”为大瑞;“朱雁”为中瑞;⑤据《唐六典》卷4《礼部》:“凡祥瑞应见,皆辨其物名。若大瑞(名物64种)、上瑞(名物38种)、中瑞(名物32种)、下瑞(名物14种),皆有等差。若大瑞,随即表奏,文武百僚诣阙奉贺。其他并年终员外郎具表以闻,有司告庙,百僚诣阙奉贺。”以“祥瑞”现象为题而创作音乐,歌颂国家升平,也属于“礼乐”文化范畴。这是古代“天人感应”哲学思想在“礼乐”文化领域的表现。
贞观十六年(642)十二月,“宴百僚,奏十部乐。”⑥(宋)王溥:《唐会要》卷33《䜩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10页。唐朝平定高昌王国在贞观十四年(640)八月,俘获其乐,付于太常寺。再增加新创制的《䜩乐》,形成“十部乐”,著于《乐令》,定为制度。
(3)贞观十六年时的中国疆域版图,据《旧唐书》卷38《地理志一》:
至(贞观)十三年(639)定簿,凡州府三百五十八,县一千五百五十一。至十四年(640)平高昌,又增二州六县。自北殄突厥颉利,西平高昌,北逾阴山,西抵大漠。其地东极海,西至焉耆(今新疆焉耆县),南尽林州(今越南顺化附近)南境,北接薛延陀界。凡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
综合以上所述与相关史载,可以窥见隋唐“七∕九∕十部乐”具有深远的地缘政治背景,因而设立为太常“乐部”(著于国家《乐令》)具有鲜明的政治目的;考察“十部乐”的来源,可谓时间漫长,空间辽阔,历经中外战争、民族迁徙、外交朝贡、政治联姻(“和亲”)等多种途径,头绪纷纭,曲折复杂;①参见沈冬《唐代乐舞新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石云涛《三至六世纪丝绸之路的变迁》,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王小盾《隋唐音乐及其周边》,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穆渭生、张维慎《盛唐长安的国家乐伎与乐舞》第七章,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其中“四方音乐”(外族、外邦乐舞)的陆续输入与中原王朝向外开拓疆土密切相关,皆具有战利品、进贡品的身份性质;在贞观“十部乐”中有七部属于“四方音乐”,可谓李唐帝国“天下一统”——文治武功之艺术象征。②据《礼记·乐记》:“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这是自西周初年周公姬旦摄政、主持“制礼作乐”以降,中原王朝国家“礼乐”制度建设之传统。
(二)“以备华夷”(嘉礼、宾礼)
唐贞观“十部乐”各个“乐部”(乐队)的规模大小不一,音乐风格各具(地域、民族、外邦)特色,先将其列为简表,以便比较(凡表中有?者,皆属未见史载,故其“总人数”并不完全准确);③据《隋书·音乐志》《唐六典·太常寺》《通典·乐典》两唐书音乐志、礼乐志。再叙述其使用制度与演奏程式规范。
表2 唐贞观“十部乐”使用乐器及乐、歌、舞工人数
高昌乐 琵琶、五弦、横笛、笙、箫、觱篥、竖箜篌、腰鼓、鸡娄鼓、铜角各1乐工10人,舞工2人。一部共12人
据史籍所载,唐贞观“十部乐”的使用以太宗、高宗朝为最多。其使用场合有“嘉礼”(君臣宴飨和仪仗陈列)、“宾礼”(外交迎宾)等。而用于接待外邦君主、部族酋首或使臣,最能展现其“悦近来远”“怀柔四夷”的政治礼仪功能。
(1)据《唐六典》卷14《太常寺·太乐署》:
凡大宴会,则设十部之伎于庭,以备华夷:一曰燕乐伎,二曰清乐伎,三曰西凉伎,四曰天竺伎,五曰高丽伎,六曰龟兹伎,七曰安国伎,八曰疏勒伎,九曰高昌伎,十曰康国伎。
“大宴会”即“大朝会”,是每年元正、冬至在京城举行的隆重典礼(君臣咸集,“四夷”来朝);而“以备华夷”,是指“十部伎”既有华夏音声,也有“四夷”乐舞。
(2)据《通典》卷123《开元礼纂类十八·嘉礼二》:每年在京城举行的“皇帝元正、冬至受群臣朝贺并会”典礼上,
若设九(十)部乐,则去乐悬,无警跸。太乐[署]令帅九部伎立于左、右延明门(西内太极殿南面的东、西侧门)外,群官初唱万岁,太乐令即引九部伎声作而入,各就座,以次作如式。
所谓“乐悬”,是演奏“雅乐”所用大型乐器钟、磬、鼓(要用木架悬挂)和管弦等乐器,礼乐地位崇高。由此以观,“十部乐”虽属“䜩乐”乐种,其政治性质和地位却堪比“雅乐”。又据上引,“十部乐”的演奏程式是“声作而入,各就位,以次作如式。”当十个“乐部”的200余名乐工,同时鸣奏乐器,亦步亦舞地进入殿庭,其队列声势之壮观,与鼓吹仪仗音乐具有“异曲同工”之效。
(3)据《唐会要》卷96《铁勒》《资治通鉴》卷198: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647)正月,诏以漠北回纥十三部落分置六府七州,各以其酋长为都督、刺史,各赐金银缯帛及锦袍;及还,太宗御天成殿设宴,奏“十部乐”而遣之。
(4)据《资治通鉴》卷202唐高宗开耀元年(681)春,
正月庚辰,以初立太子,敕宴百官及命妇于宣政殿(东内大明宫后殿),引九(十)部伎及散乐(娱乐性的百戏)自宣政门入。太常博士袁利贞上疏,以为“正寝(正殿)非命妇宴会之地,路门(宫室最里层正门)非倡优进御之所,请命妇会于别殿,九部伎自东、西门入,其散乐伏望停省。”上(高宗)乃更命置宴于麟德殿。宴日,赐利贞帛百段。
太常博士,是朝廷礼乐制度的学术权威。①据《唐六典》卷14《太常寺》:太常博士四人,从七品上,“掌辨五礼之仪式,奉先王之法制,适变随时而损益焉。凡大祭祀及有大礼,则与太常卿以导赞其仪。”他们在太常礼院议礼,皆得自专,无须禀告“三卿”。袁利贞认为在庄重的典礼场合,“十部乐”(䜩乐)。
不可与散乐(俗乐)同列;倡优不能由宫中正门进入。这正说明了“十部乐”的政治礼仪性质。
(二)用为“仪仗音乐”
(1)唐高祖时以“九部乐”用为“仪仗音乐”。据《旧唐书·太宗本纪上》《资治通鉴》卷189:武德四年(621)五月,秦王李世民率军攻克洛阳,俘获隋将王世充以及隋天子乘舆、御物等;七月,凯旋长安,献俘于太庙;十月,加秦王“号天策上将、陕东道大行台,位在王公之上”,并赐“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等。
(2)据《旧唐书》卷191《玄奘传》《全唐文》卷742《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并序)》:贞观二十二年(648)六月,皇太子(即高宗)为其母文德太后追福,造慈恩寺及翻经院,内出大幡,宣令请高僧玄奘为上座,以九(十)部乐及京城诸寺幡盖、众伎,隆礼相送玄奘及诸高僧等入住。
三、唐太宗的地缘政治战略思想与实践
运用近代以来的“地缘政治”学说①世界近代以来“地缘政治”学说的代表人物有:1.美国人马汉(1840—1914)的“海权论”。2.英国人麦金德(1861—1947)的“陆权论”。3.意大利人杜黑(1869—1930)的“空权论”。4.美国人亨廷顿(1927—2008)的“文明冲突论”等。来解读中国古代中原王朝的内政、外交形势与应对策略之演变,已是学术界的共识。虽然,古今地缘政治战略的“地理要素”不尽相同,②(1)农地、牧场、森林、河流、胡泊与井泉、水陆交通线等,是古代手工技术、铁器牛耕下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资源;(2)石油、矿产、农牧业、交通线与战略前沿等,是现、当代高科技(机械化、信息化等)条件下重要的经济与战略性资源。但在宏观考量上具有同等意义。如掌控或主导国际“地缘政治”格局发展方向,必须以军事强权力量为后盾,古今皆同。
(一)隋唐之际地缘政治形势概况
隋恭帝(杨侑)义宁二年(618)五月,大丞相、唐国公李渊代隋称帝,改年号为“武德”,建立李唐新朝(“城头变幻大王旗”)。但是,李渊(唐高祖)父子当时面临的天下政治局势,却是不容乐观的——唐朝以关中、太原两地为根据,其政令尚不能东出潼关之外。
(1)隋末唐初,群雄并起,天下板荡,中原逐鹿,拥兵割据而称王称帝者有数十人。其中势力较大者有:今甘肃东部的薛举、薛仁果父子,河西走廊的李轨,陕北的梁师都,晋北的刘武周,东都洛阳的王世充,河北地区的窦建德,江淮地区的杜伏威,长江中、下游及东南地区的萧铣、林士弘、李子通、辅公祏等。所以,唐高祖时期的军国大政要务,就是尽快扫平割据,安定天下,恢复国民经济。
(2)环绕在唐朝外围的“四夷”政权和部族有:东北的契丹、奚、靺鞨、高丽等,蒙古高原的东突厥,西域地区的高昌、西突厥等,青藏高原有吐谷浑、吐蕃,南方有“群蛮”(乌蛮、白蛮、六诏等)。尤其是雄踞阴山内外的东突厥汗国,控弦百万,连年南侵抢掠,为害之烈甚于秦、汉时期的匈奴。③(1)自秦汉以降近2000年来,北方大漠草原地带(大兴安岭东西、阴山-贺兰山-河西走廊以外)的游牧族类周期性的南下趋势,对中原农耕经济社会的影响极为严重——政局动荡、人口损失、经济萧条与衰退,“消化恶果”(经济社会整体修复)代价巨大。(2)生息在北方沙漠草原地带(以及青藏高原)的游牧族类——“马背上的民族”,长于“胡服骑射”,千里驰逐,在与中原农耕政权的政治关系中,往往处于军事优势地位。这正是基于自然地理环境和畜牧经济生业而养育的“地缘政治”强权力量——支配着2000余年来中华帝国农、牧族类相互关系的演变(睦邻、对峙);直接影响汉、唐时期东西方世界之间“丝绸之路”(以骆驼、马、驴为交通工具)的通与塞、盛与衰。武德七年(624)秋天,李渊曾想迁都到秦岭以南的江汉地区,避其锋锐。
唐太宗贞观二年(628)四月,平定了关中正北方向、白于山外的朔方(今陕西靖边县北部统万城遗址)梁师都,削平割据势力的战争才告基本结束。直到贞观四年(630)夏天,唐军击灭东突厥汗国,北部边疆才得以基本安定。
(二)唐太宗的地缘政治战略思想与实践举要① 据《隋书》《通典》《唐会要》两唐书之“四夷列传”,非有考辨不详注。参见邱剑敏《唐太宗地缘战略思想探析》,《军事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胡如雷《李世民传》,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赵克尧、许道勋《唐太宗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王永兴《唐代前期军事史略论稿》,北京:昆仑出版社,2003年。
1.“扫清沙漠”:敢于进取的战略主导思想
与前代相比,唐朝未有浩大费力的长城工役(但对前代长城有修缮利用)。贞观二年(628)九月,突厥寇掠边境,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发民乘堡障,唐太宗曰:
突厥灾异相仍,颉利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障塞乎!②(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3,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169页。
“扫请沙漠”——积极进取,敢于胜利,可谓唐太宗地缘政治战略思想的点睛之语。唐太宗乃一代武勇雄略之君,尤其善于使用骑兵,③恩格斯曾经指出:“骑兵在整个中世纪一直是各国军队中的主要兵种,…… 任何军队如果没有一支能骑善战的骑兵,就不能指望作战胜利。”见恩格斯《骑兵》,载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305-326页。著名的石刻珍品“昭陵六骏”是其写实形象;在武德年间为秦王时,曾多次领兵出征,其麾下勇将翟长孙、程知节、秦叔宝和尉迟恭,分统精锐的“玄甲骑兵”,皆战功卓著。④参见唐长孺等编《汪篯隋唐史论集·唐初之骑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尤其是在激烈残酷、直面牺牲的军事斗争中,个人和团体的精神要素与物质力量是融合一体的,君臣上下同仇敌忾的战斗意志具有惊人作用。⑤参见[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一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87-188页。
2.降服强敌,建立“地缘藩屏”
(1)攻灭东突厥、薛延陀二汗国。贞观三年(629)冬天,东突厥因遭遇连年天灾,牲畜死亡,内部乱离而势力大为削弱。唐太宗因其困厄,命令10余万大军分路出阴山内外,犁庭扫穴,一举将其击灭。随后,采取“羁縻怀柔”之策,将其10余万降众“全其部落”,安置在阴山山脉南北一线,为唐朝扞蔽北部边疆。而东突厥归降唐朝,乃当时亚洲地缘政治形势之巨变——“四夷”君长诣阙,请唐太宗为“天可汗”,⑥(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3唐太宗贞观四年(630)三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185页。开始了以李唐帝国为中心(“政治霸主”)的新局面。
至贞观二十年(646),又破灭取代东突厥而起、建牙在郁都军山(今蒙古国杭爱山东支)的薛延陀汗国。唐朝国威远播荒遐,漠北诸蕃酋帅皆朝拜“天可汗”。
(2)破降吐谷浑汗国。⑦参见周伟洲《吐谷浑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隋末唐初,吐谷浑据有今青海、甘肃、四川和新疆交界数千里之地,以游牧为主,兼营农业;其国王居伏俟城(今青海湖西、布哈河河口附近);控制着东西交通的“青海道”。
唐朝初年,吐谷浑屡次侵犯岷、兰、鄯、凉等边州,直接威胁河西走廊的安全。⑧河西走廊(长约1000公里,宽数十至百余公里)南为雪域高原,北属大漠戈壁,东连黄土高原,西通塔里木盆地,是“丝绸之路”东段的重要孔道(“瓶颈”路段)、北方草原民族经由河湟一带南下发展的转折区——地缘政治的枢纽地带。凡中原王朝经略西域(天山南北、葱岭东西),对“河西走廊”势在必争必固。贞观八年(634)六月,唐朝出兵进击,败其伏允可汗。次年五月,伏允败死,其子慕容顺举国归降,唐太宗诏复其国、封西平郡王。慕容顺旋为部下所杀,唐朝册立其子诺曷钵为可汗、封青海王,妻以宗室女弘化公主。
(3)政治怀辑,“和亲”吐蕃。①参见林冠群《唐代吐蕃史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6年;才让《吐蕃史稿》,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7年。吐蕃王国崛起于青藏高原的山南地区,在其国王(称“赞普”)松赞干布(约617—650)时期,统一诸部并开始走向强盛,建都于逻娑(今西藏拉萨)。唐太宗贞观八年(634),松赞干布遣使入唐请求“和亲”,未得应允;遂发兵攻击吐谷浑、党项、白兰诸羌,向唐朝显示武力。贞观十二年(638)八月,又屯兵20余万,进攻松州(今四川松潘)。唐太宗命大将侯君集率步骑兵5万迎击,九月,败之于松州城下。吐蕃遣使谢罪,贡献黄金和珍宝等重礼,复请“和亲”,唐太宗许以宗室女文成公主下嫁。贞观十五年(641)正月,文成公主启程入藏。唐太宗以政治怀辑为上策,“和亲”吐蕃,使西南边疆获得了安定局面。
3.开拓西域,平定高昌、焉耆和龟兹
高昌王国(今新疆吐鲁番)地处河西走廊与西域(天山南北)连接位置,其控制范围东西800余里,南北500里,为东西交通之战略门户,取高昌则河西安,河西安则关中(京畿)安。唐朝能够控制住河西走廊和西域,就能隔断吐蕃与西突厥的南北地缘联系,确保边疆安全和“丝绸之路”畅通。
在贞观四年(640)攻灭东突厥之后,伊吾(今新疆哈密市)所属7城归附,唐朝于其地设置西伊州——由河西走廊进入西域地区的“桥头堡”。贞观十三年(639)十二月,唐太宗命大将侯君集、薛万均等统兵讨伐高昌。次年八月,克其都城交河城(今吐鲁番之西古城),其王智盛出降,取得22城,户8,046、人口37,700;以其地为西州,置安西都护府于交河城,驻兵镇守。唐朝平定高昌以为战略基地,拉开了与西突厥争夺西域控制权的序幕。贞观十八年(644),唐军平定高昌之西的焉耆国(今新疆焉耆县西南)。二十三年(649)年初,又平定焉耆之西的龟兹国(今新疆库车县东),迁安西都护府于此,为控制天山之南的军事战略中心,置“安西四镇”(焉耆、龟兹、于阗、疏勒)驻军屯守。②参见李必忠《安西四镇考辨》,《唐史研究会论文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
4.“辽东”策略:地缘制衡与武力征讨
隋唐时期的“辽东”,指今辽河以东广大地区和朝鲜半岛,生息着契丹、奚、靺鞨、室韦等部族;朝鲜半岛有三国,北部为高句丽、东南为新罗、西南为百济;是东亚地缘政治的一个重要方面。隋炀帝曾三征“高丽”,但都铩羽而归。③隋文帝、炀帝与唐太宗先后五次征高丽之失败,原因孔多,有一个重要的自然环境因素(《通鉴》卷197有记述)。陈寅恪先生指出:东北冀辽之间的雨季在旧历六七月间,八九月至二三月为寒冻期,雨潦泥泞、冰雪寒冻皆不利于军队进攻和餱粮运输,故欲取辽东之地,必在冻期已过、雨季未临之短时间内速战速决。见其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7页。参见袁刚《隋炀帝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拜根兴《七世纪中叶唐与新罗关系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在唐高祖和唐太宗贞观前期,因倾国力对付北、西两面,尚无余力东顾,遂采取“地缘制衡”策略,支持新罗政权。而高句丽亦多次遣使入唐,朝贡通好。
贞观十六年(642),高句丽发生政变,其权臣泉盖苏文专擅国柄,联合百济,进攻新罗;新罗遣使向唐求援,唐朝派遣使臣劝告高句丽与百济“各宜戢兵”,但未获听从。十九年(645)四月,唐太宗在西域取得开拓胜利的形势下,以“今天下大定,唯辽东未宾(臣服)”④《新唐书》卷220《东夷·高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190页。为名义,发兵10余万,水陆并进,亲征高句丽。但遭遇高句丽军民据城死守,战事迁延,严冬来临,粮草将尽,被迫班师。二十二年(648),唐太宗积极准备再征高句丽,但未及成行,于次年五月驾崩。
唐太宗的“未竟事业”后继有人。唐高宗显庆五年(660)与新罗联合灭百济;总章元年(668)灭高句丽,以其都城平壤(今朝鲜平壤)为安东都护府,以大将军薛仁贵统兵2万镇守。此是后话。
5.偃武修文,羁縻“四夷”
唐太宗在位(627—649)是经历“天下大乱”之后的经济社会休养恢复时期,以政治清明而获“贞观之治”美誉。其奉行的基本国策为“偃武修文”,在开疆拓土的同时,推行“羁縻政策”(类今民族区域自治),①唐朝的“羁縻”制度,是基于边疆地带的自然地理环境特征,诸多游牧族类的部落社会结构、特殊的文化风习传统等因素,进行“综合考量”之后采取的统治方式,与中原内地的正州、县政区(农耕经济、“编户齐民”、中央任命“流官”治理等),有着明显的不同。参见刘统《唐代羁縻府州研究》,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8年。形成疆域辽阔、统一的多民族的强大帝国。据《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七下》:
唐兴,初未暇于四夷,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诸蕃及蛮夷稍稍内属,即其部落列置州县。其大者为都督府,以其首领为都督、刺史,皆得世袭。虽贡赋版籍,多不上户部,然声教所暨,皆边州都督、都护所领,著于令式(国家制度)。……其后或臣或叛,经制不一,不能详见。……大凡府州八百五十六,号为羁縻云。
羁縻地区的类型有三:(1)羁縻属国(藩属国,基本具备国家政权机构的政治实体);(2)羁縻政区(羁縻都护府、都督府、州、县);(3)羁縻部落。②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下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49页。在王朝国家领土主权与政治隶属关系上,凡羁縻地区皆“奉唐正朔(国家历法)”,为大唐帝国之“天下”。早在隋文帝开皇三年(583)夏秋,兵分八路,“东极沧海,西尽流沙”,③《隋书》卷84《北狄·突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67页。对突厥进行全面大反击,大获全胜。这是东亚地缘政治形势巨变的分水岭,以中国为中心(“霸主”)的“天下秩序”开始形成。但因遭遇隋末天下大乱,形势又发生逆转。直到唐太宗重新经略开拓,遂使“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④(宋)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11《太宗遗诏》,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67页。⑤
四、贞观“十部乐”的地缘政治考量
(一)存于太常的“四方之乐”
据《隋书·音乐志下》、《唐会要》卷33《四夷乐》:在隋唐两代,凡“声节”存于太常寺的“四方之乐”共有14部,先列为简表(按:南诏乐、骠国乐入唐晚在唐德宗时,故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表3 “四方之乐”
仅从上表可见,“四方之乐”的地域来源偏重在北方,尤其是西域。再从隋朝和初唐的边疆战争历程来看,事关国家安危的“重头戏舞台”也在北方和西部。但唐太宗著令“十部乐”时,(1)《文康乐》已被“黜去之”;(2)东突厥、吐谷浑已经宾服,其乐“落选”;(3)高昌刚被平定,经营西域之战略宏图方兴未艾,其乐“上榜”。这一切显然不能简单地解读为“巧合”或“偶然”。
(二)“悦近来远”的地缘政治考量
1.《䜩乐》歌颂唐太宗,宣扬国威
贞观十四年(640)春,太常协律郎张文收创作《景云河清歌》,并进而编成以四部小型乐舞构成的《䜩乐》乐部(《破阵乐》与《庆善乐》皆由同名“䜩乐歌舞大曲”改编而来),歌颂唐太宗的文武功绩和“天下太平”。而小型乐舞适合在“堂上”(殿堂)演奏,更利于宣扬唐太宗的“光辉艺术形象”。
表4 《䜩乐》乐部
(1)《破阵乐》(又名《七德舞》)。贞观元年(627)正月三日,大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曲之后,唐太宗激动喜悦,满怀豪情对侍臣“感言”道:
朕昔在藩邸,屡有征伐,世间遂有此歌,岂意今日登于雅乐。然其发扬蹈厉,虽异文容,功业由之,致有今日(登基称帝)。所以被于乐章,示不忘本也。①(宋)王溥:《唐会要》卷33《破阵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14-715页。
到贞观七年(633)正月七日,唐太宗亲制《破阵乐舞图》,起居郎吕才按图教习乐工120人(一说128人。超过雅乐“天子八佾”64人规格),被甲执戟而舞,“以象武事”;又令近臣魏徵、褚亮、虞世南、李百药等人改制歌辞,定型为“䜩乐歌舞大曲”。
十五日,奏之于庭,观者睹其抑扬蹈厉,莫不扼腕踊跃,懔然震悚。武臣列将咸上寿云:“此舞皆陛下百战百胜之形容。”于是皆称万岁。②《唐会要》卷33《破阵乐》,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715页;《通典》卷146《乐典六·坐立部伎》,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718-3719页。蛮夷十余种自请率舞,诏许之,久而乃罢。③《旧唐书》卷28《音乐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46页。
(2)《庆善乐》(又名《九功舞》)。据《唐会要》卷33《庆善乐》:贞观六年(632)九月二十九日,唐太宗驾幸其出生地庆善宫(今陕西武功县南渭水之滨),遂设宴会,与随行大臣同饮,并赏赐闾里父老金帛、诏免租赋。宴会气氛热烈欢愉,唐太宗乘兴赋诗十韵,以示左右臣下。在这首诗中,唐太宗高瞻远瞩,将他此行此宴与西汉高祖刘邦相比。④(1)其诗云:“寿丘唯旧迹,酆邑乃前基。粤余承累圣,悬弧亦在兹。弱龄逢运改,提剑郁匡时。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梯山咸入款,驾海亦来思。单于陪武帐,日遂卫文螭。端扆朝四岳,无为任百司。霜节明秋景,轻冰结水湄。芸黄遍原隰,禾颖即京坻。共乐还乡宴,歌此《大风》诗。”(2)据《史记·高祖本纪》:刘邦称帝后讨伐英布回师,经过故乡沛地(今江苏沛县),宾礼老幼,酒酣,击筑吟唱《大风歌》(楚声古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表达了怀思故土的成功豪情,需要猛将勇士保卫国家、安定天下的渴望。时任起居郎的吕才,精通音律,遂将此御撰之诗谱成乐曲,被之管弦,名曰《功成庆善乐》,编为歌舞大曲。其表演用舞童64人(“天子八佾”规格),戴进德冠,穿紫色大袖衣裤;其舞容为广袖曳履,进蹈安徐,姿态娴雅,象征文德普及而天下安乐。后改名《九功舞》,凡冬至燕享及国有大典,与《七德舞》一同演奏。
唐太宗登基称帝不久,曾表达其“治国理念”曰:“朕虽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文武之道,各随其时。”①《唐会要》卷33《破阵乐》,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714-715页;《通典》卷146《乐典六·坐立部伎》,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718-3719页。而《功成庆善乐》)正是其政治艺术之象征。
2.“四方之乐”:悦近来远,招附殊俗
众所周知,“中国”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形成,历史悠久,极为曲折复杂。其疆域版图历经反复的开拓盈缩;民族共同体亦历经反复的分裂与融合,但发展演变的主流趋势是以“华夏―汉族”为主体并融合四方诸多族类而不断壮大。②参见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绪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而早在先秦时代,中原华夏王朝对待“四方蛮夷”就有不尚武力,以文德感化来获得成功的政治策略。据《战国策》卷六《赵策·武灵王平昼闲居》:
昔舜舞有苗,而禹袒入裸国,非以养欲而乐志也,欲以论德而要(徼)功也。……中国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万物财货之所聚也,圣贤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精妙技术)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学习效法)也。
而这种注重“礼乐教化”(人文化成)的政治理念,需要有刚性的制度性保障,才能使其统绪绵延不辍,其物质载体就是国家礼乐机构。据《周礼·春官》:在“大司乐”之下有专掌“四夷之乐”(东方曰韎,南方曰任,西方曰株离,北方曰禁)的职官。
韎氏:掌教韎乐。祭祀,则率其属而舞之。大飨亦如之。旄人:掌教舞散乐(杂乐)、舞夷乐(四方之乐)。凡四方之以舞仕者属焉。凡祭祀、宾客,舞其燕乐。鞮鞻氏:掌四夷之乐与其声歌。祭祀,则吹而歌之。䜩(宴饮)亦如之。
自秦汉(统一的多民族的中华帝国)以降,历代中原王朝太常寺收存“四方之乐”,用于嘉礼、宾礼等仪式,渊源于先秦华夏王朝“礼乐”制度建设的一贯传统和体系架构。述论至此,隋唐两代“七∕九∕十部乐”具有鲜明的政治礼仪性质和功能,就不言而喻了;而“礼乐”制度建设必然具有“与时俱进”(沿革损益)的现实政治考量,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唐太宗改定隋“九部乐”,重新著令为“十部乐”,与当时“天下”的地缘政治形势和战略性考量有着直接关系,亦可昭然矣。
3.唐太宗黜去《文康乐》的原因
从隋文帝将《文康乐》立为“七部乐”之一,到唐太宗贞观十一年(637)将其“黜去之”,历时将近半个世纪。其何以能立为太常“乐部”?又缘何被黜去?据《隋书》卷15《音乐志下》:
《礼毕》者,本出自(东)晋太尉庾亮家。亮卒,其[乐]伎追思亮,因假为其面(化妆),执翳(羽毛华盖)以舞,象其容,取其谥(“文康”)以号之,谓之为《文康乐》。每奏《九部乐》终则陈之,故以《礼毕》为名。其行曲有《单交路》,舞曲有《散花》。乐器有笛、笙、箫、篪、铃槃、鞞、腰鼓等七种,三悬为一部。[乐]工二十二人。
任半塘先生指出:《文康乐》实为“歌舞戏”,所谓“假为其面”指女伎涂面化妆,“象其容”是扮演庾亮生前情貌和事迹,必有简单的故事情节;“其行曲有《单交路》”指演唱歌曲(“徐步入场行歌”),与舞曲不同;隋“九部乐”仅《文康乐》有“行曲”,正说明它是表演故事的“歌舞戏”。①任半塘:《唐戏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33-235页。
在音乐种类与性质功能上,“歌舞戏”乃是“俗乐”(散乐百戏)。但因《文康乐》的主题为寄托“追思”之情,故隋文帝容纳之;而隋炀帝酷爱散乐百戏,唐高祖亦喜好之,故一仍其旧。
然比较而言,1.“九部乐”的其他八部,用在“宾嘉燕享”典礼场合,政治礼仪性与娱乐性兼具,
皆不失冠冕堂皇。2.《文康乐》作为“礼毕”之乐,排在“九部乐”末尾,以娱乐宾主,实属“礼外之乐”。所以,到了“圣君贤主”唐太宗,每以端正视听,肃雍殿庭为务,遂“命削去之”。3.杜佑将《文康乐》归入“前代杂乐”,②《通典》卷146《乐典六·前代杂乐》,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731-3732页。就是认为其内容旨意不符合“时代主旋律”——颂扬“时主”(当朝皇帝)和本朝功德,不能与几年后“著于乐令”的“十部乐”相提并论。
结 论
据《论语·季氏》:“天下有道(王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由此可见,历代中原王朝“国家乐舞”担负的政治礼仪职能,可谓“任重道远”矣。因此,需要承前启后的“礼乐”制度建设:设立专人专业的“乐部”,教习传承;制定规范的仪制规程,以便“操作”;广泛搜集“四方乐舞”,整理分类、编定保存,并创作本朝“新声”,等等。
贞观“十部乐”正是在数百年间中华民族融合、“胡汉”艺术交流土壤上,荟萃精华,集结“乐部”。遥想当年“十部乐”演于长安殿庭之盛况:君臣咸集,“四夷”为宾;“十部乐”声作而入,各就座,以次作如式,其华声夷音,载歌载舞,声容并茂——宣扬“天可汗”的伟大功绩和崇高权威,显示中华帝国“礼乐”之繁盛多彩和包容胸怀。换言之:显示国力,宣扬功德;悦近来远,招附殊俗。其地缘政治战略考量之长策,恢宏八方;其政治礼仪功能和艺术象征意义之深远,贯通千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