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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作家李孝石小说的“俄罗斯”形象塑造

2018-06-04曾思齐

江汉论坛 2018年5期
关键词:形象俄罗斯

摘要:日本殖民时代的韩国(朝鲜)作家李孝石,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创作的小说中都塑造了俄罗斯形象。前期表现了当时朝鲜半岛知识分子对苏维埃政权和对社会主义的想象,后期以作家在哈尔滨的旅行经历为素材展开,通过刻画当地白俄的生存困境,委婉地表达了对日本殖民统治的抗议。俄罗斯形象的形成以及变化的过程蕴涵深刻的时代背景,体现了作家在殖民语境中对朝鲜半岛社会的认识,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

关键词:韩国近代文学;李孝石;日本殖民统治;“俄罗斯”形象;比较文学形象学

中图分类号:I1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8)05-0080-05

李孝石(1907—1942年),号可山,是日殖时代(1910—1945年)韩国(朝鲜)① 文坛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尤以创作短篇小说著名。韩国政府于2000年设立“李孝石文学奖”,以纪念他在小说创作领域作出的贡献。李孝石的短篇名作《荞麦花开时》不仅被纳入当代韩国中学教材,其他作品也成为韩国、日本以及欧美国家研究日殖时代作家作品的对象。长期以来,中国学术圈仅限于研究同时代的作家如李光洙、廉想涉、玄镇健、姜敬爱等,对李孝石及其作品知之甚少。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这位作家及其作品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以加深对日殖时代韩国(朝鲜)文学的理解,为中韩两国学术界进行深入的学术对话和交流起到促进作用。

李孝石在1930年初和1940年初创作的短篇小说中都出现了有关俄罗斯的描述。② 学术界对其早期作品进行了诸多诠释,例如论述了李孝石“同伴者作家”的身份和小说特点,探讨了小说中的异国情调,以及“北国”的文学象征等。对后期作品主要从文化研究的角度展开,分析了作为小说背景的哈尔滨社会的异国色彩。③ 不过,对李孝石小说中俄罗斯形象的形成和变化进行系统的梳理,仍是空白点。

笔者认为,李孝石对“异国”形象的塑造或描述,体现了他作为形塑者与形象之间的文化互动,从某种程度上再现了俄罗斯的社会风貌,反映了处于特定历史语境和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中的想象主体的诸多问题,体现了形塑者在审视和想象着“他者”的同时,也进行着自我审视和反思的文化素养,拓展了“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沟通与对话的方式。运用形象学理论 ④ 来分析李孝石小说中的俄罗斯形象,不仅能够阐释作品蕴涵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补充和完善既有的作家作品研究,也能够从宏观的视角观照日殖时代朝鲜半岛的社会语境,为研究这一时期的社会文化现象和政治格局提供新素材,对掌握朝鲜半岛和东亚诸国之关系也具有启发意义。

一、幻象中的俄罗斯远东地区与想象苏维埃

李孝石在1929年末至1930年初创作的短篇作品中大量描写了俄罗斯的风土人情。在《奇遇》、《行进曲》、《回忆》等小说中,“俄罗斯”作为小说人物的谈话背景,从宏观上渲染了与朝鲜半岛截然不同的社会氛围。在《露领近海——北国点景的续景》、《上陆——某个故事的序章》和《北国私信》中,则成为主人公穿越国境的重要背景。作者将朝鲜青年从乘船偷渡,登上异国港口,在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落脚生活,这一系列过程描写得淋漓尽致。

李孝石从未去过俄罗斯。他对异国的想象,仅以“西伯利亚沿海”、“苏维埃联邦的一端”、“海参崴地區”等几个片段拼凑而成。尽管当时已有不少报刊登载了俄罗斯的社会新闻,但鲜有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展开描写,李孝石的创作无疑填补了空白。他以细腻的笔法和丰富的想象力为读者营造了“无法预知的,却总是充满想象的”文学空间,极大地满足了他们对域外世界的好奇。当时,有读者表示,作家以“尖锐笔法描写的普罗战线具有十足的震撼力”,小说中的“异国背景”和“陌生场面极具‘新鲜感”⑤。因此,李孝石获得了文坛的关注,作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新生代作家,深受读者的青睐。

在上述作品中,李孝石从地理地貌、社会制度、人民物质生活和精神面貌等几个方面刻画了他心目中的“俄罗斯”。作家以白描的手法渲染了异国的优美风景,“露领沿海的群峰披着白雪”,在“北国夕阳下闪耀着金光”;那里经济发达,海参崴的港口“有大量汽船、货船、无数飘扬的红旗,石头筑起的埠头”,列宁街“遍布着银行、剧场、酒店、国营百货、会馆、俱乐部、大学”;“国营商店门前不管何时都人群延绵不绝,老妇、年轻人、孩子们依次排着队,等着购买生活必需品”。名叫“乌苏里”的咖啡店里,“年迈的父亲拉着手风琴,女儿萨莎弹着吉他,用明亮的声音唱着斯拉夫民谣”。他还将当地居民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和建设祖国的昂扬斗志一并刻画:“劳动妇女和女学生用手绢包着头,穿着浅跟皮鞋,迈着健康的步伐”,劳动者“为参与议会而奔波”,年轻的学生“为建设事业而忙碌”,这些人“迈着骄傲的步伐,在街头昂首阔步,仿佛诉说着‘路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的!”

在朝鲜民众眼中,俄罗斯是“没有贫穷,人人生活幸福的国度”。在劳工看来,那里和美国西部的淘金圣地加利福尼亚一样,“四处滚动着金块”;妓女认为“有钱的毛子喜欢与众不同的朝鲜姑娘”,是“好赚钱的港口”;知识青年“爱读克鲁泡特金的作品,知晓列宁,并思考马克思主义”,渴望“加入露西亚某个城市劳动者的示威队伍”。为了实现个人的政治理想,“他”冒着风险越境到了陌生的国度,与“毛子”的互动尤为值得关注。“毛子穿着骆驼皮外套,系着黑色皮带,迈着厚重的步伐好像要拯救整个世界”。青年用生疏的俄语向“毛子”激动地喊着:“俄国好!俄国好!”上陆后“立刻换上俄国传统服装”。“毛子”原是对俄国人的贬称,却在青年的衬托下成为被仰慕和模仿的对象。

通过描述俄罗斯,作家既表露了对殖民地社会现状之落后的批判,也未放弃对未来的憧憬。例如青年藏身的锅炉房如同炼狱般炽热,“但这如何与世间狡诈的现实之地狱相比较”;他在北上的客船上“将母亲缝制的衣物,毫无留恋地抛进大海:‘祖国母亲啊,请健康长寿,直到我回来看望您的那天”。母亲听闻孩子“和挥舞着红旗的‘毛子一起去了俄罗斯”,她呼唤着“‘毛子,快点把我的儿子找回来”。青年心向革命的行为,让母亲期盼“做道长官”光宗耀祖的梦想破灭,表现了进步与守旧的价值冲突。另一方面,小说中频繁出现的“红旗”“主义者”“运动”等词汇的政治内涵不言而喻,“北国”二字更加让人浮想联翩:“北”和“向北”暗示了朝鲜未来的发展方向,“国”字则展现了以李孝石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摆脱殖民统治,建立独立国家的民族意识和时代呼声。

不难发现,李孝石上述作品仅是对俄罗斯远东地区的描摹,并不足以展现其整体形象。而且,作家对它的描绘更多地隶属于“幻象”而非形象⑥,因为他眼中的异国,拥有殖民地朝鲜无法比拟的雄厚实力。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1921年列宁实施新经济政策,1922年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正式成立,俄罗斯从沙皇帝国转变为新型政权国家。在苏维埃的强势领导下,它在当时的国际社会上占据了无可比拟的重要地位。相比之下,日殖时代的半岛社会无论是在政治、经济,还是在思想上都保守和落后。苏维埃的诞生,无疑给朝鲜知识分子带来了光明和希望。即使他们并不知晓真正的苏维埃,但其政治制度、国家管理、经济政策,乃至人民的物质与精神生活等各方面都能成为他们的学习榜样。简言之,1930年代作品中的“俄罗斯”,即是作家李孝石对构筑理想社会的美好愿景,体现了他的社会主义理念和对苏维埃的热情向往。

二、以被边缘化的白俄形象洞察日殖统治策略的虚伪

李孝石在1940年发表的小说《哈尔滨》中,同样描写了“俄罗斯”。但它不再充满对社会主义理想的激情,而是笼罩在悲伤、消极的情感之中。作家的创作灵感源于1939年和1940年的两次哈尔滨之行。他着迷于始建于沙皇帝政时代的雄伟建筑群,为“斯拉夫人特有的生活得以纯粹地表现”而新奇,也对当地“新兴的气势和没落的气息相互交融,形成明暗二重奏”的氛围,感到莫名的哀伤。

哈尔滨在1898年修筑中东铁路之后,逐渐走上了城市化发展的道路。即使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沦为殖民地,依然维持着“混血都市”的风貌和特色,这在《朝鲜日报》《东亚日报》,以及在中国东北的朝鲜人手中流传的《满鲜日报》中均有大量报道。那里,“利害冲突有日、露、中三国,思想有赤白之杂,人种有黑白之分,文化有东西两片”⑦,直观地展现了思想、人种、文化的复杂交融。“露”,即俄罗斯,旧译“露西亚”;居住在哈尔滨的白俄,亦被称作“白系露人”。他们因为“失去故国,没有民族目标,为寻找刹那的兴奋,终日沉浸在懒散的气氛和极限的享乐中”,在“作为亡命者的落魄氛围中,种下颓废的种子”。为了生存,白俄们在充斥着“洋酒的香气、骚乱的爵士乐和色情舞蹈”⑧ 的卡巴莱和舞场等娱乐场所谋生,被舆论视为颓废和淫乱的象征,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但是,李孝石却独辟蹊径,以文学的方式讲述哈尔滨底层白俄的遭遇,将对他们的怜悯升华到洞察整个殖民空间的社会矛盾,委婉地揭示其中隐藏的政治寓意。

作家通过“我”和尤拉的对话,叙述了白俄在哈尔滨的生存境况。尤拉是卡巴莱的女招待,她在其他舞场“不光彩的经历”,使其浑身“浸满了地狱的耻辱”。她“抽烟抽得厉害,一刻不停地随时从口中喷着烟雾”,身体“像黄雀一样干瘦”。另一个人物洗手间的门童史蒂潘,总是笑呵呵地向醉酒的客人讨小费。“哈尔滨到处是老门童,他们的面容如此相似”,“史蒂潘脸上爬满蛛网一样的皱纹”,“哈尔滨的欢场再没有像他这样低贱的人”。他没有别的生存技能,只想着拼命攒钱他日回到祖国。

除了刻画小说人物,“我”还抒发了在游览中央大街、埠头区的使馆和游艇俱乐部之后的感受。中央大街是帝政时代的产物,建筑标牌、广告牌、门牌上大多写着俄文,是哈尔滨传统俄国文化風情的象征⑨,但这与“我”心目中的印象差距甚远。中央大街“早已不是去年的样子,不仅是来往人的面孔,所有的风景也不同往日”,领馆区一片萧条;松花江畔的游艇俱乐部上演着沉闷的交响乐,落日中的游船看起来“像在遥远的世界中一样渺茫”。从整体上看,哈尔滨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之中。

李孝石隐晦地叙述了造成社会巨变的真相,“(它们)被德国打败了”,“旧的在慢慢挣扎,后面新的在野蛮地涌动”,“中央大街现在已经是殖民地了”。法西斯在全球范围内的侵略扩张,造成了东西方社会的动荡。在西半球,纳粹德国进攻波兰,继而巴黎沦陷,欧洲战场告急;在东半球,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占领了中国东三省,并建立了伪满政权。统治者打着“五族协和”和“皇道乐土”的旗号,要打造没有民族、阶级和等级偏见的人间乐土,实际上并未减少对人民的压迫。

在哈尔滨历经辉煌岁月的俄侨,首当其冲受到了冲击。在日本接管了沙俄在哈尔滨的权利之后,俄侨从曾经的“权利享有者”沦落为“被支配者”,不仅在政治上失去了保护伞,还遭到了伪满当局的歧视、排挤和警戒。有数据显示,1939年(括号内为1938年数据),哈尔滨城市常驻人口中的日本人有38197名(28238名),苏联人有2548名(4457名)。日本人数的增加表明其加大了对该地的控制和管辖,而苏联人数减半则意味着许多人被剥夺了国籍,纳入了无国籍者的范围。此外,白俄也未获得优待,不仅生活贫困,还被视为间谍,受到各种不公正待遇。正如小说人物尤拉,她周旋于哈尔滨的各大欢场,却始终徘徊在社会的边缘。她的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思,只想着用死亡来解脱。这不仅因为是血缘、种族和文化的特殊性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也从根本上展现了少数族裔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的尴尬处境。

小说以“我”在哈尔滨旅途中“屡次感到的悲伤”而画上句点,这不仅直观地表现了作者对当地社会巨变的惊讶,更以底层白俄的不幸抒发了同病相怜的伤感。“‘我和尤拉一样同是漂泊的游子”,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属于不同的种族,身处不同的地域,却遭受了同样的殖民地创伤。白俄形象即折射了另一块殖民空间的社会现状,即,以“我”为代表的所有朝鲜同胞对无法摆脱被日本殖民统治命运的哀伤。

《哈尔滨》中的“俄罗斯”依然是片面、局部的,但它让哈尔滨和朝鲜半岛——这两个看似无关的地理空间之间形成了有机的联系。作家以隐喻的形式将殖民地社会的阶级、民族、种族等诸多矛盾,以及二战时期世界格局的变化呈现于纸面,揭开了日本侵略者所谓“和谐”的伪装面目,委婉地表现了对殖民统治的讽刺与不满。

三、李孝石小说中“俄罗斯”形象的流变与文学意义

李孝石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品中“俄罗斯”的色彩截然不同,但它都属于社会集体想象物的范畴⑩,是包括作家在内的社会集团,以及民族群体对“他者”的共同想象。该形象的形成以及变化过程蕴涵着深刻的政治背景,对于我们了解日殖时代朝鲜半岛的社会文化,以及和东亚诸国之间的互动,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

首先,朝鲜半岛的社会环境是“俄罗斯”形象的形成及其变化的客观因素。在1920年代,日本的殖民统治相对宽松,马克思、列宁的论著和无产阶级革命著作被大量译介,并在1928年到1929年间达到高峰,社会主义成为当时文化和知识的标志与象征。知识青年有意识地接触,并逐渐深入地了解社会主义思想,与社会主义运动有直接间接关系的青年学生组织“读书会”,通过“共同阅读”的方式,让学生和劳动者成为“主义者”。他们将进步思想与殖民地的现状相结合,将个人的价值观与民族命运紧密结合,为开展社会主义运动提供了思想武器。

1925年,朝鲜无产阶级艺术联盟(简称“卡普”)宣告诞生,涌现出一批“卡普”作家。知识分子在讨论“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同时,在文学领域展开了对它的思考与传播。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大多为迎合社会的主流思想和价值取向而创作,因此带有浓厚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李孝石虽然没有加入“卡普”阵营,但作为“同伴者作家”,也在时代的感召下创作了一系列具有阶级文学特征的作品。他在日后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写道,“(当时)无论是谁都在作品中带有这种色彩”。虽然有批评家认为,这种“为迎合时代思潮而伪装的创作”不具有文学价值,但作为每一个时代和社会都需要创作自身的“他者”,李孝石早期作品中的“俄罗斯”形象彰显了他个人的精神追求,从客观上激励了其他进步作家开展创作,扩大了阶级文学在岛内的影响,成为寻求民族独立和解放的外部动力和精神内核,具有一定的时代价值。

后期作品中的“俄罗斯”形象塑造,拓展了形塑者对自身和所处空间的能见视野。作家以白俄的遭遇和忧郁感伤的情调,隐晦地表现了殖民地朝鲜步入“暗黑期”统治的困境。随着“九一八”事变的爆发和法西斯在全球发动战争,半岛局势日益严峻。1935年,“卡普”在经历轮番政治审查后被强制解散,无产阶级文学思潮走向衰退。1937年,日本相继提出“日满一如”“满鲜一如”“日鲜一体”,对殖民地朝鲜人和生活在中国东北的朝鲜移民实施“皇民化”政策,表面上将他们称为“日本人”,实则妄图抹杀其民族性。朝鲜人尚且遭受众多不平等待遇,不难想象其他少数族裔的生活会有多少困难。李孝石在哈尔滨的旅行中,目睹了在政权更迭下成为牺牲品的俄国侨民生活之艰辛,“眼见着势力逝去,(人口)数字递减,根基和家园被移交”。他以此为素材,通过刻画流浪异国的俄侨形象来影射殖民地无法根除的种族矛盾与压迫,并对日殖末期的朝鲜半岛岌岌可危的命运表示哀叹。

其次,李孝石对苏俄文学作品的喜爱,以及个人的生活经历,是“俄罗斯”形象得以创作的主观因素。在阶级文学蓬勃发展的时期,大量苏俄文艺作品得到了译介和传播,契诃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等作家的作品成为作家求学时代的必读之作。“露文学相比同时代的他国作品,更能引起我们的好感,因为它与我们的时代有着相似之处”,“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烦恼即为当今朝鲜青年的苦恼,《前夜》虽未细致描述主人公的革命活动,但民族斗士的气概和热情同样可放置在今天的阶级斗争中”。可以说,苏俄文学作品中蕴涵的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以及对社会历史进程走向的深刻阐发,为李孝石在黑暗现实中编织光明未来奠定了基础。而且,作家之所以钟爱“俄罗斯”,与他的生活经历也不无关系。他曾于1929年夏天来到咸镜北道地区休养,那里与俄罗斯远东地区接壤,无论是自然风貌还是社会氛围都有着相似之处。而且,李孝石一直对白俄的生活充满好奇,这在此后的哈尔滨之旅中得到了实现。这些都为他塑造“俄罗斯”形象搭建了丰富的想象平台,也为日后开展创作提供了灵感。

此外,李孝石还借“俄罗斯”形象表现了他对西方(欧罗巴)的认识。在1930年代初的作品中,该形象直接与西方画上了等号,“船舱里有肉、面包、水果,还有贴金标的不知名的高级洋酒”,“资产阶级不管在哪儿都明白生活的光泽,懂得生活的享受”。而在后期作品中则意指“欧罗巴文明”,例如“交响乐是哈尔滨极致的奢侈”,而“柴可夫斯基的室内交响乐在观众的耳边无意义地飘过,可惜地流淌去”。

在日本殖民时代,朝鲜知识分子大多东渡日本或留学欧美,或通过阅读了解西方,文明、开化、发达成为他们潜意识中对西方的粗浅认识和直观想象。李孝石的这种表现手法并不具有普遍性和客观性,他更多的是想表现对西方近代文明和生活方式的喜爱。作家创作早期的生活较为贫穷,“常去廉价的小店吃十块钱的饭,就着大酱汤和泡菜片”,即使京城弥漫着近代化气息,依然为无法满足温饱而苦闷。因此,作品中有关物欲的描述隐现着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羡慕,表达了他对物质富饶、生活幸福的憧憬。而在法西斯主义肆虐时期,作家借不被观众欣赏的交响乐,暗示了对曾经称霸一方的西方诸国走向没落的理想幻灭,凸显了战争对世界格局的影响,以及对人民生活的破坏。虽然俄罗斯无论是从地理、政治,还是文化上,都无法与西方对等,但它交织着李孝石对社会沧桑、家国命运和对人类的悲悯,依然蕴含了深邃的哲思。

最后,俄罗斯形象作为一种文学想象,还反映了李孝石创作观念的变化。他将“以文救国”的社会使命熔铸笔端,呼吁创作应与殖民地现实相结合,“朝鲜作家提起创作之笔前,应凝视变动的现实,去挖掘生动的素材。只有描绘新鲜的现实,才会诞生伟大的文学”。但是,在无产阶级思想和社会主义运动高涨的时期,文学书写的“场”必然要受到意识形态的规范和约束,以宣传社会权利话语为目的的写作,终将失去作品本源的价值和艺术感染力。正如1930年代初期小说中的“俄罗斯”,由于缺少真实的历史细节铺陈和典型人物的塑造,仅以塑造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和高呼政治口号难以支撑作品的整个框架,不仅客观地削弱了内在的审美和思想深度,还从侧面反映了作家对社会主义的片面认识和盲目崇拜。

然而,随着创作的日趋成熟,李孝石不再将文学当作特殊时代环境下的舆论工具,而是作为“从幻灭中拯救人类”的通路,将个人的精神期待融合在时代的变迁、历史的诉求和民族的命运之中。后期作品《哈尔滨》便遵循了这种创作原则。在平淡的叙事之中,小说人物在空间的漂泊感与历史的沧桑感之中自然交融为一体,实现了文学创作在想象与现实、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张力。作家由此揭露了战争对社会的危害,体现了他对时局的深刻洞察,以及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由此升华了作品具备的历史厚重感和艺术价值。

四、结语

李孝石笔下的“俄罗斯”形象是虚构的产物,但却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早期作品中的“俄罗斯”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反映了以作家为代表的朝鲜知识分子对苏维埃政权和社会主义理念的总体认识。10年之后,李孝石再次言及俄罗斯,揭示了造成哈尔滨种族矛盾和疏离的本质,打碎了日本统治者编织的“和谐”谎言,表达了作家对殖民政策的讽刺与不满。虽然作者笔下的“俄罗斯”形象凝聚了个人情感和某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但作为为改变被殖民命运而想象的文学蓝图,从某种程度上为被殖民者从精神层面反抗殖民压迫提供了有效的途径,承载了作家试图改造殖民地现状的理想,体现了他对本土文明危机进行救赎的文学良知。

注释:

① 日本帝国主义在1910-1945年对朝鲜半岛实施殖民统治,本文“朝鲜”是对此时期朝鲜半岛的称呼。

② 如《奇遇》,《朝鲜之光》1929年第6期;《露领近海——北国点景的续景》,《朝鲜讲坛》1930年第1期;《上陆——某个故事的序章》,《大众公论》1930年第6期;《哈尔滨》,《文章》1940年第10期,等等。本文所引用的短篇均来自《李孝石短篇全集》卷1、卷2,伽南图书2006年版;文中涉及李孝石的散文和杂文均引自《李孝石全集》卷6、卷7,創美社2003年版。

③ 参见曾思齐:《浅析殖民地时期韩国小说中的他者形象——以同伴者作家的小说为中心》,《理论月刊》2015年第3期。

④⑥⑩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141、121页。

⑤ 姜永寿:《读〈露领近海〉》,《东光》1932年第4期。

⑦ 申基硕:《游满杂记》,《东亚日报》1935年第5期。

⑧ 北国游子:《哈尔滨夜话》,《白光》1937年第1期。

⑨ 金管:《哈尔滨》,《人文评论》1940年第2期。

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26页。

解学诗:《伪满洲国史新编》,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07—408页。

作者简介:曾思齐,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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