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中日杨贵妃响演》

杜雪

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之际，在日本东京的国立能乐堂，上演了中日两国传统舞台艺术瑰宝——中国昆剧、京剧，日本能乐、狂言荟萃一堂的《中日杨贵妃响演》。这场演出的独特之处，不仅仅在于观众可以一次饱览中日两国顶级艺术家演出的四种国粹艺术;更在于在昆剧、京剧、能乐的传统剧目中，都可以找到“杨贵妃”这一共同主题的作品。经过重新剪裁编排，来自两国的舞台艺术以各自最经典的形式，联袂演绎了中日两国家喻户晓的“杨贵妃”传奇。杨贵妃故事在两国的流传，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值得关注的话题。这次中日两国艺术家共同演出的《中日杨贵妃响演》又一次续寫了“杨贵妃”传奇的新篇。

两国舞台上的“杨贵妃”

中国的昆剧又称“昆曲”、“昆山腔”，是现存中国传统戏曲中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根据明代魏良辅《南词引正》记载，昆山腔自元代末年的昆山地区发源，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明清文人创作了一批文学艺术水平颇高的经典昆剧剧本，其中清代剧作家洪昇创作的《长生殿》，演绎了以唐明皇与杨贵妃爱情故事为主线的历史传奇。

这部继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元代剧作家白朴《梧桐雨》之后演绎“杨贵妃”故事的名作，至今活跃在昆剧舞台上。其中《定情》、《密誓》、《惊变》、《埋玉》、《闻铃》、《哭像》等讲述了从唐明皇与杨贵妃恩爱定情，到安史之乱杨贵妃身死马嵬坡，再到唐明皇返回长安日夜思念杨贵妃的故事，是舞台上经常搬演的内容。

京剧的历史比昆曲稍短。京剧在清代、民国年间极大繁荣，逐渐成为了代表中国传统戏剧成就的国粹艺术。《贵妃醉酒》是今天京剧舞台上活跃的经典剧目之一。该剧演绎了杨贵妃因唐明皇驾转他宫而黯然伤神，醉酒百花亭的情景。表现了杨贵妃的情与怨、贵与美。《贵妃醉酒》经过著名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的打磨锤炼，其剧情、唱腔、身段都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成为梅派代表剧目之一。在梅兰芳率艺术团访问日本时，《贵妃醉酒》就在公演剧目之列。

能乐是日本独有的传统舞台艺术。“能乐”是神道祭祀剧“式三番”、配戴面具演出的古典歌舞剧“能”、古典滑稽剧“狂言”的总称。其中，狂言常常与能共同演出，在能幕间休息时表演滑稽幽默的短剧，以调节演出气氛，丰富演出形式。能乐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至公元七世纪前后。一般认为其最初源头与从中国大陆传入的“散乐”相关，是一种集乐器、歌谣、舞蹈、模仿、曲艺、戏法等表演形式为一体的民间综合表演艺术，后来逐渐发展出猿乐、狂言等艺术形式。

至公元十四世纪，观阿弥、世阿弥父子改革能乐、集其大成，最终奠定了能乐的艺术地位。能乐在历史中发展变化，流传至今，是日本的传统艺术瑰宝。能的演出由主角、配角、狂言演员、乐师、合唱演员共同完成，其艺术特色以表现“幽玄之美”著称。能《杨贵妃》是世阿弥的女婿金春禅竹所作，是一部历史悠久的剧目。该剧演绎了安史之乱平息后，受唐明皇之命寻找杨贵妃亡魂的方士在蓬莱见到杨贵妃亡魂，并取回信物发钗、带回杨贵妃生前与唐明皇密誓口信的故事。杨贵妃在蓬莱宫中独自一人的孤独，对唐明皇的怀念之情，羽衣舞的优雅舞姿，这些动人的悲剧情节，充分展现了能在表现神鬼题材作品中的艺术美感。

《杨贵妃》的剧情深受中国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名作《长恨歌》影响。白居易活跃于安史之乱后的唐代诗坛。《长恨歌》描写了安史之乱背景下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白居易将历史人物在诗歌中充分艺术化，创作出了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史诗。其中“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更是脍炙人口的名句。

在《长恨歌》中，白居易描绘到杨贵妃死后，唐玄宗命方士寻找杨贵妃魂魄的情节。诗中写到“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还提到杨贵妃将金钗钿盒作为信物，将与唐玄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密誓作为口信，请方士带回等情节。能《杨贵妃》的情节与此几乎完全相同。白居易在日本以“白乐天”之名广为人知。从日本平安时代（794-1183）起，白居易的诗作就在日本广受欢迎，其中《长恨歌》是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白居易的作品对日本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杨贵妃的故事也在日本流传不绝。

中日国宝级艺术家的同台竞艺

这场上演于日本东京国立能乐堂的“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纪念公演”《中日杨贵妃响演》，由上海戏曲演艺中心、上海昆剧团、上海京剧院的老中青演员和来自日本的能、狂言艺术家联袂出演。其中中国昆曲艺术家蔡正仁、张静娴和日本能乐大师坂井音重、狂言艺术家野村万斋更是中日两国的重量级艺术家。

中国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作为一流的昆剧艺术名家，与毕业于上海戏曲学校昆剧班第二届的著名昆剧艺术家张静娴，多年来与蔡正仁合作演出昆剧《长生殿》，扮演杨贵妃。数十年来，二人在舞台上合作演出《长生殿》这一昆剧经典剧目，在观众中享有“君子正仁，淑女静娴”的美誉。

日本能乐表演艺术家坂井音重，是日本重要无形文化遗产传承人。作为日本的国宝级能乐大师，坂井音重是当之无愧的中日文化交流使者。这次“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公演”，坂井音重与中国的京昆表演艺术家同台演出，是他为促进两国文化交流做出的又一贡献。同时在这次演出中还有狂言表演者野村万斋出身日本狂言世家，他是和泉流狂言艺术家。在狂言演出之外，野村万斋还是日本电影、电视演员，受到观众的广泛喜爱。而能乐表演中包含狂言演出，也是日本历来的文化传统。

能乐堂上的中日“杨贵妃”传奇

这次《中日杨贵妃响演》历时两天，前后两场剧目略有不同。其中第一天的演出尤其具有艺术创新性，是名副其实的“杨贵妃”响演。中日两国的不同剧种相互接续——从昆剧《长生殿·定情》，到京剧《贵妃醉酒》，再到昆剧《长生殿·惊变》《长生殿·埋玉》，间隔狂言《蜗牛》，最后上演能樂《杨贵妃》——情节发展起承转合，展现了“杨贵妃”故事的完整脉络。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剧目都是来自两国传统剧种的经典剧目，而非新编。以此形式共同演绎同一个故事，这在世界演剧史上也是罕见的，可谓珠联璧合。

演出首先由《长生殿·定情》开始，以宛转细腻的昆曲展开整个故事，表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二人对月盟誓天长地久永远相爱、赠金钗钿盒的情景。昆曲的柔美烘托出浪漫的爱情故事氛围，盟誓定情的情节为后面的演出埋下了伏笔。接下来是京剧《贵妃醉酒》，表现了唐明皇爽约不至，驾转西宫，杨贵妃醋意大发，醉酒百花亭的情景。这一情节增加了整个故事的波澜，丰富了故事的层次，使得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生动起来，启发了对历史悲剧的反思。这一京剧梅派代表剧目声色华丽，表演雍容华贵，身段曼妙多姿，场面富丽，在氛围上进一步将戏剧推向高潮。

在此之后演出的是昆曲《长生殿·惊变》和《长生殿·埋玉》。《惊变》是戏剧情节的美好到达极盛，又顷刻间土崩瓦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唐明皇与杨贵妃在御园中游赏饮宴，忽然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禄山起兵谋反，唐明皇、杨贵妃仓皇离宫幸蜀。而在《埋玉》中，在六军不发的危急情况下，唐明皇忍痛赐白练，杨贵妃自尽马嵬坡。唐明皇与杨贵妃生离死别的场景，在历史兴亡的背景衬托下，及具悲剧张力。昆剧表演细腻丰富，感人至深。

此后，按照能乐演出的习惯，在剧中穿插狂言的演出。在此处加入狂言《蜗牛》演出，位置恰巧在杨贵妃赐死这一节点，为生前与死后的情节进行了隔断。加入狂言演出遵循了能乐演出的传统，但就这场包罗多个剧种、形式丰富的演出而言，却略显得割断了情节发展和戏剧节奏。昆剧的载歌载舞、京剧的华美流丽本身已经调节了能乐堂中的演出氛围，这与单一的能乐演出是不同的。

最后，能乐《杨贵妃》上演。能乐尤以表现神鬼题材见长，以能乐表演杨贵妃死后蓬莱宫中的情节尤其恰到好处。如果说昆剧和京剧极尽表演艺术之美，那么能乐则以制造意境取胜。生人形象的舞台表现来源于生活，而魂魄形象的舞台诠释则需要根据想象拿捏。能乐《杨贵妃》的表演将整个爱情故事的悲剧性进行了最终表达。杨贵妃魂魄在霓裳羽衣舞中回忆了恩情，随信物寄去了对唐明皇的思念，“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岁月长”，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随着天人路隔终归于平寂。这场《日中杨贵妃响演》充分发挥了不同剧种剧目的优势，使得整场演出情节连贯，节奏起伏有致，特色鲜明，可谓是戏剧舞台上别具一格的创作。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日本能乐的国家级殿堂，国立能乐堂的舞台，极少有其他剧种登台演出。在这个以数百年树龄木材搭建的舞台上，能乐和狂言艺术家是穿着日本的足袋袜子登台演出的。而中国的京昆演员则必须根据不同行当，穿着不同的鞋履登台演出。在这场同台演出中，日方为中国戏曲演员的每双鞋定制了颜色与鞋履本色一致的精细鞋套。中国的京昆艺术家在这场演出中破例穿上了鞋套，而日本的国家级能乐殿堂则破例允许鞋履登上能乐舞台。从这一演出的有趣细节中，可以体会到中日两国艺术家互谅互让的深情厚谊。

2018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0周年。随着两国文化交流的不断加深，中日两国观众会有更多的机会观看、了解双方的传统文化艺术。期待中国的昆剧、京剧艺术与日本的能乐、狂言艺术在未来再续中日睦邻友好的舞台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