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包住火焰的纸
2018-06-02陶短房
陶短房
让我们先从“体操门”说起。
从“体操门”说起
此次历时漫长、波及多位世界冠军和数以百计运动员、前运动员的体操界性丑闻,上至国家队,下至基层训练班无一幸免,性侵多名世界冠军的国家队纳萨尔(Larry Nassar)被判刑60年,在3位USOC高管辞职前10个月,前总裁彭尼(Steve Penny)已经辞职,而代表受害者之一、伦敦奥运体操冠军马洛尼(McKayla Maroney)的律师曼利(John Manly)还在施压,要求剩下的18名USOC董事会成员一并引咎辞职,引发广泛支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体操门”性侵触及了这一话题在北美社会的几个最大禁忌:依仗权势、垄断资源、特殊信任和特殊地位令受害者不敢或无力反抗;上下相维的“性侵文化”;针对未成年人的性侵。
首先说第一点。基层体操训练班的教练、队医不仅和小队员间存在长期信任关系,而且掌握着她们能否“更上一层楼”的生杀予夺大权,一旦他们利用这种信任和特权,胁迫小队员以身体“回报”,后者很难有反抗余地。而在高级别队伍层面则更是如此,一位前运动员言简意赅地指出,如果敢于拒绝或躲避“你就永远别想踏上奥运赛场”。
教练员和队医有许多职务之便:他们可以利用整理场地机会安装偷拍隐私的摄像头;可以“整理服装”、“纠正动作”、“身体检查”、“特别治疗”等借口理直气壮的上下其手;可以借口“开小灶”和小队员单独相处……而某些不法之徒正是利用了这些职务之便以售其奸。
再说第二点。长期以来美国体操界都片面强调“锦标第一”,强调维护“金牌团队”的优先,在这种情况下不但许多投诉被长期压抑,还出现了付给马洛尼125万美元“封口费”,让后者“同意自愿不公开有关内容”的更大丑闻。正如曼利等人所言,当体操界已形成一种相互包庇、自觉掩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性侵文化”,当“潜规则”成为约定俗成的理所当然,整个管理架构和班子都必须“连根拔”。
至于第三点就更一目了然:体操是个“年轻项目”,即便奥运赛场上,女性选手中也有许多介于成年和青少年之间,而参加各级(包括国家队)训练的选手则几乎清一色未成年人,《明尼阿波利斯星报》和《今日美国报》统计,20年间仅美国就有368名女子体操运动员和前运动员指控教练、体操馆老板和队医等性侵,而实际人数可能高达此数字的3-5倍,这些受害者被性侵时几乎都未成年,其中最小的仅6岁。北美社会文化认为,这些未成年人心智不健全,未必知道什么叫性侵,未必清楚性侵的危害性,且她们年幼体弱,就算知道也未必有能力反抗。
此次被“大兜底”翻出来的体操界“性侵魔头”数量极大,身份多样,手段繁多:加州基层体操队教练兼牙医瑞克维姆(David Reiakvam)让年仅13岁的小队员在自家寄宿然后施暴;密歇根州某体操训练班主教练毕晓普(Phillip Paige Bishop)长期固定猥亵一名年仅10岁的小队员;前奥运集训队教练夏普(Marvin Sharp)不但以“训练需要”为名上下其手,而且以“不从就不给机会”胁迫小队员拍裸照;著名基层体操教练贝特曼(Jeffrey Bettman)自2000年起就在所任教的多家体操馆更衣室偷偷安装摄像机,偷拍小队员裸照,已查实的多达49人,最大16岁,最小仅8岁……
加拿大也并不能幸免:去年12月18日,加拿大安大略省萨尼亚警方发布一份声明,证实前加拿大国家女子体操队主教练、前任萨尼亚蓝水体操俱乐部(Bluewater Gymnastics Club in Sarnia)总监大卫.布鲁贝克(David Brubaker)涉嫌性侵小运动员,已被落案起诉。警方称他曾在2000-2007年间10次针对一名当时不满16周岁的女体操运动员进行过10次性犯罪,此外据当地媒体《萨尼亚观察家报》报道称,他还被另外3名当事人分别指控性攻击、性剥削和性骚扰,他被指控10项性犯罪指控(3项性侵、3项性虐待、3项性骚扰,1项引诱性接触)。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多名“魔头”性侵行为早就被雇主怀疑,甚至被解雇过多次,但因为“性侵文化”导致“只要能出成绩就不会被其他雇主追究既往劣迹”,加上证据不足情况下雇主多半以其它借口开除涉嫌人员,他们在谋求新职时,新雇主对其劣迹一无所知,往往会让他们再次获得作恶的舞台。
“#Me Too”何以始于演艺界却在体操界“大热”
此次席卷美加两国的“体操界性侵风暴”,应归功于2017年稍早兴起于美国、针对娱乐界、媒体界、体育界和政界知名人士性侵丑闻的“#Me Too”大揭发。
“#Me Too”最初的突破口是好莱坞,第一个“罗马”的大人物是2017年10月被曝光的韦恩斯坦(HarveyWeinstein),此后著名喜剧明星C.K(Louis C.K.),著名演员埃夫列克(Ben Affleck)、威斯维克(Ed Westwick)/斯佩西(Kevin Spacey)和德雷弗斯(Richard Dreyfuss),前好莱坞影帝霍夫曼(Dustin Hoffman),著名经纪人麦迪纳(Benny Medina),制片人兼导演瑞纳(Brett Ratner),著名编剧泰奇(Jessica Teich),演员兼制作人希格(Steven Seagal),演員兼社会活动家武井(George Takei),著名编导托拜克(James Toback),著名制片人韦恩斯坦兄弟(Harvey&Bob Weinstein)……一时间猛料不断,“纸牌屋”等热门剧集甚至因此影响而被迫撤档或延期,“演艺界性侵”的风暴甚至从北美一路挂到欧洲、东亚。
但“三板斧”过后“演艺界性侵”却被“体操界性侵”抢了镜头,尽管前者涉及名人更多、曝光时间也更长,然而时至今日,公众关注的焦点无疑已更多转向后者,究其原因,是因为相对于“体操界性侵”同时触及“要挟式性侵”、“团队文化污染”和“针对未成年人”这“北美三大禁忌”,而“演艺界性侵”在这三个方面都不突出(要挟当然有,但情况较为复杂,既有掌握资源者主动要挟,也有希望“走捷径”者搞“变相交换”;“文化”也是存在的,但公众对娱乐界在这方面存在问题的容忍度,要比在体育界高得多;绝大多数提出指控的“演艺界性侵”受害者都是成年人,北美社会一般认为“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有能力趋利避害”)。
至于“#Me Too”的另一个曝光重点——政坛人士,则因为涉及人数不多、一面之辞较多,不涉及未成年人,以及很难证明在政坛存在“性侵文化”,同样显得不温不火。且在这方面,谙熟北美选举文化的当地人已“久经考验”,不容易“激动”,不会像“体操界性侵”那样义愤填膺。
体操圈以外的“三大禁忌”
并非仅有体操圈才存在“三大禁忌”。
纪律部队如果男女混杂,就很容易产生性侵问题,处于上级的施暴者以权势、纪律和上下级关系,往往令下级难以摆脱受害的命运。
如在美国,军方曾做出过“至少25%女兵受过性侵,80%受过性骚扰”的统计结论,1991年“泰罗克事件”(海军和海军陆战队航空兵以“总结会”为名召集4000人在拉斯维加斯聚会,会议期间83名女军人和7名男军人举报遭上司“有组织性侵”,事后军方调查却将责任归咎于低级官兵“不检点”,在舆论压力下军方不得不重新调查,结果导致14名将军和近300名飞行员受到处分)、1996年“阿伯丁丑闻”(当年发生在阿伯丁训练场、针对受训新兵的集体性侵和虐待行为)和2003年“空军学院事件”(当年毕业的女生12%承认受到上司性侵或企图性侵,659名在校女生中70%承认曾受到上司性骚扰,其中22%称受到“性胁迫”,19%声称是“各种性侵”的受害者,7%声称受到过强奸或强奸企图,此外还曝光了高年级男生集体“猎取”低年级女生的“校园文化”)。2013年全美军共有5061人报告自己遭性侵,但只有484起立案,376起定罪。在加拿大2016年统计局调查显示,过去一年间报告性侵的案例多达960起,因为担心性侵,军队招兵主管怀特克罗斯(Christine Whitecross)承认招兵困难,女兵比例远低于额定的25.1%,被曝光的军中施暴者低至下士,高至上校。
除了基本不涉及未成年人,“胁迫”和“性侵文化”两大因素在北美军队性侵问题上都很严重:美国前述“三大案”均不同程度出现过军方最初包庇隐瞒、等瞒不住才认真处理的问题,而从驻阿富汗、伊拉克美军女兵和某些水面舰艇部队女兵中传出的“男战友比敌人更需要提防”,以及许多当事人和目击者所印证的“在许多基层单位,男兵开女兵的‘荤段子被认为理所当然”等现象,都表明“军中色情文化”确实存在且根深蒂固。在加拿大,2015年官方媒体CBC曾曝光指出,军方一方面迫于压力宣布对军中性侵“零容忍”,另一方面阳奉阴违,时任总参谋长劳森(Tom Lawson)甚至发布命令,要求各级主官(涉及21名将军)不要理睬前最高法院大法官德尚(Marie Deschamps)所提交并要求军方整改的“军队性侵调查报告”,仅仅成立了一个“性侵问题办公室”装点门面(负责人就是前面提到的女将军怀特克罗斯)。一些人曾辛辣地讽刺称,劳森总参谋长自己就曾公开扬言,军中性侵“不过是男性生物构造使然”,上行下效,还能指望怎样?2015年7月万斯(Jonathan Vance)取代劳森出任总参谋长,这位在阿富汗时曾以强调军纪著称的将军上任伊始就宣示“严惩军中性犯罪”,但时至今日,谁也不敢说“军中性侵文化”就真的消失了。
除了军队,警察等其它纪律部队也是性侵重灾区,且由于警察的传统是“内部调查”,处理通常会轻描淡写甚至不了了之。如加拿大2015年一名多伦多女警控告3名男性同事尼兹尼克(Leslie Nyznik)、卡贝罗(Joshua Cabero)和卡拉(Sameer Kara)用酒将她灌醉诱奸,且手段毒辣,结果这起轰动全国的案件在“内部调查”后,3名男警竟都被认定“无需负责”,引发舆论大哗。迫于压力,美加警界也开始逐步改变“内部调查”的传统,但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尤其在加拿大)。
“纪律部队”的性侵同样有可能涉及未成年人:2011年,加拿大童子军(Scouts Canada)领导人格雷格(Jeremy Nathaniel Gregg)被控7项性侵、7项性虐和3项“邀请性接触未成年人”,已知的两名受害者最小一名受害时年仅两岁。
职务之便的“潜规则”在北美则是真正的“零容忍”,被告往往会获得广泛同情:2010年1月加拿大西捷航空空姐刘易斯(Mandalena Lewis)在执行飞行任务出差至夏威夷茂宜岛时被当次航班机长“飞行员M”(Pilot M)诱入自己房间强奸,她向公司申诉后对方仅受到轻描淡写的处理,而她反倒被开除,她将西捷航空告上法庭,并联合其他受害者对公司高管提起集体诉讼,获得广泛同情;今年1月初,11名加拿大康考迪亚大学女生指控部分教授借职务之便强行对她们“潜规则”,称该校存在“显而易见的性侵文化”,引发广泛关注,并迫使学校从外部聘请独立调查组介入调查。
什么是性侵
在北美文化里,“性侵”指施暴一方或利用职务、权势、垄断资源之便,或采取欺骗、引诱、胁迫、麻醉、暴力强制、非法拘束等手段,迫使受害者在性问题上就范的故意行为,性侵的施暴者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美加都有女性教师被判“性侵”、“性骚扰”男性未成年学生的案例),受害者也一样。
北美“性侵”的范畴很广,除了强奸和强奸未遂还有很多形式都可能被定为性侵,如前述被控性侵的体操教练、工作人员中有的“性侵”行為是将手深入受害者内衣里抚摸敏感部位,有的则是长期拍摄、保留未成年人裸照(在美加、尤其加拿大,私自拍摄、保存和传播未成年人裸照是重罪,在机场被查获藏有这类照片的手机、手提电脑和数码相机,性质会非常严重),而“性骚扰”的界定范围则更广,对女性说一个“荤段子”、对方明确表示不快后仍然继续,就足以构成“性骚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