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命的洋芋

文 /王琪

洋芋是土命的，它的一生都紧贴着土地。而紧贴土地，是生命匍匐前进的最好方式。始终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呈现在大地上，积蓄在土地里，默默地滋养着村庄与土地，滋养着日子与炊烟。年年岁岁，光阴流转，乡村容颜已改，沧海早已桑田，只有洋芋，依旧温温软软地飘散在广袤的大地上。

我的家乡甘谷，地处渭北黄土高原。二百多年前，它用贫瘠而朴实的土地接纳了洋芋，接纳了这种原产于南美的异国作物，并让它在自己谦卑而深厚的土地里生长。“滇粤群凶势并张，孤军决战出仓皇。鸣笳月夜边声苦，磨剑霜天冻指僵。唳鹤万家闻冠警，蹲鸱一窖是军粮。五旬两度搀枪扫，泪洒吴璘旧战场。”这是清同治时，巩秦巡道林之望的《留别秦州》诗，诗中的“蹲鸱”，即是指洋芋，也是我们目前能看到的最早记载天水地区洋芋的文字。《留别秦州》诗，是林之望于清同治四年九月离开秦州去兰州赴任时写的。诗中“滇粤群凶势并张”，点明时间是在清同治二年即1863年冬，而“蹲鸱一窖是军粮”，则描写了当时以一窖洋芋充作军粮的景况。诗人当时信手写下的数行诗句，却无意间为苦苦寻找洋芋在天水地区种植洋芋历史的人们，打开了一扇光明的大门。人们从诗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洋芋早在1863年就开始在秦州大面积种植了，距今已近二百年。而这时也是甘谷种植洋芋的时间节点。因为伏羌（甘谷）作为当时秦州的管辖地，而且林之望所统军队亦解过“伏羌之围”，因而，把洋芋作为“商品”或军粮带入甘谷，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二百多年来，这位叫洋芋的外客，来到甘谷后，便以随和的性格、忠厚的品质和极高的产量，受到了故乡人的青睐，并扎根甘谷，生死相依，扶着故乡单薄的衣衫，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峥嵘的岁月，养育了一茬又一茬故乡的亲人。在那些缺衣少食的年代，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是洋芋养育了我的亲人和故乡。从儿时起，我就记得，在草枯水冻的严冬，在青黄不接的月份，只要有一窖洋芋，一缸酸菜，厨房里就会飘出薯香，院子里就会升起炊烟，一家人就总能迎来万物生长的春天。因而，洋芋从幼时起就种在了我的胃里，长在了我的心里，印在了我的记忆里。而洋芋谦卑宽厚的品德，更为我平凡的生命注入了精神的活水，使我在茫茫尘世，不再孤独。正如孔子所说的，德不孤，必有邻。然而，如果说洋芋的谦卑与宽厚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那么，人的谦卑与宽厚则需要一种刻骨铭心的领悟。

在春天，看播种洋芋，就像看一场盛大的节目，是一件惬意的事。春日融融，万物复苏。种洋芋的日子到了。家乡巷子里的阳光下，坐满了剜洋芋籽的女人。只见她们麻利地从一颗颗洋芋上，瞅准一只芽眼，极快地剜下一块块形似三角形的洋芋籽。没有芽眼的那部分，自然堆在了另一边，成为人们中午或晚上的美餐。不多时分，洋芋籽就像一堆堆白玉，堆在女人身边。女人朝巷外望一眼，巷外的田野上，春正发生，气息迷人，十分性感的样子。田野上，人们正在播种洋芋，大人扶犁缓行，女人或孩子随后点籽播种，徐徐缓缓，施施而行，一如古老的戏曲，舒缓的流云，把原本僵硬的黄土高坡，点染得生机勃勃，风情万种。盛夏时节，已经壅了两三遍土的洋芋，枝叶繁茂，像一群沉静的女子，着一袭墨绿色的衣裙，戴一束淡紫或乳白的花朵，在沉寂的田野里，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悄悄地诉说大地的心事。洋芋也就在这样的土堆里慢慢地膨大、生长，不张扬，不炫耀，不动声色，花自开花，果自结果，埋头生长，深藏不露，一如我那些勤劳质朴、低调内敛的家乡人。

金秋时节，云淡风轻，轻轻地走进洋芋地，漫步地头，看霜染秋田，听蛙声一片，是一件幸福的事。这时的洋芋，饱经风霜，淡看世事，像一个个身藏巨宝的老头，穿一身枯褐的粗布衣衫，深情地站在广袤的田野里，遥望回家的路。洋芋是高产作物，因而那时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洋芋都堆得跟小山似的。一些要出售，换作柴米油盐；一些破烂了的和比较小的，难以久存，就制成粉条或粉面子，在逢年过节或待客时用；而相当一部分则要存放在地窖里。寒冬来临，满满一窖洋芋，是照耀一家人好心情的不灭灯盏。

在家乡甘谷，洋芋有多种吃法，炒洋芋、蒸洋芋、煮洋芋、烧洋芋、烤洋芋，洋芋丝、洋芋片、洋芋疙瘩、洋芋糊糊、洋芋粉条、洋芋凉粉，洋芋甜饭、洋芋酸饭，花样百出，名目繁多。特别是油煎洋芋，更是家乡一道著名的风味小吃。如今这道美味，已像甘谷的一张美食名片，承载着古冀的历史记忆，出入于寻常百姓之家，跻身于高档酒楼之内。

洋芋是故乡的符号，故乡的记忆。洋芋养育了故乡，滋润了故乡，每一颗洋芋都是故乡的人们赖以生存的命脉。因而，故乡始终珍视着土地，珍视着洋芋，犹如珍视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珍视着平平淡淡的每一个日子。如今，洋芋充饥的时代早已远去，家乡的温饱也已不成问题。但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洋芋，它好吃，酸甜皆宜，老幼皆宜；它好看，温润如玉，平易近人；它好德，谦卑宽厚，隐忍内敛。

我几乎每天都要凝视那一颗颗平常而普通的洋芋，它在养育了我们的同时，还无声地告诉我们生命的真谛，做人的道理。尤其在这个浮躁喧哗的世界，我们更应该像土命的洋芋那样，重视生命的本质，拒绝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