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女性的书生情怀
2018-05-31聂茂
聂茂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乡村文明形态逐渐退出社会生活的中心位置,都市社会也不再仅仅承担着相对纯粹的政治与文化功能,经济力量的迅猛增长无疑改变了都市文明的内在属性,赋予其更为具体的消费与经济内涵。新兴物质力量的崛起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存境遇,同时也冲击了人们的价值观念,人们逐渐相信唯有经济利益与消费主义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在这种情况下,坚守“精神生活”存在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便成为有良知的作家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方雪梅便是这样一位始终坚持“良心”写作,执着于传统文人精神的守卫者。
作为一名现代都市的独立女性,方雪梅以其特有的敏感性和细腻性去考察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对于历史人物内心世界的真实还原还是对于自我思想境界的深入剖析,无论是对于自然山水本真状态的深情抒写还是对于异国人事的独特发掘,方雪梅始终能在自然天成的生活状态里触景生情,又因情成境,因境兴诗。她的散文创作不仅沾染了淡雅朴素的文人气息,而且蕴涵着自身独特的生命哲思。从她的作品中能够充分感受到她的书生情怀,这是一种内在的书卷气和墨香气,有着难能可贵的自省与自警,没有雕饰和花哨,追求一份宁静与从容,能够在喧嚣的世界一角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趣味和精神慰藉。她的作品既流露出中国古典传统文学所赋予的“哀而不伤”的美学风格与空灵的审美意境,又展现出外国文学名家笔下对于人类灵魂的深刻揭露与善美生命气质的永恒呼唤。可以说,这种融会了中西文化内在力量的优秀特质深深影响着这位现代都市知识女性的心理、情致与思想。因此,她自觉承担起维护人类精神家园的责任意识,用自己的文字展现出自然万物的真实状态,在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悟、愉悦人们的心灵的同时净化人们的灵魂,努力达到“以善美观照人心,以思考回望历史”这一至高的理想与追求。
一、 文化场域的诗意书写
根据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场域是由社会成员按照特定的逻辑要求共同建设的,是社会个体参与社会活动的主要场所。”场域既为社会群体提供了价值选择的可能性,同时又限制着人类的行为实践活动。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社会成员总是会不自觉地受到行动发生场域的内在影响。在这个层面上,方雪梅散文中风景的诗韵之美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场域作用下的结果。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她从小就被要求背写诗词、阅读古典文籍,经常一个人待在图书室的角落里静静阅读,使骨子里透露出书香气质。正是因为她时时刻刻生活在这样一处浓厚的传统文化场域中,她的文学创作自然便会受到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影响。因此,她笔下的风景描写通常展现出中国古典诗词特有的境界,就连普通的云彩也往往呈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我看见的云端,是晴云似絮的云端;是飞霞半缕的云端;是流瀑、融冰、轻烟、堆棉的云端;是让我想起‘暮云湿人衣,断云发山色的云,天光蓝着,流布到我目光最远的边际。”(《云端读青霄》)寥寥数语间,就将云朵缥缈、轻柔、清透的状态展现在读者面前,自然地营造出一种静谧、悠远的诗意境界。
我们的社会时时处于动态的分化过程之中,经常会产生诸如经济、政治、文化等子场域,而“每一个子场域都具有自身的逻辑、规则和常规。”这也因此决定了每个个体在不同的子场域中都要遵循不同的规则,选择不同的处事方法。另一方面,处于社会场域中的社会群体并非仅仅局限于某一个具体的子场域之中,事实上,每一个社会成员都难免受到两种或两种以上子场域的影响。方雪梅的散文创作便是文化场域、经济场域、政治场域三重子场域共同作用下的产物。但身为一个坚定的“艺术本位者”,方雪梅的文学创作虽难免受到政治体制与市场经济的制约,例如她曾写过:“看看我们的生活水平,建设速度,以及言论的自由度,都在向着阳光迈进呢。”(《一梦长啸》)这样带有明显赞美性质、契合主旋律的文字,然而她的作品本质更多地充满温暖、情感真切,有着淡雅含蓄的诗意之美。她始终能坚守自身的艺术创作,深深扎根于文化场域中,以一颗真诚、纯粹的心去回味历史,感知现实。
王昌龄在《论文意》中说道:“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镜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作家总是喜欢向人们揭示出“意”与“境”的内在统一性,强调艺术境界创造的一种自然状态。方雪梅自幼受到传统文学的滋养,在创作中十分注重艺术创作的率性自然、随性而为,向往天然去雕饰的境界,从不愿“为赋新词强说愁”,更不像其他作家那样为了迎合市场利益和经济需求而打破自己艺术创作的诉求。她的创作是非功利性的具体存在,是现实处境下真实心性的自然反映,在某种程度上亦与王昌龄所提倡的“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的创作旨意相契合。在《桂花迟了》一文中,读者仿佛可以顺着她的文字嗅到桂花淡淡的香气:“那几棵灌木丛高的桂花树上,白黄色的花,细如碎米,披了满树。阳光在花叶间,温暖地流淌。”短短几句却将桂花细小、繁多的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温暖地流淌”则是借阳光的温热暗示出生活中充满温情的人事和大自然所赋予人类温厚的关爱,生动地营造出一种淡雅而温情的美好画面,充满了中和的诗意之美;又如《屋顶上的梦》一文,方雪梅自画出了一个平淡度日、忙于工作的人物形象,向读者展现出现代都市生活膨胀的物欲与人们精神空虚的状态。然而,当“我”无意间看到对面屋顶上爬满了一架架绿色的藤蔓时,鲜明的色彩感便立刻将冲淡了积压在“我”心中的寂寞与感伤,显示出“我”内心的浪漫与欢欣。“蓝帘收卷,便见着一大丛绿,生生地悬在玻璃窗外。其间,似乎点缀有黄的,白的,红的颜色,星星一样。”作者巧妙地借助植物本身所呈现的丰富色彩构造出一片充满诗意与朴素的梦想“田园”,也自然表露出作者自身对于朴素生活的向往之情。
二、 自然酣畅的情感净化
净化(Katharsis)一词,又称卡他西斯,起初是指古代宗教祭祀活动所导致的一种感情作用,即通过热烈的歌、舞、乐将内心的激情模仿出来,从而使灵魂得到解脱。由于藝术的种类性质不同,因此便会使得所激发的情绪有所差异。对于方雪梅而言,文学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即是她用来“宣泄”自我情绪,调节自身情感的重要工具,但是更重要的则是使读者从她的文字得以“净化”心灵,感受到生活的本真状态与美好意义。
方雪梅的作品显示了净化一词的情感特点。面对母亲离世,方雪梅遭受了巨大的情感创伤和精神打击,内心饱受着极大的压抑和痛苦,于是在她的文字中时常弥漫着一层悲伤与哀愁的情绪:例如,在《这些日子》一文中,她直言“没了母亲,就像一首好词,丢失了上阙”;在《烟熏茶》一文中,作者睹物思情,“我”坐在母亲的遗像前,“烟熏茶成了带着悲情伤意的往事”;而在《独自》一文中,作者更是将自己心中的伤痛直接撕裂开来:“我除了痛苦得不停地抚摸她渐渐变凉的脸,只能泪如泉涌,看着她独自走向那个无法开启的世界。”作者虽将一种“寻求生死大问而不得的深沉疼痛”以文学的方式“痛快”地宣泄出来,却又从这种悲痛中得出人生路漫、更多则需独自前行的深刻道理,从而使自己的思想境界得到了提升,读者也得以从这种自然流露的悲伤中实现灵魂的“净化”,从而能够更加乐观、坚强地面对苦难与死亡。
方雪梅虽然能通过文字将自身的消极情绪宣泄出来,但是同时也难免会受到“文字”本身的复杂状态所带来的不良情绪的影响。在《无关文章》一文中,作者对自己近年在单位的月评中未能获奖的遭遇而感到闷闷不乐,转而开始质疑自己文字已经“日落西山”,后来才得知事情并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样。在这篇文本中,作者通过“文字”本身的不足而“宣泄”出自身对于文学的实际看法,实际上则是表达出自己不慕名利,醉心于文字创作本身的一种非功利性创作态度,即“至于文章之外的风起霜生,不过他家心事,不足上心也。”作者在另一篇文章《笔端闲话》里同样“宣泄”出自己能以笔墨为生的幸运,对她而言,“在笔下自觉传递真实、善美的东西,是一种本性与责任”,这种自觉的责任意识不仅使得作者能在文学创作中保持一种自然、随性的创作心境,同样也能使读者从她的文字中感受到一种真诚、温暖的力量,得以在日益浮躁的生活中静下心来,实现精神“净化”的功能,从而真心、坚定地对待自己内心深处的理想和梦想。
除了宣泄式的净化方式之外,方雪梅还努力通过优美的文字描写为读者提供视觉享受,为读者营造一种舒适的情感氛围,从而使读者的心灵觅得片刻的安宁,达到净化读者精神和灵魂的目的。在《谁在苍茫中》一书中,作者通过记录自己同家人或友人前往佳处小游的经历向读者呈现出自然的博大、清秀和壮美。《花色浏阳河》中,绿意延绵的大围山狭藏着清瘦浏阳河,花色浩荡的密林小道中游人顺势穿梭;《麓山听雨》中,熟悉的岳麓山在梅雨季节焕发出不一样苍绿,半山凉亭洗净蓬莱事,入山心境澄如水;《湿地看绿》中,城郊庞大而柔美的绿色湿地,从容的牛群悠然吃着嫩草,我们“想要变成一只花草间的蝴蝶。”类似的细节、场景和描写在方雪梅文本中随处可见,这一幕幕淡雅、别致的画面自然而然地将读者引入一片宁静美好的“世外桃源”中,使得读者跟随她的脚步去感悟自然界的本真形态,学会用崭新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从而在阅读中实现灵魂的净化与升华。
三、 回望历史的责任意识
方雪梅爱讲古人的轶事趣闻,以古喻今;也喜欢在满街灯火中去寻访古旧的城墙,引发思古之幽情。她渴望远离现代都市的喧嚣与尔虞我诈,盼望重新回归旧日的宁静与温情。她秉持着传统文人特有的责任意识,将目光穿过时光的帷幔,用笔下的文字去探索那些逝去的故事。作者认为“一切都倚仗文字而活着。一切在文化的幽谷里才能不枯不谢。”那一段段古典诗文深处蕴涵的都是生生不息的民族之魂,那一个个沉淀在历史深处的动人故事背后所承载的都是人们内心深處最真挚可贵的生命风景,这些才是历史深处最值得挖掘与细细品味之处。
某种意义上,方雪梅笔下的女子,虽“顶着悲凉的风尘”而来,卑微柔弱,却凭借着出尘的才华在唐诗中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笔。作者所着眼的并非她们不亚于男儿的才情,更多则向我们揭示出这些女子表面看似幸福、欢愉的生活深处所含有的忧戚和疼痛。即便是深得武后喜爱的上官婉儿,也有“书中无别意,惟恨久离居”的哀怨与孤独;作者笔下的杨玉环,也并不似人们所想象的那般幸福,那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作者试图以客观的笔触去探求杨玉环的真实内心,向我们展示出一个无奈与寂寞的可怜女子的真实处境。世人只看到了君王对她的恩宠与溺爱,却无法体会到她内心深处的幽怨与凄清,只有作者看出了她的不快乐,看透了她身居幽宫、无法自由选择爱人、随意被牺牲的凄凉际遇。可以说,同为女性,作者写作的真实目的并非想为历史上卑微的女性而“正名”,她只是试图理解着这些女子的伤痛,想要将这些女子最真实的生存状态与历史遭际呈现在读者面前,还原她们最真实的形象,展现自己对于人事的真实认识罢了。
与此同时,方雪梅也希望能从万千的历史记忆中,寻找到一份“人伦的温暖”。她十分敬慕庄士敦与溥仪跨越国别、种族、血液的挚交,感慨于他们这段照亮了晚清大地的最后的人性之光的温暖情谊;面对爱情,她又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展现出才女卢隐勇敢追逐爱情,无视年龄差异,与自己的所爱之人李唯建的一段轰轰烈烈的悲壮爱情;此外,还有为爱放弃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被命运压迫的几乎窒息却敢于用手中的笔诉说女性的悲喜的热烈女子苏青……这一份份熠熠发光的人性温情使现代都市人冰凉、冷漠的内心获得了些许慰安,使他们在沉重的生活中重新拾起那份沉淀在灵魂深处的勇气与生命力。
总之,方雪梅怀揣着书生情怀和责任意识,淡然而坚定地行走在独特的文学大道上。她不但以自身的文学实践坚守着文化场域的诗意表达与人格独立性,同时还身怀发掘人性善美与净化人心之传统士大夫的精神情怀。她的散文,不仅展示出现代都市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更透露出历史过往中的优秀文化精神和自然万物所呈现的生命本真,她以一个都市女子特有的艺术境界和生存感悟来书写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内核,无疑具有极为积极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文化价值。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