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丐为妻
2018-05-31肖念涛
肖念涛
“吾父本布衣,娶丐为妻……”这是爹爹遗嘱中的起首语。他去世已近十年。他的遗嘱一式三份,他生前用毛笔写在约三尺整张的普通红纸上。这些年,每每念及他,我总是想起他遗嘱中的这句话。这句话镂刻在脑子里,想起便动容。
实际上,爹爹是我爱人的爷爷。岳母、爱人都喊他爹爹。外人则都称他赵爹。
有一年,《求是》杂志开展以“我心中的共产党员”为题的征文。我本来想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赵爹》,后来也不知何故,耽搁下来,并没有写。
突然想起他遗嘱中的这句提纲挈领的话,便又有了写作的冲动。如果不是这份遗嘱,我还不知道他是乞丐的后代。也无法推算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血脉里流淌着隔代乞丐的血。如果无事瞎琢磨,甚至某种程度上,我也是间接地“娶丐为妻”。
我也从未听人提及爹爹的父亲娶的是乞丐。对于爹爹的父亲娶丐为妻,所有知晓实情的亲人朋友也是讳莫如深。
可以说,爹爹引以为荣,而不是引以为耻的是,他是乞丐的儿子。我的爱人当然也是乞丐的后代。不过,爱人从未向我说起她的血液里沉潜着乞丐的因子。我也视为禁区,从未主动问及。
所谓物极必反,这完全是一个真理,事情走向这个极端,往往预示着另一个极端。说起乞丐,我马上想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他本是一个乞丐。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弱势个体,在风云际会中,成为巅峰极的天子。这昭示的道理,不言而喻。
爱人倒是经常向我提及爹爹给她们讲的真实的故事。爹爹的父亲曾经向抗日联军捐款购买飞机。爹爹的父亲的财富可窥一斑,其侠肝义胆,也是明月可鉴。爹爹的父亲的财运亨通,是不是乞丐老婆帶来的?这可是个谜。这么说来,作为丐帮的后裔,并无可感羞耻之处。假如爹爹的母亲不是乞丐,爹爹的父亲是否能发达,以至于有能力捐款抗日将士买飞机呢?
或许股市里的一句行话能揭晓答案,那就是“横有多长,竖有多高”,就是说,一支股票在低价位潜伏时间越长,那么,一旦上涨,就会涨得越高。
当然,是爹爹的父亲单独一人捐款买飞机,还是爹爹的父亲只是助抗日买飞机的土豪中的一员,爱人语焉不详,我们不得而知,也无法去考究。事实上,也不用去考究。
听爱人说,爹爹小时候即见过日本鬼子的残忍,比如直接从猪的身上砍下猪腿,拔了毛烤着吃。对日本人的仇恨,爹爹自小就很深。这恐怕与爹爹的父亲和乞丐母亲的言传身教,有着密切联系。由此看来,爹爹从小就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爹爹的遗嘱的具体内容,我并不记得。但是那张红纸的红,那毛笔字一横一竖的刚正,在我的心里却是永不磨灭的。那字里行间对自己的卑贱出身并不避讳,对完全有可能抵达的显赫只字不提。字里行间充满对社会的感恩,自我满足。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里出了个万元户”即是爆炸新闻。那时,爹爹是财院后勤服务中心的小头目,正常收入已经过万元。可是直到二○○七年,他享年八十三岁去世,他的存款还是几万元。而后来那些搞后勤的,早就成了暴发户,或者说小富翁。他多次获得省级劳模称号,荣誉证书一大摞,却从没有去申报加工资。
爹爹六十岁退休后,才入了党。他天天看《湖南日报》,写日记,经常写思想汇报。退休后,爹爹免费在财院图书馆守传达。他恪尽职守,对迟到早退者记录在案。因此,图书馆不喜欢他的人不少。他总是将破损的书籍,拿来修修补补,却没有几个人感激他。后来,他长期住医院,图书馆并没有几个人来看望他。
我在财院读大学时,是校报的记者,曾经在图书馆的火炉旁采访过他,在校报上发表的采访记标题为《莫道桑榆晚》。
我常想,也许爹爹作为乞丐的后代,对自己所获得的一切格外知足,对党对社会有着格外深的感恩,促使他在“投机倒把”机会来临时并没有动过歪脑筋。
爹爹的遗嘱里要求不开追悼会。财院的机关党委收到爹爹的死亡报告后,给我爱人打来电话说,要来慰问家属。我爱人说,遵照爹爹的遗嘱,不搞仪式。把他们堵回去了。其实,单位的人来慰问,肯定是有慰问费的。比如,安葬费就有几千元。可是,我们都没要。后来,我和姨妹夫各分担了五千元安葬费。再后来,我也批评爱人,不要死守爹爹的遗嘱嘛。爱人不做声,可能也有点悔意。
爹爹的儿子,即妻子的父亲,我的岳父,英年早逝。身高一米七八,英俊潇洒。天纵睿智,在高考前尚需预考的年代,就是益阳市文科状元,数学了得,但身体欠佳,心脏有问题,体检由人代替。后来,鉴于身体原因,还是不能参加高考录取,三十六岁上去世。我爱人是其大女儿。爹爹的老婆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岳母生的第二个也是女儿,被强行送走。第三个也是女儿,岳母死活不肯送走。第四个是我的小舅子,算是遗腹子。我们常常怂恿岳母通过电视台的《寻亲记》栏目去寻找那个送走的女儿,岳母总是坚称,不去打扰她。我们也只好作罢。
爱人继承了其父亲的特点,长得高,漂亮。我本人并不高,但我们的儿子仅十岁,就有一米六高了,长得帅,天资聪颖。我琢磨,可能是隔代遗传的原因吧。从未谋过面的岳父的基因隔代遗传给儿子了。儿子的数学了得。而我原来就是偏向文科,数学不行,要不然也上北大清华了。
想起爹爹遗嘱的首句“吾父本布衣,娶丐为妻”我就禁不住激动得颤抖,因为按照物极必反的原理,儿子也是丐帮的后裔,必有大出息。这与我路遇高僧,高僧说我的孩子以后是国家栋梁,不谋而合。我总是暗暗地沾沾自喜。
这么说来,乞丐的血脉里完全可能流淌着高贵的基因,所谓衰极而盛。而高贵者的血液里也完全可能流淌着卑贱的基因,所谓盛极而衰。
岳母年纪轻轻时就守寡,没有再嫁人。家里开支,全是爹爹的工资收入接济。财院曾有个教授看上岳母,但前提条件是,只要她的小儿子,两个女儿不要。岳母当然不肯。这也就是岳母的伟大之处。后来,儿女们都长大了,动员岳母去找个伴儿,她坚决不干,说自己都要人服侍,还要去服侍别人,就没有必要了。
爹爹在遗嘱的结尾处明确指出,他所有的一切财产由我的小舅子继承。这也充分暴露了爹爹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爹爹的爱抽烟喝酒的老婆在世时就只宠爱小舅子,不准岳母打他骂他。对于小舅子的一切要求,比如吃糖等零食,都尽量满足他。事实上是害了他,让他从小养成了爱骗钱说谎的恶习。后来,染上赌博,借高利贷,为了还贷,巧立名目,软缠硬磨,办了房产过户手续,偷偷地、悄悄地将爹爹遗留的房产贱卖了二十五万元。其实卖四十万元都没有问题。
再后来,小舅子赌博越搞越大,遭遇放高利贷者追杀,被威胁,若不及时高额还款就要砍掉他的一只手或一条腿。他东躲西藏,搞得我和姨妹夫家都被放高利贷者监控,特别担心小孩安危。危难之际,我动了恻隐之心,当机立断,跟新疆的朋友打了招呼,准备让他去边疆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小舅子的新婚妻子为了撇清名下房产与他的关系,去办了离婚手续,以防止放高利贷者将她名下的房产划走。岳母东凑西借,筹了一百多万元,还清了本来只有二十多万元的利滚利的高利贷。
当然,在岳母和我们的挽救下,小舅子现在终于走上了正道,尽管法律上尚未复婚,但正在筹备着孕育下一代。
也许,丐幫的人更加重男轻女吧。更何况,丐帮的后代?重男轻女,更甚。殊不知,这正是丐帮的劣根性。爹爹的传男不传女,即源于此。几许哀怨几许愁,几许决绝几许缱绻,几许偏执几许豁达,几许辗转几许疼痛。卑微的土壤里种着茁壮的帝王梦,雄起的图腾,隐隐约约,若明若暗。
丐帮的心理有多卑微,重男轻女的狂欢就有多高昂。
但,丐帮终究是可爱的。丐帮之后,悲悯盈怀,仁爱满袖,忧戚灌心。
那年,我们将爹爹的骨灰盒护送回益阳市赫山区沧水铺镇。本来,遵照他的遗嘱,我们想悄悄地低调下葬骨灰盒。可是当地的亲戚们不依不饶,违背爹爹的遗愿搞仪式。他们把爹爹的骨灰盒放进棺材里,喊来了乡里的和尚道士之类吹吹打打。当然,有时放哀乐。渲染了一种葬仪氛围。尽管爹爹的写有遗嘱的红纸贴在老家的墙上,也不能阻遏乡风民俗。我仿佛看到爹爹红着眼睛干着急。
杀了一头猪,帮忙者吃流水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位九十四岁的老者,大块吃肉,让我好奇,让我顿生怜悯,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竟然想起了陈子昂诗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岳母告诉我,他是爹爹以前的玩伴,如果再活六年,就是百岁老人,就可以享受民政局每月四百元的补助。
爹爹病重期间,是小舅子在服侍他,经常聊到这位九十高龄的老友。可见,爹爹在接近死亡线时,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而爹爹七十多岁在财院图书馆旁侧种南瓜侍弄丝瓜时,身体矫健,无畏生死。
在挖掘爹爹的墓穴时,钻出两尾活蹦乱跳的鲫鱼。这按当地的习俗诠释,是后代旺盛的象征或标志。
爹爹已去世十年。他的音容笑貌却穿越时空,定格在我家门口鞋柜上的相框里。紧挨的另一个相框里,是他那嗜好烟酒的老婆的遗像,依稀可窥旧年楚楚风韵。岳母定时上香,不定时奉上水果。
“吾父本布衣,娶丐为妻……”,这低沉内敛、铿锵散淡的遗嘱如永恒的野花,用仰视的脸庞,用淡淡的花香的手臂,摩挲着故园山野爹爹的墓碑……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