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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象蹄

2018-05-31朱一叶

湖南文学 2018年4期

朱一叶

真是完美的一天

你让我忘却了自己

感觉自己

成为了美好的存在

——卢·里德《完美的一天》

我时常有一种渴望,一双大手抱紧我的脑袋,将它抛向墙面,就像摔碎一颗鸡蛋,脑浆四溅,而这双大手又恰巧就是我自己的,这副时常伴随着《Perfect Day》出现的慢镜头画面有点不可思议,也不太符合逻辑。可是我这样年轻,又这样愤怒,最擅长的就是把自己搞得神志不清,还管他娘的逻辑呢。不得不承认这种自毁的激情就是促使我做一切的动力,它让我无所畏惧,所有的问题最终都有了唯一的解决办法。这有点类似于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像肝脑涂地这样的词语早就成为我的挚爱,我放弃了它所要表达的深层含义,仅仅是这个画面,就让我着迷得恨不得一天想上一百遍。

我的女朋友又黑又漂亮,她有一双紧致细长的小腿,它们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它们奔跑,跳跃,总让我目不转睛,像是一只小鹿,更像是一群小鹿。我们在路上认识的,第一次见到她,可是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她皮肤白皙,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背着崭新的背包,扎着马尾,手里拿着一本旅行指南,傻兮兮地站在路边强烈的光线下,看着我发呆,一副不知道要往哪走的模样。她跟了我十个月了。我叫她“嘿”叫她“喂”,我作弄她,让她哭泣,我和她做爱,让她上天堂。

在曼谷的考山路,我带她在路边编了脏辫,在马来西亚的古晋,我带她前往热带雨林,在挂着骷髅头的长屋中,让当地土著在她的胸前纹了一串图腾。在老挝的万荣,我们坐在轮胎上,喝着BeerLao(是由老挝啤酒厂公司所出产的啤酒品牌)漂流,夜里被河对面胖猴子酒吧的音乐声吵得无法入眠,而这儿最有名的旅游项目就是毒品、酗酒和溺亡了。在越南顺化的战争博物馆,她盯着世界各地的反越战海报,而我则被那些因为化学武器而成为畸形的儿童夺去了眼球。在西贡,我们窝在酷热的旅馆,看《情人》看《现代启示录》,像两条湿滑的泥鳅一般扭在一起,做爱,洗凉水澡,一遍一遍地听着大门乐队的《The End》。在柬埔寨,我带她去参观红色高棉监狱博物馆(红色高棉监狱博物馆又名吐斯廉屠杀博物馆,Tuol Sleng Genocide Museum,S-21集中营,早期为一处集中营,于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九年间,曾被柬埔寨红色高棉政权用作屠杀地点),还骑着自行车带她去看高棉的微笑(柬埔寨暹粒吴哥窟里面的巴戎寺中,有四十九座巨大的四面佛雕像,佛像为典型高棉人面容,个个面带笑容,据说是建造巴戎寺的神王阇耶跋摩七世的面容)。我带她到印度的果阿,在跳蚤市场为她买了彩虹色的扎染长裙,还有一条有着一颗天然水晶柱的手工编织项链。在本地治理,我们在乌托邦黎明之城(Auroville,位于印度本地治里的世界村,建于一九六八年)的水晶球前屏气凝神,忍住发笑,假装静坐冥想。在恒河边,我带她去喝Bang Lassi(一种掺了大麻的酸奶),她感觉失去了屁股,昏睡了一天一夜,她说她一直在恒河游泳一直游泳。在开罗的街头,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一埃镑的甘蔗汁,配着泡成粉色的咸菜,吃两埃镑一个的鸡肝三明治。在尼罗河边,我用那把破吉他为她反复弹唱猫王的《Love Me Tender》,我们在恒河沐浴,在死海漂浮,在红海游泳。我们在金字塔的沙尘暴中大笑,吃了一嘴沙子,还被迷住了双眼,在博物馆,我们与图坦卡蒙面具长久地对视,在木乃伊前偷偷接吻。我带她到达撒哈拉腹地的绿洲,在一片椰枣林中寻找冒着泡的清泉。我们坐在各种各样的地铁和公交车中,和当地人挤在一起,在各种奇怪的气味中,坦然地迎接好奇的目光。我们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她朝我扔過水瓶,枕头,球鞋,还踢烂了我的吉他,正好我早就想扔掉这个累赘了。我在她生病的时候不知所措,买错了药(将治疗痢疾的药买成了治疗疟疾的),甚至还在马路上认识了新的女孩,想要立即抛弃她。她诅咒我去死,她时常这么干。我们喜欢危险的气息,唯恐天下不乱,就像两条嗅觉敏锐的狗,西奈半岛随处可见的狙击手和开罗街头的坦克让我们兴奋不已。她常说认识我真好,我让她梦想成真。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话,我竟然能让我的女人梦想成真,这是我至今为止干过最好的事了。我们不放过任何蹭吃蹭喝的机会,我们理所当然地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我们逃票,拿走旅馆的毛巾,我们胡乱砍价不愿意付一分钱,我们粗鲁敏感,自私脆弱,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在卢克索参观完卡纳克神庙(卡纳克神庙是埃及中王国及新王国时期首都底比斯的一部分。太阳神阿蒙神的崇拜中心,古埃及最大的神庙所在地。在开罗以南七百千米处的尼罗河东岸),我们被四十多度的高温,以及四千多年前的壁画和象形文字搞得神情恍惚。穿着白袍,包着头巾的胖子,赶着他那匹昏昏欲睡的老马拉着我俩返回。我们感到口渴难耐,又异常兴奋地大声讽刺着现代文明,就像全世界的人都正在浑浑噩噩地朝着毁灭的方向奔去,而此刻,只有坐在这黑色的有着夸张装饰,散发着皮革臭味儿的车厢中的两个中国人,独具智慧地认为人类文明早在几千年前就达到了巅峰,现在只不过是一种倒退罢了。当马车回到尼罗河岸边,我拒绝给这位胖子任何小费,在一阵咒骂声中,我拉着她一头钻进路边开着空调的纪念品商店。

是我先看到那对耳坠的,它们像两团淡蓝色的雾气,像宇宙大爆炸时的混沌,像还没有任何生命时的寂静,让我想起我所有的女人,她们柔软而湿润的姿态,她们在黎明前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皮肤,她们在耳边呼出的温热气体,想起她们面颊上滚落的泪滴,遥远而模糊的眼神。很快,她也被吸引了过来,我看到她眼中的渴望,我看到这两团雾气将我俩渐渐笼罩。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这位女士需要试戴一下这对耳坠吗?”一位留着大胡子,带着小小的眼镜的大叔走了过来,他的视线穿过眼镜的上方观察着我们,他五个手指头上的五个大戒指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为什么不呢?”我为她将头发别在耳后,我们相视而笑,有点一起作弄这位大叔的意思,因为我们都看到了价钱,它不像以前我们买的那些廉价玩意儿,它是一件真正的珠宝,从来都不会属于我们这样的游客,即使是砍价砍到一半,也会让我们几近破产,走不了更远的路了。

“嗯,它显得你更黑了,它不适合你。”我退后了一步,左右端量着,玩只试不买的把戏,每次都是由我来想不买的理由,然后她来附和我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优雅地脱身,不带着一点尴尬。

“我觉得挺好看的。”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着了迷,过了老半天才回答我。

“这对耳坠真的很适合这位女士,像是专门在等待她的到来。”这位大叔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从柜台下边取出个计算器。

我站在那里,像是一个遭到背叛的失败者,他们迅速结为一个阵营,一起来针对我这个穷小子。我拉着她的胳膊,用中文对她说:“喂,咱们走吧,太贵了。”

“那就多戴一会儿吗,急什么?”她在我的面前左右摇晃着脑袋,让那对耳坠剧烈晃动着。

我被她这副模样激怒了,伸手去摘那对耳坠,她扭动着身体,大叫着:“你弄痛我了!你要把我的耳朵弄烂了!”

我使劲推开沉甸甸的大门,一头扎进了商店外边炙热的空气中,身后传来阿拉伯语的咒骂声,女朋友的哭泣声,直到门重重地关上。我趴在尼罗河岸边的石头栏杆上,看着停靠在岸边的帆船,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爬上桅杆,正在收起白色的帆。没过多长时间,她向我跑来,我知道她会向我跑来,那群闪着金光的小鹿总会向我跑来。她揪我的耳朵,捶我的胸膛,踢我的屁股,她的眼角挂着泪水,这女人最美的首饰,不需要花一分钱。

“如果我买下那对耳坠……”我正准备说些什么好让她忘掉那对耳坠。

“我就嫁给你。”她打断了我。

“你就值那么多钱?”

“我就值那么多钱。”

我用脚使劲踢了一下石头柱子,我更想用头撞向柱子。我们都望向远处,老半天不说话。

“下个月我就要过生日了,我就二十五岁了!”她已经提醒了我无数次了。

“我知道。”我回答得那么迅速,那么不耐烦,就像是一个为了掩盖自己忘记了妻子生日的丈夫。

没过多久,我们就平息了情绪,眼前美丽的景色和身后的马蹄声,让我们有点不知自己身处何时。就和以前一样,每次生气之后,都会有片刻最好的时光,我们牵着手,沿着尼罗河散步,看起来就像一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我们时不时地相视而笑,不说一句话,早就把即将脱水的身体抛到九霄云外。我们甚至还花了二十埃镑,让黝黑的小伙爬上桅杆,重新扬起风帆,在尼罗河上荡舟,直到硕大的太阳再也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一头栽进水里。

第二天一醒来,看见她蜷缩在我怀里的模样,柔软,脆弱,天真,脸上有着夏天桃子的颜色和绒毛,就像是从我身体分离出来的一个婴儿,有着不堪一击的宁静和美丽,我想吞下她的同时又怕弄坏了她。我忽然就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让我的女人梦想成真,就像她说的那样:“你让我梦想成真。”之后的事情,管它那么多呢。就像每一个崭新而冲动的决定,带着耀眼的白光和清新的空气,让我的心颤抖,就连我的手都抖动着无法系上纽扣。趁她还没醒来,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向尼罗河边跑去。我推开了那个商店的门,昨天那位大叔正在打扫卫生,空调还没打开,屋子里一股陈腐的味道。我向那对耳坠走去,在早上的光线中,它更加模糊而虚幻,遥远而陌生,我盯着它们,让淡蓝色的雾气笼罩我,女人哀怨的目光,关于生活的扰人细语,被囚禁的远方,还有那些包裹在半透明的薄膜中、漂浮在羊水中的孩子。它们更像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所看到的一片虚假的湖泊,两团不详的预兆,包裹在它水滴状的外壳里,在架子上轻微摇摆着,召唤我的同时,召唤着厄运。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大叔的手上换了和昨天不同的戒指,他微微搖晃着身体,有点胜券在握的神情。

“我只是看看。”我转身又离开了商店。

我趴在尼罗河岸边的石头栏杆上,就在和昨天一样的位置。那些白色的三桅帆船在晨光中干净又漂亮,船夫们似乎总在忙活着什么,仔细观察他们又没什么事可干。这座城市还没用高温拖垮每一个人,而我在此刻神志清醒,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你要香蕉吗?”一个长相俊俏的阿拉伯男子凑了过来,他穿着洁白的长袍,就像是沙漠中的王子,他的胡子十分整齐,有着好看的造型,像是刚刚修剪过的园林,似乎散发着青草的清香。

“不要,谢谢。”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从旅行者口中听过这样的营生。

“为什么呢?”他一脸迷茫地又凑近了一些。

“我喜欢女人。”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开始质疑,我喜欢女人吗,我厌恶她们,就像我厌恶自己。

“我只需要一百埃镑,女人需要四百埃镑,你为什么喜欢女人呢,她们很贵。”他有点义愤填膺,就像告诉我一个真理,一笔账,想把我惊醒,就像所有的男人都没有算过这笔账一样。

“嘿,哥们,你说得很对,女人们很贵。”我转身离开。

我决定作弄她们,我要让她们发疯,我折磨她们,让她们大哭,让她们快活,让她们爱我,让她们跪在我面前,让她们带满廉价的戒指,却没有一个意味着成为妻子,让她们的子宫颤抖,却不让她们成为母亲。我带她们去最远的地方,我要让她们害怕,让她们兴奋,让她们梦想成真,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昂贵的狗屁耳坠。

“可我连一分钱都不愿意花。”我对那位阿拉伯帅哥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跟着我了。

当我回到这间叫做“Bob Marley”的旅馆,大厅里正放着那首《No Woman No Cry》,她坐在餐桌旁吃着丰盛的早餐,这正是我们选择这间旅馆的原因——免费而丰盛的早餐。我们把黄油涂满硬邦邦的面包,又把奶酪和果酱涂满阿拉伯圆饼,最后再喝上一杯酸奶,一杯红茶和一杯咖啡,吃掉一支香蕉,一个橙子,这些热量足够我们在接下来的高温中撑一整天。负责早餐的小伙正充满热情地和她交谈,她歪着脑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费力地沟通着,小伙的英语实在是很难让人听懂,一句话要来回十几次才能大概明白其中的意思。我坐了下来,我解救了她,我们开始用中文说话,小伙子为我摆好餐具,识趣地离开了。

“你去哪了?”她乱糟糟的头发上边栖息着一团团柔光做成的小鸟。

“我去尼罗河边……”

“好了,你不用告诉我了。”她朝我眨了眨眼睛,从对面趴了过来,身上蹭到了黄油和茶水,餐具东倒西歪,一阵叮叮咣咣,她将右手的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示意我保守住这个秘密,这个惊喜。她的脸上沾着面包屑,俏皮而可爱,她害羞地垂下了目光。她迅速地从一个又脏又疯的背包客,变成了唇红齿白的少女,散发着纯洁而梦幻的光芒,此时此刻,每个男人都想拥有她,追逐她,压倒她,撕毁她,这只敏感的扭头向你张望的粉色小鹿。

我甚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可是里边什么都没有。我低头大口吞掉食物,好在高温摧毁食欲之前,储存好这免费的能量。

她希望她的二十五岁生日在马赛马拉度过,她从小在《动物世界》中看到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稀树草原,成群结队的大象,还有流淌在赤道上空的银河。我讨厌这样的目标,讨厌什么从小有一个梦想,要将它实现这样套路的故事,更可笑的是,在认识我之前,她压根就没想过会走到非洲,而现在,这个愿望就在非洲的土地上凭空出现了,忽然变得如此具体而真实,好像真的是她这么多年一直追逐的梦想,一副非实现不可的样子。我计划着怎样在“赤道的银河下”作弄她,有时候想想我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为了按时实现她的这个梦想,为了让我的女人梦想成真,我们马不停蹄地向南行进。我们在阿斯旺乘上了那艘犹如摆渡难民的大船来到苏丹,又在接近五十度的高温中乘坐了一辆又一辆的宇通大巴穿越了苏丹全境。当我们到达埃塞俄比亚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终于感受到了高原清冽的空气,我们和黑人挤在路边的饮料铺,一边喝着浓稠的酪梨芒果汁,一边嘲笑着这个国家首都的名字是由“阿迪达斯”和“阿里巴巴”组成的(亚的斯亚贝巴的英文名称为Addis Ababa)。我们去博物馆看望了人类的母亲Lucy,这位生活在三百二十万年前,被认为是第一个直立行走的人类,目前所知人类的最早祖先。据说考古人员发现它的时候,正在播放披头士乐队的歌曲《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因此,化石的名字被命名为“Lucy”。我们因为博物馆的墙上写着“欢迎回家”而发笑了一个下午。我们住在一家叫做“wutma”的旅馆,它的一楼是一间很棒的餐厅,有便宜的啤酒和很大一份的三明治。我们因为身上被臭虫咬了一片片的红包而拒绝付房费,还要求换房间,可是换了房间仍然在夜里被臭虫袭击。后来我们已经很难分清楚是旅馆有臭虫还是因为自己就是那个携带臭虫的人。

我感觉她渐渐丧失了耐心,肮脏受罪的环境已经不再让她好奇兴奋,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受够了,她发脾气,没完没了地挠痒,皮屑在阳光中疯狂飞舞,在这样的时刻,我就保持沉默,因为我一直避免吸入那些皮屑。她时常给我讲起我们在斯里兰卡康提曾经闯入的那个埋葬荷兰殖民者的墓地,门口的守墓人为了筹集资金,印刷了一些墓地的资料发给寥寥无几的游客,那些十八世纪客死他乡的殖民者大部分是由于蚊虫叮咬而染上疟疾,还有几位是被大象踩死的,记得当时我们抚摸着一个个斑驳的墓碑,努力辨认上边模糊的字迹,做着简单的减法,发现大部分人甚至没有活到三十岁,还有一些婴儿的小小墓碑。由于他们奇特的死因,气氛变得怪异,凝重却又令人发笑。她讲这个是因为她说自己有一种预感,我们也会客死他乡的,我们会由于每天每夜被蚊虫叮咬,染上疟疾,染上霍乱,染上脑炎……我开玩笑说,比起被蚊子害死,我更愿意被大象踩死,那样才更符合我一直以来的审美。她从包里翻出那张我们为了进入非洲疫区,在印度新德里的一个小防疫站打的黄热病疫苗证明书,她反复看着,她为排除了一种死法而高兴,又遗憾为什么没有多打几种疫苗。有时候我觉得她已经病得不轻,因为这些疾病都会导致你发热发狂,胡言乱语。她在身上喷满了劣质的驱蚊水,我觉得那种刺鼻的味道渗透到了她的肉里,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她了,她像一只全身绷紧的小鹿,警惕地靠在骚臭的笼子的角落无处可逃。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到达马赛马拉,她幻想着她的生日,她期盼着某个时刻,她渴望着惊喜,仿佛那里就是旅行的终点,人生的转折,新生活的开端,我讨厌这种感觉。她说英吉拉(Injera,埃塞俄比亚的主要食物,是把苔麸磨成粉加入水,发酵三天直到浆水发酸,在平底锅摊成薄薄软软的酸味大饼,上面有很多小气孔)酸得让她头晕,我们只好去商店买面包吃,路上一个小乞丐抓着她的胳膊不肯放手,大叫着“Money!Money!”她使劲甩着胳膊,对小乞丐吼叫着:“滚开!”这个乞丐不但不放手,还用另一只手使劲捶打她,骂她,他们两个就快要扭打到一起了,我赶忙拉开那个乞丐,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滚开。”然后拉着她迅速离开了。

我说:“喂,不是说过了,遇见乞丐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予理睬。”

她说:“他弄疼我了!”

我说:“你越理他,他越来劲,受到伤害的不还是你。”

她因此而不理我了,好像我才是那个令人厌恶的乞丐,她加快了速度,我们一前一后大概相距十米,就这么走回了旅馆。她坐在床上不理我,我可不喜欢冷战,我宁愿和她打上一架。在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捉弄她,用怎样恶毒的话激怒她时,一只跳蚤爬出了她的衣领,当我兴奋地在她的脖子上捉到那只跳蚤,用指甲掐爛拿给她看时,她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她掀起衣服,疯狂抓挠着自己布满疙瘩的肚皮。她的小腿,曾经泛着金光的小鹿般的小腿,如今犹如烂梨,一片片大大小小的疙瘩,还有一道道被抓烂的伤疤。她开始抓着头发,那一头混乱的脏辫此刻就像是跳蚤的老巢,她从包里翻出她的瑞士军刀,用上边的小剪子在头上乱剪一气,她说自己恨透了这个国家,再也不会来第二遍。我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发疯,直到她耗尽了体力,坐在床上小声啜泣。我用剪刀把她的头发修剪了一下,又一时兴起,把自己一头的脏辫也剪掉了,我们互相抚摸着光光的脑袋,她破涕为笑。我们像两个逃犯一般,又连坐四天大巴,马不停蹄地向边境城市赶去。

如果不总想着身上的跳蚤,也不看到她那张烦躁不安的脸,这一路的风景是十分动人的,在窗外一帧一帧地闪动着,成群的牛羊,骆驼,毛驴,还有高耸的抽象雕塑般的蚁穴,大草原,山脉,湖泊,有着圆形小泥屋的村落,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和大自然如此协调的村落,没有金属,塑料和水泥,没有四处飞扬的垃圾,一切都是由植物和泥巴组成的,年轻人支着脑袋,和牛一起趴在小泥屋门前的绿色草地上,我使劲地盯着这样的画面,扭着脑袋直到彻底看不见,我想要牢牢地记住它们,记住那一脸天真放松的模样,这就是我所说的,现代文明是一种倒退的有力证据。我想和她热烈地讨论讨论,她可是这种理论的拥护者,可是她带着耳机根本不搭理我,她的脑袋靠着车窗,疲惫而无聊,我知道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的眼睛一片茫然,没有任何画面在闪动。太阳在无边无际的草原和缓缓起伏的山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壮阔光线,怎么都看不够的蓝天白云,让常常十几个小时的路途不显得那么漫长。

我喜欢边境小镇的颓败气息,这里聚集着毒贩,妓女,偷渡者,骗子,流浪汉……偶尔还有几个异想天开想要陆路穿越非洲大陆的背包客。我们找到了一家叫做“Tourist Hotel”的破败旅馆,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大门口的墙上曾经画了一个五颜六色的背包客,可是他现在看起来一副倒霉的模样,极不情愿地被囚禁在这里直到颜色变淡,渐渐消失。放下行李,她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劣质的壁纸印着丑陋的绿花,靠近卫生间的墙面与房顶已经长出了大片黑色的霉斑,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而那个阴暗无窗、返潮的卫生间连门都没有,伸头进去仔细辨认,才发现原来连马桶都没有,只有一根金属的水管可以冲凉,地上和墙面都黑糊糊的一片,我怀疑上边长满了滑腻的青苔。这个房间就像是一个条件不太好的牢房,她又说了那句话:“这个地方我不愿意多待一天。”这就是最近她说得最多的话了,这就是她对我下达的指令,她成功地把旅行变成了赶路,就像我们讽刺的现代文明,就像我们每一个人的性命,疯狂前行,毫无意义。

在这样的地方我要提高警惕,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用自己的密码锁锁上了房门,赶往口岸的办公室办理离境手续,一路上都是一些黑人手中握着一把钞票,蹲在路边对你大叫着“换钱”,他们的汇率低到简直是在抢钱。真不敢相信这样破烂荒凉的地方竟然有一个整洁的院子,门口坐着一个看门的保安大叔,我们挥舞着护照向保安大叔讲明了来意,他示意我们跟着他往里走。院子里种了一些树,还有一座水泥小房子,走进去竟然看到写字台、电脑打印机什么的,这里一定就是这个小镇和文明世界的唯一联系了,待在这里有一种久违了的舒适感。保安大叔坐到了办公桌后边,原来他就是为我们办理离境手续的人。在查看了一些资料之后,他用很大的力气,“咔嚓”一声,在我们的护照上盖了两枚离境章,他看起来心满意足,就像是等待我们已经很久了。我在登记的本子上看到上一位前来登记的外国人,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儿了,看了一下国籍,是一个日本旅行者。大叔有点意犹未尽,他示意我们坐下来,问我们:“你们喜欢埃塞俄比亚么。”我们急匆匆地收拾好自己的护照,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说:“太棒了,我们喜欢得不得了!”大叔朝我们摆摆手,说:“欢迎你们再来!”

我们继续往前走,穿过一座小桥就到达了另一个国家,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在边境很难说清楚脚下是哪里,这些人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们走过来走过去,仿佛失去了身份,有一种奇特的自由感。橋的两边除了野草就是等待换钱的黑人,向边境警察说明来意之后,我们得以继续前行,看到一排平房,非常整洁,负责办理落地签证的办公室挤满了人,搞清楚之后才发现只是一家人:一个脑门上有着横条纹身的男人和他的三个老婆,以及九个小孩。男人体型高大,穿着西装,说着英语,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的模样,可是他脑门上醒目的横条纹身又充满了原始野蛮的感觉。他和签证官激烈争执着,大概意思是他要带三个老婆中的两个去肯尼亚,但是要带去肯尼亚的孩子却有一个是留在埃塞俄比亚的这位老婆生的,签证官不允许这个小孩和他的母亲分离。我俩和抱着小孩的妇女挤在一个长条板凳上,脑门大大的黑小孩可爱极了,她的头发像钢丝球一样卷曲着,她一边吃着手指,盯着我看,一边任由苍蝇不停叮着她的嘴唇和眼睛,当苍蝇在眼睛上停留的时候,她竟然连眨都不眨。我的手里拿着我俩的签证和资料,而她跷着二郎腿,焦虑而烦躁,不停抖动着翘起来的那个脚尖。他们的争执越来越混乱,老婆和孩子们轮番地被领到签证官的面前,最后也许连签证官都搞不清楚哪个老婆和哪个孩子,也许连这位高大的父亲都搞不清楚了,他们最后拿到了签证,这下终于轮到我们了。签证官看了看我们的护照,又要求我们出示接种黄热病疫苗的证书,紧接着他十分严肃地询问了我们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不在亚的斯亚贝巴的肯尼亚大使馆中办理签证,非要来到边境办理落地签,为什么要去肯尼亚之类的问题,他似乎被之前的一家人耗尽了力气,还没怎么听我们回答,就收下了签证费开始办理。当签证官拿着我们的护照,转身进了另一间办公室,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就像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来没有喘过气一样。傍晚即将到来,橘色的阳光倾斜着照进办公室敞开的窗户,照在墙上挂着的那张非洲大陆的地图上,我站起来仔细看着它,寻找着自己此刻的位置,她也凑了过来,她的手抓着了我的手,我们并排站在这幅被橘黄色的阳光点亮的地图前,仿佛自己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地球,在宇宙中漂浮,俯瞰它。仿佛这个宇宙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无边无际,我们一丝不挂,唯一拥有的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个事实,仿佛人类的起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签证官面无表情地递给了我们签证,他青黑的脸庞加重了这种严肃,就连一声祝你们旅途愉快的话都没有。我们仍然感到满足,我们道了谢,并用少有的谦逊口气,在“Thank you”后边最后加了“Sir”。我们又继续往前走,在市集上被一堆推销车票的人争抢,最后我们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走到一个小铁窗,买了第二天早上五点从莫亚莱出发,前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大巴车票,他们承诺是整个莫亚莱最新的大巴,最快的速度。我们询问卖票的小姐有没有外国游客买票,她查了一下,说就你们两个,我有点失望,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游客了。

我俩在路边的小商店买了两包已经过期的饼干作为明天的干粮,又返回埃塞俄比亚这边的旅馆,对于已经离境又可以入境这件事,我们也搞不清楚,觉得很好玩,她看着路边等待换钱的人说:“瞧这些黑人,可真黑,是真正的黑人。”就仿佛她这些日子从来没睁开过眼睛,从来没有看见过身边的人一样。她继续点评了这个小镇唯一一条破烂不堪的马路和马路对面有着孔雀图案门头的妓院。她又有一点像一个旅行者了,经过这快一个月的玩命赶路,目的地就在眼前了,在生日即将到来之前。她的心情很好,我们在旅馆的厨房点了一份叫做意面的蔬菜炒面,和一份鸡蛋三明治。天黑之后,旅馆忽然变成了赌博的地方,光线昏暗的餐厅坐满了黑人,我们办了最后一件事,找老板把剩下的埃塞俄比亚的钱换成了肯尼亚的钱。我第一次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在心中计算汇率。我们友好而慷慨,我甚至把口袋里的最后一个雕刻着狮子头像的埃塞俄比亚硬币给了服务员当做小费。

夜里我们被身上的瘙痒折腾得无法入眠,当我打开灯,见到最为骇人的场景,床垫下边不断爬出臭虫,可是我们一点都不在乎,这是和它们即将道别的时刻。我们索性打好包,将凳子搬到院子里,准备在这儿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打发掉几个小时。我们无所事事,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星星,外边的温度有点低,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她的眼睛闪动着月光下小溪般的光泽,让人很难不想要跳进去,沐浴其中。她给我念着《走出非洲》的开头:“我在非洲的农场坐落在恩贡山脉的山脚、海拔六千英尺的高原上,赤道在农场以北一百英里处横穿高原。因此,白天你会觉得自己登临高处,离太阳很近,可是,拂晓和黄昏,天清气爽,幽静宜人;夜里则冷飕飕的……”我低头亲吻了她,我们拥抱在一起回到了屋里,我在布满臭虫的床垫上扒光了她的衣服,她的皮肤黝黑而健康,完美无瑕,我们狠狠地挤在一起,拼尽所有的力气,而在高潮到来的寂静时刻,大大小小的深棕色臭虫涌入她的下体。“地理位置和所处高度使这里的景致盖世绝伦。它既无任何臃肿处,也丝毫不显得奢华。它是地地道道的非洲风光。经过海拔六千英尺的澄滤和升华,它显示出这块大陆的强烈的本质特色。它的色调犹如陶器的色彩干燥灼人……”她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了一会星星,又继续念着。

凌晨四点,我定的闹钟响了起来,在寂静的野外,响亮的铃声显得十分怪异和吓人,我俩早就背上大包,在漆黑的街道上前行,我慌乱地找到手机,关上了闹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微微颤抖。如果仔细辨认,偶尔也会看到旁边有黑人经过,但实在是无法辨别他们的脸庞,如同鬼魅。我们大步向前走着,听说边境这一带很乱,有旅行者在夜里前往大巴站的路上被打劫过。不知道为何,这条路比白天显得更长了,向前看,什么都看不到,连半点灯光都没有,让我们有点怀疑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最终我们跨上了那座小桥,这个唯一还可以辨识的标志物,证明我们走对了路。还没高兴一会儿,路两边的黑暗处忽然冲出来几个持枪的边境警察,用手电晃着我俩,我吓了个半死,刺眼的手电将我的脑袋照成了透明的,一片炽烈的白光,空无一物。等我反应过来,赶忙掏出护照和车票,大声说着:“过去坐大巴,去内罗毕!”我听见她在旁边急促的呼吸声。警察们看了一会护照,又用手电照着我们的脸对照了一会,就把护照还给我们,用枪向前指了指,示意我们可以入境了。经过这么一下子,一夜未眠的疲惫感一扫而空,我大口呼吸着清冽的空氣,脑子也清醒无比,我拉着她的手继续前行,她也有点兴奋,用一种类似于笑又有点类似于哭的颤抖嗓音反复说着:“刚才吓死我了。”

当我们赶到昨天买票的地方,已经有一些人忙碌了起来,两个男人在大巴旁边售卖麻袋,看着每一个前来坐车的当地人都买了麻袋,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里边,再扔进肮脏的行李厢,我们也就入乡随俗买了两个,分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这辆号称莫亚莱最新的大巴,已经破旧得不像样了,人们往下方的行李厢里摆放着沙发,柜子,植物,粮食,羊和狗,摩托车……好像每一个乘客都在搬家。热情的司机说为我们找到了一个好位置,他将我们装在麻袋里的行李放在了一个沙发上。当我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刚刚坐下,一大筐鸡正从眼前的玻璃外边被拉上车顶,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椅子,桌子,麻袋……真不敢想象这辆车竟然可以装这么多的行李,而我已经开始幻想车顶上那座行李堆成的小山。人们在灰色的光线中忙碌着,而太阳就在不远的地方准备悄悄升起。

这辆大巴有一股生锈的金属和泄露的汽油混合的味道,它非常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它比普通的大巴长一倍,它的内饰像是被重新换过,但是也已经破烂不堪了,我想着它一定连二手车都不是,说不定比我的年纪还要大。我们坐在靠后的位置,昨天在签证的办公室遇见的那一家人也上了这趟大巴,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感觉少了一大半人,可能最终拿到签证的就是这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那位穿着西装的高大男人朝我点了点头,遇见熟人我也是十分激动,热切地回应他,但是他并没有想要交谈的意思,面无表情地坐到了后边。人们似乎都不太清醒,大巴昏暗的光线中摇晃着不真实的梦境般的感觉,黑人们似乎也没发现我俩,这辆大巴上唯一的亚洲游客。大巴终于开动的时候,我俩对视了一下,她面带笑意,欢快地扭动着身子,在这破烂的座椅中想要调整成为最舒服的姿势,就如同坐在什么高科技的宇宙飞船中一般,激动人心地倒数,推起操纵杆,向着胜利冲去。

车辆在黄色的土路上快速前进,在汽车的一侧不断扬起一阵又一阵的“沙尘暴”,很多人开着车窗无视这样的尘土,有时候整个车厢内部都被飞扬的尘土占领了,如同驶入了迷雾。金色的晨光也因为灰尘而具有了各种各样的形态,我喜欢这样梦幻的时刻,让我不知道身处何地,不知道自己是谁,忘了要去哪里,时间被拉长了,成为了充满弧度的空间。当我还沉浸在这黄色的土腥味的幻梦中,大巴忽然停了下来,灰尘放慢了旋转的速度,慢慢下降,三个持枪的警察上了车,他们一个一个查看乘客的证件,轮到我们的时候,一个个子不高,却非常敦实的警察看了看我们的护照,对照了一会我们的脸,又翻到有肯尼亚签证的那一页看了一会,然后用他黑紫色的厚嘴唇对我说:“你跟我下来一下。”可能是要做一些登记吧,我这么想着,就跟他下了车,那个穿着西装,脑门上有着三道纹身的男人和他的家人也被另一个警察带了下来。

当我离开大巴踏上这片荒野中的土地上,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我伸展了一下蜷缩已久的身体,还跑到我们位置的那扇玻璃前对她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大巴就忽然在我的面前开走了,扬起尘土将我笼罩,我甚至还没有收回我的鬼脸,甚至没有看到她惊恐的表情。她跌跌撞撞地穿越整个车厢,对着司机大叫:“停车!停车!有人还没有上来!”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她傻兮兮地站在那儿,紧紧地抓着椅背好在剧烈颠簸的大巴中掌握平衡,噪音和灰尘吞没了她的声音,她无助地留下了一串串的眼泪,却没有一个乘客愿意帮助她。那一家同我一起下来的人被领进了一个类似哨所的房子,而另外两个警察围着我,用手指来回搓动比划着,小声对我说:“钱。”

我问他们:“大巴为什么开走了?”

他们笑着说:“给点钱,就告诉你。”

我说:“可是我朋友还在车上!”

他们以为我没有明白他们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对我比划着说:“钱,钱,给点钱,要不然她就一个人去肯尼亚了。你只好回埃塞俄比亚去。”他们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脸无辜地说:“没有钱,包放车上了。”

其中那个又矮又壮把我叫下来的警察用手上下摩挲着他的枪,对另一个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个人来到我的面前,如同机场安检人员一样,从上到下摸索了我一番,一边摸一边说:“检查一下有没有危险的东西。”

当他发现一无所获的时候,无奈地撇了撇嘴,歪着脑袋对着另外一个警察耸了耸肩膀。又矮又壮的警察忽然举起了他的枪,对着我的脸,我下意识地举起了双手,就像电影中一样,这样熟悉的场景,可是当它真的发生在我的头上时,那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了。我的胃无法消化这样诡异的突如其来的惊吓,一阵阵痉挛着,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一个哨所,散落在地上的几根木棍和一些生锈的铁丝网,一片荒芜。他做了一个射击的动作,嘴里发出“砰”的一声,然后哈哈大笑着说:“大巴去一个叫做sololo的村庄送货,一会还会拐回来的。”

我和这两个警察一起站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像三个刚做完游戏的男孩,而我在生着闷气。

还没多久,大巴就卷着黄土,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上车的时候,那两个警察甚至还朝我摆了摆手,像是在和新认识的朋友告别一般依依不舍。我穿越车厢回到我的位置,没有一个黑人看我,他们有的睡着了,有的在发呆,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我想,他们对于警察的这个把戏早就习以为常了。我有点骄傲,在这样的威胁下,我没有吓尿裤子,没有失态,更重要的是没有损失一分钱。当我坐了下来,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她扭过头对我说:“我看到了一个完整的非洲日出。”司机给警察递了一些东西,警察喜笑颜开,他们互相拍着肩膀,很快司机就回来了,又玩命地向前开去。

我忽然发现最后一排的那一家人还没上车,可是车上没有一个人在乎这一点,我说:“真奇怪,最后一排那一家人还没上来,车怎么又开走了。”

她向后看了下说:“最后一排本来就没人,我倒是希望有什么人,最好是我们认识的人,说不定还可以聊聊天呢。”

她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所有的女人最终都会变得不可理喻。

大巴渐渐驶出了较为平坦的土路,在一種类似搓板的路上疾驰,路边偶尔会看到飘扬着中国国旗的工地,我想着不久之后,这些搓板路就会变成一条条蜿蜒在草原上的漂亮公路,我幻想着这些中国工人的生活,幻想他们用当地的食材制作成的中国食物,每当遇见几辆停在路边的工程车辆和几个工人的时候,我都在努力辨识草帽下边的脸是否和我一样是黄色的皮肤。大巴车像是疯掉的电动按摩椅,企图把座位上的人们震成一滩烂泥,在这样的震颤中,她越来越兴奋,仿佛此刻宇宙飞船正在穿越虫洞,进行时空旅行,她在车厢内飞扬的尘土中大笑着,指着车窗外的树林,对我大声说着什么,可是噪音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断凑过去大声问她:“你在说什么?”

如果仔细盯着树林,有时候就会看到衣着艳丽的土著,他们的头上戴着很长的羽毛,手中拿着长棍,神情严肃地看着飞驰而过的大巴,有时候会看见受到惊吓的小鹿,它们倾斜着停留一下,就向树林深处跳去。织巢鸟将大部分树木都装扮成了挂着草铃铛的圣诞树,路边正在放牧的小孩,会抛弃他们的牛群,一边招手,一边呼喊,奋力追逐着大巴车,看着他们在金色的尘土中奔跑的模样,感觉到非洲的节奏就像敲打两个膝盖间的手鼓,忽然跳动了起来。

她打开矿泉水瓶,准备喝水,可是在剧烈的震颤中,很难瞄准自己的嘴巴,当她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手,准备扬起瓶子喝一口的时候,大巴跳跃了一下,让车厢发出一阵尖叫,我的屁股也被抛了起来,悬空了片刻,又坠落到座椅上,她将水倒在了自己的头上,看着她脸上的灰尘此刻和头顶流下来的水混合在了一起,成为了几条泥巴小溪,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也将水洒在了我的头上,我们在座椅上闹成一团,在噪音和灰尘的掩盖下,我们放肆地大叫大笑着,很久没有这么快活过了,我想亲她的嘴,却亲到了她的鼻子,她紧紧地搂着我,我们以相同的频率在这片广袤无垠的非洲大路上起伏着,我们一同穿越了赤道,一下子从春天变成了秋天。

这辆号称莫亚莱最快的大巴,用了二十四个小时才到达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这比售票小姐承诺的十二个小时整整多出了一倍的时间,可是谁还顾得上抱怨呢,关键是,我们到了,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们终于到了内罗毕,这座东非最大的都市,这座著名的抢劫之都,这座世界上最危险的城市之一,而马赛马拉就近在咫尺了。我们在前来拉客的出租车司机中,选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古怪的,谈好价钱之后,他将我们的行李扔进了后备箱,然后就朝着小河路、背包客的聚集地“New Kenya Lodge”奔去。

太久没有遇见一个游客了,即使和她在一起,即使她总爱和我闹别扭,我们忙于吵架与和好,可是我仍然时常感到孤独,看着窗外的光线渐渐变亮,幻想着旅馆里坐满了世界各地的背包客,大家吹牛喝酒大笑,而我这里也储存了很多故事想要分享,特别是那个被人用枪指着脑袋的,我已经想好如何添油加醋了。

我们选好房间,进行了简单的登记,拿到钥匙之后,就认认真真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她完全不顾这么多天都没好好睡过觉了,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个一个缝隙地检查,她说她要消灭臭虫跳蚤,和它们永别了。她开始洗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洗上一遍,她命令我刷鞋,我们甚至把又脏又破的大包都刷了一遍,我们爬上天台,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晾起来,将大包翻个面,让臭虫无处可藏。太阳已经完全照亮了这座城市,我从天台向下俯瞰着,马路上车辆拥挤,人行道上有着黑色的人潮,像所有充满活力的大城市一般,它有着低沉的嗡嗡的轰鸣声,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还真有点不习惯。她满意地看着天台上晒满了我们的东西,像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她像上帝一般宣布:“一切重新开始!”我忽然发现,天台上除了我俩的东西,竟然没有一件是别的游客的,哪怕是一双袜子都没有。

忙活了一整个早上,我们坐在旅馆的大厅享受免费咖啡,书架上摆放着厚厚一摞日本游客的手写攻略,每一位住在这里的日本游客都会在这个本子上增加新的旅行信息,虽然我们是中国人,可还是一本正经地翻看着,从个别的汉字中联想整句话的意思,我看到了关于“假警察”的警告,她看到了超市中有美味的“骆驼奶糖”的推荐。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一个房间的门打开,走出一个我所期盼的,刚起床的游客。

早上为我们登记的那位工作人员笑眯眯地给我们打了个招呼,拿着一沓资料坐到了我俩旁边,开始为我们介绍马赛马拉的旅行项目。她积极地询问问题,一副恨不得立刻出发的样子,我不停在旁边给她使眼色,可是她完全忘了我俩讨价还价的策略之一,假装毫无兴趣。果然,这位工作人员为我们用计算器敲出了天价,三天两晚,五百美金一个人。我拉着她的手对这位活泼机灵的工作人员说:“抱歉,我们要去吃午饭了,价格太贵了,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去吃饭的路上,她闷闷不乐,我们在黑色拥挤的人潮中穿行,路边的小商店都有着监狱般的铁栏杆,全副武装的持枪警察在路上巡逻,公交车站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被警察用探测仪从头到脚进行扫描,就连背包和行李也被拆开检查。空气中洋溢着紧张又恐怖的气氛,仿佛在人们忙碌的步伐中,在马路上穿梭的车辆中,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之下,在稀松平常的都市生活中,总有什么阴暗之处和令人恐惧的密谋,这一切都让我兴奋不已。我忽然想起这座城市的外号“内罗劫”(Nairobi-Nairobbery),还想起了曾经听到的一些旅行者可怕的遭遇,顿时有点担忧,我俩的肤色在街道上太醒目了,我把自己外套上的帽子扣在了头上,又伸手去给她戴上帽子:“咱们要低调一点。”

她躲开了我的手,一副不可触碰的冷酷模样,她对我说:“滚。”

这就是我最恨她的时候,这就是最能激怒我的时候,所有的女人都会摆出这副模样。真想上去使劲扭过她的肩膀,把她弄疼,大声地讽刺她,挖苦她,骂她蠢,把她骂哭,扇她的脸,踹她的肚子……擦肩而过的人群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俩,为了保持低调,我控制住了自己,我的耳朵很烫,我最终没有理她。路边一些小饭店售卖着印度风味的食物,看到黑人们吃着samosa(咖喱角)和masala(印度风味调料)薯条有一种说不出的奇特感受。我们进了一家看起来有米饭的餐厅,一个大盘子里有蔬菜,豆子和土豆泥,炖牛肉,一份米饭,还有一张chapatti(印度薄煎饼),虽然价格有一点贵,但是吃起来味道很不错,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吃到米饭了。她的情绪也缓和了一些,甚至还多分给了我一些牛肉,我们狼吞虎咽起来,似乎很久没有吃过饭了,我们大笑着彼此贪吃的样子。

我说:“对不起。”我为刚才在脑海里揍了她一顿表示道歉。

她眼眶一下子红了,反复对我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感觉她是太累了,一脸憔悴。

电视上正在播放前几天发生在内罗毕的连环爆炸案,至少十人遇难,七十多人受伤。国家救灾行动中心官员说,一辆十四座的小型公共汽车爆炸,随后位于内罗毕中心商业区以东的一座市场内部发生爆炸。媒体称有人向事发公共汽车和市场内商店扔掷炸弹。电视画面显示一辆红色客车的车窗全部震碎,市场外边一片狼藉。就在一个月前,索马里青年党在阿尔沙巴布武装分子发动系列袭击和威胁后,肯尼亚政府进行了安全部署,该组织还声称对去年西门商场导致六十多人丧生的袭击负责。索馬里青年党扬言要报复肯尼亚政府军,准备再次进行大规模的爆炸袭击,一些欧美国家的大使馆已经向游客发出了安全警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旅馆里没有一个背包客。

她背对电视坐着,什么都没看见,她对我说:“我很着急,担心报不上名了,明天我就要过生日了。”

我说:“傻子,怎么会报不上名呢。这儿根本就没什么游客。他要的价格太离谱了了,一会回去我来还价,三百美金咱们就去。”

在播报完内罗毕的恐怖事件之后,电视开始播放今天发生的乌鲁木齐菜市场的暴恐案。几名暴徒驾车碾压人群,不断地向人群投掷爆炸物,几次爆炸导致三十一人死亡,九十多人受伤。

她说:“如果还不到三百美金呢?”

看着电视画面上那些店面破碎门头上熟悉的文字,再看看对面这张缺乏睡眠而恍惚的脸,我才发现带她跑了这么远的路,我让她离家那么遥远。

回去的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个叫做Tuskys的大型超市,有两层楼高,在经过了一系列严格的安检之后,我们进入了“物质的海洋”,自从离开开罗,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型的超市了。这一路,我们每到一个城市都会提到这样的词语“物质匮乏”,“物质丰富”,仿佛我们是两位专家,正在对这些城市进行考察,并给予了中肯的评价。而内罗毕显然属于“物质丰富”的城市,她找了老半天也没有找到日本攻略上所推荐的“骆驼奶糖”,她有些失望,就好像她计划了好多年了,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吃这个骆驼奶糖,而此刻非吃不可一样,我在旁边默默地感慨着,女人啊,又一个梦想破灭了。最后她买了一大包巧克力纸杯蛋糕说明天路上吃。我买了一瓶叫做“Stoney”的姜味碳酸饮料。我们排着队付款,我们都很享受这久违了的都市生活,我们拎着“丰富的物质”准备回旅馆,购物袋上写着“Pay less,Get more!Everyday!”

我们刚跨进旅馆大厅的门,那位机灵的工作人员就围了过来,像是已经等待我们多时,他客气地说:“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对她挤了一下眼睛,示意她不要说话,我来搞定。她忧心忡忡地坐到了旁边的桌子前边,继续享受免费咖啡,我知道她正竖着耳朵偷听我怎么还价。

我一副想要摆脱这位工作人员、准备回房间的模样,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这个价格太贵了,我们本来也是路过内罗毕,去不去马赛马拉都无所谓的,反正接下来的坦桑尼亚也有塞伦盖地大草原,我们到时候去那里safari也一样的。”

我用余光看到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比工作人员还要惊慌,她用勺子在马克杯里咣啷咣啷搅拌着,生怕我忽略了她的存在,忘记了她的目的。

“我去请示一下我们的经理,给你最低的价格。”工作人员向办公室走去,在进门之前,他扭头对我说:“你先喝点咖啡,肯尼亚咖啡,很棒的。”他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挤到桌子前边,也准备坐下来喝点咖啡,她往旁边挪动了一下屁股,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工作人员就小跑着出来了,他和我握了一下手:“你好,你们的情况我了解了,现在正好也不是旺季,我准备给你最低的价格。”

他变成了另外一种沙哑而低沉的嗓音,我正感到惊诧的时候,办公室里又出来一个人,我才发现正和我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经理,而刚出来的这个人才是之前和我沟通的工作人员,这时候,从门外又进来一个黑人,手里拿着垃圾斗和笤帚,准备扫地,我发现这个黑人才是早上给我们登记的那位,他们三个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看出来他们之间的区别,可是当他们单独出现的时候,我就瞬间分不清了,感觉他们是同一个人,这种奇特的感觉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脸盲症。

我用一种强势而豪迈的口气问他:“最低的价格是多少。”就像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他离我更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在计算器上敲出价格,就像害怕被别人看到一样,就像他给我的是一个秘密价格,有史以来最低的一般。敲完之后,他微笑着看着我,一副和我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一般的模样。

“三百七十五美金一个人?这就是你们最低的价格?”我问道。

他胸有成竹地说:“是的,三天两晚,包吃包住包车。”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购物袋绿色醒目的广告语上“Pay less,Get more!Everyday!”我摇了摇头说:“之前有朋友告诉我是三百美金一个人,况且新闻我也看到了,你知道的,前几天的爆炸案,现在整个内罗毕根本就没什么游客。”

他继续维持着脸上即将消失的笑容说:“你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他回到了办公室,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也跟在后边进去了,听见他们在里边叽里咕噜用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讨论了一番,然后出来了一位,我又分不清这是哪一位了,这让我有点沮丧,他小跑着过来,生怕我跑掉了一样,笑嘻嘻地说:“因为你们是两个人,可以给你们这个价格,但是千万不要告诉别的游客。”他伸出了一个拳头,对我说:“Jambo!”他歪着脑袋,用眼睛示意我,等待着我的回应,我学着他的样子,也伸出一个拳头,和他的拳头碰到一起,说了一句:“Jambo!”我们欢快地笑起来,另外一个工作人员拿来了协议。她终于停止了搅动咖啡的动作,痛快地喝了一大口,一只手支着脑袋,面带笑意地看着我签协议,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用手指来回抚摸着。

我们在洁白的床单上睡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觉,我感觉自己不是睡着的,而是一头昏倒在床上。闹钟响了起来,我一睁眼就对她说:“我昨晚连一秒钟的梦都没有做。”

她似乎早就醒了,已经穿上了那条彩虹扎染的长裙,外边套了一件宽大的毛衣,配上她那细长的脖子,醒目的锁骨,圆圆的脑袋,还有刚冒出的小草一般的头发,看起来酷极了,就像一个艺术家。她已经很久没有打扮过了,很久没有这么干净过。

她的兴致很高,坐在我旁边说:“我晚上从来都不做梦的,只有白天发呆的时候才会做梦。”

我说:“那就叫做白日梦吧。”

她已经把我今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了,就像一个贤惠的妻子每天清晨所做的那样。一件白衬衣,一条卡其色的速干長裤,还有刷得干干净净的运动鞋,和一顶渔夫帽。我穿上这么一身衣服,又翻来覆去找到了我的墨镜,在她面前摆了一个冷酷的姿势,装腔作势地说:“小姐,我们今天为什么要穿得如此正经。”

她翻出来由于长期塞在包里、已经变形的草帽,戴在头上,也装腔作势地说:“因为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先生。”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就是她的生日,我不知道为何吓了一大跳,心脏突突跳着,就像这天是一个怪兽一般猛然向我扑来,她一直盼望的日子,我们一直奔赴的日子,一下子就到眼前了。我清了清嗓子,对她说:“祝你生日快乐!”

她仰望着我的脸,我透过墨镜看见她瞳孔里微微闪动着的柔情蜜意,还好她看不到我此刻隐藏在墨镜后边慌乱的眼神,她拥抱着我说:“谢谢你,亲爱的。”

她挽着我的胳膊走出房间的时候,我们发现大厅里坐着一个穿着邋遢的亚洲人,他正坐在那里喝咖啡,一只脚踩在座椅上,一只手来回抠着脚趾。我有点兴奋,这就是我一直盼望的游客啊,他和我们打了招呼,他卷曲的头发搭在眼睛前边,疲惫不堪的模样,我迫不及待地问他问题,也热情地介绍着我俩。经过简单的交流,得知他是日本人,今天早上才到,也是从埃塞俄比亚那边陆路过境的。旅馆的工作人员在他刚到达的时候,告诉他今天早上就有游客去马赛马拉safari,问他要不要同行,如果今天去的话给他最优惠的价格。

我好奇地问:“多少钱。”

他说:“三百七十五美金。”

我正准备表示惊讶,忽然想起黑人对我说不要告诉其他的游客时的表情,我咳嗽了两声,对他说:“这是一个很好价格。”

还好他没有问我是多少钱,我们沉默了一阵,眼看着墙上的表已经九点十五分了,而昨天承诺的是九点出发。我问了一下身边的工作人员,好像是打扫卫生的那个黑人:“车怎么还没来接我们啊。”

他进办公室反映了一下,接着从办公室出来一个工作人员,脸上堆满了笑容,安慰我们说:“马上就来了。”

她有点着急,站起来在大厅转圈,又跑去旁边的镜子前照了照,使劲压着翘起来的帽檐。我则在努力分辨这些黑人,希望自己这次真的可以认出来哪个是经理,哪个是打扫卫生的,哪个是为我们推销马赛马拉旅行项目的那位。墙上的表已经九点半了,日本人支着脑袋就快要睡着了,我还没吭声,她就怒气冲冲地跑进办公室,质问他们车为什么还没来,还在最后大声地说了一句:“时间就是金钱!”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的样子,那位经理,我这么想着,应该是那位经理,他的头好像比别人的稍微大一点,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像宣布一个喜讯一般对我们说:“车来了,就在楼下的路边,你们可以出发了。”

日本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们出门的时候,旅馆的三位工作人员都站在门口向我们道别,他们笑着说:“祝你们玩得愉快。”其中一个要和我们每一个人碰拳头,最后,他们三个互相看了看,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憋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一样,放声大笑,重复着说:“时间就是金钱!”

我们坐上了一辆顶盖可以掀开的改装过的面包车,车里的座椅都包上了绿色的帆布,前方装着对讲机,看起来有点像要去野外探险的意思。司机和他的助手坐在前排,他们带着鸭舌帽,扭过身子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先是自我介绍,又询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表达对我们的欢迎,还要和我们碰碰拳头说上一句:“Jambo!”我对这样打招呼的形式已经十分熟练了,虽然才到内罗毕一天,但早已被浓浓的非洲气息所感染,我老练地回应着他们,就像自己已经在这儿闯荡了好几年,就像自己也有着和他们一样的肤色了。

面包车在繁忙的内罗毕市区奔跑起来,两边摇晃的棕榈树和现代化建筑,让我感觉好像回到了吉隆坡。面包车停到了一个酒店楼下,一个真正的酒店,有着戴着夸张帽子的门童,我们可从来没有住过。一个工作人员拉开了车门,上来了一个有着啤酒肚,金发碧眼的中年人,他喘着粗气好把自己的身体在狭窄的车厢中调整好,他向我们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又询问了我们的名字,几乎和司机说话的套路一模一样。我感觉今天真是交好运了,不但有了一个昏昏欲睡的日本游客,现在又有了一个美国游客作伴,虽然他显然不是一个背包客,可是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刚上车他就拿出了单反相机,我瞥见他的包里还有一台摄像机。

汽车渐渐驶出了内罗毕的市区,在路上和一堆大型车辆拥堵了一会,就进入了郊区,马路两旁时不时可以看见坐在路边灰蓝色的大狒狒,有的狒狒怀里还抱着小狒狒。刚开始我们很兴奋,就好像马赛马拉已经到了一样,可是狒狒一只接着一只,没完没了,过了一会就没人再为它们发出惊叹了。汽车继续在盘山上行驶,司机的助手为我们介绍着,路左边的峭壁下方就是东非大裂谷。我们往左边车窗伸长脖子试图多看到一点,而美国人已经摇下车窗,将单反相机伸出窗外,准备随时捕捉壮阔的景色。后来我们发现自己激动得太早了,路的左边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有着纪念品商店的观景台,司机拐进了其中一个观景台,让我们下车休息十分钟。

我们趴在栏杆上眺望着东非大裂谷,这地理书上才会出现的名词。上午的雾气还没有完全被太阳驱散,眼前的大裂谷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肃穆感,我在自己的幻想中不断升高,我的视野也在不断放大,我俯瞰着这条地球的伤疤,这人类文明的摇篮,我看见埃塞俄比亚国家博物馆那具Lucy的矮小骨架,拥有了血肉,有着万花筒般的双眸,天空变成了橘子酱的颜色,她在大裂谷奔跑,在长得高的不可思议的花丛中飘过,在镶满钻石的天空中飞翔。她问我在想什么呢,我为她唱起《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我帮美国人用他那个沉甸甸的相机拍了一张留影照,随后我们都进了那间纪念品商店,除了那些白色的像棉花糖一样的羊毛帽子让我们觉得可爱极了,其他的小玩意我都怀疑是不是中国义乌生产的。我将硕大的毛茸茸的纯白色帽子扣在她的头上,用手机为她拍了一张照片,我笑她,说她像是爱斯基摩人,她也在我的头上扣了一顶有着黑色圆点的帽子,说我们现在是一对爱斯基摩人了。我们在推销员走来之前,迅速地放好了帽子,回到了车上。美国人收获了两个小象的木雕,我们一边传阅着,一边假装真诚地赞美它们。中午,司机带我们去路边的餐厅吃自助餐,有米饭,鸡肉,蔬菜和炒面。司机和他的助手一进餐厅就不见了,我们两个和日本人都装满了盘子,狼吞虎咽,日本人又去盛了一大盘。美國人吃了一点点,表示不太好吃,就去吧台点了一瓶啤酒,坐在高凳子上一个人喝了起来。

接下来的路就越来越不好走了,如果那些黄色土地上的轮胎印也可以称之为路的话。视野越来越宽广,已经看不到什么房子了,路的两旁时而是低矮的树林。我们的面包车一路狂奔,几乎和那天从莫亚莱过来的大巴一个样,有时候扬起的黄色尘土会挡住一侧的车窗。车里的温度有点高,可是没法打开窗户,美国人的鬓角渗出汗水,他系上了安全带,一副紧张又受罪的神情,在一次大的颠簸时,每一个人都发出“哦”的声音,我觉得他有点厌倦这漫长而受罪的路程了,他似乎对着每一个人,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还好从马赛马拉返回的路程订的是小飞机。”日本人在颠簸中睡得很香,他显然早已习惯了。我的手和她的手抓在一起,汗津津的,每次大的颠簸,她都会更紧地抓住我的手。她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她那歪歪斜斜的帽檐在脸上投下不规则的阴影。我在车窗外迅速后退的画面中看到一头刚刚落地湿漉漉的黑色小羊,它颤巍巍地弯曲着四肢站了起来,孤零零的,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可当我指给她看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了。她说她在远处看到了长颈鹿的剪影,当她指给我看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们仿佛一路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幻想一般,无法分享。在日落之前,我们到达了马赛人的村庄,而晚上露营的地方就在旁边。

这个村庄是由一个个低矮的小泥屋组成的,司机下来之后,和一个高个子马赛人并肩进了村庄就不见了踪影,他的助手走在我们前边,为我们介绍说:“这是马赛人的村落,我们司机和他们是朋友,所以带你们参观,这个项目是附送的,免费。”我们站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东张西望,不远的地方有牛群,有女人撅着屁股正在中间挤奶,她们和男人一样,没有留头发,只有紧贴在头皮上的卷曲小圈。小孩们散落在地上,就像幼小的动物一样可爱而自由。没一会,大高个走了过来,他可真高,足足有一米九多,他的身材颀长,两条腿就像是两根黑色的筷子,他表情严肃,手上拿着一根长棍,腰上还别着一把木槌,一支长矛和一把刀,他的脖子上挂着塑料的小镜子和小梳子,和各种各样的项链。手腕和脚腕也有彩色珠子编织的链子,就连膝盖和手臂都不放过,也被彩色珠子的宽链子装饰着。他披着艳丽的橘红色披风,在他黑色皮肤的衬托下更加醒目。没一会,就聚拢过来更多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就仿佛有着大披风的超人一般,凭空降落在这片空地上,他们有着和这个大高个一样的身材和装扮。紧接着,他们就排成了一排,开始用嘴巴发出一种极富节奏感的声响,他们随着这样的节奏前行,跳跃,像弹簧一样离开地面。美国人兴奋极了,拿着他的相机和摄像机轮流拍摄着,有点忙不过来。还叫我为他拍了几张和黑人站成一排的合影,为了拍清楚黑人的面容,他耀眼的白色脸庞完全过曝了。随后他们又为我们表演了钻木取火,大高个还从旁边的植物上摘下了一片叶子,为我们表演用叶子打磨他的棍子。

我们四个游客分别被领入了三间小泥屋参观,真不敢相信这些身材颀长的马赛人会住在这么低矮的泥巴房子里,一进去,除了看到一堆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待眼睛稍稍适应这昏暗的光线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女人和小孩,女人蹲在火堆前面,正忙着什么,就像没有看到我们进来一样,小孩蹲在角落,警惕地看着我们,他的眼白泛着光。马赛男人开始介绍他的房子,他的英语非常流畅,也没有奇怪的口音,声音高亢,充满了自信,让我很难相信刚才他们用那么粗野的方式,蹲在地上,撅起厚厚的嘴唇,吹着那一小撮有着火星的草丝,为我们表演钻木取火。他指着房子的一角说,这是卧室,指着火堆说这是客厅,他说男人们负责放牧和保证部落的安全,女人们修建泥屋,挑水做饭,挤奶带小孩,一个男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只要有足够多的牛羊来交换,一个老婆需要十头牛。他们常年喝奶和血,所以皮肤光滑细腻。

我正沉浸在他介绍的画面中,他忽然说:“你有什么问题?”

被他这么一问,我支支吾吾,想不出一个问题,我盯着眼前那个拳头大的小窗户,对他说:“你们的窗户为什么这么小。”

马赛男人笑了一声,继续用他充满自信的口气说:“这样就可以防止蚊子蒼蝇进来了。”他又问:“这位女士有什么问题。”她哼唧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问题,马赛人接着说:“那我们出去吧!”

我们松了一口气,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终于重见光明。他一出那矮门,就迅速恢复了身高,也恢复了他们一贯严肃的表情,在门口挡着我俩,就像一个巨人挡着两个小矮人。

他从脖子上去掉他的项链,说:“买下它吧。”他将项链硬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看了一下问他:“多少钱。”

他说:“五十美金。”

我吓了一跳,他接着又去掉了他的手链,脚链,又对我展示他的棍子,木槌,好像他浑身上下都是商品,一副不买点什么就别想走的模样。最后我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五百的肯尼亚先令,递给他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需要,这是给你的小费,谢谢你的介绍。”那个男人迅速地收下了钱,就离开了。

我们又恢复了自由,回到广场的中央,等着日本人和美国人。美国人收获一件披风和一个木槌,日本人收获了一根木棍和一个项链,而我们损失了一些小费。

“这就是所谓的免费参观。”她笑着说。

美国人披着那件橘色的披风,挥舞着他的木槌,忧心忡忡地说:“他们在那么小的屋子里点火堆,会得癌症的。”

司机和他的助手领着我们去露营地,土路的尽头就是硕大的落日,整个天空都被染红了,而我们在空旷的草原上,就像几个即将被点燃的虚弱剪纸。两个小男孩从果冻般的落日中剥离了出来,越来越大,就像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紧接着是他们的牛群走了出来,一串串铃铛的声音沉着而动听,我们在这幅标准的非洲画面中停止了抱怨,也忘记了颠簸一天的疲惫。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温柔而友善。我们牵着手前行,她的长裙在干燥的风中抖动着,她圆圆的后脑勺和马赛女人的一样漂亮性感。我们在落日中亲吻,晚霞仿佛是从她口中吐出的红色烟雾,而我则是忙碌的蜂鸟,不停啄着她的嘴唇,吮吸着那些红色的烟雾,让它们进入我的身体,此刻我和天空有着一样浓烈的色彩。我们挨得更近了,我的胳膊紧贴着她炙热的小臂。

营地坐落在一个花园里,一个个绿色帆布搭起的帐篷小屋,看起来十分结实。每一个帐篷后边都连接着一间简陋的水泥房子,里边有马桶和淋浴用的简易水管。小屋里只摆放了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可笑的亮粉色床品,上边还挂着粉色的蚊帐。我把包丢在了床上,准备跟随她去花园中的木屋享用晚餐。

出门的时候她对我说:“别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紧接着她就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中。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提醒我了。可我还是被吓了一跳,看外边天都黑了,今天就快要过完了,也许吃顿饭,再在这粉色的蚊帐中大干上一场,就可以打发掉今天了,打发掉这个该死的生日。我这么安慰着自己,我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又在包里翻腾了一阵,仿佛那里有什么宝贝,有什么我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我最后急躁地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仿佛这样就可以变出尼罗河边的那对耳坠,她期待已久的礼物,一件贵重的礼物,可以让她托付终生的礼物。一想到那对耳坠,我就又有点愤怒了,为自己现在可怜兮兮地想要讨好她,满足她,为她实现愿望的样子而感到愤怒。我知道她的用意,我知道她那永远无法满足的接踵而至的一个个可笑的愿望,我知道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她想要霸占我,伤害我,控制我,就像只有妻子可以控制她的丈夫那样控制我。最后我拿上那个写着“Pay less,Get more!Everyday!”的塑料袋,里边装着昨天她买的巧克力纸杯蛋糕,我构思着一个画面,紧紧地抓着这个塑料袋出了门,就像抓着一根毫无作用的救命稻草,又像抓着一把复仇的武器,我跨着又大又快的凶狠步子,来到了花园中间的小木屋。

餐厅有点类似于花园中的凉亭,四周都是木头的围栏,可以直接看见周围的植物和不远处的帐篷,可以听见虫鸣,抬头就可以看到明亮的月亮和闪烁的银河。餐厅的长条桌子上铺着红白相间的小格子桌布,中间点着几根蜡烛,已经摆好了四套餐具,日本人抱着一副手鼓坐在凳子上敲打着,我要过来他的手鼓,发现比看起来沉多了,一只手举着还挺费力。

他把鼓接了过来,用手指在上边敲打了几个简单的节奏,然后说:“我在开罗固力宫看苏菲舞着了迷,就向其中一位演奏手鼓的人拜师学习,在开罗待了半年,平时打打工,薪水少得可怜,一个月只有二百美金。”

想起他来马赛马拉,交了三百七十五美金,比我们整整多了七十五美金,我顿时有点同情他。

过了一会,美国人也过来了,他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格子衬衫,又恢复了活力,他对大家打着招呼:“嘿,大家好!”

在这么浪漫的氛围中,大家的兴致都很高,美国人说:“我热爱旅行,每年都会有几个月的时间在外边,离开马赛马拉之后,我就要去坦桑尼亚的桑岛度假。”

我们和日本人聊着开罗那间叫做Sultan的背包客旅馆,想起我们曾经都在那里住过,就觉得很神奇。我说:“最里边的房间,常住着一个奇怪的穿着长袍、头顶扎着小辫的日本人。你知道他吗?”

日本人一边笑一边告诉我们:“我知道那个人,他是一个日本报社驻开罗的记者。他挣着日本的薪水,却和我们这些背包客一样,住这么差劲的旅馆。”

我们聊起了埃塞俄比亚的国菜英吉拉,美国人说:“我在美国去过埃塞俄比亚风味餐厅,吃过英吉拉,非常美味。”

我和日本人对视了一下,我们两个都摇着脑袋,我说:“那是我们一路上吃过最难吃的食物了!”日本人笑着点头。

我们聊着音乐,美国人说他参加过日本后摇乐队MONO的现场,他非常喜爱那支乐队,我们聊Mazzy Star(成立于1989年的美国迷幻摇滚乐队,女主唱Hope Sandoval),美国人说他有一个朋友认识这位谜一般的女主唱,我们聊Kraftwerk(德国电子乐团,成立于1970年,又叫发电厂),聊它的气质和古埃及的那些神庙有多么相似,每一个音符都仿佛一个象形文字一般。我们都为前一段Lou Reed的去世而感到遗憾,我们一起合唱了几句《Perfect Day》。我们在马赛马拉的大草原上,在赤道附近的银河下,就像四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一般,这么愉快地聊着天,即使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却有着这么多同样的爱好和共同的话题,我好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厨师开始为我们上菜,虽然我还很难从黑人的脸上猜出年纪,但是这位厨师显然已经步入老年,不过他是一个活泼热情的老头,他听到我们正在说埃塞俄比亚的跳蚤时,问我们:“嘿,你们不会把跳蚤带到我的营地吧?”我们争先恐后地要和他握手,说要把自己身上的跳蚤传给他,他做出夸张的动作,吓回了厨房。

桌子上摆满了看起来很美味的食物,炒面,炖牛肉,米饭,咖啡,她在桌子下边踢了我一脚,不用她说,我就知道她的意思是:今天是我的生日。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提醒我了。

我用叉子敲了敲盘子说:“今天是我女朋友的生日。”

厨师又从厨房跳了出来,他拎着一个塑料桶,打断了我说:“这位女士生日?这是我自己酿的酒,香肠树的果实酿的,你们明天就会看到香肠树。这酒今天免费,你们尽管喝吧!”

又是免费的东西,我们早晚会付出代价的。我这么想着,为每一个人倒上酒,我们干杯,祝她生日快乐。她像一个小女生一般害羞,她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有着蜂蜜般甜蜜的色泽。她望向我,我知道她早就不是什么小女生,我知道她想要的更多。

这酒有一股奇特的香甜味道,我们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我们聊着女人,聊着爱情。

美国人说:“我之前在印度旅行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可是刚一回国,她就和别人结婚了。”

我们问他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结婚,他笑着说:“Travel too much!”

日本人说自己也是单身,原因也是“Travel too much”,我们大笑着说美国人的现在就是他的未来,如果这么旅行下去,就会一直单身下去的。

日本人说:“等我完成环游世界的梦想,就尽快回家结婚生小孩,我可不想一直单身下去。”

我们三个男人喝得太多了,“Travel too much”成为了我们的笑料,一提到这个词,就大笑不止。

她第一杯酒还没有喝完,她礼貌地笑着,有点心不在焉,也许我有点醉了,我看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瞳孔仿佛两个黑色的无底洞,快速旋转着,让我头晕。我摸着她的脑袋说:“我是在路边捡到她的,那天的光特别刺眼,她那个时候可不是这副模样,她扎着黑色的马尾,不像现在,头发都没了!”紧接着,我们三个男人又大笑了起来。她躲开我的手,瞪了我一眼。

“我们从亚洲一路来到非洲,到马赛马拉给她过生日。她昨天没有吃到骆驼奶糖,你们吃过吗?”我觉得什么都很好笑,一直想要发笑。

很快话题就落到了我俩头上,日本人说:“你们能在路上遇见彼此,一直走这么远的路,走这么艰辛的路线,一定是灵魂伴侣。”

美国人也附和着他说:“这样的旅行就是对情侣最好的考验了,如果可以这么一路走下来,一定是可以结婚的终身伴侣。”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长辈在告诫晚辈一样:“小伙子,听我的没错。”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反反复复地对我说:“你要珍惜她,千万别让她给跑了。”

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一副不叫她给跑了的样子。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就像在鼓励我做点什么事情。我有点糊涂了,我的眼皮上下打架,他们三个都在跑道边举着小旗為我加油,都在鼓励着我,我在塑胶跑道上奋力奔跑着,我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就快到终点了,终点是闪耀着白光的漩涡,就像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隧道。我再一扭头,日本人和美国人消失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又黑又漂亮,她有一双紧致细长的小腿,它们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它们奔跑,跳跃,像是一只小鹿,更像是一群小鹿。她耳朵上蓝色的耳坠在剧烈地晃动,她在我的胯下,她在呻吟,她在哭叫,她在分娩,我想我们生下了一群湿漉漉的小鹿,它们转身跳进了树林。她看着我,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扎着黑色的马尾,我掉进她黑色的瞳孔,就像掉进了洗衣机里,轰隆隆不停地旋转,我就要吐了。

在一阵强烈的呕吐之后,我感到异常轻松和祥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圆形,每一个晃动的物体都带着长长的尾巴,声音遥远而缓慢,我的脚下踩着云朵,我对每一个人微笑,我想我忘记了一件事情,我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个巧克力纸杯蛋糕,从桌子上拔起来一根蜡烛又狠狠地插在小蛋糕上,我说:“许个愿吧。”我又忽然想起来我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有点得意,扑腾一下跪在了地上,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东西,那对尼罗河边的耳坠,我紧紧地握在拳头里,生怕它们蓝色的光芒提前穿透我的指缝,把夜空染蓝,我将握着耳坠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我看到她的眼睛弯弯的,忽远忽近,那表情又像笑又像哭,她的鼻翼抽动着,她用一个手背挡住了自己的嘴巴,我微笑着打开了自己的手掌,我和她一样惊讶于,手中竟然什么都没有。

她对着蜡烛说:“你去死吧。”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餐桌。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异常刺耳,我捂住了耳朵,我看到她许下的生日愿望,在黑色的肥沃的小蛋糕里生根发芽,簌簌长大,就快要结出恶果。不远处马赛人的村子传来热情的歌声,他们一定围着篝火在举办舞会,他们每个人都披着火焰做成的披风,他们每次弹跳都可以用厚厚的嘴唇亲到星星。日本人也敲起了手鼓,他的手在鼓上快速变幻,跳跃着,他的袖口就和苏菲舞中旋转的裙子一模一样,他的手指头就像是几个舞者在他圆形的鼓面上旋转着,我盯着看了一会。美国人走进了花园,他抬头看着银河大声惊叹了一句:“Milky way!”。

天还没完全亮透,司机和他的助手就在门口呼喊我们,吃了简单的早餐,我们就出发了,司机的助理介绍着:“今天我们将进入马赛马拉国家公园进行safari,我们即将看到的动物会有,大象,斑马,角马,野牛,羚羊,长颈鹿,斑马,鸵鸟,鬣狗,河马……哦,斑马我是不是说了两遍?”没有一个人发出笑声,他接着说:“你们可以认真数一数,今天到底看到了多少种动物,如果你们运气足够好的话,我们还会看到金钱豹和狮子。”他看着我们等待着回应,可是这一车游客显然还昏昏沉沉没有做好互动的准备。他继续说:“不过你们请放心,以我们两个丰富的经验,一定会带你们找到它们的。”她一直将头靠着车窗,看着窗外发呆。就像一条刚从冰柜拿出来的冻成冰块的死鱼,让我无从下手,也不敢碰触。我脑袋里边昏昏沉沉,就像装着一桶浆糊,就如同窗外这灰蒙蒙的一切,我拿纸使劲擤着鼻涕,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脑袋里的浆糊都弄出来。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他指着窗外说:“你们看,羚羊。”我朝外看着,老半天才在车轮旁边的地面上看到一只羚羊,确切地说,是半只羚羊,因为它的后半个身子只剩下肋骨了,白得发青,而它的前半部分还完好无缺,这强烈的对比令人毛骨悚然。大家稍稍兴奋了起来,每个人都重新表现出陌生人般的礼貌,说着客套话,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像昨晚我们不曾聊旅行,聊音乐,聊爱情,聊女人,每一个人都重新拥有了秘密的人生和陌生的面孔。司机和他的助理下车将汽车的顶盖支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站着观看窗外的动物。我正想和她议论下这半只羚羊时,发现她仍然看着窗外发呆,我吞下了跑到嘴边想要逗她发笑的俏皮话。

太阳在汽车的右侧升了起来,驱散着草原上的雾气,也驱散了车里困倦的气息。渐渐的眼前出现一片金色的草原,缓缓起伏着,一直延伸到和天空相交的地方,孤零零的金合欢树是草原向天空伸出的手掌,偶尔有羚羊就像上帝随手撒下的芝麻,一片一片地散落在草原上,一边俯身吃草,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每当汽车快要到达它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就跑掉了。司机的助手用高亢的嗓音说:“欢迎来到马赛马拉国家公园!”就像要拉开一场盛宴的帷幕。斑马从汽车前方的路上成群结队地跳走,每一只都健壮饱满,身上的肌肉随着跳跃而微微颤动,黑白条纹在金色的草原上时髦极了。经过低矮的树林时,就会看到几只长颈鹿,它们悠闲地迈着步子,嘴巴不停咀嚼着树叶,很多时候,它们的脑袋比树还要高出很多。大象往往一大家人在草原上缓缓移动,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各种大小的象,大的比我们的面包车还要大,悠闲地扇动着耳朵和尾巴,小的像是一头小猪一样可爱,甩着自己的鼻子,在成年大象粗壮的腿旁蹦蹦跳跳地前行。我不由自主地哼起小时候看的《狮子王》中的旋律,美国人早就站着,每看到一个动物就轮番用照相机和摄像机进行记录,日本人站在最前边,双臂支撑着车顶的边缘,就像船长一样,风让他的头发和衬衫抖动起来。而她一直没有站起来,那副冷漠绝望的模样,让我根本没法完全投入到看动物这件事情上。我一会看看动物,一会看着她,真想一下子把她扔出窗外,把她喂给狮子,让狮子咬着她的脖子,把她撕碎,我这么恶狠狠地幻想着,可是一想起刚才看到的被吃了一半的羚羊的残骸,如今换成了她,她失去了半截身体,露着森森白骨,那幅画面仅仅是在我的眼前闪现了一下,我就后悔这么想了。

司机又停了下来,路的左边有一片没有长草的空地,中央有一头血腥的斑马,像是刚刚死亡,几只鬣狗耷拉着尾巴,正围着它啃食,旁边很多秃鹫站在地上,时不时在空中盘旋,伺机过去吃上几口,有几只鬣狗一直负责在旁边驱散秃鹫。鬣狗真的太丑陋,太猥琐了,用再肮脏卑鄙的词语形容它都不为过。

天上的云朵巨大而立体,在草原上投下影子,我要使劲地盯着这样的画面,把它们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在旅行中我经常这么想,可是似乎什么都没有真的被牢牢地记在脑子里。我看了一下日本人和美国人,他们也和我一样贪婪地看着,沐浴着,呼吸着,没有一个人的心不会被此刻眼前的画面所打动,无论他来自于哪里,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有多大的年龄,穿什么样的衣服,听什么样的音乐。我怀疑人类最根本的审美观都来自于这里,我又想起了位于亚的斯亚贝巴的国家博物馆墙上的那句话:“欢迎回家。”我们来到非洲大陆,都是一群离家十万年的游子,都是分散十万年的兄弟姐妹。我低头看着她,又有点感激她,是她要求来这个地方,我多想和她分享此刻强烈的感受,可是她一动不动,仿佛世间不再有什么可以打动她了,即使是这样令人惊叹的景色,这让我有点恼火,我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草原不仅仅向我们展示优美祥和的一面,路上时常会看到动物的骸骨,这样的残酷在光天化日之下是那么理所应当,而那些野牛洁白的头骨,在阳光下也不再那样骇人,倒像是充满非洲气息的艺术品。

一股强烈的尿意向我袭来,一定是因为早上为了使大脑清醒一点,喝了太多咖啡。我对着司机大喊着:“嘿,请停一下车,我要撒尿。”

司机将车停在了一片树林旁边,我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外边没有一丝风,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干燥的草地,我扭过头,看到司机和他的助手望着我,美国人和日本人望着我,就连她也望着我,他们面无表情,就像是密谋好了的同一伙人,正在等待我下车的这个时刻,在等待观看着什么。我感到奇怪,有点害怕他们趁我撒尿的时候,忽然踩着油门离我而去。我找到一個隐蔽的位置,一棵巨大的香肠树的后边,我抬起头赞叹这香肠树的巨大果实,我想要迅速地解决,好尽快回到车上。当我拉上拉链,听到身后有草丛被拨弄的声响,一定是他们也有人下来撒尿吧,我刚一扭头,一头巨大的,水泥石墩般的庞然大物向我踏来。它先是踩扁了我的肚子,又一脚踩在了我的头上,我听见了头骨碎裂的声音,我的眼球突出来了,我的嘴巴,鼻孔和耳朵都在流血,奇怪的是,我竟然可以一边感受着痛苦,一边看到自己临死前惨不忍睹的样子,比刚才看到的羚羊和斑马还要惨烈,它们的死亡冷静而优雅,而我的死亡,就像非洲草原的落日一样热烈,就像烟花绽放时一样绚烂,我看到我的血液和脑浆四处喷溅,我的内脏四处流淌,我已经不太像一个标准的人了,就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在我的大脑还可以思考的最后时刻,我想到她在黑色小蛋糕前许下的生日愿望,她说:“你去死吧!”我想到了“肝脑涂地”这个词。

汽车继续在草原上奔驰,偶尔可以看到远处有别的汽车像小小的瓢虫一般,在天际线缓慢移动。司机的助手打开了对讲机,发出呲呲啦啦的声响,公园中正在草原各处safari的司机们互相联络着,分享着信息,共同寻找狮子和豹子的踪迹。气温越来越高,美国人解开了衬衫脖子上的纽扣,日本人仰起脑袋灌着矿泉水,她仍然靠在车窗上发呆,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一定是闯入了她的白日梦,我一定不止一次地闯入她的白日梦,我决定对此只字不提,我感到愤怒,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玩弄的傻瓜,被猪笼草囚禁的昆虫,自我厌烦的感觉瞬间击垮了我的鼻梁,我的肋骨,我再次想起那个在黑色的小蛋糕中生根发芽的生日愿望,我决定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我决定“肝脑涂地”,我决定再次让我的女人梦想成真。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在这生生不息的,美丽的大草原上,残酷的事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是稀松平常的。

“嘿,请停一下车,我要撒尿。”我对着司机大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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