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雕·虫·归遇
2018-05-31超侠
超侠
脸 雕
不知怎么地,时常能看到她出现在我的身边。
在我上咖啡馆的时候,她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幅画稿,不停地写写画画,她专心致志,从不曾看我一眼。
在我坐公交车的时候,又看到她坐在驾驶员旁边,用一支笔,对着平板电脑涂涂画画,她似乎并未看见我。
在我去游泳健身的时候,我同样看到她,站在泳池边,手指在手机上描摹着什么,紧张的目光像被一条线扯着,死盯着水池,余光收敛,都没有瞥到我。
然后,在电影院,在公园,在工作单位……她随时随地都会出现,时时刻刻都用一切可用之物,描绘着什么东西。
我开始感到好奇,第一次被女人跟踪,不免兴奋,更多的是恐惧。
她到底是谁?
我思考着,走过了对街的转角,躲在垃圾桶后面。
她跟过来的时候,我迎头冲了上去,她嘭的一下,撞到我的怀里。
她手中的画笔和画本掉下来,纸张散得一页一页。
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手中的纸张,那是一些线条与色块相间的图案,其中两幅图案中,我看到了类似眼睫毛的一部分东西。
难道这是某种拼图不成?
我一边假装道歉,一边帮她收拾画本。
她连连道谢,并且双手在地上摸索,眼睛却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那双无神而硕大的眸子,像是两颗死板的玻璃珠,一动不动。
我蓦然发现,她是个瞎子。
我将画递给了她,但偷偷将其中两页放在我的裤包内。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第二天,天空中出现了黑色的粗重的长条状乌云,绵绵延延,不知几公里远,其中,还有些纵横交错的黑块物质。
却一直没有一滴雨,阳光从黑云中投射而出,显得乌亮乌亮的,如出鞘的刀刃。
大家都吓坏了,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世界末日,真的很快就来临了。
天空的雨丝持续不断,黑色的铅云持续增多,都像是一条一条,一道一道的粗而长的蟒蛇,在高空蜿蜒。
全世界都有这种现象,每个国家,每个城市上空,都被这种乌云给占领了。
航天局派出了探测器与战机,甚至派出了空天飞机,答案是极为奇怪的,那些黑色的云层物质,竟是一层层的石墨碳粉云,从飞机拍摄的远景来看,更像是一条条铅笔勾勒出来的线条。
大规模的清理,实在无法完成,那些石墨云条有的长达几千公里,有的褶皱出几个城市,将整个城市的天空都掩盖住。
但有时候,又仿佛出现了什么情况,云条凭空消失了,但很快又以更垂直或者更曼妙的形态弥补上来。
看着卫星从地球外面拍摄出来的场面,我深感恐惧,因为我看出来了,那图案,竟与我不断遇到的盲人女孩画的某些片段大为相似。
几天之后,石墨云勾勒出最壮丽的图案,天上的变化是明显而离奇的,那些石墨云与石墨云之间,多出了铺天盖地的颜色,色块的区域广袤无垠,将几千平方公里的土地遮得严严实实,阳光从棕色或粉红色的云层中透出,显得瑰丽又诡异,天的颜色变了,地的颜色也变了,人的颜色也变了,一切都笼罩在奇幻与不真实中。
许多城市都被石墨云和色块的天空遮挡,人们发现那是无法清除的,清理飞行器来回穿梭,吸收那些墨条和色块云层,可是毫无作用,它们牢牢固定在绝对静止的位置,不会增多,不会减少。清理机可以自由穿过,清理其他物质,它们却似乎并非存在于这个空间,任何事物都对它们不起作用。
世界绝望了,城市混乱了,末日降临了!
狂乱的暴力,残忍的行为,变态的杀戮……
当然也有:奋力的拯救,善良的帮助,悲悯的呐喊……
人性前所未有的呈现两极化,道徳的面具被狠狠撕下,法律的威严荡然无存。
我已习惯看到抢劫与强奸,尸体与死亡。
我正漠视弱小被欺凌,正义被践踏。
我更变得绝对的阴暗,恐惧,小心翼翼,欺善怕恶,贪婪邪毒,巧取豪夺,卑躬屈膝。
没有人性,才是最大的人性。
穿过燃烧着的尸体,踏过文明的灰烬,从残破的废墟下来,我回到自己的地下室。
住所就在墓地旁边,像一座荒坟。
与死人为伍,我还能活着。
是吗?
家门口的骷髅堆旁,荒草丛生,一群蚂蚁正围着一只虫子战斗。
这些讨厌的小东西!
我刚要一脚踩下去,却蓦然发现,它们构成的战斗队形如一幅图案。
就像天空出现的巨幅图案。
我知道事出有因。
我找出了那两页女孩的图片,带着它们,踏上征程。
变成了尸山的咖啡馆,烧着残火的图书馆,被破车壅塞的街道,鲜血干涸的十字路口……
找不到,找不到,怎么可能找到?
我颓然坐下。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她来了,像一片云,风送来的云。
她在地上摸索,像丟了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我问。
我在找两页画,她瞪着眼,眼里没有光。
是不是这两页?我递给她。
她拿出画册,画册已经完成,组合起来,就是一张脸,但,却少了一双眼睛。
你把眼睛给我,你会没眼睛的。她说。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最后这幅图,到底是什么?我说。
她将两页纸,嵌入人脸中。
眼睛,让这幅画有了生气,有了灵气。
我更看清楚了这幅画,看清了这张脸。
那是我的脸。
女孩看着我,眼睛里光彩无限,灼灼有光。
我感觉眼有点疼。
她灵动的眼睛扑闪,突然泪水盈然。
你把眼睛给了我,你怎么办?她说。
我……会……怎样……我问。
当然是……
当我晕厥之后,不知何时醒来,她不见踪影,我躺在家中。
难道刚才所见,是一个梦?
然而那两页纸却早已不见。
电视上,卫星发来的地球远程照片,照片上是石墨云与色块组成的图像,当时那张巨大的石墨云脸,看到的是没有眼睛的,如今看到的,加上了眼睛的,居然是我的脸。
我一下子明白了。
那是我的眼。
眼睛越来越疼了。
最后,就瞎了。
耳听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好。
天上的墨云条和色块没了,人们欢呼庆祝,文明与道德重回人间。
我永远看不见了。
墓外有蚂蚁爬过。
虫
好不容易从战斗中缓过神来,它用肥胖的身躯压死了一群群四面八方冲上来的敌人,但迫于无奈,那些源源不断的敌人无穷无尽,它知道要保持体力,就装死僵硬不动。
它是这个种族中最顽强与最智慧的一个,它知道,若是要坚持与敌人们拼死对抗,最终的结果只不过是身上多增加越来越多的伤口,以至体血流尽,力竭而亡。
于是它就只能装死,悄然纯粹的直挺挺,甚至连呼吸和心脏的跳动都趋于静止。
群敌果真就被欺瞒了过去,不再攻击和撕咬它了,它们用嘴顶着它的腹部,昂起头来,抬着它庄严而自豪地进了洞内。
没有敌人再敢咬它一口,它感觉自己是一件献祭的神圣之物,如今要献给的,是敌人的母王。
我的肉一定很好吃。虽然它从来没有吃过肉,但它这样想时,倒有几分心思想吃了。
敌人们的手下整齐有礼地散去,将它安置在母王大厅里面,四周黑咕隆咚的,母王蠕动着肥大的身躯,还有无数细牙交错的螯齿,向它慢慢爬了过来。它圆滚滚的臀部后面,不断生产出一颗颗种子,里面是敌人的幼儿,它们会很快孵化出来,成千上万,负责维护整个巢穴的运营和供养它的生命。
母王要吃我了!它感觉那尖口器要插进软体内,吸吮它的肉汁,它突然睁开眼睛,对着母王肥硕的身体冲了过去,一口咬开了它白嫩的皮肤,甜腻的汁液和肥美的肉质灌入其口中,它贪婪地吸吮,大口地咬食。
母王疼得打滚,却因为肥胖,连挪动身躯的力气都没有。
它吃掉了母王的躯体,躲在它的表皮之下,敌人没有发现这一点,还将食物不断送上来,它套用母王的嘴巴,去吃那些附近送来的食物。但它无法产出种子,也没法逃跑。终究还是被几个敌人认出来了,它们将它团团围住,要不是因为母王的威仪还在,它们早就一拥而上了。它感到了它们的绝望与愤怒。它上天无门,左右难走,只能选择,往地下钻。
它不停地吃着地下的泥土,又从臀部排泄而出,身体就逐渐移动行走,追兵跟了上来,它用泥土挡住退路,只能不断地前进,前进。
它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它的身躯也越长越大,它前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它钻过了氧、硅、铝的花岗岩层,再钻过了富含硅、镁的玄武岩层,终于到达了莫霍洛维奇不连续面。
火热的力量烧灼着它,它的外表变得更加坚固和粗大。它还是很害怕,而且不敢回头,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前面非常的坚硬和怪异,先是一些硅酸盐物质挡着它,然后是橄榄岩,许多反射性物质不断强化和改造了它,温度变成了一千度,越往下越高,到达了三千度,岩石都已经融化了,它感觉轻松了不少,身体却热得难受,差点就要晕过去。气压更是比外面高了一百五十多倍。外表的躯壳保护着它不受热力和压力的伤害。不久,它吞噬了铁、镍等金属,但它毫不放松,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过了没多久,便到达了古登堡不连续面。
它钻通了这个面。吸收了大量的铁和镍,那些液态的铁,像是树脂和蜡一般,它在它们中间游动,徜徉,这里的压力以及高达三百五十万个大气压,温度超过六千度。这些长期处于高温高压下的物质,短时间内比钢铁还要坚硬。
它继续前行,哪怕后面没有追兵,它已经无法停止。
行程达到了六千多公里,坚硬的铁镍合晶体挡在了前面。
它不断地吞食,不断地前进,挖开了一个洞穴,永无止境地冲击。
身边开始渐渐变冷,压力也小多了。
不过它已习惯了那些滚热的岩浆和气压,它热衷于在里面捕捉细菌,也爱喝红红火火的熔岩。
此时,它的躯体已经绵延了一千多公里长,它的身躯也有水桶般粗细。
它的头部,进化为挖掘与吞噬一体的红热熔须,能够迅速熔化前面的物质,抓爬出一个又一个的空间。
它感觉又走回了老路,遇到了橄榄岩和硅酸盐,后来,压力更小了,热力也没有了,它钻过了玄武岩层、花岗岩层。
外面的世界,冰冷刺骨,氧气太多,太浓,它早已受不了。
最可怕的是,外面又来了那一群敌人。
它们早就在外面等着我吗?
千百年的穿梭,前进,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它悲哀地垂下眼泪。
就这样凝结成冰。
归 遇
地球內核即将爆破,磁极正在翻转。
地球就要完蛋了。
地球末日的那一天,是我们仨最后喝酒的日子。
从此以后,此生不见。
干杯!
干杯!
干杯!
杯己碎!
人已醉!
末日的阴云密布整个地球上空。
翻转的磁极将会使地球大气层消失,再也没有生命能共存。
我问,明天末日降临,你们打算做些什么?
你说,你哪也不去,就待在地球上,待在一个石头里,待在一颗分子里,待在一颗原子里,直至那最微小的量子域。那是最微小,也是最安全,更是最广阔的新的宇宙。如果地球连分子都不存在,他愿与它共存亡。
他说,他早已绝望,他无法忍受孤独的航程,狭小的飞船,更不可能忍受那没有都市,沒有享乐,没有酒和女人的日子。
于是我们都好奇地问,那你会怎么做?
他说,死亡,死亡是唯一能令我解脱的事!
我们都没想到,平时最乐观的人,为何到了这时,却比我们还要绝望。
他笑着啜饮道,死亡也是一种新生,甚至是永生。我已建造了永不衰竭永远安全的网络系统,永埋这地下,我的肉体将会死去,但我的思维和记忆,将会永远在其中生存,那是一个无比美好的虚拟世界,却真实得分不出虚假。那里比这里美好一万倍,那里就是梦里最快乐的地方,那里就是传说中的天堂!
他的选择可以理解,他一向就是喜欢逃避现实的人。
但我们不是!
我说,我不会选择留下,也不会选择逃避,我要带领人类,离开地球,走出太阳系,走出银河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整个宇宙,找到新的星系,建立新的家园。
而你不一样,你又是另外一种选择。
第二天,我们就各自上路。
你微缩了自己,乘坐着纳米飞船,向量子域进发,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
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将灵魂安放在虚拟的天堂,此生永别。
我带着愿意和我向星辰大海闯荡的人类,率着几万艘飞船,浩浩荡荡,离开地球,向最广阔的宇宙进发。
我回头看了地球最后一眼,那片土地与白云间,多么像一张脸。
脑门上洞口大开,蜷曲成一团的巨型虫子的尸体就在那里,这条长达千米的异虫,不知用了多少个世纪,在地球内部寄生,吞食,汲取,最后贯穿出一个内部的虫洞,使地核崩塌内陷。
抵抗了不知多少外敌和危机的地球,终于从自己内部走向灭亡。
永别了!朋友!
永别了!地球!
舰队向宇宙深处挺进,借助虫洞,穿梭了几亿光年的距离,星弦曲张,星际之门开启了一扇又一扇。
我们的足迹踏遍了许多个星系,却从来没遇到过类似地球的星體。
直到有一天,侦察舰回来报告,说,前方有另外一个地球。
我们兴奋地冲了过去,确实是一个美丽的世界,美得都有点不真实了。
我们停在这星球上,茫茫的草原,风中送来花香。向着城市走,我们居然看到了其他的人类,不是外星人,而是与我们一模一样的人。
我们吃惊,他们更吃惊,因为这里从来没外人来过。
他们夹道欢迎我们进城去。
城市非常繁华与发达,各种机器人为人类工作,人类和谐地生活与娱乐,互相之间都和谐融洽,很少有冲突,更难有犯罪。
我问他们这里的最高领导人是谁?
他们说最高领导人正等着见你呢!
当我走上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高台,看到这个星球的最高统治者时,我惊呆了,他也惊呆了!
居然是你?我们异口同声。
居然是他!
你怎么来到我们这里的?他问,你不是去了宇宙?难道你们也抛弃了肉身,进入了天堂?
我说不知道,我们一直在宇宙中游走,为何会来到这?
突然之间,警报响起,又有外人入侵!
那是一种奇异的宇宙飞船,它们出现之时,肉眼根本就看不见,它们正迅速扩大,从比原子还小,变得有米粒大,继而扩大为足球大小,最终成为房子那么大的球形战舰。
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都严阵以待,开启武装防御模式。
入侵者出来了,尽管几百年没见了,我还是认出了你!
你变年轻了!
你不是去了那所谓的最微小的量子域的世界么?
为什么在这个虚拟的宇宙尽头,我们还能相遇?
你我他相顾大惊!
干杯!
为什么会殊途同归?
问天,问宇宙?
你问我,我问谁?
我掏出了纸和笔,轻轻地在上面画着一张脸。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