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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 祸

2018-05-31葛安荣

湖南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鱼篓鱼叉黑鱼

葛安荣

临近天花塘,他看见厂办新主任迎面走来,边走边看手机。

他不想见他。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偏偏新主任还朝这边歪。慌乱之中,他拿鱼篓当帽子套住头,半个脑袋藏进鱼篓里,两只毛裸裸的眼睛透过竹篾的缝隙窥视新主任。新主任仍旧盯着手机与他擦肩而过,他起疑心了:是新主任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故意挑衅?

他暗自苦笑。他这一举动古怪而滑稽。等他欲取下鱼篓时麻烦来了——篓口卡住半个脑袋,伸缩不得。他只得用两手使劲撑,扒,掰,摇晃,弄得鱼篓窸窸窣窣响。

路过的两个孩童像看见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傻笑不止。一个胆大的捡起土坷垃投掷鱼篓。

他哇哇一吼,跺脚舞叉,吓得孩童屁滚尿流,远远地逃离。终于卸下鱼篓,下巴颏却被戳得火辣辣地生疼,抹一抹,手指染上了鲜血。他心里恨恨的:一事不顺事事不顺,白天出门遇见鬼啊……

现在,他手握五齿鱼叉半天不动,像天花塘边一棵老树默默竖立,一头痴发任春风漫卷。

阳光从遥远处逶迤而至,覆盖住他肥厚壮实的背脊。他感受着阳光的亲热与温和——一阵暖意钻进來,又一阵暖意钻进来,透过衣衫和皮层,渗入体内潺潺流淌。

花草麦穗的芬芳和着泥土的气息随风飘荡,融入茫茫野地,融入波光潋滟的金色鱼塘。几只尖嘴鸟张扬翅膀贴着水面兜风。鱼塘边的杨树撑出一方绿荫,树冠蓬松的影子跌入水底,如水墨渲染,化开了隔帘花影,铺出半塘春色。杨树的根系发达茂密,一半在泥里一半在水中,裸露在水中的抓地匍匐,须髯飘飘,蓦然一见,颀长的根须似虫似鱼,似动似静。

这里没有喧闹和纷争,满眼翡翠般的野地。他呼吸着幽幽香气,一切如此安静美好。他只和鱼较劲。他好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他在守候黑鱼的暴露。前几日他在塘边走,看见黑鱼牵着一群乌乌的鱼秧游走,浪花翻滚的一刹那,他判断这条黑鱼不小,可惜当时手中无叉,错过了一次绝佳的捕杀机会。叉鱼是他家祖传绝技,他的爷爷和父亲叉鱼在四乡八邻享有盛名。他熟知江南人捕鱼的文武之分,文者抛食饵设陷阱布机关诱惑鱼受骗上钩,武者用鱼叉等利器致命一击,不过,无论温柔捕捉或血腥残杀,都是为了人的鲜味美餐或取乐一刻。他捕鱼文武兼备,而捕捉黑鱼习惯用鱼叉出击。黑鱼一旦水中冒泡或忽然抬头,它就难逃被一叉毙命的结局!现在,他两道目光粘着水面搜索,再狡猾的黑鱼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脑海里闪现黑鱼被刺中脖颈,绝望挣扎的情景。他有点亢奋。叉鱼是他的兴趣,兴趣的力量无穷无尽。顺应了一句俗语:吃鱼没有取鱼乐。

正是风和日丽的多情季节,黑鱼交配繁殖,产卵多多。他知道黑鱼虽生鱼秧一窝,却爱仔如命,个个呵护。太阳大了时,黑鱼常常引领鱼秧们游到浅水朝阳处享受温暖,尽情在阳光底下觅食或嬉戏春水。两代鱼相依相偎,其乐融融。

黑鱼虽然滑头滑脑,生性凶残,却不知人间有乐极生悲的古训,更不知岸上有人分分秒秒窥测它的动向,伺机直取它的性命。他懂鱼性,天花塘鱼类多种,各有习性不同,在他的鱼叉下,率先毙命的是鲶鱼。当地人称鲶鱼为“呆头老二”。风雨过后,空气清新,水面平静如镜。这时,鲶鱼傻傻地浮出水面,土豪一般左摇右摆,东张西望,一张大嘴洞开,张合之间尽显贪婪。捕杀者倘若功力不足,一叉不中不必太多遗憾。因为鲶鱼不长记性,不识险情,埋入水底片刻又故态复萌,再次出现在捕杀者眼皮底下,仿佛视生死如游戏,挑战岸上捕杀者的能量!黑鱼与鲶鱼不同。黑鱼多疑而敏锐,大多低调,从不张扬显摆,埋在水底,偶尔闪出水面透气,一旦察觉异常,转眼间倏地一翻滚,沉入水下无影无踪。多年与黑鱼周旋,对峙,他积累了丰富的捕杀经验。黑鱼也有疏忽之时。他的眼里,春天是叉黑鱼的最佳季节。暖风习习,人鱼犯困,黑鱼因守护一窝鱼秧东躲西藏,疲惫不堪,在它昏昏欲睡的片刻,不料一叉飞来,被活活拿下!

黑鱼恋窝死!他脑海中蹦跳出一句绝命农谚。

黑鱼究竟藏哪儿了?为什么久久不露头不显身,莫非它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还是发现了他手中的夺命鱼叉而刻意躲避?

他能滔滔不绝地讲述鱼经——天花塘里,黑鱼十分强势,堪称“水中霸王”。它深藏不露,却异常凶狠残忍,张口之间,小鱼小虾青蛙泥鳅统统成了美味快餐。黑鱼一口白牙如乳,稀疏且尖利,能在瞬间咬断猎物的头颅。同在一方水生存,别的鱼常常欲逃无门,整日里东游西窜,恐怖不安。黑鱼忍耐性和生命力极强。往往干塘清淤,水至见底时,别的鱼裸露背脊,仰面朝天,或惊恐万状,四面逃窜,一头扎进淤泥里,尾巴仍在扇动,乖乖让人抓起扔进鱼篓和木桶。唯有黑鱼和老鳖一式狡猾,逃为上,命为大,它连头带尾匍匐黑泥中,像一段毫无生命迹象的树木枯根。捕鱼者稍稍疏忽,它便能蒙混过关,逃过一劫。它继续隐身潮湿的泥土间,不吃不喝,顽强存活三月之久,等到有一日水漫过身,它立马神清气爽,威猛如初。

现在,上午十点左右的光景,正是太阳旺盛时候,黑鱼错把白天当夜晚,也许昨夜守护鱼秧辛苦,仍旧睡意蒙胧。他把握了黑鱼的习性。这个季节,黑鱼的夜生活非常活跃,贪吃成了它最大的嗜好。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不像其他鱼钻上钻下,满塘游走,苦苦寻找食物。鱼塘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浮游生物,如此循环。黑鱼觅食从不追逐,一向蹲坑守窝,坐等送上门来——它蛰伏在杂物和水草丛中一声不吭。它依傍一只破罐破瓶,它寄身褴褛衣衫,它蜷缩在碎砖瓦砾堆积的空隙间伺机捕获猎物。它油光锃亮的体肤与黑黝黝的淤泥一色,一对橙黄圆眼镶嵌在坚硬的脑壳前端灼灼闪亮。那些小鱼小虾之类的或许不知水中套路多,不知此刻危情四起,依然春风暖水十里游,一路桃花一路香,悠悠然然。此刻,黑鱼咧嘴,尾巴速摇,“嚯”一声猛地窜出,向猎物发动闪电式袭击——可怜的猎物,未看清对方面目便糊里糊涂丢了性命。黑鱼没事一样晃荡着,慢慢潜伏原地,静候下一个猎物送死。春季里它食欲大增,一旦吃饱肚皮,立刻游回鱼秧旁边痴痴守候。鱼知足不知耻,人知耻不知足。他莫名其妙地想起这句话。

水面金色荡漾,满塘碎碎的阳光,仿佛能打捞起来。他盯得两眼发烫。为什么黑鱼始终不出现?他怀疑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它,还是刚才一声咳嗽钻进了它的耳朵?他对黑鱼的研究花费了不少工夫——它虽凶悍狡黠,却生性胆小柔弱。它不像鲶鱼胆儿肥大,拿性命游玩。也许它深知自己作恶多端,祸害了太多同存一水的伙伴,所以常常惊魂不定,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变脸失态,或跳出水面三尺,或“呼”地沉入水底无声无息。他细细回想,觉得没有惊动它。他站立如柱,偶尔轻移脚步总是小心翼翼,何况黑鱼与他隔水千层,它怎么可能听到?他的几声咳嗽憋在喉咙里打转,声音轻如蚊蝇嗡嗡,它不可能闻声不露脸!不过,有句话说得辩证,世间万物,一切皆有可能。人鱼同为生命,鱼性通人性。人在明处,鱼在暗处。人眼不见鱼,鱼眼却透水闪亮,极有可能发现他手握凶器,杀气腾腾!

黑鱼迟迟不露头,他胡思乱想一大片,犹如塘里细波碎浪无休无止地扩散,消逝。

他想到自己的单位。一个单位一个天花塘,水大了,什么样的鱼都有。

不是吗?供应科季度民主测评选优就是鱼和鱼的追逐撕咬。以前选优轮流转,奖金轮流拿,好人轮流当,全科二十人一团和气,相安无事。哪知总厂换了头头后,以往的做法被彻底颠覆——所有科室实行民主测评的新政。供应科分到了三个名额,优秀者由总厂张榜表彰,并各发三千元奖金。他猜测这个“馊点子”极有可能是厂办新主任想出的。新主任与新厂长称兄道弟,退居二线后被总厂聘用。新主任以前一直忙这样那样的测评,弄得好多人神神鬼鬼的。他对企业搞的民主测评大为不满,直接与新主任抗衡。新主任登门拜访,尊称他为老秀才,肚里墨水多多,自己学识浅薄,又初来乍到,恳请他支持工作。他心里骂他说得比唱得好听,搞惯了那一套。不过,他预测,任凭旧政新政花样翻新,他稳获一个优秀名额。一来他是供应科的“老佛爷”,测你测他谁会把他测下去?二来按惯例,这个季度优选正好轮到他,供应科都是有文化的人,谁不懂得这个潜规则?在他眼里,新主任就是一条杂鱼,不该游进总厂这口塘,把水搅得浑浊不清,波浪翻滚!

二十人投票,他只得了五张赞成票,其中有一票是他自己投给自己的。他觉得颜面扫地。虽然二十个人中大部分为他打抱不平,都明一句暗一句表示自己绝对投了他一票。他在心里分析谁投谁没投,肯定,排除,排除了,又觉得疑窦丛生,内心里淤积着一层叠一层的怨气,不禁自言自语:妈的,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现在的供应科人鬼不分,人妖颠倒!

夜晚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老婆听说原委,却浅浅地笑:你当优秀是条跑掉的鱼不就完了。水里的鱼多,你身上每根汗毛都是鱼叉,叉鱼的本事通天也叉不完呀!

他踹老婆一脚:你懂个屁!他横竖想不通,难道人心真的变了,应了一句话:狗见狗,不是吻就是舔;人和人,不是骗就是演?

茂密的水草尖尖突然一漾一漾地轻拂。黑鱼来了,来了,这正是黑鱼在水下活动的征兆!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奋,凝神屏息,眼光紧紧贴住那簇水草,观察它的连锁反应,静候一刻,只见水草左左右右摇曳……

几条蝌蚪状的黑鱼秧浮出水面,冲冲撞撞游过来,游回去,然后像登高一声呼唤,引得水下鱼秧闻声集结。刹那间鱼秧密密一层,映得水面墨色幽幽,晃晃荡荡。鱼秧越聚越多,分辨不出大小,分辨不出头尾,它们翻翻滚滚,乱作一团,搅得塘水活气盈盈。他根据经验判断:鱼秧群聚,大黑鱼必定尾随其后,大黑鱼怜子如命,担忧鱼秧们遭遇其他鱼的突然袭击。鱼秧们涉水不深,不知水中的凶险和残忍。它们依仗大黑鱼生死相护,无所顾忌,喜欢张扬,喜欢泡阳光取暖。它们聚集在浅水处追追打打,尽情嬉戏。

他的判断准确,一对黑鱼果真结伴随行。那雄的居前,雌的拖后。游着游着,雄的突然着魔定身,浮着不动,然后慢慢弯过脖颈,把叼在嘴边的泥鳅送给雌的。雌的见状,尾巴甩甩,飞快地凑近它。它们头倚头,嘴对嘴,身贴身,无限兴奋和亲密的样子。雄黑鱼怜惜雌黑鱼的辛苦。同育一窝鱼秧,雌的照料鱼秧的时间长,耗费的精力多,丢失了许多觅食的机会。因此,雄的常常省下嘴边的美味犒劳雌的。雌的也知情,懂得它对自己的宠爱,此时用头轻轻撞击它的身子,撒娇一般示好。吃完,雌的加速窜到前面,藏在鱼秧丛中,它不浮游,也不在水中逗留,而是贴近泥土,仰脸朝上张望,看管着鱼秧们。雄黑鱼毕竟老谋深算,它出行或守窝从不与雌黑鱼腻腻乎乎。这刻儿它拉开与雌黑鱼的距离,离开鱼秧们足足三尺水路,潜在底层窥探水面之上的动静。它保持以往一样警觉,一旦觉得危险,立马传递撤离信息。雌黑鱼近乎同一时间收到它传递的危情通知,领着鱼秧们“呼”地逃散。雄黑鱼雌黑鱼守护的位置偶尔轮换。但水有水路,鱼有鱼规,它们绝不容许鱼秧们单独游走。它们惦记着吞吃别的鱼,别的鱼势单力薄,惧怕它们的凶狠,只能伺机蚕食它们的鱼秧。水中有轮回,冤冤相报,没有了断的时候。这个季节,黑鱼分分秒秒胆战心惊,害怕其他鱼吃它们的鱼秧。假如发现有鱼袭击它们的鱼秧,它们立刻合力回击,拼死搏杀,吓得来鱼夺路而逃,有的鱼贪吃黑鱼秧不成,反误送性命,被它们活活吞进肚里。

浅浅的滩地,茂密的草丛,软软的阳光,水面上冒着薄薄的热气。轻风吹拂,水暖鱼欢,鱼秧们团团转转沉沉浮浮地闹腾。

白天连着黑夜,黑鱼不敢懈怠,它们聚在一起或者轮流守护鱼秧。鱼秧是它们的命,是它们水中的魂。一根弦绷得太紧,它们太紧张太累了。这刻儿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身子酥酥地发软,不觉放松了警觉,忘记了岸上有个拿鱼叉的人要它们的命!

他屡屡心情糟糕。民主测评优选名落孙山,被人当作笑料传播。连儿女也质疑他:年纪一大把了,连到手的优秀都像竹篓里的鱼跳进河里跑掉。老婆望着他笑。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他浑身长嘴也說不完其中的滋味。他觉得一个男人的尊严遭遇挑战,做父亲的权威渐渐萎缩甚至丧失。家里许多的事,他常常力不从心,无可奈何。

望着鱼秧们快快乐乐的样子,他忽生联想:一个家庭像一个鱼窝。小鱼秧养大了,肥了,见到鱼食你争我夺,遇见活水个个朝上蹿跳,谁管谁啊!

老宅拆迁拿到三套房子,面积差不多大,没想到好事变成了难题。他努力在儿子和女儿之间寻找平衡。老婆不赞成不反对不提参考意见,天掉下来由家里的男人撑着,历来如此。他说两套给儿女,剩下一套他和老婆住,等他俩驾鹤仙去,这套房子属于儿子的。哪知儿子不同意这样划分,自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妹妹怎么可以拥有房屋的产权?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什么时代了?男女都一样。法律有规定男女分割财产有别吗?女儿不可继承父母的财产吗?兄妹闹翻脸,见面一副大鱼吃小鱼的架势。他两边劝,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儿子不依不饶:家无家规,从小惯坏了妹妹,她才如此嚣张!女儿红着脸数落他:重男轻女,拿女儿当外人!他叫老婆劝,老婆不出声,仍然佛脸常笑。他责怪她只知道笑,除了笑还是笑,死鱼一条。老婆仍然没完没了地笑。

黑鱼恋窝死,人恋亲情累啊!没人时,他几回回伤心落泪。

那一天,儿子突然诞生笑脸。他看见儿子笑就像看见鱼在水里冒泡泡,有希望了。儿子叫他把住的房子卖掉,搬到他家去,一是和儿子媳妇孙子同吃同住,享受天伦之乐,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随时照应;二是儿子缺钱装修新房子,卖的钱救急。父母的钱就是儿子的钱。

儿子想把老两口房子变现拿到手。他几乎带着哭腔问老婆:动你的窝了,伤你的筋骨了,你还闷在水底不说话?

老婆还是那样笑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了,你住哪儿我住哪儿。

女儿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赶回来问他,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玩真的,她要与哥哥手搀手上法庭!

儿子还以颜色:法庭是你开的?清官不断家务事。

他气得像条被叉上岸的鱼,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前天是他的生日,儿子女儿正闹别扭,不可能回来为他庆贺生日。老婆笑眯眯的:吃碗长寿面吧。他说长寿短寿天晓得,活一天算两个半天,吃一顿少一顿了。话音里含着丝丝悲伤和忧愁。老婆笑出了声:你呀,黑鱼的命,不容易死,长命百岁呢!

正说着,儿子女儿先后打来电话。大概个把小时后,女儿女婿领着孩子先到。女婿拎着一盒麦香园的生日蛋糕,女儿手捧一簇康乃馨鲜花,进门满面春风:老爸,我们祝你生日快乐!他活这么大,女儿第一次给他送鲜花,他觉得不习惯,浑身上下不自在。一会儿,儿子媳妇孙子也登门,媳妇见面直接塞给他一个大红包,让他和老妈去吾悦大商场逛逛,买喜欢穿的衣服和喜欢吃的东西。

蛋糕端上桌。孙子和外孙女领头唱响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女儿很认真地叫他闭眼许愿吹蜡烛。

蛋糕表层奶油汪汪,中间黑乎乎的巧克力如一朵蘑菇云绽放。他不知为什么会联想起眼前的一堆黑鱼秧。恍惚间,鱼秧散开,切蛋糕的塑料刀变成了一把锋利的鱼叉……

现在,黑鱼就窝藏在眼皮底下。他左右盘算,究竟先向哪条黑鱼发动突然袭击呢?

戳杀雌的胜算大些。雌的埋在鱼秧下面,它的反应比不上雄的神速,凭他的叉鱼功夫,它绝对无路可逃!雄的比雌的个儿大,肉肥肉厚,他看到它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一串一串地泛出水面,显然它已暴露出藏身位置,它不知命悬一线……不容犹豫了,否则错失良机!他一口深呼吸,稳稳神,定定心,然后前腿绷直,身子后仰,呈倒马步姿势,像标枪选手大赛争冠,拿出浑身的力气,只听得“呼”的一声长啸,鱼叉朝雄黑鱼飞去。他分明感觉到鱼叉柄颤动,看到水中一团红色液体涌出,刹那间稀释了,水还是原来的清清一色,浪还是那样细细涌动。他心里滋生出一种胜者的喜悦,这一刻所有的烦恼和忧愁,蹈水逐浪,漂流而去。往回收鱼叉时,却没有以往沉甸甸的分量。拔叉出水,叉上空無一物,一串水珠顺着鱼叉柄淋淋漓漓地滑落!

他痴骇不语,像面对儿女争斗无可奈何,像民主测评选优时大失所望。

眼前的水草丛恢复了平静,鱼秧们逃之夭夭,雌黑鱼早已追随它们而去。雄黑鱼怎么可能叉下死里逃生?它成精成仙了么?他沿着天花塘转来转去,希望看见雄黑鱼带伤游至岸边喘息休憩,他就顺手补一叉,看它还往哪儿跑!他的希望落空。他心里重新算计:叉不到黑鱼叉鲶鱼或者其他鱼代替,反正不能空手而归。两眼找来找去找半天,不见一条鱼泛泡泡,或者浮出水面。眼前,满塘水面白汪汪空荡荡……

他心里堵得慌。受了人气受鱼气,他哪里做错了还是无意间得罪了谁?他出门前分别电话约了儿子和女儿,定好今晚聚聚,饭后再议议家事。自古家丑不可外扬,外扬都是因为矛盾积压太深,他做父亲的责任重大,得关起门来好好说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知道他们喜欢吃酸菜鱼。他去叉鱼,老婆出门去菜市场买酸菜及佐料。似乎形成习惯,他只要出门叉鱼,老婆就准备把鱼作为一道主菜,红烧清蒸汆汤变换吃法。一旦听到他叉鱼归来的脚步声,她好像嗅到了鲜鱼的腥味儿,转身去厨房拿刀准备杀鱼,满满的把握。

现在,他扛着鱼叉拎着鱼篓失意而归。半道遇见熟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做出鱼篓里有鱼的沉重姿势。熟人不说话他也不搭腔,点点头匆匆而过。熟人问他今天收获不小吧?他一笑:马马虎虎吧。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菜市场买条黑鱼回家。

菜市场离他家居住的安置小区走走十分钟的距离。邻近菜市场南侧装饰一番,看上去很美。一座乱石叠砌的假山,绿茵茵的藤蔓顺着石壁如帘垂挂。假山右侧一管人造泉眼喷珠溅玉,细流惜惜。又是那两个孩童绕着假山玩耍。假山后面一片小树林,小树林中间用鹅卵石铺出一条窄窄的林荫道。林荫道尽头拐弯就是菜市场。

他走在林荫道中央,走着走着忽然急刹脚步。他不能扛着鱼叉拎着鱼篓去买鱼,这样会让认识他的人取笑,传到网上成为另类奇葩视频……卖鱼的摊贩是他的好朋友,他会怀疑他脑子进水出问题。他想熟了,把鱼叉鱼篓偷偷藏进树林中,然后空握两只拳头大摇大摆走进菜市场。

卖鱼的朋友见他买鱼果然大惑不解。凭他的叉鱼绝技,鱼叉出手百发百中,他想吃鱼,鱼塘边跑一趟,何必花钱买呢?

他告诉朋友时间也是鱼。

卖鱼的朋友感谢他照顾自己的生意。

挑了条三斤多重的黑鱼,用一枝柳条从腮帮穿出鱼嘴,拎着它往回走时心里仍旧忐忑不安。老婆杀鱼心细,假如问他黑鱼命门处为什么不见血窟窿?为什么浑身不见一点伤?他拿什么话搪塞。他左右盘算,一是他亲自操刀杀鱼,这一回绝对不让老婆动手;二是用鱼叉补戳出几个血洞,糊弄糊弄老婆……他决定亲自杀鱼。他叉了几十年的鱼,从没叉过离开水的鱼。鱼也是一条命。他觉得那样做太低档,太毒太阴险,不像个叉鱼的男人!

小树林中找来找去,始终不见鱼叉鱼篓,奇了大怪了,这死的鱼具难道会长翅膀活活飞走?他连吓带骗问还在嬉戏的孩童。孩童满脸生出惊恐和委屈,都摇头说没看见有人来。

他拎着黑鱼不知朝哪里走。

当天夜里他做了个长长的噩梦。他梦见他住的小区整体下沉,水哗哗地漫,涨出一口鱼塘。好多条黑鱼游来,条条张嘴露齿,样子十分狰狞。他急取鱼叉却浑身被绑而动弹不得。醒来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以后会变成一条鱼吗?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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