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派文言教育观探源
2018-05-30赵宗梅
赵宗梅
几千年来,文言与白话一直各司其职、和睦相处,但民国初年“五四”文学革命的勃兴,平民主义教育的推行,使当时进步的知识分子对中国古代文学遗产进行了新的考量。1917年1月,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里说:“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绝不能产出活文学。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并在该文中提出“八不主义”,历数文言的种种“过失”。同年2月,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以“文学革命军”自居,正式标举起文学革命的大旗,矛头直指文言。在1917年5月1日答胡适信中,陈氏反对文言的态度更是异常坚定:“彼意容纳异义,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其故何哉?盖以吾国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则以国语为文,达意状物,岂非天经地义,尚有何种疑义必待讨论乎?其必欲摒弃国语文学,而悍然以古文为文学正宗者,尤之清初历家排斥西法,乾嘉时人非难地球绕日之说,吾辈实无余闲与之作此无谓之讨论也。”
可见,这些论述都是针对文言而来,新文化运动先驱对文言的排斥态度简直到了连根拔起的地步。此一态度很快便映射到教育上。于是就有了文言应不应该教、应从什么阶段开始教以及应该教什么的问题。
一、文言应不应该教
“五四”以后,小学已完全废止读经。但对中学应否教文言文的问题,除部分保守派外,当时社会上有两种意见:一是主张兼教,一是主张绝对不教。如沈仲九、孙俍工就提倡中学生不必学文言,沈仲九说:“中学课程,应该注重各专科共通的基本智识,若要教授古文,养成看古书的能力,那是专为研究文科的预备,不是设立中学的本意了。照以上的理由说来,可以决定中等学校学生毕业以后,多数人不必看古书,所以中等学校,不必教授古文,养成看古书的能力。”
同样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积极响应者的开明派,此时也受到了倡白话抑文言浪潮的冲击,但他们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他们意识到,尽管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为了救亡图存的需要,极力推行白话,以期尽快帮助普通民众走出蒙昧,逐渐认清国家在复杂的世界格局中岌岌可危的现实,但难免因过于急切而罹患杀鸡取卵之症。因此,开明派在五四之后虽然同样重视语体文建设,但对文言文却表现得并不决绝。时任商务印书馆编辑的叶圣陶、顾颉刚、周予同等出版于1923~1924年的六册《初中国语教科书》,既不偏向文言,也不偏心语体,而是文言白话兼顾,体现了其对传统文化审慎开明的保护态度。
据王利民考证:“以夏丐尊为代表的春晖教师则主张兼教,他们认为,自小学以至大学的学生,可以不写文言文,但中学生应该能读解普通的文言文。如果中学毕业生没有阅读中国古籍的能力,那就不能享受先人的精神遗产,不仅是本人的不幸,也是国家社会的不幸。何况当时文言文在社会上还占有极大的势力,如果不授予学生理解文言文的能力,学生将不能看日报、官厅公告以及现代社会中的种种文件。”另外,1931年1月,夏丐尊在《关于国文的学习》一文中,曾对理想的中学生的国文程度作过如下要求:“能知道中国文化及思想的大概。知道中国的普通成语与词类,遇不知道时,能利用工具书自己查检。他也许不能用古文来写作,却能看得懂普通的旧典籍;他不必一定会作诗、作赋、作词、作小说、作剧本,却能知道什么是诗、是赋、是词、是小说、是剧本,加以鉴赏。他虽不能博览古昔典籍,却能知道普通典籍的名称、构造、性质、作者及内容大略。”在这里,夏丐尊认为理想的中学生应能了解中国文化的源流,懂得古文基本的词类和语法构成,并具有较强的阅读能力,即使因时间所限不能通览一切古昔典籍,也不一定会写,但应瞳得鉴别诗词歌赋的高下,对于常见典籍应能知道内容大概。
对此问题,开明派中另一位著名语言学家兼教育家陈望道也有过类似的论述:“我们主张语文课要教文言文,也要教白话文,而无论教文言文或白话文都要注意它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阿也就是说,在五四时期救亡图存的特定语境中,尽可以选择白话文作为教育启蒙的工具,但却“并不至于说旧的尽可弃”。可见,即便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废文言而倡白话的激进语境中,开明派对古文化的传承依然有着清醒的认识。叶圣陶在《论中学国文课程的改订》一文中也说:“一个受教育的人,依理说,必须了解固有文化,才可以‘继往开来。否则像无根之草,长发不起来,也就说不上受教育。”
可见,开明派对于学生应该学习文言文的态度是鲜明的,因为这是传承我国固有文化,使我们的文化不至于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先决条件。只有在学习巩固语体文的基础上,引入适合学生学习心理和学习能力的文言知识,才能使他们更好地适应当时和以后不断变化发展的新世界。
二、文言应从什么阶段开始教
关于传统文化的传承,早在20世纪40年代,朱自清就着重指出:“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国教授说过,阅读经典的用处,就在教人见识经典一番。这是很明达的议论。再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公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
这里,朱自清指明了经典学习中的三个重要问题:第一,阅读经典应从中等或以上阶段开始;第二,阅读经典是必要的,虽然不见得在日常生活中有非常直观切近的用途,却体现了一个人的文化修养;第三,虽然并不是每个学生都要饱读诗书,穷根究源,但有选择地进行学习,是使我们的文化基因能够恒久传承,使我们的文化底色不被异色污染的必要手段。并且对于应从中学阶段学习文言文的重要性,朱自清一再强调:“中学生念国文的目的,不外乎获得文学的常识,培养鉴赏的能力,和练习表现的技术。无论读文言白话,俱是如此。我主张大家都用白话作文,但文言必须要读;词汇与成语,风格与技巧,白话都还有借助于文言的地方。”
1949年8月,时任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叶圣陶参与拟定了《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在教學目标中,对初中的文言教学未作规定,仅在高中教学目标中要求:“能够通解普通文言。能够辨明口语和文言的区别,把文言转译成口语达到相对的准确。……所谓普通文言就是明白易晓的古文。为接受以前的文化,为参考需用的书籍,高中学生有通解普通文言的必要。”此课程标准还专门针对教材编纂提出如下要求:“中学语文教材……就体裁说,要包括一般人在生活上所触及的各类文字(不列举),高中要选读若干明白易晓的古文,以能够通解普通文言为目标。”在这里,叶圣陶明确提出到高中才应选入文言文的观点。
三、文言应该教些什么
开明派在文言文教授方面的独特见解,归纳起来主要有如下三点。
1.向学生推荐合适的教材或课外读本,采用恰切的教学法
1930年,朱自清在《论中国文学选本与专籍》中说:“近代兴办学校以后,大学中学国文课程的标准共有三变:一是以专籍为课本,二是用选本,三还是用选本,但加上课外参考书。……但实际上读那些课外参考书的,截至目前,似乎还不多。……结果,大体还是以选本为主,只不过让学生另外多知道些书名而已。”并指出用心选出来的国文教材可称选本,“至于随手检阅而得,只要是著名的人著名的篇,便印为讲义,今日预备明日之用,这是碰本,不是选本”。朱自清认为中学生应多读合适的选本:“初中用分体办法;体不必多,叙事、写景、议论三种便够。……材料取近人白话作品及译文为主,辅以古今浅近的文言;……高中用分代分家办法,全选文言。分代只需包括周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的文和诗,加上宋词、元曲。每种只选最重要的几个大家,家数少,每家作品便多,不至有上文所说以一二篇概全体的弊病。每家不能专选一方面,大品与小品都要用。我主张只选这几个时代,并非看轻以后作品,只因最脍炙人口的东西,也就是一般人应有的文学常识,都在这几个时代内。中学生是不必求备的,这样尽够了;求备怕反浮而不切了。这种选本分量不至很多,再有简明的注,毋须逐字句地讲解或检查,便是理科的学生也可相当采用的。”
并且,朱自清进一步指出,中学生光读选本还不够,还要读“相当分量的参考书”明,和“各种关于中国文学的通论或导言”,可见,从教多年的朱自清对中学国文教材的编纂是有非常系统成熟的经验的。因此,在1948年他参与编写的《开明文言读本》中,无不处处体现出其动人的教育思想的光芒。《朱自清集》编者的话中曾提到鲁迅的一句名言: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事实上,如果把开明国文教材当作选本的话,那么可以认定其绝非碰本,而是凝聚着开明派同人的集体思考和智慧结晶。
对于文言文的教学内容,夏丐尊主张应指导学生“以选文为中心,多方学习”,并以《桃花源记》为例,建议学生从如下八个方面进行“滚雪球式”学习:(1)字词;(2)句、段、篇的意义;(3)新的文法;(4)记叙文作法;(5)晋文风格;(6)作者事略,旁及传记及别的诗文;(7)乌托邦思想;(8)时代背景。现在看来,前三点及后两点教师们多能颐及,5、6、7几项,或许能简单讲作者事略,却很难旁及晋文风格、传记和别的诗文知识,更鲜有教师能就此延伸教授记叙文作法。
对于整册的书,夏丐尊认为学生也应多所涉猎,如因读《桃花源记》而去读《陶集》,因读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而去读《论语》《老子》《韩非子》《墨子》等。当然这些书也不可能一一全读,但应当作课外读物尽可能多地涉猎,有的还需全阅或精读。如“四书”须全体阅读,诸子则可选择读几篇,诗词可读选本。至于经典,夏丐尊给出的建议是:“无论全读或略读,一书到手,最好先读序,次看目录,了解该书的组织,知道有若干篇,若干卷,若干分目,然后再去翻阅全书,明白其大概的体式,择要读去。例如读《春秋》《左传》,先须知道什么叫经,什么叫传,从什么公起到什么公止。读《史记》,先须知道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等等的体式。”
针对当时一般学生不注重基本文学修养的积累,而好作空泛功夫的现象,夏丐尊提出:应在读过《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墨子》等原书之后,再去读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并把《中国哲学史大纲》比作钱索子,而原书中的一篇篇文本则是小钱,空有钱索子而没有小钱,是无法求得充实的知识的。
对于前人一向比较重视的文言写作,开明派认为可以不必教。叶圣陶在1948年8月出版的《开明文言读本》“编辑例言”中强调:“作为一般人的表情达意的工具,文言已经逐渐让位给语体,而且这个转变不久即将完成。因此,现代的青年若是还有学习文言的需要,那就只是因为有时候要阅读文言的书籍:或是为了理解过去的历史,或是为了欣赏过去的文学。写作文言的能力绝不会再是一般人所必须具备的了。”
可见,在文言读写方面,开明派认为只需着重培养阅读能力就够了。对于当时《高中国文课程标准》仍规定“除继续使学生自由运用语体文外,并养成其用文言文叙事说理表情达意之技能”的现实状况,叶圣陶认为是“迁就现状”的办法。因为当时确实“还有一些文章,如报纸公文和书信,用文言写作”。
2.特别注重文学常识的教授,在课后提点中多有植入
以《开明国文讲义》为例,编者借庾信的《小园赋》来对“赋”加以解说,极尽烦琐却条分缕析,力图让学生掌握“赋”这种文体的发生源流及成长脉络:“赋是文体的一种。因为文中用韵,所以一向多说是‘古诗之流。它的形质,也随时代而不同,约可分为四种:从屈(原)、宋(玉)到两汉,大都铺张扬厉,而文句不必对偶,称为‘古赋;三国到六朝,渐尚俳偶,时有对句,称为‘俳赋;入唐而后,以诗赋取士,作赋的渐由俳句而变为很工整对句,称为‘律赋;宋人承韩(愈)、柳(宗元)古文运动之后,遂以散体的议论文用韵作赋,既和俳赋、律赋不同,又和古赋有别,就称为‘文赋。”在这里,编者是按时间顺序对“赋”的演变及分类进行厘清,并对后人为什么会对之冠以此种名称加以解说,既可看作是对此文体不断的定义修正,又可使教材使用者对赋这一文类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特点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接下来,再对《小园赋》的文类特征进行分析:“这篇是属于俳赋一类,但对句渐工,实已开律赋之端。”让读者从文学常识回到课文中来,对《小园赋》的文体特征进行思索。
而“语释”部分,则力图为学生提供尽可能多的文言知识。仅《小园赋》的“语释”,就长达九页,对全文逐字逐句加以解释梳理,每一个典故都详加考订,是现在的教材中比较少见的。
3.在文言文选辑中特别注重培养学生文学鉴赏的能力
在《开明国文讲义》文话二五《文字的品格》中,通过对司空图《诗品》六首和郭鹿《词品》六首的细致分析,并将人的品格与文字的品格进行比较,从而引导学生理解“人既有各自的品格,那么作为‘心声的文字当然也有各自的品格”。随后指出,一味地仿效别人是很难成功的,因为学习文字品格的目的,是“供我们鉴赏文字时作为参考”,而且这种“论诗、词的品格的《诗品》《词品》也可以用来谈散文”。这就突破了散文与韵文的界限,使学生顿悟原来这两篇谈论韵文的作品中的“品格”同样适用于散文或其他文类,从而拓宽阅读鉴赏的视野。
另外,此篇文话对“文字的品格”不厌其详地解读,也让学生更深切地领悟到这些“品格”的堂奥:“《诗品》《词品》里指说文字的品格都不纯用解释,却描写出许多的境界来。如《冲淡》里的‘犹之惠风,荏苒在衣,《自然》里的‘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竦野》里的‘筑室松下,脱帽看诗,《清奇》里的‘涓涓群松,下有漪流,《委曲》里的‘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旷达》里的‘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幽秀》里的‘千岩巉巉,一壑深美,《高超》里的‘行云在空,明月在中,《雄放》里的‘海潮东来,气吞江湖,《清脆》里的‘美人满堂,金石丝簧,《神韵》里的‘明月未上,美人来迟,《含蓄》里的‘一花未开,众绿人梦:这些境界都给你一个明白、深刻的印象。根据这些印象去体会‘冲淡‘自然……,就不止认识一些形容词了;再去看其他的文字,仿佛遇见了‘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的境界,便知道这篇有‘冲淡的品格,那篇有‘自然的品格……鑒赏的能力于是进一步了。”
接下来还依次举出各类文学作品,来对应上述十二种品格,学生如能按照这一脉络细细琢磨,便可触类旁通。文话之后,又附加练习,让学生进一步就“读过的文章中,指出它们的品格,近于我们所举的十二品者”。如此,教材编者呕心沥血的编辑态度,对学生能通过本书提高阅读鉴赏修养的殷殷期望,便跃然纸上了。
综上,在当时倡白话抑文言的激进语境中,开明派始终认定文言教学是中学阶段不可缺少的一环,并秉持传承固有文化和提高学生文学素养的教育理念,没有单纯对学生进行知识灌输,而是更倾向于学养积淀,这样超前的教学理念,在今天看来仍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