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田范式”看乡土建筑伦理
2018-05-30刘姝曼
摘要:“青田范式”是用艺术融入的方式促进乡村复兴,通过尊重大环境和谨慎使用当地元素,实现空间的新意义:不仅要保留村落多样性的自然遗产,还要保存乡村文化及信仰体系,建立多主体联动的“情感共同体”,重塑被市场经济所击垮而逐渐淡去的礼俗社会。
关键词:青田范式 乡土建筑 民居修复 乡村复兴
老宅,是乡土建筑的缩影。不同于整齐规划和装修考究的城市建筑,乡土建筑依托各异的地理环境和独特的生活需求,呈现出拙朴而多姿的风貌。人们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香火延续,似乎都离不开那一方老宅,离不开散发着泥土芬芳的乡土社会。因此,老宅不仅体现出人与自然的相依,更折射出人与家的亲密。
青田位于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是杏坛镇龙潭乡的一个生产小组。此地是典型的岭南水乡,河涌纵横交错,鱼塘星罗棋布,家宅鳞次栉比,展现了较为完整的地域风貌和乡村形态。众所周知,珠江三角洲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尤其在高度工业化的顺德地区,青田能够保留着如此完整的村落格局和风貌实属不易,传统与现代的连接在此得以体现。在此基础上,当代著名艺术家、广东工业大学城乡艺术建设研究所所长渠岩提出“青田范式”,力求从历史、政治、经济、信仰、礼俗、教育、环境、农作、民艺、审美等方面,联合建立九大关系,追索中国乡村文明的复兴路径。
“青田范式”是用艺术融入的方式促进乡村复兴,作为新时期艺术乡村建设的转型,这是与以往的规划和建设的最大差异。其中,老宅修复体现了乡村复兴的一个方面,具体来说,力求在不改变传统乡土民居外立面的前提下,改造房屋内部空间以满足当今时代人们的生活需求,实现传统心灵与当地智慧的接续。
青田村落空间及建筑形态分析
传统村落的空间序列与居民生活观念息息相关,坐北朝南、依山傍水、适中居中是三个最基本的选址原则。首先是坐北朝南,不仅是为了采光,还为了避北风。其次为依山傍水,山体是大地的骨架,水域是万物生机之源泉,村落选址最好为背靠祖山,可见前景开阔。再次是适中居中,中轴线与地球经线平行,南北延伸,北端最好有横行山脉,形成丁字型组合,南端有宽敞的明堂,东西两边有建筑物簇拥,还有弯曲的河流,以此为最佳。
开村至今,青田的村落建设发展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为明末开村时,早期雏形为建于中界巷的九栋新楼,随后的建筑则围绕几栋新楼建造,进而形成最早的聚落形态。村民隔巷而居,九条小巷被当地人称作“九龙在位”。第二时期为清代至民国,新增建筑以青砖和红砖砌筑的民宅为主,随后有了青藜书舍、传经家塾、关帝神厅、牌楼等公共建筑。随着建筑物的增加,青田梳式布局基本形成。第三时期为1949年至今,随着人口数量继续增加以及经济水平提升,民居面积进一步扩大,人们的居住范围从原本的九条巷道开始向河道周边拓展。这一时期的建筑材料在原有青砖和红砖的基础上,大面积使用毛坯做外墙饰面。同时,建筑的内部布局和结构开始趋向现代化简约风格。村内传统空间肌理格局保存完整,绝大多数建筑仍然保留传统风貌。
青田民居主体建筑主要分为砖木、砖石、砖混等三种形态,以砖混结构为最多。墙面材料有青砖、红砖、红砂岩、水磨石、水泥、马赛克、瓷砖等。历史较久的民居大多为合院形态,延展到河流外围的新建筑多为现代风格的小洋楼。总的来说,青田村落以中界巷为起始点,越接近这里,房屋使用时间越长,质量相对来说较差,越远离原点,或更靠近河涌的新建筑质量越好。传统材料的民居结构不可避免受到自然或人为的破坏,村民尝试使用新材料翻新旧建筑,或直接拆掉后加盖新建筑,逐渐形成了建筑混杂的局面。目前,青田内多数传统民居建筑均有人居住,但部分由于年代较远、居住环境较差而被闲置,这类建筑主要分布在青田的西南部和中部。
青田老宅修复和改造实验
上文中描述的不仅是青田乡土建筑的現状,更折射出整体中国传统文化面临的困境。老宅是香火延续的空间、血脉传承的殿堂、家族文明的灵魂所在、个体的生命根基和支撑平台,随着代表家族宗族的老宅祖屋逐渐为新楼房所取代,承载民族精神的圣地被严重摧毁,村民赖以生存的日常生活伦理随之烟消云散,乡村的传统生活方式也正遭遇着消亡。正如渠岩教授所说:“新建筑匆忙导入,它们显得既草率又克隆,也没有触碰乡村创新,阻断了差异性、灵活性和个体性,也失去了传统乡村的多样性、亲密性和丰富性的特点和品质,毫不彰显当地人的感情和生活。”因此,“青田范式”将“老宅修复”列为极其重要的一环。
面对千疮百孔的乡土老宅,不同于伤筋动骨式的大拆大建,“青田范式”倡导用艺术的方式对其进行治愈和修复。这是一种“因地制宜”的方式,具体来说,包括以下几个要点:首先,青田村落改造是一个系统工程,因此要遵循整体保护原则,保持村落的历史延续性与适应时代的有机生命力,避免陷入新一轮“保护性破坏”的漩涡中;其次,突出特色、保护原真,修复以民居为代表的古村风貌,坚决不破坏建筑和街道的轮廓线和外立面,保持村民的传统生活状态;再次,禁止盲目地开发新的建设项目和旅游设施,这样只会加速古村落的消亡;最后,最重要的是以自然村落的肌理为主调,恢复淳朴乡村的绿色风貌,强化岭南水乡、水村相依的自然特色。
目前,青田已完成了三座民宅的修复和改造,1号院和3号院是青田村民的老宅,2号院是青田生产大队的原址,均为闲置院落。建筑修复有两个原则:内部满足功能;外部遵循形式。从外观来看,1号院的侧门改为绿色陶瓷花格镶嵌,铁门改为木门,增加黑框断桥铝窗,在二楼阳台处增加围栏,裸露的红砖墙重刷白漆,在大门口增设花坛。2号院的外墙没有变化,只增设了二楼的黑框玻璃铝窗,并增加大理石外围。3号院将原有的围墙拆除,将二楼阳台围成房间,房间窗户选用了体现岭南建筑特色的满洲窗。从使用功能来说,1号院在沿袭之前的会客和住宿功能的基础上,增设了茶室、厨房和院内景观。2号院原本为青田大队的会议室,依旧做会议和办公之用。3号院按照民宿的标准,改造后承担了餐饮和住宿的职能。以2号院为例,该会议室构造极为简洁,遵从了原有的建筑格局,只增设了木质推拉门隔断。这里没有强烈的色差,也没有繁缛的装饰,墙面、水泥地面和房顶均维持原貌,家具陈设等就地取材,追求自然原色。该空间注重地方文脉和人情味,建筑内外穿插岭南元素,体现出自然、朴实、简约的生活风味。
三座建筑的外立面并没有做太大的改动,基本保持原样,修旧如旧,但是内部空间与设置都被重新改造和调整。在材料上,基本使用青田现有的传统建筑材料;在形式上,追求与建筑历史年代相吻合的痕迹,对于地方特色的图案纹饰等予以重点保护;功能上,在不破坏建筑外观形态的基础上,进行内部改造,以满足现代化的生活需求。如此一来,既保留了青田传统建筑的风貌,又具有现代生活功能,让这些闲置的、废弃的老屋得以复苏。设计师希望通过三栋老房子的改造,让村民看到作为乡村文化基本载体的老民居的价值,认识到拆迁老房、改造洋房等现代化手段并非唯一发展途径,在不改变民宅原始制式的前提下恰当改造空间,补充功能,老房子便能实现历史与现代的融合。
渠岩认为:“当我们的居室风格被从世界各地涌入的各种风格影响甚至改变的时候,人们往往忘记了属于我们民族最质朴也最有气质的灵魂。”“青田范式”倡导的“老宅修复”并不是盲目的怀旧,而是在尊重当地文化脉络。正如青田项目的环境与空间设计师郭建华所说:“我们现在进行的改造和再建的建筑项目一定要放在‘青田范式的框架下进行设计思考,一定要建立在保护村貌建筑文化的基础上,在不破坏青田现有的村落建筑形态的前提下,进行适度地修缮与改建。当代生活方式与青田乡村形态并不矛盾。总之,这里是‘青田乡村,不是‘青田新村。”“青田范式”的理念在于,让老宅在关怀乡土环境、呈现历史架构的同时,通过尊重大环境和谨慎使用当地元素,实现空间的新意义:不仅要保育村落多样性的自然遗产,还要保存乡村文化及信仰体系,建立多主体联动的“情感共同体”,重塑被市场经济所击垮而逐渐淡去的礼俗社会。
从“青田范式”看乡土伦理
对追求一致、均衡的管理者来说,纷繁的乡村样貌和地方关系简直是一场噩梦。很多情况下,“美丽乡村”建设意味着匆忙中把土地翻起,建筑起全新的居民楼,或者从实用主义出发,建立起恢弘华丽的现代化观光胜地。统一、均质、规则的街区,展现出优雅的秩序感,成为一种强势美学。这种一厢情愿恰恰抹杀了乡村质朴的性格和多样的姿态,一曲田园牧歌在规划师的操刀下被演绎成乡村挽歌。任何情况下,孤立地以经济利益为基础的保护主义都是片面的,作为乡村主体的当地人成为了最被动的个体。乡村逐渐成为不断被蚕食、侵蚀、摧毁并且注定消亡的对象。
传统民居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其有着细密的法则与规定,这是修复和完善遭到现代性破坏的青田民居的重要依据。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曾提出“土地伦理”的概念,即“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乡村就是这样一个共同体,他暗含着对共同体内每个成员的充分尊重,也包括对共同体本身的敬畏。乡村是人类与土地对话的结果,土地的特性决定了生存其上的人类的状态。这种理念也被“青田范式”视为圭臬,时刻警示人类要努力与自然共感,使大地万物生息与人类生活脉动实现共鸣。保护乡土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感。在尊重传统营造法式的前提下,用当代的技术手法修复传统民居和民宅。
家是一種稳定的物理空间,生计、道德、审美等实践,与这块地域水乳交融,使其成为一个物质和精神统一的有机实体。现代社会中,漂泊于城乡间的孤独者,总有一种莫名的缺失感,无数次在疲于奔命中迷失自我。个体穿梭在多重空间当中,却未能寻找到一处心安之地、一个真正的家。归家,不仅意味着机械式地返回,也不只是空间层面与人口学意义上的回流,更重要的是追寻传统根基和复归人文精神,接续传统与现代,重新塑造人与家、城与乡的新关系。在此意义上,老宅便成为求索乡村传统、回归家族伦理、追寻精神原点、修复人与家园关系的切入点。我们亟待在逐渐消逝的乡村里,重建优雅、舒适、朴实的民居建筑,让村民可以诗意地生活。挽留乡土建筑作为乡村复归的重要方面,让伤痕累累的乡村接上历史脉络之后,终于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空间。将艺术融入老宅修复,已不再是罗曼蒂克的风花雪月,亦不是自娱自乐地创造游戏,而是修复乡村的新尝试。希望这种活化方式,可以将多样化和亲密性的传统乡土生活融合在新生活里,在此基础上打造出美丽的乡村,让个体自由度和群体凝聚力一同回归家园。
本文系国家艺术基金2 0 1 7年度项目《“艺术推动村落复兴”的历史文化名村创意社会人才培养》(502170101)阶段性成果。
(刘姝曼/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生,文中图片由渠岩提供。)
参考文献:
[1]刘姝曼.青田村落社会调研报告.2017:15.
[2]刘姝曼.青田村落社会调研报告.2017:9.
[3]渠岩.艺术视界:渠岩的文化立场与社会表达[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4:143.
[4]渠岩.青田村落保护发展与文明复兴项目书.2017:29.
[5]渠岩.艺术乡建:许村重塑启示录[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5:126.
[6]渠岩.青田村落保护发展与文明复兴项目书.2017:40.
[7][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194.
[8]渠岩.青田村落保护发展与文明复兴项目书.201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