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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详注》与金圣叹关系考论

2018-05-30朱光立

中国韵文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杜诗金圣叹

朱光立

(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 政治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3)

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以下简称“仇注”)一书,自康熙年间问世至今,一直被认为是杜诗学史上的集大成之作。而之所以有如此高的学术价值,不仅在于它是对自唐以来诸家杜诗学的一次较好的总结,还因为它及时吸收了明末清初杜诗研究的学术成果,使之成为兼有“史料性”与“时效性”的经典著作。

至于它和金圣叹《杜诗解》(以下简称“金解”)的关系,早期的研究者大都未曾注意,如美国的王靖宇先生就在其著作《金圣叹的生平及其文学批评》里称:“就我所知,在仇兆鳌1713年版的那个颇具权威性的《杜诗详注》本里,甚至连金圣叹的名字都没有提到。”他们几乎一致地认为这是由于金圣叹在顺治十八年(1661)因“哭庙案”被杀,故令时人有所忌讳。然而实际上,金氏罹难后不久,清廷就发现了此案的“失误”,虽然没有正式的“平反昭雪”,但是对于其作品的编辑、流传还是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例如,乾隆年间修撰的《四库全书》在收录仇注时,出于政治的考虑就将其中306条钱谦益的注释悉数删尽,但该本并未去除金圣叹的5条见解(徐增的两条评论与一首咏杜诗亦存),足见其并不在“违禁”之列。只是仇注在引用金解时,没有指名道姓地标出其来源,而是笼统地题作“金氏曰”或“吴门金氏曰”。

倘若仅从仇注的征引条数来看,金解所占比重甚小,既不能和早于它的著作相比,如稿成于顺治三年(1646)的王嗣奭的《杜臆》(仇注引1047条)、刻印于康熙九年(1670)的朱鹤龄的《杜工部集辑注》(仇注引831条)等;又不能与晚出的一些著述并论,如康熙三十七年(1698)刊刻的张溍的《读书堂杜工部诗集注解》(仇注引40条)、康熙四十四年(1705)刊行的张远的《杜诗会粹》(仇注引150条)等。但实际上,自篇目之甄选到理论之借鉴,仇兆鳌都深受金圣叹的影响。

一 篇目甄选

以下即是仇兆鳌确切说明引自金圣叹的五条见解:

金氏曰:艰难愧深情,即所歌之词。

至此但请为歌,歌即歌“艰难愧深情”五字也。

《羌村三首》(其三)

吴门金氏曰:不受促迫,方得从容尽其能事,此见王宰品格,亦见主人知音。

不难在王宰经营心苦,正难在贤主人死心塌地,到底不敢促迫。终竟时到功成,妙画入手,高堂素壁,俨然独挂。

《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吴门金氏曰:一瓷碗至微,却用三四层写意:初称其质,次想其声,又羡其色。先说得珍重可爱,因望其急送茅斋。只寻常器皿,经此点染,便成韵事矣。

一瓷碗至轻至微,却用三四层笔法,曲曲染就名士玩物性情来。与昌黎《竹簟》诗“有卖直欲倾家资”,一样痴癖。第一句,先于来见瓷碗时生无限叹羡;第二句,想见入手后把玩时有如此可爱。先赞其质,后誉其声,方羡其色,觉在韦家案头耀眼夺目,可望不可即一段光景,无限低徊,心头跃跃不能自持,方显第四句“急送茅斋”之乐也。“可怜”二字,如渴鹿望尘,忽得甘泉美草,一时身心泰然。皆文人常态,不失童心妙处,寄语世人勿见嗤也。

《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

金氏曰:回苍穹,暗用鲁阳挥戈返日。

落日回天,即用鲁阳戈指事,写杀声正盛。

《冬狩行》

金注:御宿,以武帝宿此得名。

御宿,川名,有苑,汉武尝宿于此,故曰御宿。

《秋兴八首》(其八)

从具体行文判断,仇氏所见当属金圣叹族兄金昌所编辑的“唱经堂”本系列;又因其对《冬狩行》的征引,可知非“读易堂”之初刻稿本(邓实《风雨楼丛书》里收录的依“读易堂原版”校刊重刻的《唱经堂杜诗解》,属于初刻稿本,无该篇目)。而据仇氏在《杜诗补注》末的论述,其“注杜,始于己巳岁”,即康熙二十八年(1689),此时《唱经堂杜诗解》的补刻足本已然完成,则仇注中的转引当据此完整的定本。至于仇氏略称“[吴门]金氏曰”或“金注”而不确称书名,则当出于其行文习惯。类似的情况,尚有与金圣叹关系密切的徐增——尽管其二十二卷的《而庵说唐诗》于康熙初年已经刻印,并得到了官方的认同(如《四库全书》于“总集类存目”即著录该书,并注明为“内府藏本”),且仇兆鳌在《诸家咏杜》里还收录了徐氏的一首诗作,足见对他的了解;但在转引其注解时,也未提及具体书名,只称作“徐增云”或“徐增注”。

实际上仇注对于金解的引述,除了明确提及的五条外,尚有不少。如所谓的“内注解意”部分就包括了:

回北斗,即斗柄东而天下皆春意。按:钟离,春秋时属楚地,故云郢树。

“北斗”,非谓长安北斗城,只是建寅之月,斗杓所指耳。钟离属濠州,在楚,故曰“郢树”也。

《元日寄韦氏妹》

上四言取之狼籍。

第三四句,写大才不适小用,便至到处狼藉。

《黄鱼》

本是邀宾江阁许马迎,天明起坐至午时,两句皆用倒装法。

“午时”,言只今已午时矣,然实起白天明。自晨而及于午,以候邀宾之马之来也。乃是倒装句法,自写兴致不浅。

《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

此章体格,仿王子安《滕王阁》,而风致稍逊。

王子安《滕王阁》诗,从未是千载绝作。

《越王楼歌》

而“外注引古”部分亦多受金氏启发:

《庄子》:吾生也有涯。

“生涯”字,出《庄子》,言生之边涯,盖死日也。字本奇绝,故人用熟不觉耳。

《龙门》

《檀弓》:“是为白也母。”句法本此。

“白也”字,出《檀弓》。

《春日忆李白》

我在,如《论语》“子在”之在。

“怪我在”,用《论语》成奇句,不必道。

《羌村三首》(其一)

皆有,用《论语》“人皆有兄弟”。

则是“人皆有兄弟”五字只换一字,成此妙句。

《不归》

金圣叹杜诗学遗作的主要编辑者金昌曾将诸“同学”的见解添加到“唱经批语”中以求完善、充实,特别是他竭尽全力地改造徐增《而庵说唐诗》里的相关内容,使之貌似“唱经批语”,然后再补苴进金圣叹的著作里。也正因为他的这一努力,后世大部分研究者都忽略了该问题,将本属于徐增的见解当作金圣叹的看法来分析。对于现存金圣叹的批语中含有徐增的解说这一被人忽略的文本问题,仇氏亦未能及时注意到:

金注:御宿,以武帝宿此得名。

御宿,川名,有苑,汉武尝宿于此,故曰御宿。(御宿苑,在长安城南御宿川中,汉武为离宫别馆,禁御人不得入,往来游观,止宿其中,故曰御宿。)

《秋兴八首》(其八)

徐增云:山后为阴,日光不到故易昏。山前为阳,日光先临故易晓。

而庵说曰:山之后曰“阴”,日光之所不到,故“昏”。山之前曰“阳”,日光之所到,故“晓”。(阴阳,阴,山之后,日光之所不到;阳,山之前,日之所到也。阳处则为天之晓,阴处则为日之昏。)

《望岳》

路为拾遗,院在西省,故以曰曹长。

路曾官拾遗,在西省,故以“曹长”称之。(路曾官补遗,在西省,故以“曹长”称之。)

《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

如上引所示,除了标出为金圣叹的批语(《秋兴八首·其八》)外,仇注在其明确表示征引自徐增的两条见解里,有一条(《望岳》)实际上是转引自金解的相关记载。另外,《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中仇注所借鉴的金解里的说法,其实是编辑者金昌就徐增的观点而稍加变动(将“补遗”更正为“拾遗”)。

此外,尽管金圣叹在批解过程中好逞才子之笔,喜欢随己意而改动古籍(实际上,因为金圣叹传世之作多为坊间刻印,所以也不能排除刻工印制时的失误);但因其批阅的杜集乃凭之众亲友——根据金昌《叙第四才子书》里的相关记载,金圣叹“每于亲友家,素所往还酒食游戏者,辄置一部(光立按:当指杜集),以便批阅。风晨月夕,醉中醒里,朱墨纵横”。诸本差别较大,不乏善本。因此,不可一概否定其版本之价值,兹将其与仇注所据比较如下:

甲、诗题之差异:

金解仇注春日怀∙李白春日忆∙李白郑驸马宴洞中郑驸马宅∙宴洞中观安西兵过赴阙下∙∙待命二首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春∙陪郑驸马韦曲二首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酬高使君酬高使君相赠∙∙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资∙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赀∙漫兴九首绝句∙∙漫兴九首

金解仇注送路十∙六侍御入朝送路六侍御入朝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社日二首∙∙社日两篇∙∙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合行李∙∙∙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辞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辞宇文晁尚书之甥∙崔彧司业之孙尚书之子∙∙∙∙重泛郑监前湖宇文晁尚书之子崔彧司业之孙重泛郑监审前湖晓发公安数月憩息此县晓发公安(原注∙∙:数月憩息此县)

以《春日怀李白》一首为例,治杜诸家所用集子多同仇兆鳌,作《春日忆李白》,并无异文;惟金圣叹与徐增均作“怀李白”,恐其有所依据,故存疑待考。其他各例,亦皆类此。另外,通过比较我们可以发现,金圣叹对于旧有诗题的取舍较为慎重,如《宇文晁尚书之甥崔彧司业之孙尚书之子重泛郑监前湖》一首,仇兆鳌根据《杜臆》的理解,认为“同游当是三人,尚书之子,司业之孙,当是小注。原本孙字下,重出尚书之子,必题内脱一姓名”,于是乎,他就将原题中的“尚书之子”删去了;而金圣叹则仔细推敲了该篇的制题艺术,尽可能地给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此诗是崔姓一人重邀先生泛湖而作也。乃不著姓名,而特溯其遥遥华胄,复及其外家,重叠反复,似乎推重也者,而不知正言外不然之极也。先生制题,每用《春秋》详略之法,以寓抑扬。书名书官,及书行次,各不相等。“宇文晁尚书”、“崔彧司业”云者,非所亲厚之人,而其人足重,故既书官,必书名也。“尚书之子”云者,尚书当是崔彧子,或名而彼不名,以其人无足重,故但书官,不书名也。先生此题,明明与崔氏一人同泛,而但曰某人甥,某人孙若子,其人影迹不露,是其人岂复为宇文宅相,强爷跨祖之人乎哉?先生虽与同泛,有甚不乐此重泛意,而浑厚自然,真《三百篇》之遗也。

制题出人意表,当与《陪李金吾花下饮》等同看。

乙、诗句之差异:

诗题金解仇注巳上人茅斋难酬支遁辞∙难酬支遁词∙龙门生涯定∙几回生涯尽∙几回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仙李盘∙根大仙李蟠∙根大哀王孙金鞭断折∙∙九马死金鞭折断∙∙九马死羌村三首世乱遭飘蓬∙世乱遭飘荡∙寄高三十五书记主将奴∙才子主将收∙才子晚出左掖宫云出∙殿低宫云去∙殿低酬孟云卿极乐∙∙伤头白乐极∙∙伤头白观安西兵过赴阙下待命二首四镇常∙精锐四镇富∙精锐北征菊垂今时∙花雨露之所润∙我行已水涯∙见爷∙背面啼那无囊中钱∙狼藉∙画眉阔菊垂今秋∙花雨露之所濡∙我行已水滨∙见耶∙背面啼那无囊中帛∙狼籍∙画眉阔曲江对酒花∙外江头坐不归苑∙外江头坐不归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资忧我营茅屋∙还往莫辞遥∙忧我营茅栋∙还往莫辞劳∙漫兴九首江上∙细麦复纤纤江畔∙细麦复纤纤石犀行今年∙灌口损户口鬼∙怪何得参人谋今日∙灌口损户口诡∙怪何得参人谋严中丞枉驾见过地分南北任浮∙萍地分南北任流∙萍①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癖∙耽佳句为人性僻∙耽佳句冬狩行幕前生致七∙青兕何∙为见羁虞罗中幕前生致九∙青兕胡∙为见羁虞罗中归来凭谁给曲蘖∙凭谁给曲糵∙送路十六侍御入朝不分桃花红胜∙锦不分桃花红似∙锦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斯须∙∙九重真龙出只∙今漂泊干戈际须臾∙∙九重真龙出即∙今漂泊干戈际狂歌行赠四兄长安春∙雨十日泥我曹鞲∙马听晨鸡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轻香尤∙暂随轻香酒∙暂随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晚岁∙渐于诗律细②晚节∙渐于诗律细宿昔花骄∙迎杂树花娇∙迎杂树历历无端贼盗∙∙起无端盗贼∙∙起秋兴八首山城∙粉堞隐悲笳五陵裘∙马自轻肥山楼∙粉堞隐悲笳五陵衣∙马自轻肥咏怀古迹五首翠华想象空山外∙翠华想象空山里∙

诗题金解仇注鸥风生亦∙任飘风生一∙任飘黄鱼泥沙养∙涎沫泥沙卷∙涎沫鹦鹉红嘴谩∙多知空残宿旧∙∙枝红嘴漫∙多知空残旧宿∙∙枝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位知予∙斑鬓总如银知吾∙斑鬓总如银不离西阁二首(其一)失学从儿懒∙∙失学从愚子∙∙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细雨何辜∙白帝城细雨何孤∙白帝城槐叶冷淘愿随金腰∙褭愿随金騕∙褭园自足媚盘餐∙自足媚盘飧∙见萤火偶经花蕊弄晖晖∙∙来岁如今归不∙归偶经花蕊弄辉辉∙∙来岁如今归未∙归又呈吴郎更∙思戎马泪沾∙巾正∙思戎马泪盈∙巾宇文晁尚书之甥崔彧司业之孙尚书之子重泛郑监前湖尊∙当霞绮轻初散樽∙当霞绮轻初散晓发公安数月憩息此县出门转盼∙已陈迹出门转眄∙已陈迹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偷眼蜻蜓避百∙劳偷眼蜻蜓避伯∙劳宴王使君宅题二首(其二)相劝∙酒开颜相对∙酒开颜赠韦七赞善乡∙里衣冠不乏贤公自∙∙注:斗魁下两两相比为三象∙梓∙里衣冠不乏贤原∙注:斗魁下两两相比为三台∙

从上表可知,两者之间的差别,多为音近(如《巳上人茅斋》里的“辞”与“词”等)或形近(如《曲江对酒》中的“花”与“苑”等);但亦不乏完全相左之处,如《寄高三十五书记》里的“主将收才子”,治杜诸家所本多与仇兆鳌同,而金圣叹所据却作“主将奴才子”。对此,他的解释是“叹其虽得一官,不过为主将所奴隶耳”,这样的说法就与诸家所持的主题基调(如仇兆鳌的观点是“才子凯歌,仍应能诗,老年知遇,差慰蹉跎矣”)大相径庭了。

二 理论借鉴

如果说金圣叹某些精辟的见解对仇注有所启发的话,那么其独具特色的“分解法”则更是仇氏所谓“分截说”最直接的理论来源。仇注里的“分截”“起承转阖”,依据的就是金圣叹的相关理论。如卷一《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一)仇注为:

唐律多在四句分截,而上下四句,自具起承转阖。如崔颢《行经华阴》诗,上半华阴之景,下半行经有感,“武帝祠前”二句乃承上,“河山北枕”二句乃转下也。崔署《九日登仙台》诗,上半九日登仙台,下半呈寄刘明府,“三晋云山”二句乃承上,“关门令尹”二句乃转下也。杜诗格法,类皆如此。……知得句中有读,则意义自易明矣。

而与之相关的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里的内容则作:

崔颢《行经华阴》

岧嶤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如此三四一联,乃只为了了得见三峰之故。唐人何有中四句诗哉。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树西连汉畤平。

借问路傍名利客,无如此处学长生。

如此五六一联,又只为指点路旁之故。唐人律体,真是大开大阖。

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容》

汉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曙色开。

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

如三四之“云山”“风雨”,昔为汉文皇帝眼中好景,今为某甲眼中好景是也。

关门令尹谁能识,河上仙翁去不回。

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

唐人凡撰五六,俱为顿出七八。……此诗前解,九日登台;后解,寄呈明府。

从具体行文来看,仇氏的论述里不乏源自金解的痕迹,则仇兆鳌于《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一书当亦曾寓目。此外,仇氏尚在文中多处反复阐述所谓“分截”理论,颇具代表性的还包括卷十七《秋兴八首》第二章的总评:

唐人七律,多在四句分截,杜诗于此法更严。……后面长安、蓬莱、昆明、昆吾四章,旧注各从六句分段,俱未合格。今照四句截界,方见章法也。

在集中阐述之余,仇氏还积极地将“四句分截”的观念应用到了杜诗注解的实际过程中;当然,他所使用的范围仅限于近体诗,特别是七言律诗,于此金氏的影子依旧存在:

诗题仇注金解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诗在四句分截,上咏∙早朝景∙,下和贾舍人。前一解,早朝大明宫∙∙∙。……后一解,和贾至∙舍人。唐人律格,多于五六作转语,结到七八句。(五六,乃作诗之换笔时也。———书杜诗背①)蜀相上四祠堂之景∙∙,下四丞相之事∙∙。前解咏祠堂,后解咏丞相。

其实金圣叹的批解并非清人所讥讽的那样“悠谬支离,皆不可训”“穷凿附会,尤失古人之意”,而是在坚持传统诗学的基础上,丰富了“评点”这一批评方式的内涵,并且独具慧眼地将其溶入从内容到形式的分析与评骘之中,从而取得了洞幽烛微、自出机杼的效果。具体说来,金氏评点的外在形式,大体包括了题解、诗中夹注、夹批、分解、总评等项,且每个步骤都较为灵活,有则论之,无则阙如。就数量而言,仅《玉华宫》《水槛遣心二首(其一)》《春归》《春日江村五首》《柟树为风雨所拔叹》等五题九首各项皆备,在全书篇幅中所占比例还不到百分之五;在内容评骘方面,金圣叹以融会贯通式的串讲着重阐述了杜诗的思想内容及艺术特色,这与同时期诸家偏重典故的注释与史实的引证也有着很大的差异。

“分解”既是金圣叹所提出的重要的诗歌分析方法,也是他评说杜诗的主要体例。其实作为杜诗的解释者,为了便于对一首诗(特别是那些篇幅较长的)剖析结构、阐释含义,“分段”(金圣叹的“分解”、仇兆鳌的“分截”含义都类此)往往是一种必要的手段,无论是与金圣叹(1608—1661)同时期的朱鹤龄(1606—1683),抑或是稍后的浦起龙(1679—1762)、杨伦(1747—1803),甚至是现代学者如萧涤非先生等,均作这样的处理。显然,此为一般杜诗研究者的共识,那么仇兆鳌的“分截”自然也是从这一角度考虑的。当然,从杜诗本身来看,对其进行分解也有一定的可行性。一者,杜诗具有以文为诗的特点;二者,杜诗的外在形式整齐,结构层次严谨。

金圣叹对近体诗多分为两解,一般作“前[一]解”“后[一]解”,或“上[一]解”“下[一]解”,也有径称“一解”“一解”的。但是各体解数之间略有差别——如七言律诗,为了针对所谓的“中四句诗”,故均作“四句一解”。五言律诗虽亦如此,但并非悉数采用破“中四句”的形式,如《不离西阁二首》的第二首就是开头、结尾四句为一解,中间四句为一解,这是金氏根据具体文意的实际情况做出的相应调整。而五言排律的分解就更加灵活了,如《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第三解就包括了十二句,这同样也是出于对诗意的考虑。和近体诗大量的“四句分解”不同,金圣叹对杜诗中的古体部分,更加注重根据其实际变化的含义来进行分解,出现了不少的“两句一解”(如《望岳》),甚至还有所谓的“半解”(如《哀王孙》)。具体的解数也参差不齐,少则三五解,多的像《北征》有三十五解。这样细致的划分具有很强的直观性,能够比较容易地把握诗歌的结构脉络,有利于初学;当然,不可避免的,也会给人造成过于细碎的印象。

至于“起承转合”之说,更使大多数的研究者认定金圣叹是以评八股文(即所谓的“时文”)之法来注释杜诗。下表所列乃《四库全书》所收清代杜诗学研究著作的“存目”部分,笔者所引之论述多为四库馆臣对清初杜诗研究者所普遍采用的以八股文法探讨杜诗的界定,这些“学术权威”的“定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大多数研究者遂将这一现象视作清初杜诗学的一个重要特征,而金圣叹作为“始作俑者”理所当然地更被视作采用了该方式。

书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杜诗说此书以杜甫诗分体注释,于句法、字法皆逐一为之剖别。……然分章别段,一如评点时文之式,又不免失之太浅。读书堂杜诗注解每诗下评语及圈点,则溍所增入也。杜诗会稡其分析段落,训释文意,颇便初学。杜诗论文故此编但诠释作意,谓之《杜诗论文》。……首列章法、句法、字法诸论。杜诗阐然其注如《四书讲章》,其评亦如时文批语。说诗不当如是,说杜诗尤不当如是也。杜律疏初名《杜诗详解》。其后以所解皆律诗,又字字句句备为注释,体近于疏,因改今名焉。

书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杜心解而句下之注,漏略特甚。篇末之解,缴绕亦多。又诠释之中,每参以评语,近于点论时文,弥为杂糅,与所撰《史通通释》评与注释夹杂成文者同一有乖体例。

与之相对,今人蒋寅先生在其《起承转合——诗学中机械结构论的消长》一文里,则将“起承转合”作为一个诗学问题提出来讨论,把它视作诗学里的一种机械结构理论,着重分析了其作为一个诗学命题与作为八股文评点中的一个命题之间的关系,并揭示出造成这一局面的环境因素——“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自幼学习时文,对破题、承题之类谙熟于心,触类旁通,一点即透。如此说来,当起承转合成为诗学和时文学共享的命题后,由于八股文之深入人心,诗学反要借八股文法来阐释自己的结构观念,以便于初学者接受和理解。”就金圣叹而言,他的诗歌分解法具有较为缜密的理论体系:其所谓“分”,并非简单的分疆立界;其所谓“解”,亦非繁琐的考据解析。他灵活地将诗歌分解成较为独立而又彼此配合的意义单元,对把握诗歌的组织结构、章法脉络,对创作诗歌的具体实践、详细操作都有很高的指导价值。

既然金圣叹的分解法适用范围广泛,使用灵活多变,并非后世所述机械式的“一刀切”;而一般研究者却又将其评解方法与八股评文法直接划上了等号,径以为其评解诗歌也是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造成如此的误解,仇兆鳌恐怕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将该法仅用于律诗分析,且恪守“四句分截”,故而显得过于僵化与拘泥。在仇氏,是及时吸收了同时代新出的学术观点;在金氏,却成为批评者诟病的一个重要方面。

[1]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M].清传万堂刻本.

[3]王靖宇.金圣叹的生平及其文学批评[M].谈蓓芳,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徐增.说唐诗[M].樊维纲,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5]金圣叹.金圣叹选批唐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6]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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