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新咏〉序》的创作背景及其释读
2018-05-30黄威
黄 威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78)
引 言
《〈玉台新咏〉序》为徐陵所作,是公认的骈文佳作,为“四六之上驷”,是“足仰苞前哲,附范来兹”的作品。不仅如此,此序还是《玉台新咏》研究至关重要的史料,对该书的编者、编撰动机、成书时间等问题的研究均有重要价值。章培恒、邬国平、樊荣、胡大雷、牛继清等学者在考察《玉台新咏》的编者时,均涉及到此序的释读;许云和、朱晓海则对此序做过全面释读。然而,诸家分歧极大,此序究竟该如何解读仍是一个聚讼不休的问题。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玉台新咏〉序》并非如大多数总集序文(如梁萧统《〈文选〉序》、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序》等)一样,采用明晰的表述交代诸如编撰动机、选录标准等问题,而是借“丽人”之口,以模糊、易生歧义的表达方式叙述了编书事宜,给理解带来了极大困难。实际上,诸家在解读此序时,并没有强有力的文献或事实依据以支撑其论点,而仅仅是从序文本身出发,以对典故、词汇的不同理解进行解读。正如邬国平所指出的那样,解读此序“不仅要说明这篇序可以被这样阅读,而且还要证明它不能用可能导致相反结论的其它方法阅读,若不能排除其它读法,或证明自己的读法比其它的读法更加合理,则问题还依然没有解决”。
我们认为,《玉台新咏》为徐陵所编
,通过对徐陵编书期间的生平经历的考察可以发现,《玉台新咏》编撰于徐陵在梁代遭劾免官后不久,其免官后的负面情绪在《〈玉台新咏〉序》中有所呈现。本文拟揭示此序这一创作背景,并以之为基础对此序进行重新解读。一 《〈玉台新咏〉序》的创作背景
我们说《玉台新咏》编撰于徐陵在梁代遭劾免官之后,主要是基于对两方面信息的考察:一为《玉台新咏》的编撰时间,二为徐陵编书时的个人经历。
1.《玉台新咏》的编撰时间
唐李康成《〈玉台后集〉序》载:
昔陵在梁世,父子俱事东朝,特见优遇。时承华好文,雅尚宫体,故采西汉以来词人所著乐府艳诗,以备讽览。
又唐刘肃《大唐新语》卷三“公直第五”:
先是,梁简文帝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集》,以大其体。
据以上两则史料,学界一般认为,《玉台新咏》成书于梁简文帝为太子期间(531—549),至于具体时间,我们认为兴膳宏的“中大通六年(534)”说最为可信。原因在于,兴膳宏在考察《玉台新咏》的成书时间时,发现了新材料《〈法宝联璧〉序》对《玉台新咏》成书时间研究的重要价值。此序文末按官阶由高到下列有《法宝联璧》编者三十八人,将其排列次序与《玉台新咏》卷七、卷八比较发现,三十八人中有六人见于《玉台新咏》卷八,且排列顺序完全相同,由于《〈法宝联璧〉序》作于中大通六年(534),兴膳宏通过对《玉台新咏》各卷人物生卒年的判定,最终将《玉台新咏》的成书时间考订为中大通六年(534)。该文一经翻译成中文发表,即在国内学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并得到了很多学者的认同,被认为“可成铁案”。据此,我们便可以考察第二方面的信息,即中大通六年(534)前后徐陵的个人经历。
2.徐陵编书时的个人经历
据《陈书·徐陵传》载:
中大通三年,王立为皇太子,东宫置学士,陵充其选。稍迁尚书度支郎。出为上虞令,御史中丞刘孝仪与陵先有隙,风闻劾陵在县赃污,因坐免。久之,起为南平王府行参军,迁通直散骑侍郎。
据引文,徐陵于中大通三年(531)入东宫充学士,又据《梁书·简文帝纪》载:“(中大通)三年四月乙巳,昭明太子薨。五月丙申,诏曰:‘……晋安王纲,文义生知,孝敬自然,威惠外宣,德行内敏,群后归美,率土宅心。可立为皇太子。’”知萧纲于中大通三年(531)五月被立为皇太子。徐陵任东宫学士的时间当在此后。其后,徐陵的仕宦经历为:尚书度支郎,上虞令,遭劾免官,南平王府行参军,通直散骑侍郎,镇西湘东王中记室参军;至于徐陵任各官职的具体时间则均无明载。然而,徐氏担任“南平王府行参军”一职的时间可略约考知。据《梁书·萧伟传》载:“(中大通)五年,(萧伟)薨,时年五十八。”又据《梁书·武帝纪》:“(中大通五年)三月丙辰,大司马南平王伟薨。”知南平王萧伟去世的具体日期为中大通五年(533)三月。徐陵任南平王府行参军的时间须在萧伟去世前,即中大通五年(533)三月前。徐陵遭劾免官亦当在任此官职之前,即在中大通五年(533)三月前,周建渝、刘跃进均将此事系于中大通四年(532),疑是。
据《颜氏家训·风操第六》载:
梁世被系劾者,子孙弟侄,皆诣阙三日,露跣陈谢;子孙有官,自陈解职。子则草屩粗衣,蓬头垢面,周章道路,要侯执事,叩头流血,申诉冤枉。若配徒隶,诸子并立草庵,于所署门,不敢宁宅,动经旬日,官司驱遣,然后始退。江南诸宪司弹人事,事虽不重,而以教义见辱者,或被轻系而身死狱户者,皆为怨仇,子孙三世不交通矣。
可见,在梁代遭人弹劾是极为严重之事。徐陵在中大通四年(532)遭劾免官,《玉台新咏》主体完成于中大通六年(534);《玉台新咏》共十卷,且所录诗歌其先“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籍篇章,无由披览”(《〈玉台新咏〉序》),搜集、筛选及抄撰均需要一定时间。因此,很可能徐陵在免官后即开始了编书活动。
至此可知,徐陵遭劾与《玉台新咏》编撰这两件看似无关的独立事件,实则为相继发生之事。考虑到弹劾事件在当时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徐陵必然是在免官后的负面情绪下开展《玉台新咏》的编撰工作的。实际上,《〈玉台新咏〉序》作为《玉台新咏》的组成部分,就是徐陵在消极的情绪中写成的,通过对此序的阅读我们发现,序文通篇明显笼罩着忧郁之气,序文末更是明言新诗可以“庶得代彼皋苏,微蠲愁疾”。这里的“愁疾”学界一般认为来自于宫中孤寂之妇女。也有学者认为是徐陵晚年丧子,加之病痛折磨所致。然而,类似解释均不得其实。这里的“愁疾”当源于徐陵遭劾免官一事;序文末句“猗欤彤管,无或讥焉”之“讥”所指亦为此事。至此,我们便可对此序进行重新解读,考释徐陵在《〈玉台新咏〉序》中所要表达的本义。
二 《〈玉台新咏〉序》释读
《〈玉台新咏〉序》虽表意模糊,但叙事结构还是比较清淅的。刘麟生说:“此序先叙女子之貌,继叙女子之才,终述女子之思,而以编书宗旨,系之篇末。”可谓提纲挈领。稍嫌不足之处为,“叙女子之貌”前尚有交待“女子”家世的文字。这里的“女子”即序文中之“丽人”,今以刘氏所论为纲,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所录《〈玉台新咏〉序》为据,补充“叙女子家世”部分重释此序如下:
1.叙女子家世
《〈玉台新咏〉序》开篇叙述了“丽人”的显赫家世,为徐陵自报身世之语。其文曰:
夫凌云概日,由余之所未窥;千门万户,张衡之所曾赋。周王璧台之上,汉帝金屋之中,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押。其中有丽人焉。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亦有颖川、新市,河间、观津,本号娇娥,曾名巧笑。
我们认为,这里的关键词“丽人”,既非专指陈后主妃张丽华或梁元帝徐妃,也不是泛指一群佳丽(或群妃)或“后宫佳丽”;而是指以徐陵为首的编书团队。首先,“丽人”为复数无疑。句中“五陵”句所指为一类人,“亦有”句为另一类人,明确了“丽人”的复指属性。另外,序文末尾处有“娈彼诸姬,聊同弃日”句,既言“彼”,那么与之相对的即为“此”,也表明“丽人”为复数。这里需明确的一点是,“丽人”虽为复数,但实际有主次的差别。即“其人”为主,“亦有”为次;“彼诸姬”为次,与“彼”相对者即“此”,为主。“丽人”的主体即为徐陵,序文将为主的“丽人”家世表述为“五陵豪族”“四姓良家”,正是徐陵参合汉代“五陵”说与陆机《吴趋行》“八族未足奢,四姓实名家”二典,借“丽人”之口标榜晋世南渡前后其家族势力之语。
具体而言,“五陵”为对其家族南渡前显赫背景的标榜,“四姓”则为徐陵对南渡后显赫家世的陈说。
“五陵”:汉代五个皇帝陵墓所在地,其附近为豪贵居所。据《元和姓纂》卷二载:“汉有河南太守徐守、徐明,又有徐俭。【东海郯州】自明居五代孙宁过江东,生祚之,生钦之、美之……俭孙充。充次子机,生韬。韬生逸、监。逸元孙超之;生摛,梁左卫将军,生陵、孝克。陵,陈尚书仆射,生俭、份。”可见,徐陵先人曾任汉河南太守。为“五陵豪族”之属,是对南渡前家势的标榜。“四姓”:《陈书·徐陵传》云陵为“东海郯人”。据《宋书·州郡志一》载:“晋元帝初,割吴郡海虞县之北境为东海郡,立郯、朐、利城三县,而祝其、襄贲等县寄治曲阿。穆帝永和中,郡移出京口,郯等三县亦寄治于京。文帝元嘉八年立南徐,以东海为治下郡,以丹徒属焉。郯、利城并为实土。”知晋室南渡后,东海郡及郯县随之南迁;穆帝永和前位于吴郡海虞县之北,其后移至京口,这一区域旧属三国吴地。据《陈书·徐陵传》载:“(徐陵)祖超之,齐郁林太守,梁员外散骑常侍。父摛,梁戎昭将军,太子左卫率,赠侍中、太子詹事。”知南渡以后,徐氏亦为当时豪族。吴地世族有“八族”“四姓”之说。《文选·陆机〈吴趋行〉》李善注引张勃《吴录》:“八族,陈、桓、吕、窦、公孙、司马、徐、傅也。四姓,朱、张、顾、陆也。”其中“八族”之“徐”当即徐陵一支。序中“四姓”之语当与此相关,为“八族”之对举,因上句“豪族”已用“族”,避犯重字,故易之以与“八族”地位相当的“四姓”代之以求句式整饬。“四姓良家”符合徐陵南渡后的家世,亦为自我标榜之语。
2.叙女子才貌
《〈玉台新咏〉序》“叙女子之貌”“叙女子之才”部分关系紧密,故合于一处释读。在序文中,徐陵分别从才艺、容仪、文采三个角度,极言“丽人”之美与所受恩宠之隆,实际为徐氏对自身才华的自矜,与对免官之前所受宠信的追忆。其文曰:
楚王宫里,无不推其细腰;卫国佳人,俱言讶其纤手。阅诗敦礼,岂东邻之自媒;婉约风流,异西施之被教。弟兄协律,生小学歌;少长河阳,由来能舞。琵琶新曲,无待石崇;箜篌杂引,非关曹植。传鼓瑟于杨家,得吹箫于秦女。至如宠闻长乐,陈后知而不平;画出天仙,阏氏览而遥妒。
此段言“丽人”是如此美丽,就是在楚王宫里也会被推许为“细腰”,卫国的佳人也要惊讶于其“纤手”。她知书达礼,哪里像宋玉东邻的美人那样会自己去追求异性?她的婉约风流出自天性,并不像西施那样是由别人调教而成。她像李延年的妹妹、汉武帝妃子李夫人那样,从小学习歌唱;又像赵飞燕那样天生善舞。她弹奏的琵琶曲、歌唱的《箜篌引》都为心杼自出,并非出于石崇、曹植的创作;她的鼓瑟技艺为杨恽妻所传,吹箫之艺则源于秦女弄玉;她的美貌假如被陈皇后知道了定然会有所不平,匈奴单于的妻子见到也会深为妒忌。其中,“生小学歌,少长河阳,由来能舞”乃为徐陵自况,是对自己天赋的称述。徐陵从小就被誉为“天上石麒麟”“颜回”,并且“八岁,能属文,十二,通庄老义”。另外,其三弟徐孝克也“有口辨,能谈玄理”,与“兄弟协律”相吻合。
又曰:
至若东邻巧笑,来侍寝于更衣;西子微颦,得横陈于甲帐。陪游馺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反插金钿,横抽宝树。南都石黛,最发双蛾;北地燕脂,偏开两靥。亦有岭上仙童,分丸魏帝;腰中宝凤,授历轩辕。金星将婺女争华,麝月与嫦娥竞爽。惊鸾冶袖,时飘韩掾之香;飞燕长裾,宜结陈王之佩。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言异神仙,戏阳台而无别。真可谓倾国倾城,无对无双者也。
此段追忆了昔日常随君王左右的风光,多用因容仪而得宠之典,意在说明“丽人”得宠的原因:正因为有如此“倾国倾城”的美貌与“无双无对”的才艺,所以才能“侍寝于更衣”“横陈于甲帐”,与当权者关系之亲近至于“入甘泉而不分”“戏阳台而无别”,是徐陵以女子容仪之美标榜自己才华之语。
又曰:
加以天情开朗,逸思雕华,妙解文章,尤工诗赋。琉璃砚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清文满箧,非惟芍药之花;新制连篇,宁止葡萄之树。九日登高,时有缘情之作;万年公主,非无累德之辞。其佳丽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此段专申“丽人”的文学才华。先言“丽人”文思敏捷,善赋诗文,勤于创作。其后连用四个典故,以每个典故代表一种文体的方式,具体说明“丽人”文采斐然,作品丰硕。芍药之花:崔豹《古今注》卷下:“牛亨问曰:‘将离相赠以芍药者何?’答曰:‘芍药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依出典处文意,此处当代指赠别之作。蒲萄之树:《艺文类聚》卷八七载有钟会、荀勖《葡萄赋》各一篇。据《太平御览》卷九七二“葡萄”条引钟会《〈葡萄赋〉序》可考知二赋的创作背景,其文曰:“余植葡萄于堂前,嘉而赋之,命荀勖并作。”可知相较钟会赋作,荀勖《葡萄赋》实受命为之,其功用为应答,故此处指应令之作。九日登高:《艺文类聚》卷四引魏文帝《与钟繇九日送菊书》:“九日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艺文类聚》卷四引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今世人每至九日,登山饮菊酒。”知重阳节登高游宴为六朝时风俗,此时所缘之情当为宴饮时欢乐之情,所作诗歌其时称为公宴诗,为唱和之作。《晋书·后妃传·左贵嫔》:“左贵嫔名芬。兄思,别有传。芬少好学,善缀文,名亚于思,武帝闻而纳之”,“帝女万年公主薨,帝痛悼不已,诏芬为诔,其文甚丽”。此代指悼亡之作。因此,四个典故分别代指赠别、应令、唱和、悼亡之作。徐陵这种表意可在《玉台新咏》所收本人诗作中得到佐证。《玉台新咏》收徐陵本人诗作四首:《走笔戏书应令》《奉和咏舞》《和王舍人送寄未还闺中有望》及《为羊兖州家人答饷镜诗》。从功用上划分,它们分别属于应令、唱和、赠别。可见,徐氏自选诗是按功用分类精心筛选而得,而应令、唱和、赠别三类在序文中均有提及,再次印证了徐陵此处是按功用划分,标榜自己的文学才华。
3.叙女子之思
在标榜才华与追忆受宠经历之后,序文交代了“丽人”失宠后的落寞、相思与幽怨,实际为徐陵自己免官后心绪的写照。其文曰:
既而椒宫宛转,柘馆阴岑;绛鹤晨严,铜蠡昼静。三星未夕,不事怀衾;五日犹赊,谁能理曲。优游少托,寂寞多闲。厌长乐之疏钟,劳中宫之缓箭。纤腰无力,怯南阳之捣衣;生长深宫,笑扶风之织锦。虽复投壶玉女,为观尽于百娇;争博齐姬,心赏穷于六箸。
“既而”句言罢官后门可罗雀之凄凉。其后,徐陵连用三星、五日、捣衣、织锦、争博、投壶六个典故表达了三种情绪,其指向均为遭劾免官一事。这三种情绪为:
4.叙编书宗旨
在述失宠心绪之后,点明“丽人”借编书来排遣心中郁结的编撰动机及其他成书事宜。其文曰:
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庶得代彼皋苏,微蠲愁疾。但往世名篇,当今巧制,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籍篇章,无由披览。于是燃脂暝写,弄笔晨书,撰录艳歌,凡为十卷。曾无忝于《雅》《颂》,亦靡滥于《风人》,泾渭之间,若斯而已。于是丽以金箱,装之宝轴。三台妙迹,龙伸蠼屈之书;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高楼红粉,仍定鱼鲁之文;辟恶生香,聊防羽陵之蠹。灵飞太甲,高擅玉函;鸿烈仙方,长推丹枕。
此段依次交代了五方面内容:
首先,从“无怡神于暇景”到“无由披览”部分,点明了“丽人”的编书动机。指出由于遭劾免官,自己唯有沉浸在新诗之中才能缓解心中郁结。
其次,从“于是燃脂暝写”到“凡为十卷”部分,交代了徐陵搜集诗歌的搜集过程。即:由于“往世名篇,当今巧制”分散各处,阅读起来颇为不便,需要“燃脂暝写,弄笔晨书”,对这些“艳歌”进行搜集整理的工作,并最后汇为十卷。
再次,从“曾无忝于《雅》《颂》”到“若斯而已”部分,指出了《玉台新咏》所录作品雅俗共赏的诗歌属性。《诗经》按《风》《雅》《颂》将所录诗歌分为三类,其中,“雅”指周王朝直辖地区的音乐,即所谓正声雅乐,“颂”是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二词在后世代指格调高雅的诗歌;“风”指的则是地方音乐,多为民歌,清瞿灏《通俗·识余》云:“六朝乐府《子夜》、《读曲》等歌,语多双关借意,唐人谓之风人体,以本风俗之言也”,因此序中的“风人”这一称谓在南朝即指民歌。其实,“风人”这一称谓在南朝时已经产生,曾慥《类说》卷五一引《乐府解题》云:“梁简文帝《风人诗》,上句一语,用下句释之成文。”可以为证。“本风俗之言”是风人体其特点之一。此处“风人”以这一特性来指代民歌。
复次,从“于是丽以金箱”至“聊防羽陵之蠹”,依次从书函、书轴、书法、纸张、校勘、防虫六方面,描摹了《玉台新咏》制作之精良。“金箱”“宝轴”,《太平广记》卷三引《汉武内传》曰:“其后帝以王母所授王真图、灵光经,及上元夫人所授六甲、灵飞十二事,自撰集为一卷,及诸经图,皆奉以黄金之箱,封以白玉之函,以珊瑚为轴,紫锦为囊,安著柏梁台上。”可见,“金箱”即以黄金制作盛放书籍的箱子,“宝轴”即以珊瑚等珍贵材料制作的书轴。“三台”,指东汉著名书法家蔡邕。《后汉书·蔡邕传》:“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称疾不就。卓大怒,……邕不得已,到,署祭酒,甚见敬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龙伸蠼屈”则为形容蔡氏书法高妙之语。《周易·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信”通“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五色花笺”,《太平御览》卷六〇五引《邺中记》:“石虎诏书以五色纸,著凤凰口中。”此处用以说明抄书所用纸张之精良。“鱼鲁之文”,晋葛洪《抱朴子·遐览》:“故谚曰,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此之谓也。”此处以“仍定”修饰此语,意在表明该书校勘之精。“辟恶生香”,《初学记》卷十二引三国魏鱼豢《典略》曰:“芸苔香辟纸鱼蠹,故藏书台称芸台”;“羽陵之蠹”,《穆天子传》:“仲秋甲戌,天子东游。次于雀梁,□蠹书于羽林。”徐陵用二典意在表明《玉台新咏》经过了很好的防虫处理,能长久保存。
最后,从“灵飞太甲”至段末,表明徐陵对其劳动成果——《玉台新咏》的珍视。“灵飞太甲”,据上引《汉武内传》之语可知,“太甲”当作“六甲”,盖形近之讹。灵飞、六甲均指极为珍贵之书。“鸿烈仙方”,《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附《刘向传》:“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颜师古注:“《鸿宝苑秘书》,并道术篇名。藏在枕中,言常存录之不漏泄也。”徐陵使用二典意在表明:《玉台新咏》对其而言,就如灵飞、六甲之于汉武帝刘彻、《淮南鸿烈》之于淮南王刘安般珍贵。
又曰:
至如青牛帐里,余曲既终;朱鸟窗前,新妆已竟,方当开兹缥帙,散此縚绳,永对玩于书帷,长循环于纤手。岂如邓学《春秋》,儒者之功难习;窦专黄老,金丹之术不成。因胜西蜀豪家,托情穷于鲁殿;东储甲观,流咏止于洞箫。娈彼诸姬,聊同弃日,猗欤彤管,无或讥焉。
在序文的最后一部分,徐陵表明了自己遭劾之后的处世态度。“青牛帐”,据章培恒考证为皇帝朝会之所。“既终”,《艺文类聚》作“未终”。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云:“既,宋本作‘未’。案:度曲未终,不应旁涉,今从《文苑英华》。”笔者认为纪说未安,因为:其一,既然为“余曲”理应“未终”;其二,“青牛帐”指君主早朝之所,在“青牛帐里”者为君主及早朝之人,“朱鸟窗”则指“丽人”之居所,在“朱鸟窗前”者当为“丽人”。二者施动者不同,不存在纪氏所说的矛盾。故当从《艺文类聚》作“未终”。“朱鸟窗”,亦为用汉东方朔事。据《太平御览》卷一八八引《汉武故事》载:“西王母降,东方朔于朱雀牖中窥母,母谓帝曰:此儿无赖,久被斥逐,原心无恶,寻当得还。”徐陵用此典暗示了自己“久被斥逐”的事实与期望再被任用的心声。此句的含义为:当皇帝率群臣早朝时,自己却在家里以阅读《玉台新咏》作为消遣。“岂如邓学《春秋》”至文末,言阅读其它书籍不能减轻心中苦闷,唯玩咏《玉台新咏》,不仅可消磨时间(“聊同弃日”),同时也因远离世事,不致再遭非议(“无或讥焉”),表现了徐陵遭劾后的消极心态。
结 语
综上所论,徐陵在中大通四年(532)遭人弹劾免官,并在免官后不久开始编撰《玉台新咏》,并将遭劾的负面情绪带到了《〈玉台新咏〉序》的写作中。在序文中,徐陵先是借“丽人”之口,表达了对自己才华的自矜,失宠后的落寞、相思与幽怨,以及失望之余寄情于新诗,借编辑诗集消磨时间的愤懑。其后,如其他文学总集的序文一样,交代了编书动机、选诗标准、成书过程等内容。由于徐陵在宣泄愤懑之情时,涉及到被统治阶层弃用的不满,是不宜直说的,所以才以女子的口吻隐晦地表达出来。
如果认可以上我们对《〈玉台新咏〉序》创作背景的考察及对序文的释读,那么关于《玉台新咏》文献层面的问题,如该书的编撰者、编撰动机、录诗标准等,便有必要在此基础上进行重新考察。
:
[1]〔清〕李兆洛.骈体文钞[M].谭献,评//陆费逵,高野侯等.四部备要.北京:中华书局,1920.
[2]〔清〕孙梅.四六丛话:卷三[M].上海:小说丛报社,1922.
[3]章培恒.《玉台新咏》为张丽华所“撰录”考[J].文学评论,2004(2).
[4]邬国平.《玉台新咏》张丽华撰录说献疑——向章培恒先生请教[J].学术月刊,2004(9).
[5]樊荣.《玉台新咏》“撰录”真相考辨——兼与章培恒先生商榷[J].中州学刊,2004(6).
[6]胡大雷.《玉台新咏》为梁元帝徐妃所“撰录”考[J].文学评论,2005(2).
[7]牛继清,纪健生.《玉台新咏》是张丽华所“撰录”吗?——从文献学角度看《玉台新咏》为张丽华所“撰录”考[J].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6(4).
[8]许云和.解读《玉台新咏序》[J].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5(1).
[9]朱晓海.论徐陵《玉台新咏序》[J].中国诗歌研究:第四辑,2006.
[10]晁公武,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1]〔唐〕刘肃.大唐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2]沈玉成.宫体诗与《玉台新咏》[J].文学遗产,1988(6).
[13]〔唐〕姚思廉.陈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14]〔唐〕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5]周建渝.徐陵年谱[M]//周建渝.传统文学的现代批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16]刘跃进.玉台新咏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7]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3.
[18]刘麟生.中国骈文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4.
[19]〔陈〕徐陵.玉台新咏笺注[M].〔清〕吴兆宜,注.程剡,删补.穆克宏,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
[20]〔唐〕林宝.元和姓纂[M].岑仲勉,校记.北京:中华书局,1994.
[21]〔梁〕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2]〔梁〕萧统.文选[M].〔唐〕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23]〔晋〕崔豹.古今注:卷下[M]//四部丛刊三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24]〔唐〕欧阳询.艺文类聚[M].汪绍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25]〔宋〕李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6]〔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7]〔汉〕毛亨,传.毛诗正义[M].〔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28]〔汉〕班固.汉书[M].〔唐〕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4.
[29]王国良.神异经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5.
[30]〔清〕翟灏.通俗编[M]// 《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1]〔宋〕曾慥.类说[M]//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32]〔宋〕李昉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33]〔宋〕范晔.后汉书[M].〔唐〕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
[34]〔唐〕孔颖达等正义.周易正义[M]//〔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35]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6]〔唐〕徐坚.初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7]郑杰文.穆天子传通解[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
[38]〔清〕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M]//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刷馆,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