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飞
2018-05-29陈毓
陈毓,女,记者,现居西安。有小说集《飞行器》《夜的黑》《嘿,我要敲你门了》《欢乐颂》《白马》等。曾获两届小小说金麻雀奖,柳青文学奖。
老远就闻见牛的气味,但牛的女主人莫凤珍闻不见 ,或许闻见而不觉得惊怪。莫凤珍和老伴和牛住在一个屋子里,牛是小牛犊,显然生长得好,皮毛光滑水亮,两只大眼睛见我们一群人,活泼泼地动。白天牛被拴在室外,在窗底下吃草喝水。我们走进这户农家的时候小牛正在吃草,见我们,好奇打望,见我们进屋,也想跟进屋,奈何受牛绳牵制,进不得,就探半个脑袋过来,用一只眼睛看人。见我们走出屋外,牛复归吃草,很大方地哗哗撒尿。
莫凤珍今年67岁,她是包村扶贫干部谢广铭在玉山包扶的贫困户。牛是扶贫得来的,共得三头牛,两头大牛,一头小牛,两头大牛是劳力。这一带属旱塬区,土地狭窄分散,牛作为耕作的重要劳力千年未变。两头大牛如果只为莫凤珍那几亩地劳作,显然大材小用,浪费,于是村人机动组合,比如莫凤珍的两头大牛被同村的另一户代养,也为那户所用,莫凤珍需要使唤牛的时候才把牛牵回来。这样,莫凤珍有牛使用,还能节约饲料和人工。
小牛不同,小牛如孩子,需人照顾。莫凤珍不打算建牛舍,她家的房子是一个大通间,老伴和她占据一小部分,另一小部分归牛,中间一道人牛共享。莫凤珍满意和小牛同住一屋檐下,夜里听见小牛的声息,心里踏实。
莫凤珍今天捎话给谢广铭,说她还是不打算建牛舍,她觉得自己都不该算贫困户了,因为她和老伴都对眼前的日子感到满意,满意的日子哪能算贫日子?如果要找一个缝补的地儿,那看能不能把她家房屋外墙的那两道缝给抹平。她要谢广銘申请点扶贫资金,把那面土墙用白灰刷了,白灰墙在苹果树梨树和核桃树的树影子里,敞亮、好看。
听完莫凤珍的请求,谢广铭很开心,一个农妇把生活上升到美学,真好。他愿意帮莫凤珍实现理想,这比在乡村道路两边设置花坛,种养花草,派专人养护,三天两天洒水车不来花草就会枯死因地制宜。要知道这里是旱塬区,谢广铭刚来的时候,每回看见农人眼巴巴望着洒水车把清凌凌的水洒进那些在他们眼里和野草无异的小草花,心里都要不安。
“这个说定了,要是我弄不来资金,我自己掏腰包,给你弄成。”
谢广铭是我大学同学,他来玉山驻村扶贫快一年了,他三番五次说:“城里那么热,你趁周末来我这边避暑。”虽然距离西安不到五十公里,但谢广铭有时半月回不了家。
“我去看你,你需要啥我帮你带过去。”这一次,我终于决定。
“水!就带水。你买大桶的。”
我在车后箱装满纯净水,去看谢广铭。
谢广铭在村路口等。水都没时间卸下,他说先去村里,看一户人家。
看见莫凤珍的第一眼,她正在绣花,花绷子上绣成一朵粉红木槿花,余下的花朵和枝叶还是铅笔勾画的。她指着所绣花朵,又对照门外正开花的木槿树,说她绣的是树上的那一朵。她拿出一本小学生的写字簿,说是她写的日记,她说不会写的字很多,但不着急,她会查字典。
从莫凤珍家出来,谢广铭说先去农家乐吃饭,村上的干部都在村里跑,吃饭不准点。
饭后跟谢广铭回村委会,他在一栋五层楼房的二楼有间宿舍。一床、一桌、一椅,两个搪瓷盆,一个洗脸,一个洗脚。谢广铭在走廊的尽头放了一张小方桌,宜家出品,能随时收放,上面放着他喝水的玻璃杯,和一套功夫茶具。醒目的是一个黑皮笔记本(工作日记),桌子旁边两只小马扎,等我们半天了。
我起身打问厕所,谢广铭随手就从桌子下取出一筒灭蚊灵塞给我。我很奇怪他递的不是手纸,去了,才知道这个比手纸还重要。刚蹲下,就听见蚊子彼此碰撞的声音,我仓皇起身,想起手中的灭蚊灵。再蹲下,看见双脚周围一层蚊子,外加一条蜈蚣。
我蹲在厕所里,想到谢广铭,他在这里期限两年,他来十个月了。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勤恳、更急切。他想要找到切实可行的帮助村民致富的项目。谢广铭说“要是不回家能解决问题也好”“洗澡就在宿舍解决”。厕所是旱厕,逢上天旱,老百姓吃水浇地都困难,他如何有勇气给自己安太阳能热水器?
谢广铭说:“这儿的水泡面行,泡茶不行,多好的茶叶都泡成咸汤。”
“你看我就喝茶这点奢侈享受了。”谢广铭说,“要是每天不喝舒服,我的双腿跑不动。”
傍晚的乡村广场暑热退去,附近的居民来到广场,使沉寂一天的广场变得热闹。喂孩子饭的年轻女人喂孩子一口饭,就要等孩子跑开又跑回。这期间,女人的眼睛就盯在一只小羊身上,而小羊在看跑开的孩子。土堆上,一个男孩、两个女孩把自己脚上穿着的鞋子脱下来,玩得十分起劲。在他们坐着的地上,羊屎蛋子正新鲜。被太阳晒得手脚漆黑的妇人在一天难得的清闲里坐着,手里捧着本书,走近看,是《圣经》,她抬眼问我,你信这个教不?
我在黄昏返程,混合着庄稼树木草花的香气灌进车窗,夕照炫目,一团硕大的红云浮在车窗外,像一只展翅的凤凰在飞。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