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村大棺材
2018-05-29刘益善
刘益善,笔名易山,著名诗人、作家。祖籍湖北鄂州,出生于武汉江夏。1973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即入《长江文艺》杂志社当编辑。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长江文艺》杂志社编审,原社长、主编。
我有幸见到那一具大棺材是一次偶然的机遇,那棺材之高大之雄伟、庄重、闪亮、好看是我头回见到,当然要除去在博物馆里陈列的那些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棺材,挖出来的那些叫棺椁。
那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我在黄村的一个中学时的同学娶媳妇,给我发了张喜帖。反正没事,我就背着那架城里的姐夫送我的破照相机欣然前往了。黄村是个大村,有二三百户人家。那天我可出足风头了,穿着姐姐送我的旧西装,给新郎、新娘拍照,也给前来贺喜的宾客拍照。破相机有时响有时不响,那是真照与假照的区别,否则我赔不上那多胶卷。一群姑娘与小媳妇围着我,我兴奋得满脸通红。这时,新郎把我拉出人圈和我商量,他说有人请我去照相,是他家的亲戚,希望我一定帮帮忙。
我满口答应:“好的!好的!”
我随一个年近五十面容憨厚的男子到了村子中间,那是一家很有气派的院子,院墙由青砖砌就,院里有前后两幢青砖瓦房,房子高而且房间很多。男子把我带到前面的瓦房中,喊了声:“客来了!”
立时从里屋出来一位麻利的大婶,她说:“稀客,快坐!”然后给我泡茶递烟。
男子进了另一间房,一会从房里传来很有气概的咳嗽声,男子陪着一位老者走出来。
男子说:“伯,这是请来的照相师傅!”
黄村人把父亲叫伯。老者看上去有七十了,身架却硬朗,嘴上一绺银须煞是好看。
老者朝我把双拳一抱,叫声:“有劳有劳!”
我欠欠身客气了一句。
老者说:“我有七十岁了,如今儿孙满堂,有三个儿子。”他指指站在一边的憨厚男子,“这是老大,老二住后边的那幢屋,老三当兵回来,一家子在县里。”
我忙恭维老者:“您老好儿子好儿子有福气哇!”
老者说:“这是亏了邓大人呢!”
乡下人是这样称呼邓小平的,这我清楚。老者说,劳我动步是因为他想和他的棺材在一起合张影,他要儿孙们在他死后不仅能常看到他的人还能常看到他骄傲的棺材。要不,棺材埋在土里,儿孙们看不见。
老大喊来了老二,老二又到外面喊了几个小伙子来,五六个人嘿哟着从老者的房里把棺材抬到院子中。好大一具棺材哟!老者坐在棺材旁的太师椅上,用手拍拍棺材,棺材发出清亮的响声。老者说:“这是樟木的!”
我说:“好材好材。”我选了个角度,按响了快门,老者非常珍爱地倚着棺材,倚得紧紧的。
麻利的大婶给我端上一碗荷包蛋,吃得我打了一个饱嗝。老者全家连声多谢地送我出门。老大塞给我一个红纸包,我也没客气,出门就打开,嗬,里面是一张大团结票子。好运气,又够我几日的伙食费了。
黄村把老人不分男女一律称为“老货”,这“老货”二字并不带贬义,就如别的地方称“老头”一样。黄老货每日早晨醒来,就很威严地咳嗽几声,通知家人。半个时辰后,就有儿子或者媳妇或者孙女准时给他端来一脸盆热水。黄老货穿好衣服就着盆里的热水洗了脸,把冼脸巾搭好,又从绳子上扯下一条布手巾扔在脸盆里绞干,再用绞干的布手巾把房里卧着的棺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擦拭一遍。棺材被擦得一尘不染,锃亮锃亮,黑里泛红。擦完棺材,就着布手巾把脸盆擦拭一番。脸盆是铜的,大炼钢铁那年,老伴把铜脸盆藏到柴灰里去了,到今天成了个纪念品。孙女进屋把黄老货已经不用的脏水拿去倒了。黄老货抚着棺材有些伤感地想起了老伴。十年前,老伴匆匆地先他而去,那时家里穷,他把旧屋的横梁拆下两根给老伴做了具棺材。如今想来,似乎对不住老伴,那棺材不怎么好的,老伴为自己生儿育女,辛辛苦苦一辈子,走时没为她做具好棺材, 黄老货常常内疚。老伴的坟头已经青草萋萋了。黄老货偶尔到坟头转转,安慰老伴几句:“伢他娘,你先走克服克服吧!我死时,与你合葬一处,我带的是具好棺材呢,这方圆几个村,谁能有我的棺材好?我来了后,我们就合住这大棺材,你原来的那具就空出来,专门放东西吧!”想到自己的棺材,黄老货心中充满了自豪。
老樟树有一百年了吧!那树原来是地主黄金万家的,土改那阵,黄金万的财产都被分了,黄老货竟分到了老樟树,老樟树是黄村的一景。前五年,国家修一条公路,公路从黄村穿过,老樟树正好在路基上。老樟树被伐了,伐断老樟树的那天,全村香气四溢。修路队里有个小官,出五百元要买老樟树,被黄老货一口回绝了:“啥话!买我的树,我这树有大用场哩!”别人说:“黄老货可能要用这树给他的三儿子做一套家具的。”黄家老三在县城做事,找了个城里姑娘,黄老货喜欢着呢。
村里人猜错了,黄老货请来了邻村最俏皮的老木匠,老木匠手艺高超,带了三个徒弟在黄家做了整整十天活。这十天,黄老货天天陪着老木匠,好烟好酒招待。十天过后,黄老货招呼了不少他的老伙计们来家里看产品。这黄老货不是种田的出身,是个乡村裁缝,人过六十岁后,眼睛不行,在家养闲。他平日结交的老伙计,都是六十七十的老头老太太。老伙计们看了老木匠和三个徒弟精心生产的产品,人人称赞、个个羨慕,口里不断地发出“啧啧”的声音。黄老货精神矍铄、笑声朗朗,“有这具樟木棺材,我这生没白辛苦,这一生值得。”
老伙計们说:“黄老货你的这老骨头有福气啰。看看这棺材,好有气势哟,真爱死人了!”说得黄老货心里更甜、更畅快。
黄老货的樟木棺材,棺头高有五尺,前档板上刻着一个硕大的“福”字,棺材全长一丈有余,棺材盖上刻着许多的花草和寿字,棺材板的接缝榫头严密合交,表面光洁明亮,整个棺材摆在院子里,厚重端庄,样式不俗。
老木匠一个星期后,又亲自给棺材上漆。这漆是从深山里托人花重价买的生漆,漆在棺材上,就如镀了一层光釉,看上去黑乎乎的,离远点看,却有一种光焰从黑色中透出。棺材一共上了三道生漆,老木匠临走时交代说,要经常用热水浸布巾绞干擦拭,越擦越亮堂,要擦得黑里透红,那就更好看了。
棺材是黄老货晚年的希望和寄托,是他的喜悦和骄傲,也是他消磨时光的尤物。棺材停放在他睡觉的房间里,挨着棺材,他才睡得安稳,离开棺材,他像病了一般。城里的老三把他接去,住了不到三天就往回跑。离了棺材,他能玩得畅快么?每天,黄老货擦拭着棺材,不厌其烦,而且不要任何人代劳。擦拭完毕棺材,用手敲敲棺盖,听那清亮的声音;再用手去抚摸那福字寿字与许多的花草,黄老货感到舒服极了,棺材简直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突然一声炸雷,轰得黄老货摇摇晃晃、头昏眼花、惊恐万状,他吓得躺倒了。躺倒了,挣扎着又爬起来,这简直要黄老货的命。这是如何得了这是如何得了!
那天黄村的一个老伙计从镇政府所在地回来,急匆匆地来找黄老货,两人在黄老货房里嘀咕了一会,嘀咕得黄老货心惊肉跳面如土色。老伙计走时说:“老货,我给你报个信,要早点想法子哟!”
黄老货呆呆的,晚饭一口也吃不下去,儿子媳妇说:“伯,是不是病了?请医生看看么?”黄老货吼了起来:“老子不要你们管,老子没病!”
儿子媳妇和吃着饭的孙子们,被黄老货的无名火弄得不敢作声。
黄老货最后回房里睡了。
黄老货一夜根本就没睡着,早晨起来,按惯例咳了几声,但咳声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烦躁。照例洗脸热水送进来了,黄老货擦了一把脸,把洗脸巾搭好后,却没拉布巾下来,他第一次没用热水来擦拭他的樟木棺材。黄老货拍拍棺盖,今天的响声听上去是那么钝沉,全不如平时那样清亮。黄老货抚着棺材,满脸忧郁。
早饭后,黄老货第一次拄着三儿子结婚时到黄山度蜜月回来给他买的那根拐棍,朝金水镇去。碰到黄老货的人都奇怪地问:“老货,怎么拄起拐棍来,病了?”
黄老货冷冷地答:“没病,是老了!这拐棍现时不拄,今后就拄不成了。”是的,黄老货这一夜老了好多,有点病恹恹的,是真正的老货了。
黄村离金水镇七八里路,要在往常,黄老货要不了一个钟头就能走到,可今天他就是走不动。走走歇歇,心里如有一个肿块,那么沉那么痛。老伙计说的是真的么?该不是骗我的吧!他娘的就这么缺德呀!要是真的又怎么办?想个么法子呢?如今的政策样样好,就这个狗屁政策要命。真是的,政策有多少事不好管,为什么要管这个事呢?想着想着,黄老货越走越没劲,七八里路,他磨磨蹭蹭地走了大半个上午。
金水镇到了,街上总是这么热闹。街两边摆着那么多的货摊,买东西的、卖东西的,吵吵嚷嚷,谁也不会注意这个心事重重的老人。按照老伙计说的地盘,黄老货找到镇上的小邮局。绿色的房子前有一排专贴各类告示的板壁,过去这里常常贴布告,枪毙人的、判徒刑的,这些布告前总有些人围着看。黄老货粗识得几个字,过去眼睛好时,也来这里抻着脑袋读布告。如今眼睛不好,字看不清楚,他到镇上办事,好久不来凑热闹了。
今天板壁前没有几个人,有的瞄一眼就走了。黄老货停下来,板壁上贴有不少写满字的大白纸。他按照老伙计的说法,从板壁左边数起,数到第四张告示,但他看不清楚。黄老货停了停,看到身边有个带红领巾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在玩,大约是刚放学的。黄老货脸上露出微笑,和气亲切地对小姑娘说:“小朋友,这张告示上面写的是什么事情?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你能帮我念念么?”
小姑娘是小学生,学的几个字正愁没处用哩,见这位老爷爷求她,忙高兴地用清脆的童音念起了通告:“为了我县的两个文明建设,破除旧的风俗习惯,从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起,我县城乡推行火葬,今后死了人一律不许棺葬,违者给予……”小姑娘念得津津有味,就像在课堂上给老师背书样,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回头一看,那个老爷爷倒在地上了,小姑娘吓得尖叫起来。这时从邮局里冲出几个人来。
镇长胡恒发刚好从邮局门口路过,认出了倒在地上的老人。胡镇长曾在黄村住过队,认识黄老货。胡镇长问扶起黄老货的几个人是怎么回事?那几个人都说这老头不知怎么的就倒在地上了,那个小姑娘早背着书包吓跑了。胡镇长把黄老货扶到镇政府办公室里坐下,倒了一杯水。黄老货早已缓过气来,见了胡乡长,不觉老泪纵横,竟伏在办公桌上哭出声来。胡镇长忙问:“老伯,是怎么回事呀?是跟儿媳妇怄气了?你那儿媳妇是蛮好的,很孝顺的呀。谁欺侮你了或是有什么难过的事,快说出来,我们镇政府为你撑腰。”
黄老货听镇长这么一问,方觉自己有些失态,怎么就在这里哭起来呢!他用衣袖擦干了眼泪,长叹了一口气。胡镇长见黄老货这般情景,吩咐通讯员到伙房端来几个菜,他要亲自陪黄老货喝二两。过去,胡镇长在黄村时,经常和黄老货对酌。
酒过三巡,黄老货的脸膛恢复了红色,他把眼光定定地瞪着胡镇长,久久,冒出句话:“胡镇长,你们有多少正经事还做不完,如何又要生出一项政策来与我老货过不去呢?”胡镇长早防着这一下,他深知黄老货的脾性,但黄老货的话还是叫他心里一愣,什么事使这老头上了火?
胡镇长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与你过不去呀,老伯?”
“你们贴出告示,说是从今年六月一日起,死了人都要送去烧了,不许睡棺材埋在土里!这分明是对着我来的嘛。谁不晓得我有一口好棺材?不说是全乡第一,在黄村可是第一好的!不叫我睡我那棺材走,我是决不答应的!”黄老货端起酒杯,把酒一口咕完。
沒想到胡镇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老伯,这话从何讲起?关于火葬的告示,第一,不是镇政府出的,那是县里出的。第二,实行火葬是搞精神文明建设,决不是针对你老货的。 哎,你那樟木棺材是真好呀,不仅是全镇第一,恐怕在全县也找不出第二口来。”胡镇长记起前天是收到了这么个告示,他吩咐人张贴出去了,没想到对关于火葬的事还有不少的麻烦。“不过嘛,这火葬的事还仅仅是推行,要做大量的工作,并不是硬性规定的!”胡镇长又说。
“这么说,死了人不烧也不犯法了?”听了胡镇长夸自己的棺材,黄老货心里阴天转多云,又听胡镇长说仅仅是推行,黄老货似乎听出点希望,赶紧叮问一句。
“不犯法不犯法!我们要做工作的!”
黄老货只听进了前面一句话,心里立刻多云转晴天。他站起来,拖过拐杖双拳微抱对胡镇长告辞:“打扰了胡镇长,我回家去回家去!”调头就离了镇政府。胡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只好苦笑了,他又得去忙其他事情。
黄老货浑身又恢复了活力,转回去的路格外平坦光灿,他一路走来一路哼起几句楚剧:“本帅打马下山林,要到唐营走一程……”他骂村里给他报信的老伙计,见风是雨,让他虚惊一场。这火葬是推行呢,这睡棺材又不犯法,我管他那么多干啥?黄老货好像找回他丢失的黄金,他的樟木棺材安然无恙,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畅快。七八里路不到一个钟头就走完了。
黄老货一回到家,立刻冲到房里看他的棺材。黄老货喊了声:“大房里,快给我打盆热水来。”快五十岁的麻利的大媳妇赶快端来一盆热水,黄老货顾不得歇歇气,马上就用热布巾擦拭起棺材来,棺材越擦拭越亮堂。
黄老货高兴了不到半天,下午,那个老伙计来了。黄老货二话不说,递过烟茶后,把老伙计骂了一顿,说老伙计是吃多了屙夜屎,害得他一夜没睡好觉,又白跑一趟金水镇叫他丢了一回人。那老伙计抽着烟品着茶,并不像老货那么乐观。老伙计是个有心计的人,他不急不缓地说出一席话来,说得黄老货又一次跌进冰窟,浑身冷透了。
“嘿,看你个喜癫癫的样,我以为你娶了个十八岁的媳妇哩!亏你白活了七十多岁,这点理都不懂,自己蒙在鼓里,人家把你骗去卖了,你还要帮着数钱呢!我是看在我们老哥们多年的交情上,又觉着你这口好棺材可惜了,才找你报信的。胡镇长那一壶迷魂汤就把你灌醉了?你想想看,这推行就是非这样办不可!做工作让你自觉自愿?不犯法?这都是骗你的鬼话,去年动员村里人买国库券,也是做工作,做个屁,你有钱无钱都要一个人买十块钱的。这做工作啦,我说是个幌子,你执行就得了。棺材土葬不犯法,不犯法的事并不能让你都去做。好,你活着时,说你可以睡你的大棺材不犯法,你死了,把你送到炉子里去一烧, 烧得你吱吱叫,你晓得个屁!人家可以把你的大棺材改成一套樟木家具哩!”
老伙计越说,黄老货越怕,是的呀!他说的在理儿,做工作,不犯法,是安慰你的,你一死,他们就不管了!我的棺材就睡不成了。黄老货抬眼望望棺材,棺材是亮晃晃地在那儿摆着,朝他亲切地笑着。
老伙计接着说:“我说老货,你得提防着点哪,不要信他们的那些狗屁话。我是不怕的哟,我又没你这口好棺材,死后是烧是埋随他们的便。可是你这口好棺材可惜可惜!”
老伙计摇着头走了,丢下黄老货一人在屋里发呆。这个狗日的运气,我黄老货一生又没做过什么坏事,这倒霉的运道为什么偏偏叫我赶上呢!他站起身,走到棺材边。这可是我的命根子,死时睡不上这棺材,这辈子白活了。想起老伴孤零零一人睡在土里还等着自己去呢!我要是被送去烧了,老伴不仅不能和我合住这好棺材,恐怕连我的面都见不上哟,我被烧成灰肥了田。
黄老货病了,病得躺在床上不起来,那心里像有几只狗爪子在不停地抓挠。儿子们媳妇们孙儿孙女给黄老货端茶送水,小心伺候。儿子请了医生来看,打了针吃了药。黄老货卧病在床,扳起指头算了算日子,离六月一日还有二十三天。黄老货突然对家人亲热起来,再也不威严地咳嗽了,对儿子媳妇们说话也没平日那种居高临下的声调,对孙儿孙女们表现出少有的疼爱。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黄老货对那大棺材暗暗流泪。村里男的女的老货们都来看他,安慰他,但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心病。这些老货们对金水镇上贴的那张告示,似乎并没引起注意,即使注意了,也远远没有黄老货这般强烈。老伙计来过,拉着黄老货的手说:“老黄,想开些吧,这是命呢!”
家里人对黄老货的病没引起什么怀疑,老人么,病病痛痛的事是常有的。至于黄老货对家人的态度变得亲切,那也是常情,人老了,又在病中,哪有不对亲人好呢!黄老货的病,是中国乡村里的一个普通老人的病,没必要大惊小怪的了。何况黄老货打过针吃过药之后,躺了两三天,也就好起来了,并能下床拄着拐杖在院里走动。棺材每天由大媳妇擦拭,这个麻利的大媳妇很尽心地擦拭着。
黄老货休息了几天,身子骨硬朗了,对大儿二儿说,他要到县城里老三那里去住两天。老大老二说:“伯,你病才好,不要到处走了吧!”黄老货却瞪瞪眼,非去不可。两个儿子不好再劝阻,就派了黄老货的一个孙女儿送爷爷到县城。孙女儿扶着爷爷,慢慢走到金水镇,坐上去县城的公共汽车。汽车颠簸了个把小时到了县城,孙女儿把黄老货送到三叔家就回来了。
三儿子三媳妇见黄老货来了,分外高兴,媳妇说:“伯,你老人家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 路上累的吧!”黄老货说:“我病了一场,想你们一家,这就来了!”三儿子三媳妇尽量买好东西给黄老货吃,城里只要有电影、有戏就买票叫黄老货看,黄老货哪里吃得进去哪里看得进去。即使戏院里演楚剧黄老货看个一半也看不下去了?他成天忧郁着,像脱了阳气。黄老货每天最高兴做的事就是送四岁的孙子上幼儿园,然后再到幼儿园把孙子接回来。
黄老货找到三儿子说:“我天天夜里睡不着,你去给我弄瓶安眠药来好么!”三媳妇在城关卫生院工作,这事好办得很,当天下班就带回一瓶。黄老货接过安眠药时,手直打战。在城里住了一个星期,黄老货要回去了。儿子留,留不住;媳妇留,留不住;连小孙子也留不住他。黄老货要回黄村,并且要三儿子全家一起送他回去,好在儿子媳妇单位都好请假,于是一家老少三代四口回到了鄉下。
黄老货回到黄村,似乎很兴奋。到家的当天,他又擦拭了一回他的棺材,并说大媳妇帮他擦拭棺材擦得很好。擦拭完棺材,黄老货满院子转悠,把院子的每个角落,他前后两幢房子的每个房间细细查看了一遍。黄老货把大小八个孙儿孙女都点到了,最大的孙子二十多岁了,年底要娶媳妇的。黄老货说:“去,把你那对象喊来,晚上我们全家吃个团圆饭,你三叔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大孙子高兴地去了。大孙女儿也快二十了,也谈了个对象,黄老货也照此吩咐了—番,大孙女高兴地去了。几个上学的孙子,黄老货每人给送了一支钢笔,这是他在城里特地买的。黄老货吩咐,今天晚上全家人在一块吃个团圆饭,叫大房、二房一起动手准备。
两个媳妇立刻忙活起来,三媳妇也参加准备,给两个嫂子打下手。家里人稍稍有些惊奇:这老货今儿个高兴起来了。
这是乡间一个和睦的家庭,老大、老二虽然分住两幢屋子,平时还像一家人一样亲热。老三平时不轻易回来,今天一家三口都回了,当然全家高兴,院子里像过节一般,洋溢着喜悦之气。
黄老货在自家转悠够了,拄起拐杖又到村里转悠起来。今天他的气色似乎特别好,从村头到村尾他悠悠溜达着,碰到大人孩子,他都主动打招呼,喜滋滋的。特别是碰到平时谈得来的老伙计们,他还要进人家屋里坐坐,张老货李老货地谈半天闲话。临了,他到那个给他送信的老伙计家,老伙计正在屋里打草鞋,见黄老货来了,立刻停止了手中活,倒茶递烟。两个老伙计对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
“咳,想开点么?去城里儿子那里住了,好多了!”
“看你说的,那好的棺材我非睡不可!你不晓得,我擦拭了五年,老木匠那手艺真没说的,那油漆如今能照得见人!”
“真是的,那是好东西呢,这我晓得!好东西可惜了可惜了!”
“今儿是阳历5月几号?”
“5月26号了!”
“还有四天哩!”
“哎,我说老伙计,我死了,睡那大棺材,你要去送送啦,要八条杠子二八一十六人抬哟!”
“只要我没比你先死,我一定去送你!”
“你肯定比我后死,你身子骨硬哟!”
“硬个鬼哟!”两个老头谈够了话,黄老货告辞回家。远处,太阳快落山了。黄老货看到西边的夕阳,今日特别灿烂,村庄道路田野都罩在如火的夕照中。黄老货心旷神怡起来。
黄老货一家今天的晚餐分外热闹丰盛。堂屋中,两只大方桌拼在一起,老大家、老二家各自把自家的好食物拿出来,老三下午特地骑自行车到金水镇采购,如今的集贸市场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的。菜端上桌,大盆大碗的,酒已斟满,全家老少男女共十七人围桌而坐,满满当当的。
三个儿子端起杯站起身来对黄老货说:“伯,你老人家和妈辛苦一世抚养了我们,可惜妈早去世了。我们今天的日子都过得像这样儿。你老尽心过个好晚年吧,想吃什么想到哪里去玩,请作个声,我们尽量满足。祝你老人家身体好,多活个十年八年的!”
儿子们的话说得黄老货感动极了,看看这热闹的一大家人,黄老货的眼睛都有些潮湿了。他喝干了儿子们敬的酒。接着儿媳、孙儿、孙女、孙儿媳、孙女婿都给黄老货敬酒,四岁的小孙子也端着杯子和他碰晌了。黄老货几杯酒下肚,眼里泪光闪闪起来。为了不扫儿孙们的兴,他没让眼泪流出来。
他把小孙子抱在身上,小孙子说:“爷爷,你明儿还送我上幼儿园吗?”
黄老货愣了愣,忙说:“乖儿,你妈送你上幼儿园,爷爷老了,送不动了!”
小孙子在他怀里扭动着:“不嘛,我要你送!我要你送!爷爷不老嘛!”
黄老货心里像刀扎一般:我舍不得你们啊!可是,棺材棺材,他的棺材,又高又大黄村第一流的棺材,他要棺材哟!
这一夜,黄老货房里的灯光亮了好久, 黃老货趴在桌子上,用一只铅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写得那样认真,一个字有蚕豆大,他写得很吃力,像在干一件吃力的事,他累得气喘吁吁的。终于写完了,他抬起袖子擦擦面颊,擦掉面颊上的水珠,那不知是汗水还是泪珠。
黄老货喊大房的给他送进来一杯开水。 他深情地看了一眼房里的那座闪亮髙大的棺材,喝了水吃了药,就熄灯睡觉了。
黄老货再也不需要醒过来。
三儿子早上推门到黄老货的房里,看到桌上留下的字条,黄老货头天晚上用铅笔写的蚕豆大的字,像一颗颗冷疙瘩击在心上。
桌子上还留下装安眠药的空瓶子。
三儿子到底当过兵,见过世面,他不动声色地把两个哥哥找到,让他们看了字条。三个人面色苍白,憨厚的老大泪流满面,老二的眼睛也红了。
老三说:“我们按照伯说的办,这事谁也不要说了,就我们三个晓得。”
老三把字条和装安眠药的瓶子扔到屋后的粪坑里去了。
黄家院子里哭声震天,黄老货死了。
黄村人说,黄老货有好儿子,死的时候儿子孙子一家人都在身边为他送老,这是前世积下的德呢!黄老货死得真舒服,无痛无灾,不受苦,像睡觉样地过去了。
黄老货的丧事办得很排场,如今乡下有些钱哩。黄老货睡在他的樟木棺材里,棺材停在院子里,又高又大,闪着寒光。黄老货和老伴合葬在一个坟里,那座双头坟像个小山包。
抬黄老货的棺材用的八条杠,二八一十六人抬,抬的人说:“好重呀,我还从来没抬过这重的棺材。”
那个老伙计来给黄老货送行,走的时候,他说:“老伙计,你真会死哟,还有两天就不许棺葬了呢!”
其实黄老货和老伙计都过于认真了。到如今,乡村死人照样用棺葬,谁也没有管你是六月一日之前还是之后。胡镇长在忙他的政事,这棺葬火葬嘛,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哪管得过来呢!后来,乡间死了人,如果要棺葬的话,须交五十元的坟地税,据说这是新规定,没见诸国家的法令,是土政策。五十元钱嘛,当然归村干部们处理了。
金水镇邮局前板壁上的那张告示,早被风刮去了,如今上面又贴上了新告示。现在有的告示贴了,屁作用不起。
两个月后,我又转到黄村了。我还是穿着城里姐姐送的旧西装,背着姐夫送的破照相机,在乡间给人照相,靠这打发时日,谁叫我考大学差几分呢?我得了黄老货家的一张大团结票子,不把他和棺材照的照片送来也不像话,我决不是一个骗子。我把那张照片放得好大,也非常满意这张照片,这是我照得最好的照片之一。我还在底片上写上“黄村大棺材”的字样,字就印在照片上。我对我写的这五个字很满意,我写的是宋体字。
我的朋友看了照片后说:“可惜,黄老货再看不到这照片了!”
我很有点懊丧。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