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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行记

2018-05-28邢雯

世界文化 2018年5期
关键词:椰子板凳摊主

邢雯

决定去越南,多半是为了实现自己陆路入境邻国的愿望,除此之外,便只是想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待上几天。我和同伴从天津乘火车一路南下,空气愈加湿润,窗外的颜色也渐渐鲜艳。当我随着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个遥远的越南也在悄悄地从薄雾中缓缓向我走来。

二月的越南弥漫在筹备年货的忙碌气氛中,而年货的主角并不是什么瓜果蔬菜鱼肉蛋奶,而是花束和盆栽。从友谊关到河内汽车站的途中就有很多花农在公路边卖盆栽,多以桃花和橘树为主。大巴车司机特意中途停车到路旁挑选一番,那时候我还好奇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居然对花感兴趣呢。

进了河内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孤陋寡闻。很多男人的摩托车后面都绑着一盆半米多高的盆栽,还有些衣着时髦的姑娘手里拿着含苞待放的桃花枝,就连路旁的垃圾桶里也总会堆放着一些被修剪下来的残枝。不止是河内,顺化、岘港、会安,这些天我走过的每座城市都淹没在花丛中。不过,由于中部城市的纬度更高,桃花的角色被菊花取代了,深深浅浅的黄色遍布主干道两侧的人行道。卖花人从早忙到晚,买花人的喜好也各有不同。我看过一位买花人骑着摩托从街头转到街尾,这么多开得正盛的花他不要,偏偏挑中了一盆干巴巴的“枝子”。看他心满意足地捧着盆栽的样子,想必是有十足的信心让它开花结果吧。

情人节那天,越南人依旧钟情于记忆中的花草,花市上的玫瑰只能被放置在摊位的一隅,丝毫无法影响路边的那一片黄色海洋。在我的家乡,菜市场里是不会有卖鲜花或是盆栽的摊位的,不过在这里,专卖海鲜的早市附近也会有一两家人在卖鲜花。女人们喜欢在清早采购食材的时候顺便带回去几株未开的百合。我突然想起《恋恋三季》里那位挎着竹筐单卖荷花的姑娘,电影里姑娘的生意越发艰难,人们更倾向于买便宜又“耐用”的塑料花,不再愿意买新鲜的荷花了。或许是这些年人们的喜好習俗又有了许多变化,抑或是我只看到了我想看到的那一部分。

新鲜的百合花和菊花是献给护佑他们的神灵的。我在会安的沙滩上就看到一束菊花,菊花的近旁插着三四炷香。岸上停有一只圆如锅盖的船,在正对着大海的船沿上,捆着一束万寿菊。信仰,于越南人而言是细腻而又静默的。

除了花,还会经常看到行道树下立着几炷燃尽的香,有的还会摆上一碗米饭、一根香蕉、一杯果汁。有一天下着蒙蒙细雨,我为了少走些路在一些小巷子穿来穿去,经过了三四座藏于深巷的寺院。寺院的墙只有一米高,有几面墙上立着各种造型的袖珍烛台,而烛台上插着更袖珍的香。

他们喜欢用细小的事物来传达感情,无论怎样宏大的感情,都因为这样细小的表达而变成了内在于个人深处的信仰。也是用同样的方式,他们将冗杂的生活裁剪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闲情和逸趣。

第一次体会到越南的“闲”是从河内老城的清晨开始的。一天之中最先响起的是教堂钟声。似乎这钟声识得太阳来时的路,每一声都洪亮急促。橙色的阳光缓缓地洒下来,窄巷里的狗吠和鸡鸣一声盖过一声,似乎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黎明。刀落在菜板上的嗵嗵声,孩子模仿老母鸡发出的稚嫩叫声,摩托车飞驰而过的呼啸声,菜市场里人群的嗡嗡声,街头巷尾有些羞涩的叫卖声,还有鸟儿歌唱的啾啾喳喳声。我躺在床上,分不清这是在城市还是乡村,也分不清这是他乡还是故乡,一切都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在这忙碌的声响中,我却感受到踏实和宁静……

“难道他们都不吃早饭吗?大清早起来坐这里喝茶。”同伴已经饿得有些不耐烦了。记得从顺化火车站走出来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半,浓重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我们走了将近六百米,道路两侧的茶馆、咖啡馆大致有四五家,却不见一家卖早饭的小店。

泰国从来没有这样专卖茶或是专卖咖啡的路边小店,茶或者咖啡只是可有可无的饮品而已,即便是专卖咖啡的地方也会配上一些甜点或是简餐。中国的茶馆亦是如此,茶馆也用作茶餐厅,而纯粹品茶的地方又总被染上了一层高雅文化的韵味。越南的茶馆专事喝茶,咖啡馆专事营业咖啡,而且大小规格随意为之。河内中心城区的茶馆非常密集,有的是一间空旷的店铺,或者说是一间三面围墙的屋子。店铺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古旧的电扇,铁门拉到一边,就成了天然的“落地窗”。如果是两个人相约着来喝茶,就会在“屋子”里找来三把低矮的塑料板凳,其中一把用来放茶杯。有些人的“茶桌”上还会多上一袋葵花籽。除了这些小板凳,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装置和摆设了,看不到“柜台”,甚至看不到“老板”。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面朝“落地窗”坐着,或者是挪到“落地窗”外面来,喝茶、磕瓜子、聊天、发呆。有的干脆连“房间”也省去了,靠着墙边摆上几把塑料板凳,再把一个大一些的塑料凳子放在中间,摆满瓶瓶罐罐,“茶馆”便开张了。顺化的茶馆要比河内的茶馆认真多了,茶座已经从板凳升级为茶椅,有的还是藤条编制的,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喝茶大概更适合发呆吧。

卖早饭的路边摊还是有的。再往前走几步,就有一位大姐在卖粥,可是怎么交流呢?我凑过去看看人家碗里的八宝粥,对大姐伸出一根手指,大姐也伸出一根手指确定我是不是只要一碗,我点点头,大姐就懂了,让我坐下吃。同伴去隔壁买了一份猪肉糯米饭,大姐也给他找了一把板凳。邻座刚刚喝完粥的大哥还另找来一把板凳让我们放行李。当地人喝粥都是把腌制的小鱼直接洒在粥上的,大姐可能怕我吃不惯,把小鱼单放在了一个碗里。我吃了一口小鱼,很美味,刚抬起头对大姐说“好吃”,大姐大哥也正望着我,看我笑了他们也跟着笑起来。后来我掏出钱包,看看大姐又指指钱包,大姐于是也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示意价格。

越南的路边摊有两种,一种是流动的,摊主头戴斗笠或挑着扁担走街串巷,或是将自行车横在街边一角,手中不多的货物卖去大半,才有机会回家歇上一会儿;另一种就要舒适些了,摊主有固定的摊位,他们将货物摆放好,便可以坐在板凳上等生意。无论是像番茄豆腐米粉、米粥泡油条这样必须坐下来慢慢品味的小吃,还是香蕉、椰子这样的水果,摊主都会给你提供板凳、餐巾纸、吸管和勺子。顺化的一个农贸市场外就有一个专门卖椰子的摊位,我和同伴一人抱着一个大椰子,坐在摊主旁边的板凳上大口喝着。很少有人直接买一个笨重的大椰子回家,有的人要求摊主削去外果皮和中果皮,只留下精巧的木质层;有的人只要椰汁或者椰肉。摊主忙得不可开交,眼神基本没有离开过她手中的椰子,即便是有了眼神交汇的机会,她也是面无表情。我找准一个空闲,请摊主帮忙切开椰子,摊主也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递给我一把专门刮椰子肉的大铁勺。回想起过往在水果摊买过无数次椰子,还从没有吃得像今天这样痛快过。越南人不喜欢和旁人攀谈或者是报以礼貌性的微笑,除非是他们真的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才会忍不住笑出来。第二天我又凭着记忆走到了这家“椰子店”,摊主正好抬起头,远远地就认出我了,她对我笑,那一笑真美。我比划着要把椰子带走吃,她拿来一把敞口的水壶,套上塑料袋,三两下就敲开一个椰子,然后把椰子倒扣在水壶上。这个椰子的内壁基本没有椰肉,摊主又切开另一个已经倒去了椰汁的椰子,刮下里面的椰肉放进了我的椰汁里。不止这些,摊主还有一个大糖罐呢,她挖了一大勺,悬在椰汁上面,看看我的眼睛,我点点头。接着她又挖了一大勺糖,看看我,我连忙摇头,她笑了,没有再继续加糖。

接下来在顺化的日子我都是用神情、动作和当地人交流的,例外的是和房东一家的交流,因为发生了一些特殊的事而用到了Google翻译。房东的家是一座临街的三层洋楼,和这里高低错落的房子一样,院落、阳台都栽满了花草。早上醒来时,我们的卧室门外多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是一个长方形的白色托盘,托盘里有两杯咖啡、一小罐糖和一袋饼干。右手边的露台上,房东太太已经在晾晒衣服了。其中一个咖啡杯上还架着一个小巧的过滤器,我想起两天前在河内一家米其林二星餐厅里的咖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装置,还以为是高级餐厅才有的精致和情调。慢慢地我才发现,这是越南人喝咖啡特有的方式。不加奶,不加糖,只加少量的水,等着浓稠的咖啡一滴滴地落到杯底,再用看完一版面报纸的时间将它喝尽。

从前我总觉得所有的地方的城市都是一个样,不该在城市上花费太多时间。然而在河内、顺化这样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待上两天,人竟然也会随着整座城市的韵律安静下来。我和同伴本计划到顺化的皇城去看一看的,无奈走错了方向,误入了祭坛。我们到这里的时候,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树上、青草上都挂着露珠。我走到一棵较矮的松树下,三四根纤细的松针就可以架起一张蛛网。水落在蛛网上的力道恰到好处,一粒粒晶莹的小珠子连成串,既不会把蛛丝压断又不至滑落。我正这样想着,高处的露水一滴连着一滴地砸下来,可是当我认真盯着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时,它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落在含羞草、地衣、石胡荽上的露珠才算是真正地解放天性了,它们有的爬到叶子的顶端,有的倒悬在叶子背面,更多的露水肆无忌惮地平躺在叶面上,把叶子压弯了就顺势钻到土里去。

每一个造访这片树林的客人都像一个探秘的孩子。我隐约听到同伴在喊我,“你在哪儿?”“我在这儿!”我一边回应着,一边在浓雾中搜寻他的方位。原来他发现了一个古老的院落。院落北侧的门楼将近三米高,一年又一年的青苔留在上面,将其染成了青黑色,但还是可以看出它明黄的底色。大门是鲜艳的朱红,应该是近些年有人为它上过漆,不过也有一些时日了,门上的螺旋孔隙上还卧着一个土蜂的巢呢。院落中心的建筑远没有门楼那样让人生畏,它如此平常、谦卑,像一个在这里看守花花草草的老人。它四周的墙面被刷成温暖的橙黄,竟看不出一点点岁月斑驳的痕迹。淡棕色的木门更多了几分亲切感,我总觉得这里不像是一个供奉神灵的庙堂,更像是一间供人静修、冥想的精舍。在这座建筑的两侧有两道车辙,在红色的方砖路上特别显眼。谁会在这样一座院落里骑车呢?原来在这院落的东南角住着一户人家,他们的家门前有一小片菜地,菜地中间的青砖路上停着一辆摩托车。看来这个院落里所有温暖的颜色都是这户人家精心照料的结果。

回到住处,站在阳台的花草中间,看着路上的摩托车、汽车接连不断地飞驰而过,我想,越南大概没有人会使用“有闲阶级”这个词,人人都有做闲人的本事。几天前我在红河河畔一处废弃的码头上看到一间极其简陋的棚户房,“墙”是用布条和珠帘围起来的。我经过“窗外”時,里面正响着舒缓的越南歌曲。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像是要把这个房子里的故事带到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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