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模仿中超越:《双旗镇刀客》与美国西部片
2018-05-28周宝东
周宝东
《双旗镇刀客》已经问世26年了,这26年间,中国的电影界奉献了许多优秀影片,但若论向美国西部片学习的电影,还没有一部能够超越《双旗镇刀客》,更为可贵的是,《双旗镇刀客》并未止步于简单的学习和模仿,其间杂糅了富有民族特色的中国故事,在学习中完成了超越,因而,本片从诞生之日起,就跻身于经典之林,实在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面对着当今电影界讲故事能力略显弱化的局面,重新审视《双旗镇刀客》这部经典就具有了更加强烈的现实意义。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国门再度对西方开放。因为长期的封闭和禁锢束缚了人们的想象力,所以国门甫一打开,西方的各种艺术流派就蜂拥进入。中国艺术也在争取和世界步调一致,电影也不例外,《双旗镇刀客》就是其中经典的个案。《双旗镇刀客》在许多方面都有意识地向西部片进行学习和模仿。
美国的西部片是和电影的发明一起成长起来的,虽然发展过程中时有高峰低谷,但至今依然没有衰落,且间或有佳作问世,因此,这种类型电影本身就已经成为一种传奇。电影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人文地理环境,封闭的小镇以及来去匆匆的无名过客等因素,与我国西北部的精神气质很契合。加之当时一些美国西部片被引进,对于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来说,拍一部中国的西部传奇真可谓适逢其会。
编剧杨争光在一次访谈中披露了一些信息, “我写这个剧本之前,看过几部美国的西部片,留下了一些印象,因为本身对传奇性的东西就比较敏感,这也帮助我完成了这样一个剧本。在我看来,何平在导演上吸收了美国西部片和日本武士片的优长。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去采景的吉普车上,一直都在放美国西部电影里的配乐,那个旋律我到现在还能记得清清楚楚,‘滴滴答滴答,滴滴答滴答,都20年了,还忘不了。”因此,《双旗镇刀客》对西部片的学习和模仿是不容置疑的。
模仿是进步的开始,西部片也会借鉴很多其他类型电影的元素,如歌舞片、科幻片等,而西部片本身也存在许多翻拍,如《决斗犹马镇》《大地惊雷》《墓碑镇》等。《双旗镇刀客》在模仿西部片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主要表现在如下几方面:
首先,整个的叙事模式是相同的。威尔·赖特在他的《六响枪和社会》中将西部片情节分成了四种类型,其中的经典类型就是“孤独的枪手拯救小镇或农夫”。也就是主人公来到一个陌生小镇,在这里除暴安良,最后离开小镇。《双旗镇刀客》的故事很简单,就是关于一个小刀客的传奇。叙事结构是线性的,可以理解为一位英雄去完成一件任务:孩哥接亲,因为带有明确的目的性,这一点又与传统西部片中主人公的偶然进入小镇有所区别,《正午》中的警长则是一直生活在小镇上。
其次,荒凉、粗犷氛围的营造。就像美国纪念碑谷成为西部片的经典地标一样,经典西部片的开头往往会给那些空旷的西部景色一些特写,进而营造一种荒凉、粗犷的感觉,很快将人带入导演设置的情境之中。《双旗镇刀客》中沙里飞取水的镜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意大利导演莱昂内的《荒野大镖客》的开头部分:无名枪手带着征尘,到水井旁取水解渴、饮马,发现房子里的故事。两部影片中连那略带几分诡异的音乐风格都非常相似。
再次,人物造型的真实感。孩哥头发乱蓬蓬的,嘴唇因喝水少而干裂,衣服和鞋上布满尘土,和周遭的自然与人文环境融为一体。身边的人也都是如此,从一刀仙到双旗镇的普通居民,每个人的造型都有自己的特色,在背后都隐藏着秘密的故事,为影片增色良多。
最后,成功完成了几组置换。虽然有人善意提醒导演何平,“关于影片中的荒蛮特性是否雷同于美国西部片中表现的那种荒蛮,以及对美国西部片的模仿”,何导也说,并不是简单的将六轮枪换成刀那么简单,但实际上,这样的置换确实存在。第一个是美国西部小镇被置换成双旗镇。双旗镇的造型和美国西部早期小镇一样,只有一条大街,里面住着五行八作的人。当一个陌生人来到这个镇上的时候,总能引起人们格外的关注。当孩哥牵马走在双旗镇街道时,恍惚中仿佛置身于一个美国西部小镇,人们的目光全被吸引,而外来者总是不受欢迎,甚至被排斥的。这个空间就成为人们演出的舞台;第二个是瘸子的酒馆置换了西部片中的酒吧。酒吧也会常常出现在西部片里,有些还兼有赌场性质,那里面是消息的集散地,也是最大的是非之地,人们在里面狂饮滥醉,有时一言不合就拔枪相向;第三个是西部片里的枪被置换为刀,但高手出招,立决高下的模式没变。在西部片里,无论是警长、匪徒还是赏金猎人,能够活下来的关键除了机警,最重要的是看谁拔枪快并且打得准。孩哥劈肉一场其实就是他技击功夫的初次显露,相当于西部片中主人公有意无意显露出的百发百中的无敌枪法。而决斗在西方被认为是最公平,最符合骑士精神的。《双旗镇刀客》里成功地将这个要素进行了置换。一刀仙和两个追杀他的人(也可以看作是国家司法人员、赏金猎人或者纯为报仇的人),孩哥与二爷、一刀仙的决斗场面都是典型的西部片处理方式,只不过由一枪致命改写为一刀致命,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仅仅是对西部片亦步亦趋,失去了民族特色,很难成为经典,难能可贵的是,《双旗镇刀客》向西方学习的同时,走出了一条民族化的道路。
何平说,《双旗镇刀客》“是一个挺传统的套路”。确实可以在传统的戏剧理论中为该片找到支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传统戏剧理论的现代实践,二是对才子佳人模式和民间故事的成功嫁接,其中瘸子的形象最富有创造性。
《双旗镇刀客》暗合了明末清初李渔的戏剧理论,简直可以将这部电影看做是李渔传统戏剧理论的现代注脚和理论实践,二者可以互相印证。李渔的戏剧理论主要体现在《闲情偶寄》中,其中有关于剧本编写方面的内容,尤其是与 “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的说法相契合。
李渔认为,简单来说,一出传奇戏剧只是为一人一事而作。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也,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止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矣。” 他同时举《琵琶记》和《西厢记》为例,认为这两部经典的戏剧就是如此,《琵琶记》只为蔡伯喈重婚牛府而作,《西厢记》只为张君瑞白马解围而作。
仿照李渔的说法,一部《双旗镇刀客》,只为孩哥一人,而孩哥一人又只为“孩哥接亲”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刀客之寻仇,瘸子之拒亲,好妹之俏丽,二爷之被杀,沙里飞之懦弱无赖,镇民之悲喜,一刀仙之横行,皆由于此。是“孩哥接亲”即做《双旗镇刀客》之主脑也。一句话,所有的情节组织都是围绕 “孩哥接亲”展开的,都是为“孩哥接亲”服务的。
李渔认为《,琵琶记》《西厢记》以后的作者们作传奇,很多虽然是为一人而作,却并不是为一事而作,而是将一个人的许多事迹串联起来,“后人作传奇,但知为一人而作,不知为一事而作。尽此一人所行之事,逐节铺陈”,效果就不太理想了,“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则可,谓之全本,则为断线之珠,无梁之屋。”
既然传奇为一人一事而作,就要“减头绪”。“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而许多经典的戏剧能够传于后世,“止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这样,就是小孩子看了此剧,也能记在心上,说于口中。当然,一人一事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整部作品只出现一个人、一件事,而是说在作品的组织过程中,要有整体意识,所有的情节都是为一人一事而设的,没有旁逸斜出的游离情节。这就要求做到“密针线”。
“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功,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
何平也谈到这一点,他认为人物关系与人物性格及人物行为轨迹的确定,所有冲突等等“全部服务于事件的发展,使人物的塑造与内涵在情节发展的自然流程中完成与产生。这样努力的目的是希望给影片带来一个非常结实的构架,抽去其中任何一个因素都会使影片支离”。
举个例子,沙里飞在电影中的戏份并不多,然而关于他的性格刻画却很深刻。第一幕在两个蒙面人出现时,表现的他的武功并不出色。看着孩哥打水洒了一地,他则袖手旁观,为他最后的口是心非埋下伏笔。遇到孩哥后,找孩哥要钱,表现出他的贪图钱财的嘴脸,同时为以后孩哥找他帮忙埋下伏笔。在干草铺酒馆里喝酒时,老板娘说他欠了店钱,他就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还说,就是睡了全庄的女人,也不值那把银把小刀。在这里关于银把小刀的情节看似是一处闲笔,却和电影最后他捡走“一刀仙”的刀形成对比“,我也不吃亏,这刀把是金的。”一则把沙里飞贪财又懦弱的无耻性格刻画出来,另一方面可以延伸想象,如果这回他再到酒馆喝酒,有了“一刀仙”的金把刀,他无耻的嘴脸恐怕更要增加几分。电影里这种对细节的打磨功夫,可以说做到了极致,确确实实做到了“密针线”。
除了对李渔戏剧理论的暗合外,《双旗镇刀客》还是对传统才子佳人模式和民间故事的一次成功嫁接,是二者的现代版本。只不过才子不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风流倜傥的书生,摇身变得和《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一样,成为一名“武状元”。佳人也不是娇小姐,而是下层酒店老板的女儿,不懂诗词歌赋,却也别有风骨。而在民间故事中,英雄主人公准备迎娶公主(好妹),受到了国王(瘸子)的阻碍,又遭遇到了对头恶势力(二爷)的考验,完成考验后,国王同意将公主嫁给主人公,却遇到更大的考验(镇民、“一刀仙”),为了完成这次考验,主人公去寻求帮助者(沙里飞),表面上度过了难关,但随着帮助者的失信,更大的考验到来了。主人公要靠一己之力来独自完成考验。主人公将最大的对头打倒,经受住了考验,也完成了任务,结局是和公主真正意义上的完婚,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这里最复杂的角色,来自瘸子。他既是障碍,又是盟友,集国王、父亲、导师三种角色于一身。他是一家之长,在自己的独立王国里说一不二。同时是父亲,要为女儿的幸福负责,因此看到孩哥不成器的样子,失落是在所难免的,但鉴于和孩哥父亲的交情,他又不好断然拒绝,从这方面看,他的本性相当不错,也正为此,他才会有激烈的内心冲突,但表面上却很平静。同时他还是孩哥的精神导师,一方面为观众补充了孩哥父亲的相关信息,另一方面无意中成为孩哥成长中的导师,给他讲在双旗镇做人的“三正”规矩,给他讲父亲刀法的奥妙。他的导师地位在孩哥展示刀功后受到威胁,在此之前,瘸子在家里占有绝对的主导地位,在家里吃饭的画面构图充分表达了这一叙事意图。画面中,瘸子是正面,孩哥和好妹分列左右。孩哥展示刀功后,吃饭的场景出现了变化,第一个变化是瘸子不再正面观众,变成了背对观众。第二个变化是孩哥居于画面的中央,并且由原来的少言寡语一变而成为讲故事的高手。看着好妹和孩哥相谈甚欢,他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坐在门槛上抽烟,肯定是五味杂陈。当好妹被逗得咯咯大笑不止,他从门槛上再次起身,走得更远。这组镜头极富表现力,将瘸子在家中地位的动摇表现得淋漓尽致。待到孩哥刀劈二爷后,他已经为孩哥和好妹筹划未来了。
他的三种角色是交织在一起、此消彼长。一开始是国王和父亲的角色占主导,接着是父亲和导师的角色占上风,影片的最后,国王和导师的角色消失,父亲的角色成为全部,当他一瘸一拐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刀走向杀人魔王“一刀仙”的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心里很清楚那样做的后果,这是近乎悲壮的自杀,却别无选择。他在流血中完成了自我的升华,无愧于自己的女儿女婿,也足以告慰亡故的老友。支配这种行为的只有一种力量,那就是伟大的父爱。瘸子这个角色可说具有创造性,很有魅力。
《双旗镇刀客》就这样在学习和模仿中完成创造和超越。电影甫一问世就好评如潮,获得日本夕张电影节“最佳影片”大奖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重温这部26年前的电影,依然让人充满欣喜,它对现代电影仍具有很大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