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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里庇得斯的“祭品”
——《希珀吕托斯》中的爱欲与理性

2018-05-26

外国语文 2018年2期
关键词:托斯爱欲乳母

胡 镓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225000)

1 欧里庇得斯对《希珀吕托斯》的重述

欧里庇得斯出生那天,希腊人在萨拉米斯海战中战胜了波斯侵略者。因此,其父用Ευριπο(激流)一词作为他的名字,纪念那对于雅典城邦来说极具历史意义的时刻。成年后的欧里庇得斯也曾作为使节,趟过地中海的激流,出访西西里的叙拉古。但这也是他唯一为后世所知的政治行动。比起城邦事务,诗人更愿与普罗塔戈拉、阿纳克萨戈拉等哲学家交流有关自然和诸神的看法,或者躲进自己的书斋写作。欧里庇得斯一生笔耕不辍,创作了超过90部剧作,但较之埃斯库罗斯的13次头奖或索福克勒斯的18次胜出,欧里庇得斯一生仅有三次折桂——其中还包括两部在欧氏过世后上演的作品(《伊菲革尼亚在奥利斯》和《酒神的伴侣》)。其作品在当时的雅典,并非广受追捧。欧里庇得斯的名气伴随着希腊古典时代的衰落而逐渐上升,在希腊化时期达到第一个顶峰。唯一给欧里庇得斯带来在世荣耀的剧作只有《希珀吕托斯》。

《希珀吕托斯》这部剧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很大一部分得归功于诗人对剧中女主角斐德拉(Phaedra)的塑造(Kovacs, 1980: 375)。比起男主角希珀吕托斯(Hippolytus)略显呆板的人物性格与明显的工具性特征,斐德拉在剧中的行动及言辞为整个故事带来了明显的情绪冲击与伦理张力。关于这一角色的研究并不少,也不乏论述精到之作。但论者研究斐德拉的进路这些年来大多源自两个关注,其一是结合女性批评理论来看斐德拉的“自我觉醒”(Solmsen, 2015: 15, 133);其二则是从文学史角度切入,考察斐德拉形象对后世的西塞罗、拉辛以及尤金·奥尼尔塑造女性角色的影响(Gérard, 1993: 73)。这些研究固然有对作品本身的细致观察与体贴,但不可否认的是,观看的角度太受现代学术理论视野影响,以至于研究者在观看过程中过快地将文本的内容概念化,结构化——将诗行转化成了论据——从而或多或少地造成了对文本形式的忽略。我们不应忘记,《希珀吕托斯》首先是一部在古代雅典剧场上演的戏剧。欧里庇得斯对斐德拉这一人物的塑造除了依靠言辞,还得借助动作与相应的舞台设计。而对于这一点的考察,除了赛德(David Sider)的研究之外,迄今尚不多见(Sider, 1977: 16)。

《希珀吕托斯》的情节并不算复杂。爱神阿佛洛狄忒因怪罪英雄忒修斯的儿子希珀吕托斯不敬拜自己,施法让斐德拉——忒修斯的第二任妻子——爱上了继子希珀吕托斯。一方面,斐德拉明知这不伦之恋无法付诸行动;另一方面,她又羞于将心中苦恼之说给旁人。内外交困之下,斐德拉积郁成疾,日渐消瘦。后来斐德拉的乳母出于关心,软磨硬泡地从斐德拉口中知晓了些许线索,并猜到了女主人心病的症结。鲁莽的乳母自作主张去向希珀吕托斯转达爱意,结果当即遭到王子的痛斥。斐德拉羞愤难当,决意自戕,并留下遗书陷害希珀吕托斯,声称自己的死乃是因受了王子的侮辱。不明真相的忒修斯见字大怒,乞求海神波塞冬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在故事最后,诗人通过“机械降神”让阿尔忒弥斯出场向忒修斯说明原委,证明了希珀吕托斯的清白。人世中的真相也许总会来得太迟,希珀吕托斯因伤势过重而撒手人寰。全剧在歌队和老英雄忒修斯的恸哭中结束。

2 欧里庇得斯的舞台

欧里庇得斯作为这个故事最经典的诠释者,以1466行的篇幅对一段古希腊民间神话进行了重述。最为有趣的是,在讲述时,他有意将原本属于故事讲述者的“上帝视角”分享给观众。虽然雅典民众或多或少地对希珀吕托斯神话有所了解,但他们并不清楚诗人做了哪些改编——诗人对传统神话的改编,往往决定戏剧的精彩程度。欧里庇得斯反其道而行之,从一开始就将剧情借阿佛洛狄忒之口和盘托出,将悬念从剧情层面上抽去。然而,我们有必要认识到,剧情没有悬念并不代表全剧演出时缺乏悬念。因为当观众不再将剧情作为主要关注对象时,他们才有可能更多地去关注演出的形式、关注剧中人物的塑造、乃至于关注诗人的意图。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如此评论欧里庇得斯剧作的这一特点:

与我们的舞台技巧大相违背的,莫过于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序幕了。在一出戏的开始,总会有一个人物登台,告诉观众他是谁,前面的剧情如何,此前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这出戏的进展中将发生什么事——现代戏剧作家或许会把这种做法称为不可饶恕的蓄意之举,是故意放弃了悬念效果。(尼采,2012:91)

欧里庇得斯作了完全异样的思考。悲剧的效果决不依靠史诗般的紧张悬念,决不依靠现在和以后将发生之事的诱人的不确定性;相反,倒是要靠那些雄辩又抒情的宏大场景,在这种场景里,主角的激情和雄辩犹如一股洪流掀起汹涌波涛(尼采,2012:91)。

尼采的评论也许同样适用于他的德国同胞布莱希特。后者认为,当观众全神贯注地关注故事情节时,他们神经紧绷。虽然这种状态也并非不能为他们带来愉悦。但布莱希特主张,戏剧演出的意义不应局限于此,更重要的是为观众提供双重目标:其一,故事的情节应该让观众在关键处能结合自己的经历来产生体验;其二,戏剧要逼迫观众思考(本雅明,1984: 10-14)。欧里庇得斯写作戏剧的意图莫不是如此(罗念生,2004:8-9)。否则我们很难解释他为何要在自己的戏剧中插入“冗长的说理和雄辩”(罗念生,2004:9)。欧里庇得斯与普罗塔戈拉等智术师的交往和学习让他特别在意自己戏剧的另一种功能——那就是“逼迫观众思考”。

诚然,伟大的戏剧家都希望不仅带给观众跌宕起伏的剧情与情感的“净化”(Catharsis),他们还希望自己的剧作能对同胞的思想产生更大的影响——喜剧诗人同样如此。阿里斯托芬在其摘得桂冠的喜剧《马蜂》中就曾借剧中歌队之口明言:

亲爱的邦民们,好好地珍惜和养育那些总努力在探究新声的诗人们吧。

珍藏他们的新理念,将它们和百花香一起,收在衣橱中。

如果你这样做了,第二年,你们的衣服将会带着甜蜜的智慧馨香。(1052-1058)(阿里斯托芬,2007:445-446)

不论阿里斯托芬或欧里庇得斯,他们在写作戏剧时都表现出一种对城邦生活方式的关切。而这种关切的具体表现则在于他们希冀通过戏剧演出向邦民传达自己关于政治生活和宗教事务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阿里斯托芬和欧里庇得斯是相似的。但我们不会忽略,阿里斯托芬在剧作中经常嘲讽欧里庇得斯。他尤其喜欢戏仿悲剧诗人在演出中喋喋不休地讨论关于自然、诸神和政治观点等话题时的冗长与严肃,并将之斥为笑话。阿里斯托芬和欧里庇得斯并不存在竞争关系,我们没有必要把阿里斯托芬的攻击视为同行间的恶意竞争。虽然欧里庇得斯在阿里斯托芬的剧作中总是塑造得滑稽可笑,但这不意味着喜剧诗人对悲剧诗人的戏谑攻击中不包含值得严肃对待的关切。阿里斯托芬所攻击的,与欧里庇得斯想要给予的,都通过当时雅典的戏剧舞台传达给邦民。所以我们必须将眼光转向舞台上的角色和他们背后的故事,以及我们绝不能忽视的舞台表演的形式。

如果说欧里庇得斯认同的肃剧效果不是来自情节的跌宕和精心编织的悬念,而是由雄辩与抒情所带来的话。我们也不得心生疑惑——《希珀吕托斯》中最主要的两段辩驳场,分别发生于乳母和斐德拉以及乳母与希珀吕托斯之间。这样的角色配置,比起埃斯库罗斯或索福克勒斯的剧作,实在显得太过“平凡”,难以让人激动。我们知道,在古希腊经典作品中,有众多伟大辩论,比如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所记录的“弥罗斯对话”,或者埃斯库罗斯在《奥瑞斯忒亚》中描述的奥瑞斯忒亚与复仇女神之间的辩论。发生在英雄忒修斯家中的这场“家庭伦理”凭靠什么赢得观众们的青睐?

除了辩驳场,我们也有必要关心剧中的独白设置。全剧共有八段独白(不算合唱歌)——或称讲辞——与辩论交错行进,推动着整个剧情:

从出场次数来看,除阿佛洛狄忒和报信人是只出现过一次角色,其他的角色都有两次或更多的出场。其中乳母、斐德拉和忒修斯均是两次,希珀吕托斯出现四次。从篇幅上看,报信人的讲辞有足足81行,篇幅最长,与其他人的讲辞多带有论理和抒情不同,报信人的讲辞完全是叙事性的。除他之外的角色所发表讲辞的篇幅均未超过60行。从发言次数上看,乳母一人发表了两段讲辞,数量上与她相同的只有希珀吕托斯。其他角色都只有一段讲辞。从发言顺序上看,爱神的“开场白”也是第一段讲辞,这段独白将全剧剧情和盘托出。最后一段讲辞则发生在“退场”中,由报信人带来,他讲述了希珀吕托斯遇难的全过程。这两个角色的相似点是,都承担了叙述者的任务,一个向我们叙述将要看到的,另一个讲述我们不曾看到的。

这八篇讲辞,不管从篇幅抑或内容看来,多少都有脱开当时的语境之嫌。其文辞多是对某一问题展开从个别到一般的讨论。也难怪后人常诟病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对白中总是会存在不协调的“哲学式”语言(Decharme, 1968: 8)。这样的讲辞之后,总是紧接激烈的辩论。这样的结构让人想起柏拉图对话。欧里庇得斯为何要将戏剧写得像哲学对话,他又想凭借自己的“哲学戏剧”说服谁?尼采曾说,“欧里庇得斯把观众带上舞台了”(尼采,2012:81),同时他还不忘将英雄从舞台隐去——忒修斯作为家主和剧中最知名的角色,出场最晚。而且他的不在场正是整个悲剧发生的契机。欧里庇得斯让观众们观看与他们更相似的人,而非比他们更卓越的人,在舞台上说话和发言,并眼睁睁地看着斐德拉在爱神的一手安排下走向灭亡。他的“哲学戏剧”,难道不正是为了他自己的同胞们而作?

3 希珀吕托斯:理性与爱欲

舞台上出现的第一位角色是情爱女神阿佛洛狄忒。她也为我们带来了全剧的第一篇讲辞。整部悲剧的序幕正是由这位似乎所有人都会喜欢的神拉开。情爱女神阿佛洛狄忒一开场就宣告说,自己颇有神威,人间天界都知道其大名。她自称库普里斯(Cyprus),这个名字源于她降生后停留的那个岛屿。库普里斯说,她善待敬重自己的人,“打倒”那些不尊敬她的人。在这部剧中,我们似乎只看到希珀吕托斯作为不崇敬她的人被打倒。那么有谁是因为崇拜库普里斯被赐予光荣的呢?答案是忒修斯,这位英雄远赴克里特之时正是因其对爱神虔敬的祈祷让他获得了阿佛洛狄忒的庇佑——阿里阿德涅爱上了忒修斯,并帮助他成功逃出米诺斯公牛的迷宫,忒修斯也因此成了解救雅典的英雄。

库普里斯告诉我们,为什么她要杀掉希珀吕托斯。她说希珀吕托斯是特洛曾(Trozen)唯一说她“坏”(κακíστην)的公民。希珀吕托斯若果真用这个词来攻击库普里斯,确属十分不敬。因为这一语词除了指德性不佳,还包含着对出身卑贱的鄙视。阿佛洛狄忒是一位古老的神。若按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勾勒的诸神谱系,阿佛洛狄忒源自宙斯的爷爷辈,天神乌兰诺斯(赫西俄德,1991:32)。其身份之古老,远超希珀吕托斯崇拜的阿尔忒弥斯。可也恰恰因为这古老的出身,使得阿佛洛狄忒不属于由宙斯奠定的“奥林波斯诸神”体系。雅典人(甚至大部分希腊文明圈内的居民)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可以通过诉诸奥林波斯诸神来获取有关起源解释与实践的合法性(库朗热,2005:114、135),阿佛洛狄忒所掌管的领域就难免显得与其身世一样显得有些“原始”和难登大雅,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后来希腊神话谱系中要从阿佛洛狄忒身上分离出“爱若斯”(Eros)这个次级神祇的理由之一。

希珀吕托斯并非不敬神,比起对阿佛洛狄忒这位古老女神和人类原始欲望象征者的崇拜,他更敬仰猎女神阿尔忒弥斯。阿佛洛狄忒表示自己对希珀吕托斯独敬阿尔忒弥斯这一行为,“并不妒忌”,自己之所以决定惩罚希珀吕托斯,乃是因为希珀吕托斯“蔑视床榻,也拒斥婚姻”(欧里庇得斯,2007:535-536)。希珀吕托斯爱新神而厌旧神,倾心游猎而拒斥情爱。他鄙视阿佛洛狄忒的原因,可能正是源自对情爱本能的蔑视。我们不能忽视这个好恶与理性的紧密联系——这份理性自然不仅是希珀吕托斯的,更是欧里庇得斯的。这突出的理性特征也让希珀吕托斯不论在凡人还是诸神中都显得颇为特别。爱欲固然看上去比理性更基础,但也正是它让家庭——这一构成城邦的基础——成为可能。况且,纵然奥林波斯诸神也并不像希珀吕托斯那般决绝地拒斥情爱之欲,至少宙斯的风流韵事就数不胜数。

由是观之,阿佛洛狄忒与希珀吕托斯之间的冲突,关键在于二者对“情爱”的不同态度。爱神告诉我们,她威能巨大,崇拜者最多,这明显在暗示绝大多数人都拥有受其驱使的爱欲。而希珀吕托斯无疑属众人中的异类,因为他似乎有意摒弃这一人的自然属性。我们可以把希珀吕托斯与爱神之间的矛盾理解为希珀吕托斯与众人的矛盾。阿佛洛狄忒对希珀吕托斯的复仇,亦因此可以被理解为爱欲本身对其拒斥者的复仇。

如何理解希珀吕托斯的这一特异之处?希珀吕托斯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吗?恐怕不是。希珀吕托斯热衷狩猎,喜欢整日奔波于森林中,这也是他为什么崇拜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希珀吕托斯根据自己的欲望去选择崇拜的神祇,而非像其他人一样按照诸神的命令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他不认为情爱欲望是值得追求的,他并非没有欲望,而是转换了欲求的方向。这让我们想起苏格拉底在《会饮》中关于“爱欲”的赞辞。苏格拉底表示,人都具有爱欲,但有些人爱欲对象不同。一个人只会爱欲他所不具有的东西:不会“有哪个高个子还想要高个儿,或者哪个强壮的人还想要强壮”(柏拉图,2015:224-225)。但比起这些具体的爱欲,柏拉图借女祭司第俄提玛之口指出,还有一种指向“美好”本身的爱欲。人在这种爱欲的驱驰下,带着巨大的热情和投入去“追猎”美好(柏拉图,2015:239)。而正是因为爱欲的方向朝向美好,这样的人就不会再对情欲、荣誉或其他世间之人渴望的东西趋之若鹜。《会饮》中的阿尔喀比亚德向众人证明了这一点:他拥有出众的容颜和健美的体魄,但一心只追求智慧的苏格拉底却对他毫不动心。阿尔喀比亚德甚至因此对苏格拉底心生埋怨——正如阿佛洛狄忒将希珀吕托斯的拒绝崇拜视作冒犯。

如果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希珀吕托斯果然寄寓了诗人对爱欲不同于世人的看法,希珀吕托斯的枉死恐怕就是欧里庇得斯意图为另一种生活方式寻求同情和支持的起点。斐德拉,不仅是阿佛洛狄忒的牺牲品,也是欧里庇得斯的牺牲品。欧里庇得斯将掌管情欲的阿佛洛狄忒塑造为带来毁灭的幕后黑手,这位作家对情欲的不满与希珀吕托斯何其相似!

4 斐德拉:爱欲与羞耻

正遭受情欲折磨的斐德拉因数日不进饮食而奄奄一息。观众们亲眼见证情欲给斐德拉带来的痛苦,也许会回想他们自己也曾经历的折磨,这似乎也为希珀吕托斯拒绝情欲增添了理由。盘桓病榻的斐德拉向观众表白,她曾在漫长黑夜苦苦思索,凡人的一生如何被毁灭。依她看,人们作恶并不是由于天生就坏,只是由于怕辛苦而选择了去做快乐但不一定好的事。“辛苦”与“清闲”对应着“好”与“坏”。斐德拉现在的辛苦正是因为她不愿去做不好的事。乳母的行动呼应了斐德拉关于人生的感叹。乳母去向希珀吕托斯秘密转达斐德拉的爱欲,正是为了将斐德拉从压抑情欲的辛劳中解放出来。这意味着斐德拉必须像乳母那样放下羞耻心。情欲本身并非让人羞耻的事,但人一旦为情欲所占据,就有可能不顾羞耻。欧里庇得斯希望通过描述斐德拉从知耻到不知羞耻的转变来展现情欲对人德性和理性的败坏——欧里庇得斯这种“禁欲主义”的气息并非来自宗教理由,却像是来自某种将哲学宗教化了的思维方式。虽然作为这种思维方式典型代表的“斯多亚主义”(Stoicism)尚未真正在希腊大地上传播开来。

为我们呈现了这一令人惋惜的困局后,欧里庇得斯让斐德拉继续向观众倾吐心声:斐德拉的讲辞从关注羞耻的区别,转向讨论现实生活中的高低贵贱。她说偷情这类背德的事情,最初是在贵族家庭中发生的。正是那些高贵者的猥琐行径,给予了卑贱者(即平民)做同样事情的理由。借斐德拉之口,欧里庇得斯再次将“情欲”摆上了被告席。情欲总是先毁灭高贵者,进而毁灭城邦全体。情欲如阿佛洛狄忒所说的那样,太过强力,以至无人能够单凭“道德”来抵御。已无力继续与阿佛洛狄忒对抗的斐德拉见心迹被乳母猜破,便偷偷跟着乳母想知道希珀吕托斯对自己的爱意作何反应。终于,斐德拉和希珀吕托斯同时出现在了舞台上,虽然他们彼此并未相见。由于年代久远,我们已无法确知当时欧里庇得斯当时设计的舞台调度。是斐德拉面向观众,希珀吕托斯和乳母隐没于道具门后方仅用对白来表现,抑或双方同时呈现于舞台,只是分居两侧。

根据文本,首先开始表演的是斐德拉。躲在门外的斐德拉偷听着屋内乳母和希珀吕托斯的对话,并听到希珀吕托斯对乳母恶言相向。她对歌队说,“小声些,女人们——我完了”。闻声而来的歌队关切的询问斐德拉是什么让她如此惶恐。斐德拉让歌队站到门边来和她一起听听屋里传出来的声音。但歌队拒绝了。她们说“你就在闭着的门边,屋里的声音你听得见,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不幸?”——其实歌队和斐德拉一样,都知道门内发生着什么,她们甚至比斐德拉更清楚。否则她们如何确定这门里面发生的是“不幸”和“可怕”的事。妇女们虽然有们好奇于打听各种事情的天性,但眼前的事情太过骇人,她们不敢亲耳去听。于是,文本向我们呈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舞台的一边,是正在交谈的乳母、希珀吕托斯。另一边,则是不敢靠近的特洛曾妇女。处于中间紧贴着门偷听的是英雄忒修斯的妻子、克里特公主、王后斐德拉。这不是一幅美丽的画面。汉密尔顿说,欧里庇得斯是所有悲剧诗人中最“哀伤”的一个,他“靠他自己的这种写作方式来向人们昭示他们的凶狠和残忍的罪行,以及柔弱、邪恶的人们忍受苦难的可怜之处”(汉密尔顿,2008:243、252)。但在这部剧中,欧里庇得斯意图呈现的并非众人的残忍和罪行,他的冒头直指阿佛洛狄忒,直指造就无数痛苦的情欲本身。

通过安排斐德拉偷听这场戏,欧里庇得斯在观众面前彻底地摧毁了斐德拉的形象。借助斐德拉的行动,诗人演示了不受控制的情欲如何将一个高贵的人变成舞台上一个卑微的偷听者。斐德拉的美丽消失殆尽,留下的仅是观者对这位命途多舛的代言人挣扎于命运激流中的无尽惋惜。

5 结语

观众们在剧场中,一边见证斐德拉的毁灭,一边倾听希珀吕托斯的独白。这段独白听上去像对女人的全面控诉。

从616行到624行,希珀吕托斯向宙斯呼告,说女人是假的金子。这种说法让我们想起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中的诗句(赫西俄德,1991:3)——女人原本是那跛足神赫淮斯托斯用土与水掺和而成。希珀吕托斯还说女人是男人的祸害,这一说法也能在《工作与时日》关于“第一个女人”潘多拉的篇章中找到出处(赫西俄德,1991:99-100)。不只如此,希珀吕托斯进一步对女人存在的必要性发出质疑。他建议宙斯改变人类繁衍的方式,与其通过女人来完成,不如通过向神敬献一定的金子,铁或铜来换取子女的种子——这当然是疯狂的想法。可希珀吕托斯却认为这种繁衍方式“虔敬”且“适宜”。我们不禁疑惑,在何种意义上,我们能将希珀吕托斯这种厌弃人伦的行为看作虔敬和适宜的吗?也许事实恰恰相反,希珀吕托斯借以拒斥阿佛洛狄忒诱惑的,并非他口中所说的“虔敬”与“适宜”,到更像是另一种狂热。这种狂热朝向欲望的另一个方向。这种狂热也毁灭了希珀吕托斯——希珀吕托斯拒斥情爱和家庭,这必然使得他也为家庭和城邦所拒斥。欧里庇得斯将理性主义者的偏执与终身保持独身的阿尔忒弥斯女神形象悄无声息地重合在一起。

悲剧诗人通过一个故事,展示了两个受不同爱欲驱使的人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他曾扬言,对于人的卓越而言,在不加管理的情况下,任其本性发展就是最好的。他也强调人应该过符合自己天性的生活。希珀吕托斯的死,是欧里庇得斯的点睛之笔,因为所有观众都会为他报以极大的惋惜——这种惋惜,将转化为对古老神话的怀疑,进而为欧里庇得斯信奉的新道德的传布劈开缝隙。如果说古老的城邦传统教导人寻求在个人情欲与城邦伦理中寻求平衡,以达至好的生活。那么欧里庇得斯的剧作无疑明确地表达了他对这种传统的反动。另一方面,欧里庇得斯将斐德拉作为女人本来的样子呈现出来。阿里斯托芬曾在《蛙》中借埃斯库罗斯之口,批评欧里庇得斯总是写出女人本来的样子,而非她们应该的样子(阿里斯托芬,2007:106)。对此批评,欧里庇得斯并不接受。他认为自己反映的就是真实。在他看来,实然具有比应然更高的合法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希珀吕托斯》既可看作诗人自况,又堪称欧里庇得斯献给“理性之神”的祭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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