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屐痕
——念平治

2018-05-25戴明贤

藏天下 2018年5期
关键词:平治黄州烟台

文/戴明贤

没有想到,平治也进入了亡友的名单,他还不到七十周岁。固然他喝酒抽烟很厉害,但却并非直接的原因。生前,他告诉朋友,他父亲和弟弟都是这个病,而且享年还不及他。他说,酒喝了几十年,烟抽了几十年,画也画了几十年,无憾了。平治是个懂得人生的人。

1980年筹建贵阳市文联,我与平治相识,他是《花溪》月刊美编,我在作协。后来我也参加编刊物。再后来成立贵阳书画院,他是秘书长,交往就更密切了。我们都住相宝山文联大院,他住一单元顶楼,窗子紧接着办公楼平顶,他在平顶上莳弄了几十只树桩盆景,绿色郁勃,悦目赏心;他干脆用木梯接上窗子,直接从窗口进出。每去他家,我都从办公室直接上楼,走这条窗径,顺便看盆景。他是花鸟画家,对树桩的剪裁造型得心应手。他女儿平婧还是个小孩,在客厅里咿咿哑哑拉二胡。

1983年9月,我去烟台开书法方面的会,认识心仪已久的西师徐无闻教授,一见如故。有一天晚上安排笔会(也就是书家们当众挥毫),夜深人散,屋子里只剩下徐先生和我,他写,我看,兴致很高。忽然闯进来两位中年人,说是专诚来看笔会的,因事耽搁,来迟了;宾馆大门已关,越墙而入。我感其诚,怂恿徐先生写了两幅字赠他们;我自己则因怯于对客写字,答应另寄。回来后按址践约,遂与两人中的潘启瑜君成为朋友,书来信往,十分投契。他是傅派山水画家,朴质爽朗的山东人性情,时为烟台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头。几年后,他邀我再去烟台住上一个月,看看海;并希望约上一位国画家。那时对旅行还有点新鲜感,就约上平治去了。平治建议从上海走,坐一回海轮,我也愿意。乘火车到上海,拿着张市区地图去买青岛船票,正东张西望找标牌,一个中年人过来问找什么,我说买船票。他说,给两元钱带路。我正犹豫,平治伸手一指:轮船售票处的木牌近在咫尺。那位遂悻悻然而去。我这是第一次置身海上。海水很绿,无边无际,又伟大又单调。忽见一只小如手掌的鸟儿飞来,在船机激起的动荡水面上飘掠来去,像一粒大风中的柳絮。海是那样大,它是这样小,却一副满不在乎、为所欲为的顽童模样,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还诌了首诗:“巨浸无涯绿淼茫,艨艟喷雪劲风长。微尘一点无窠雀,穿浪掠波任簸扬。”到青岛下船,我们游了“八大关”原德国别墅群。见沿街柳树又大又茂密,联想起小时候读《老残游记》记住的“只见家家泉水,户户垂杨”。老残说的是济南,但青岛也是山东。从青岛乘汽车到烟台,启瑜已派了人来接站。见面听说是坐船来的,大惊失色,连说我们侥幸。他也坐过这趟船,遇上风浪,晕船晕得死去活来。我听了不禁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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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瑜接待我们非常周到。我们住在滨海的一家小巧舒适的宾馆(忘其名);记得启瑜指着附近一大饭店,好像叫望海楼吧,说是托了许多关系才求得沙孟海先生写的。我一看,那三个连像都不像沙老的字,一点关系没有。我介绍平治是酒仙,他就送了许多好酒放在我们房间里,每天除了晚餐时大家小酌之后,让他睡前还能独饮尽兴。这一个月,顿顿生猛海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临别时我请他们统计一下总共吃了多少种,几个人一一回忆,居然达三十余种。我们乘飞机到成都,立即进川菜馆,点了麻婆豆腐、回锅肉、白菜肉圆汤,觉得简直是人间美味!

在成都三天,舍妹和妹夫导游了青城山、乐山大佛。最难忘的是在苏东坡故居借宿一晚。躺在床上,想想这就是我最喜欢的古人的家,想像他就在这里做过娃娃,在这里顽皮、读书,说不定竟住过我现在躺着的床,真像神话一样。脑子里跳出他的燕子楼词:“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他在燕子楼凭吊逝者;相隔近千年,我又在他的故居凭吊他,想起他离开老家就再也没能回来,想起他最沉痛的词:“归去来兮,吾归何处?家在万里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他因文字狱坐牢,幸免一死,谪贬湖北黄州五年;这时候又奉命迁河南汝州,告别时,嘱咐黄州友人看护我手栽的杨柳,江南友人晾晒我留下的渔蓑。在黄州回望杭州作故乡,去汝州又却把黄州作故乡了。自此,我不时欣然想起:我在苏东坡家住过一晚!顺便说说:我和平治这次出游,只向单位请了假,没花一分公费。

1992年秋天,谢孝思先生组织第二次贵阳苏州书画交流展,先在贵阳举行,然后贵阳方面要去作回访。我很怯这种正规活动,建议市委宣传部张健部长带队去,他欣然应允;但市委没批准,因为他是常委,事情多。我还是没躲脱。谢老是贵阳人,在苏州生活了大半辈子,对两个城市都感情很深,自称两个故乡。这一趟出差的路线设计、车船食宿、经费管理、财会手续,都是平治操持。他脑筋清楚,思路周密,经手大事小事都做得井井有条。苏州是个非常宜于居住的城市。谢老也是终老异乡的人,但是比苏东坡又幸运多多了。

我退休后再没回单位去过,与平治也就相见日以稀,只在一些看展览或老同事聚会的场合见到,互告近况,情谊不因少晤而稍减。与其他老同事也是这样。俗话说衣服新的好、朋友老的好,信然。

听到平治病笃的消息,我和老伴儿子儿媳去医院探看,心里明白这是诀别了。他走后,想起他总是成竹在胸的平静,就像我俩在海轮上见到的那只小鸟,微尘一点,却不惧簸扬的人海波浪。

平治画过一幅长达十多米的横幅,画的大树和鸟群,气魄雄大而细部精致,不愧杰构,是他代表作品。不知现在哪里,应当好好珍惜。

(二〇一八年四月十日草,二十二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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