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街的往事
2018-05-23张五常
张五常
太宁街是西湾河的一条横街,在今天,知道的人很少吧。四十年前,据我所见的那小街,两排都是红砖屋,楼高一律三层,共有二十八个门牌;后来太古船坞要重建“太古楼”,就只剩下三几个门牌了。
我想写太宁街的往事,已有好些日子了。本来“往事”应在《凭阑集》下笔,但因为母亲的病,该《集》草草收笔,关于太宁街的追忆就一搁至今。
1948年,我从佛山转到香港的湾仔书院就读,读的是第八班。读了一年,不能升级而留班,就遇到一位姓王的同学,大家成了好朋友。他名柏泉,人很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好,且无所不精。我当时对风雅的事没有兴趣,但在多项的玩耍上却超人几级。柏泉的乒乓球与掷毫技巧也很不弱。至于街头巷尾的不值钱的孩子玩艺,可以跟我难分高下的,在我少年时的朋友中就只有一个,那是容国团——我与柏泉相熟几年后才与阿团成为知交的。
容国团后来被人称为“多面手”,是指他的乒乓球技巧千变万化,多彩多姿。于今想来,昔日的王柏泉也是个如假包换的“多面手”。今天,专业人员比比皆是,但“多面手”却不多见。四十年前的太宁街,有个难得一见的特色,就是多方面的奇才、怪杰云集于斯。可以说,任何人在太宁街的街尾停留过三几年,耳濡目染,再蠢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对什么古灵精怪的事也懂得一点。从1949年至1957年这七八年间,我每天总有三几个小时在太宁街流连忘返,因而荒废了学业。
我当年的家是在太宁街对面的山头——今天已不复存在的奥背龙村。因为认识柏泉,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他的家位于海旁、街尾,是红砖屋的“单边”地下,门牌二十七号(已拆掉二十余年矣)。附有后院的几百呎居所,住着王、彭二姓人家(彼此为世交)。大门常开,街坊朋友自由出入,于是成了宾至如归的热闹之地。夏天时,到了傍晚,众多的人一起在海旁纳凉,有钓鱼的,有下象棋的,有唱粤曲的,有听“讲古”的,还有高谈阔论的。我到那里一坐往往就是七八个小时,直至深夜,母亲就会派人“抓”我回家,有时骂一顿是免不了的。
柏泉有三个哥哥,都是才子。大哥名深泉,在中环的写字楼任职,业余从事写作,也喜唱粤曲。一谈到文字,大家以他为可靠的“评判”,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以外,很少有人与他辩论文章之道。深泉当时以秦西宁这个笔名发表小说等等。“秦”带有古风,大概也与昔日秦淮有关,“西”为西湾河,而“宁”当然是指太宁街了。今天没听过秦西宁这名字的读者,若对文艺有兴趣的话,可能知道他后来多个笔名中的一个,那就是舒巷城。我认识深泉时,他已发表了后来成为小说珍品的《鲤鱼门的雾》了。
柏泉的二哥名照泉,笔名王君如,是粤乐界的知名撰曲者。他善感而有文采,例如他早年《吟尽楚江秋》的“借酒消愁,添愁,一江秋……”,《歌衫舞扇》的“火山中,有孤凤。春归秋去夏至冬,货腰卖唱泣声中,泪与胭脂一样红”,与后来《饮泪弹歌送汉卿》的“长亭古道柳笼烟,落日芦沟画角喧。离绪千般无写处,一腔别恨寄冰弦……”等等都是动人的曲词。三哥是丽泉,书法清秀,一如其人,下象棋与弹三弦都潇洒利落。
以上所述,只不过是太宁街王家四杰耳。
而说到在乐器上的才华,太宁街上谁也不及样样皆能的黎浪然。黎老兄以“玩”粤乐谋生,众人都称他为黎师傅。当年在“东方之珠”谋生可不容易。黎师傅是个很幽默的人,说笑话的本领有时比他的粤乐本领还要高。某年新春时节,大寒天气,黎老兄只穿单“恤”一件——外衣已在当铺里。我们明知故问:“黎师傅为什么不怕冷啊?”他在尴尬中仰天大笑说:“你们不知道吗?我在扮‘泰山!”
说下象棋吗?丽泉、柏泉和我都不算什么。常来太宁街二十七号的高手是十多岁的徐道光——是的,那位曾经代表香港出赛的神童徐道光。乒乓球吗?“东区小霸王”是由于认识我而跑到太宁街去的。1959年,这位“小霸王”拿了世界单打冠军——多面手容国团是也。
打功夫厉害的有陈成彪,说故事动听的有彭芬,“吹牛”吹得过瘾的有绰号“咕喱王”与“大蛇恩”的王兆恩,不知死活为何物的有“大炮华”,足球高手有龚添贵、何佳,以及后来一度成为中国国脚的黄文华。其他的性格“巨星”如陈文、刘基、黄德宽、刘仔、杨仔、徐炳垣、甄锦旋,还有“通天晓”大珠、“科学家”王洪庆等等,真是不胜枚举了。
战后的香港情况复杂,觅食艰难,但人物与生活却多彩多姿。太宁街二十七号的常客,有的是奇才异士,他们在穷困之中也往往看得开而有乐观精神,像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中有人米饭无着,有人要扮“泰山”;但自己还是看得起自己,不屑于做鸡鸣狗盗之事。这样,大家往往就相聚一起,一暢平生。今天,说来不免有所感触,这些朋友死的死矣,老的老矣!
1957年7月31日,我要远渡重洋,与太宁街的朋友分手。那时,到美洲去是近乎生离死别的事。当夜,我拿了纪念册给“太宁”的朋友们题字。深泉(舒巷城)写道:“此夜分离,灯前言送;他日来归,谈笑与共!”这是太宁街的文采了。
当威尔逊总统号(轮船)快要驶出鲤鱼门海峡时,我拿着一只很长的手电筒向太宁街的方向闪射,依稀中我看到他们站在海旁以手电筒闪呀闪地回应……
(选自香港花千树出版有限公司《随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