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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的新车

2018-05-23赖志颖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玛丽安梅根莱恩

赖志颖

修车技工莱恩皱着眉,看着玛丽安大妈把车门扭曲的灰色轿车慢慢开进修车场,莱恩不知道玛丽安大妈是否还要修这台已经二十年的福特。玛丽安大妈态度从容地走出车子,一如以往般姿态端庄,衣着优雅,丝毫看不出来刚发生过小车祸。

“莱恩,你好吗?今天天气好棒呀!我刚才开过来的路上看见啄木鸟了,就在快到你家那个转角的枯木上,嘟嘟嘟嘟嘟的,我一下没意会过来,还以为是你在家里做木工呢。我左看右看只看到梅根在你家后院晒衣服,最后看到啄木鸟才恍然大悟,对呀,虽然还有残雪,但也已经是春天了,今天暖着呢,在晚上霜降下来前衣服应该是可以晒得干的。今天如果你在家里,那我还得麻烦你多跑一趟来照顾我的车呢。后来觉得自己真耳背,人敲东西的声音本来就和鸟不一样呀!人年纪大就是有点糊涂喔!”不由得莱恩礼貌性地回打招呼,玛丽安大妈就已经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串了。

莱恩并不排斥玛丽安大妈的絮叨,他已经习惯了,事实上,她是看着莱恩长大的,莱恩则和玛丽安的三个孩子都是童年玩伴,而今他的童年玩伴几乎都已经离开这个三河村,只有他留下来看守这个唯一的修车场,毕竟大家都有车,有车就会坏,车坏了谁还有那闲情逸致把车带到二十哩外的坎特伯里镇修理呀。这个在新英格兰的山村就这么丁点大,谁都认识谁,谁都是看着谁长大或变老的。

“啊我倒是没注意到啄木鸟已经出来了,最近还有点冷呀!”莱恩答应着玛丽安大妈,但他这是有一点违心的论调,他今天早上的确以为啄木鸟出来了,今早仍然在床上的时候,蒙胧中他听到嘟嘟嘟嘟的声音,好近,就在房子附近,他模模糊糊地和身边的梅根说啄木鸟出来了,春天到了,虽然他仍记得昨夜残余的积雪滑下屋檐摔落地上的闷响。梅根却闷着头颤抖着,他以为她不舒服,转身探她时,她才终于爆笑出来,原来是梅根自己用脚踹着床沿的木头发出的声响,莱恩干笑了几声,把梅根小心翼翼地抱住,说:“这样爱捉弄人,等下生出来一个更会捉弄人的来捉弄你!”

“大不了就把他取名小小啄木鸟(Woodypecky)咩!”梅根說。

“这像话吗?这不是人的名字呀,还是取知更鸟(Robin)吧?也是春天的鸟,男女都可以用!然后,我们得把他的肚子晒得红通通的哟!这样才像知更鸟呀!”莱恩回答。

“你每个夏天都被太阳晒得跟龙虾似的,所以你就叫龙虾吗?”梅根反讥。

莱恩不记得他怎么回答了,他总是辩不过梅根,梅根在镇上唯一的图书馆工作,他总觉得梅根是全村,不,或许是全郡最聪明的女人了,她还会说法文呢。他怎么也想不透梅根怎么会爱上自己的。他记得当年梅根去纽约念了大学,简直是全村,不,全郡之光,他则在隔壁镇的技术学校学习修车,大学毕业那年梅根的父亲病了,她回小镇照顾他,刚好当年图书馆的职员退休,她也就玩票性质去工作一下,没想到就待了下来。也和当年完全不算同一挂的莱恩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他曾经问梅根为什么会想待下来而不想回到纽约。她说是因为一本中国古老的哲学书《庄子》,是她曾经在纽约遇到的一个台湾来的中国人介绍给她的,她一直想要做个有用的人,但是在纽约那个大城市,不论她之前在乡下多有成就,然而在城市里头厉害的人太多了,想要超越别人也不是很容易,她变得患得患失,还好遇到了那个中国人,跟她介绍了庄子思想,跟她辩证分析了有用和无用,加上她父亲的病以及这个宜人的小镇,让她觉得争名夺利虽让自己合乎社会的期待,还不如与世无争,回归平凡的生活。她到现在还常常提起那个中国人的名字,阿森,他说,除了庄子,很少有人教你怎么去做个“平凡的人”吧?她要莱恩看《庄子》,莱恩看两页就不想看了,对莱恩而言,他倒是没有必要去学习如何做一个平凡的人,他本来就很平凡,而他也安于这样的平凡,他最不平凡的事情就是向梅根求婚,而她竟答应了。他曾经跟梅根说可以邀请阿森来这个山村看看到底平凡是怎么一回事,梅根叹口气说,阿森前几年去世啰!才四十岁。好风趣的人,做的是神经科学的研究呢。莱恩心想,神经科学?四十岁?四十岁距离他们都还遥远,而神经科学更是十万八千里的东西,光是要把这个字说出口就得耗费一些气力,果然是不平凡的人才能告诉别人要怎么平凡。他这样想的时候也说了出口,梅根有点生气,以为他在讽刺阿森,莱恩说,没有啦,只是感叹自己不够聪明而已。

“梅根过中午才会去图书馆上班。”莱恩继续在玛丽安大妈絮絮叨叨地说明自己如何把车撞烂的经过中见缝插话。事实上情况很简单也很危险,莱恩总觉得玛丽安大妈不应该继续开车了。

“你知道我都是早上到隔壁镇去买菜的,没有这台车我大概就要饿死了,这个三河村什么都好就是缺一个菜场,人少嘛,没人敢投资,十年前有人试图开了一个,你应该也记得,简直是自从你老婆梅根当年去纽约念大学后,全村一等一的年度大事呀!结果撑了一年还不到就倒了,幸好是外地人开的,所以我们也不至于太不好意思,我今天开出我家那条路时,下坡嘛,我都会在路口煞车等着的,前面转弯的地方是干道,我们这种小路出来的都得停车看看嘛。没想到今天我正在路口等着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哎,科技这种东西真是折腾人,二千年前可没有在路口煞车时,手机会响起来这回事呀!平常也没有什么人找我,加上这边信号这么差,怎么会突然就接通了呢?我也不习惯手机铃声,我带着手机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但是以前也都没担心过这个万一呀,我们真是被科技绑架了,实在是!手机声音好大,我一下子慌了,心脏怦怦地跳着,想要赶快把手机关掉,当我好不容易这一边把手机从包包里挖出来时,那一边我踩着煞车的脚就松了,我哪知道呀,顾此失彼呀,我那时摸来摸去想着到底要怎么把手机关掉,没料到就把扩音器打开了,打开之后更是让我惊讶,说恭喜我赢得了什么加勒比海的游轮,管他什么加勒比海的,你知道我只要听到游轮这几个字就心惊胆跳,我也只有在我可怜的马克婚后十年存够了一点钱,才买了地中海游轮船票,把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小约翰还有史蒂夫托给当年的牧师娘桃乐丝照顾几天。没想到竟然搭上了被恐怖分子挟持的阿奇拉罗号,当时连能不能活着下船都不知道呢,结果你也知道,船上那个可怜的有钱的犹太人就这么死掉了,马克还曾经和他一起玩过扑克牌呢。那次脱险后,说什么我也不要再搭游轮了,管他是在加勒比海还是地中海,游轮一到海上就任人宰割了,多恐怖呀。我在船上是很镇定,但是当我活着回来,看到小约翰还有史蒂夫时,我可是抱着他们哭了好久呀!正当我要回拒这通电话时,我发现对方好像是电话录音,这才惊觉可能是诈骗电话。老娘我虽然年纪大了,可是脑袋还是好好的呀,想骗我的钱,门都没有。也就在那个当下,我才意识到我的车已经滑到路中间了,说时迟那时快,隔壁村的爱德华驾着他的牛奶车,转个弯就这样不偏不倚地撞到了我的右门。他是煞车了,但还是把牛奶车的保险杆撞凹了,听说有几瓶牛奶也震坏了。可怜的爱德华,这下他可亏了,不过我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我的保险公司要赔钱,还是他的要赔钱。你知道吗,我平常都是上了大路才绑安全带的,今天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一出门就绑了,还好有绑,要不然我可能就不能走着过来了。爱德华的车倒是还能动,我出车门问他要不要紧,他可是吓呆了,还张大嘴在车子里,我把他的车门打开,让他下车看一下状况,他只是不停地说,麦金塔太太对不起对不起,可怜的小伙子,我可不希望他因此丢了工作呀。整个郡给年轻人的工作本来已经很少了,我可不希望像他这样的年轻小伙子继续离开这个地方,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话,总是让我觉得活力四射呢,有时候觉得被小伙子撞一下也无伤大雅啦。对吧,我还可以因此来看看你呢。只是如果得让爱德华花钱,反而就不好意思了,但这都是保险公司说了算吧?你看,我们连这种小事都没办法自己掌握呢。”

莱恩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玛丽安的话,阿奇拉罗号的事早就听到耳朵长茧了,莱恩庆幸的是爱德华没惹出更大的麻烦。他思忖着到底该不该修这辆车,或是干脆叫玛丽安大妈别开车了。他觉得应该拨一通电话给约翰,请他劝一劝自己的母亲,或许,她应该用自己的积蓄去找家老人公寓住着,而不是把这些钱花在修车或买车上面。今年才刚开春,玛丽安已经来莱恩这边不下五次了,去年一整年,莱恩是月月看到玛丽安,有时也不止一次。都是一些小问题,莱恩很怕玛丽安把这些问题怪罪于他维修不力,所以他不时就替玛丽安把车子彻底检查一次,但玛丽安总是有本领把车子搞出一些问题来,像是水箱漏水(明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相符合的帮她换过),锁坏掉(在这边没有人锁车的,他不知道玛丽安是怎么发现锁坏了,又干嘛要修)、后车厢门关不起来(结果只是卡到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塑胶片),雨刷坏掉(玛丽安没先清挡风玻璃的雪就直接开而刷清)等等琐事,当然最多的都是开车时搞出的状况,即便有了雪胎,她也常常打滑撞到路边,幸好这村子本来就没啥人,路边就随她撞去,每次一撞,总不免得劳动保险公司出马,玛丽安任由保险公司年复一年提高保费,而每次一撞,就成了找莱恩的借口,即便车子什么事都没有,玛丽安还是会坚持要找莱恩看看才保险。这对于村子来说也算是个隐形的炸弹,村委会早就劝戒过玛丽安了,玛丽安总是说,那她这不是闷在家里等死吗?老人家提到死字就让大家软了口,就只能要她开慢一点,事实上她从来也不开快车,谁家的车子在路上跟到了她的车都只能自认倒霉,不是继续跟着开一段就是找机会超车。夏天有些从都市来的人会在马场租马车上路,享受所谓的田园风光,而即使这些马车,都可以轻易地超越玛丽安开的车子呢。

不过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个门上小小的孔洞,莱恩每次都会检查一下那个洞填得是否还平整,因为玛丽安从来不会抱怨,即使在冬天,洞口破损了,冷风不断灌进来,玛丽安也只是把外套穿緊实些,并把暖气开强一点而已。

他终究还是答应玛丽安把车门修好。

莱恩当然不介意玛丽安找他修车,来者是客,这对于生意平平的他倒也不无小补,何况玛丽安从小看他长大,小费也给得很老派,有时实在超过一般行情,莱恩说不收钱了,但玛丽安却坚持要付,莱恩还不得不把原本该付的金额稍微降一点,否则他可有点仿佛骗老人家钱似的良心不安。梅根听说后总是笑称玛丽安恐怕有个金矿呢,完全不在乎养老金就这么没了。

莱恩倒或多或少感觉得出来玛丽安为什么要这么粗心大意,除了找借口聊天外,恐怕也是要制造让约翰打电话回家给玛丽安的理由。约翰在波士顿的金融机构做事,玛丽安的退休金户头也是他帮忙管理的,约翰说,假如每个月的花费都很固定,这些钱就够玛丽安活到一百岁了,他知道住在这山村里根本也花不了多少钱,但这些盘算可没有考虑到几件事,第一是玛丽安的幺子麦可,第二就是修车费。麦可把她的退休金从一百岁花到了大约八十五岁,而修车费加上保险费大概又把她的退休金花到八十岁,如果车子再继续坏下去,接下来这几年的生活费恐怕都有困难了。这些都是约翰回来见到莱恩时抱怨的。

“那你真的应该叫你妈妈不要开车了,去住到养老公寓呀。”莱恩曾经这样劝约翰。

“我问过了,但是她说没有车子,就像把她的脚给砍了。我说,住到养老公寓就不需要车子呀,到哪都有人服务。当个女王不是很好?”约翰接着说,“可是她在这点上倒不是省油的灯,她去看过桃乐丝,桃乐丝住的可是全州最好的养老公寓对吧?倚山傍水,各种设施都有,不只有值班护士,还有专门驻在公寓的医师,结果桃乐丝跟我妈说什么?这边简直就是高中,不,幼稚园,所有你以为早就成为过眼云烟的那些年轻时干的蠢事都回来了。这些人,在家里是爷爷奶奶,对儿孙慈祥照顾,面对一群老人时,还不是跟年轻时一样结党互相不爽对方,当然这群爷奶没有啥精力,但光是决定孤立谁,就已经让被孤立的人够难受的了,这些事情很幽微,幽微到很难跟人说清楚。桃乐丝就曾经因为座椅的问题被孤立过一段日子。这种苦头也只能跟自己的好朋友说,但是到这年纪,好朋友呆的呆死的死,桃乐丝的孩子不是在西部就是在南部,鲜少能回来看她一眼,就我妈还算活蹦乱跳,能去老人公寓找她出去玩一玩,所以如果我妈没了车去住老人公寓,那这关系到的可不是她一个人呀!她说,除非她真的动都不能动了,否则绝对不去住老人公寓。更何况,她说她一屋子的老东西,到底要如何割舍?”

但是桃乐丝这几年不良于行了,玛丽安要带她出去也不方便,就只能去那边的老人公寓探视了。玛丽安说桃乐丝走不动后老得很快,反应也都慢了好几拍,恐怕也没多少年可活了。玛丽安每次经过高速公路旁的郡立墓地,就发现空着的草地越来越少,这几年,十字架也从远处慢慢地蔓延到了路边了,这几年送走的人还少吗?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对此贡献出一小支十字架,她希望自己的十字架能离亲人的近一点,丈夫马克的一小方墓地已经离空地很遥远了,麦可的仍近一点,根据规定,除非是花大钱到私人墓地,否则公立墓地就得按照顺序埋葬,这是郡议会的决定,当时丈夫马克也是郡议会决定的签署者,身为遗孀,有什么不遵循的道理,更何况死了也人事不知,干嘛还麻烦后人花大钱去埋葬自己呢?

玛丽安趁莱恩修车的空当到附近逛逛,这边离墓园不远,她到马克和麦可的墓边晃了一圈,除去了上次放上的、已经枯萎的花束。她对于麦可仍是有点愧疚的,但这些愧疚之情却也充满了责备。这几年,她终于放下对麦可的死,或许死亡对于麦可来说,是一条好的道路。但这条道路如同以往许多麦可所做的事情,都是玛丽安推上的,但是她倒不知别人对麦可却也毫不留情。麦可的成长很颠簸,她知道他很不一样,他喜欢写诗送给心仪的女孩,他聪明但是过于敏感,总不能像他的哥哥约翰及史蒂夫那样跟人家打成一片,加上岁数也差很多,他总是像个独子一样在学校行动。那里,他受到老师的赞赏多,受到同学的霸凌就更多。梅根是大他三岁的姐姐,总试图在学校里保护他,但人家总有比他早毕业的一天,麦可曾去纽约找过梅根,差点不想回来了,是玛丽安千拜托万拜托才让梅根劝他回来郡里完成学业,麦可回来后却也不去学校了,整天窝在房间里,也不让玛丽安探视,等事情败露后她才知道麦可从纽约带回了大麻的种子,在自己房间里架设了温室。他总是趁玛丽安不注意时躲到院子里的工具房里抽上几口,怪不得她看麦可有时都有点恍惚。只怪自己当时太不敏感了。当时只有梅根回来时他才会出门,现在回想,恐怕都是一起找地方去吸大麻了。她对这件事情倒没有太大惊小怪,这边年轻人谁不偶尔抽上一口呢?只是觉得在自己房间里种大麻确是太过分了。

毕竟房子是她的财产呀。他要种也等自己有块地再说吧?这件事着实让她在村子里没面子了好几年。

人说吸大麻后的人勇气会变大,这倒不假,那几年间,麦可也从一个怯懦害羞的孩子,逐渐变成了一个爱说大话的人,他也不写诗了,夸下海口要把村里那家全郡唯一用马毛毡垫舞池地板的舞厅顶下,虽然人家穷途末路急着卖掉换现金,但那金额也是笔可观的数目,麦可当然是用玛丽安的钱,他认为这是一个怀旧的生意,纽约及波士顿的那些有钱的纨绔子弟,应该会喜欢到这样老式的地方来消费。马毛弹性好,跳久了不伤脚踝也不伤膝盖,玛丽安觉得这不仅仅是替麦可买下来的,也是替自己买的,全郡至少有五代的年轻人都曾经在那边嬉闹过,包括她和马克,也是在那边跳上了对方,这个场地买下来,除了日常当舞厅用,也可以租给各种庆典,麦可还真的把广告打到了纽约及波士顿,倒也欢乐了一两个夏日,帮附近的度假小屋带来了一笔生意。老地方活化后,他还被当地的报纸媒体采访,显然成了名流之辈,还买了一台1980年的古董卡迪拉克,红色的,旁边还有两个轮状的装饰,像个酒窝似的,闲暇时就带着朋友兜兜风,在山城里成为非常受瞩目的焦点,风光了一阵子。然而,谁会专程到一个山城只去一个老式舞厅跳舞呢?麦可后来想说要打造个小型音乐祭,然而郡议会却已经耳闻了大麻或其他毒品交易的风声而不发许可证,警察上门的次数频繁,而最常来找碴的就是青少年时期最喜欢霸凌麦可的那个比尔。两人的仇恨没有随时间淡化,反而加深了许多。比尔曾经以为可以追到梅根,然而就是在这个舞厅里,莱恩得到了梅根的欢心。比尔从此更加讨厌这个地方了。

“对于喜欢欺负弱小的人而言,警察真是个适切的工作呀。”麦可牙痒痒地抱怨着。玛丽安虽然耳闻大麻的事情,总觉得这不是麦可会做的,但在比尔敲门后,一切真相才大白。比尔趁麦可最后一次上纽约和波士顿做困兽之斗的宣传时,拿着传票到了玛丽安家,在橱柜里发现了一盆盆的大麻以及一包包的干货。

当麦可回来时,等待他的就是比尔的贼笑、一副手铐,以及玛丽安不可置信的表情。连约翰都专程回山村了。麦可在被上手铐前奋力地给了比尔一拳,打到了。比尔摸了摸被打的地方,笑了一笑,回敬一拳,麦可只记得玛丽安的尖叫。等他醒来时,已经在牢房里了。

约翰和玛丽安来看他,说他不该打比尔的,这下罪名又多了一条。玛丽安要约翰找最好的律师帮麦可打官司,约翰说,这种官司怎么打赢?事实俱在呀!顶多让他减几年刑期而已,总之,麦可就这么进了监牢。

这件事在村里一直是大家避免在玛丽安面前谈论的,但玛丽安知道,山中无大事,一件小事就可以被传了好几年,之前传很久的就是她和马克被挟持的事情,平安归来后,许多细节在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村子真的有超过一百人)之后又被夸大了好多。明明不是英雄(被挟持时大家可都跟惊弓之鸟一样窝囊呀!),回来后却得到英雄般的对待,这倒让马克在郡议会的音量大了不少,马克总是随身带着一支从阿奇拉罗号带回来的银叉子,这是当时在船上,马克偷偷放进外套口袋中的防身用品,毕竟当时他还算壮年,如果有机会近身搏击,或许还可以拼一拼。那是他到处炫耀的道具,证明他真的曾经待过阿奇拉罗号。

如果真的拼了,马克又不知道有多少事可以说,但或许结果就是个死。玛丽安想到这里不禁抖了一下,还好当初没有做什么傻事。否则,约翰和史蒂夫恐怕成了孤儿,世界上也没有麦可这个人了。

不过这个世界倒也再次没了麦可。虽然迟早会发生,但这还是来得稍微快了一点。

马克走得早,玛丽安决定把那只银叉子放进他的棺木里,让他到另一个世界可以继续炫耀,只是不知道他如果遇见了那个可怜的犹太人,会怎么办?继续晃着银叉子说他的历险记吗?玛丽安的解释很简单,她说:“马克也许会说,我们可以轮流用这个玩意儿吃东西,如果我用这个吃猪肉,我会把它冼得特别干净后再给你的。”

约翰听到了之后对玛丽安翻了个大白眼。

玛丽安自己倒是笑得很开心。

约翰和史蒂夫到了别州求学谋生,玛丽安替麦可空守着没有客人的舞厅一年,最后还是决定关了,当初投资的钱当然也血本無归,麦可曾经问玛丽安是否有能力维持,玛丽安算是尽力了。到哪儿去找那么多客人呢?何况她对波士顿和纽约也不熟。麦可曾给她一些名单。可这些大城市的人根本树倒猢狲散,光打电话就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冷淡,更不用说亲自上门拜访了。这在约翰和史蒂夫身上也印证了,他们有时说要打电话回家,总是虚应故事。玛丽安守在电话机前时会尽量做些别的事情来让自己分神,像是洗碗织毛衣或是扫地拖地什么的。然而就一个人住,到底有多需要勤劳地做这些事情?最后还不就是把广播打开,静静地守着。以前他们还小,在家里等他们跟朋友玩耍玩累了归来,还能叨念几句,现在人远了,电话若真的打来高兴都来不及了,即使真想呕气,但一听到约翰或史蒂夫的声音,哪里还会呕气呢?想必打电话给远方的老娘总不是生命中最上心的事情吧。总之自己还是不要过得那么可怜,天天巴望着那个天杀的电话才是上策。现在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就如同一个人跟电话的距离一样,唾手可得。但就是因为太容易了所以就不稀罕了,不稀罕就不需要排优先,亲情跟电话总是绑在一起的,于是就一起被排到后头去了。

麦可关在牢里的那几年,也没听说哪个大城市来的朋友曾经探望过他。倒是有一个投资者,满嘴波士顿口音,让玛丽安皱了眉头,曾上门要玛丽安拆账分钱。她倒是豪气,说,你去看看那个舞厅,你要就都给你算了,但是麦可那一份你可要把钱留给我,什么时候准备好就跟我说。

一直到麦可假释回来,她都没再见过那个家伙。

麦可假释后简直又变回原形,他不愿意跟玛丽安多说狱中的事,跟村里的人也保持距离,除了莱恩还有梅根两人之外,他再也没有其他往来的对象。莱恩自从跟梅根结婚后,就成了麦可最亲近的朋友了,毕竟两个哥哥都在外地,两个哥哥嫌他堕落,所以跟他也一点都不亲。除了莱恩之外,村里的其他人都是利尽则散,玛丽安也是从莱恩那边才得知,比尔“托付”的一帮人让麦可在狱中吃尽了苦头,如果稍有不慎在他面前提到比尔的名字,麦可就浑身不自在,严重时可能还需要自己静一静。约翰和史蒂夫在大城市里是体面的人了,自从麦可入狱后,就不太喜欢同他接触,也少回山村了。他们毕竟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大概也尴尬于不知道该如何跟孩子们说吧?

玛丽安问了麦可荒废的舞厅该怎么办?他说会再想点办法,大不了就拆了。村里的人告诉他们或许可以请郡或市政府把它归为历史建筑,但也得麦可去跑一下公文,麦可一觉得要跟政府接触就反感,所以进度根本就是零。麦可的行动是很受限的,他的卡迪拉克也处于半报销状态,车子拖到莱恩的地方修理,莱恩说得先花点时间找零件,所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他要不就待在家里,要不就开玛丽安的福特去找莱恩及梅根抽烟。说是抽烟,但玛丽安仍怀疑他是去吸大麻的。她跟麦可谆谆告诫,你还在假释,就别惹麻烦了好吗?麦可只说,刑期满了想去加拿大,那边自由多了,听梅根说,那边的人都在路边就抽起来了,也没有人觉得奇怪,我去了就不回来了。玛丽安有点气恼,说,你这时候还一直想着那些草,到底那些草有什么好的呀?

有时麻烦也不是自找的,麻烦本身就会来找人。玛丽安的邻居老唐尼某天外出,回家后发现玻璃破了,家里锁手枪的那个抽屉空了。老唐尼很气恼,倒不是气手枪被偷了,而是干嘛打破玻璃呢?这个村里谁锁门的?干嘛不就正大光明,开门走进去拿走就是?要修窗户很麻烦的呀!而且看起来只是要偷枪,其他财物也没少。或许只是哪个无所事事的人想要偷枪去玩吧?比尔问老唐尼谁跟你亲近、谁知道你藏枪的位置?老唐尼说了几个名字,包括麦可,毕竟麦可小时候就偶尔会去找老唐尼玩,唐尼偶尔会禁不住孩子的要求拿枪给他们看一看,但只是看一看而已,看完就会锁进抽屉。所以那些孩子都知道他的手枪藏哪儿,只是当年那些小子现在也都是大人了。

老唐尼没想到比尔要的就是这个名字。

当比尔追上麦可驾的福特时,麦可真的刚从莱恩那边吸过大麻,身上还带着一点点气味,他看到比尔就慌了,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在这时被抓到,于是只好一直逃窜,但刚好汽油也快没了,最后就这么滑到了路边,他不想下车而又不知道为什么在车里东翻西翻的。

据比尔说,当时麦可看起来似乎在找枪,而追查他也因为他是枪支丢失的嫌疑犯,他拒绝盘查,似乎又要拿枪出来,加上有袭警前科,所以子弹就过去了。想说打伤手或腿就好,但枪炮无眼,麦可就那样死在驾驶座上。

车子在检查完后被玛丽安要了回去。莱恩听玛丽安的坚持,把车子补好修缮好,把椅垫换新,血迹抹去,玛丽安总是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太多的悲伤。

老唐尼的枪到底是被谁偷的,至今仍然是个谜,大概闹出人命,自首也会变成人人唾弃的对象,在这种荒凉的山村,只要有人掩埋了秘密,秘密连变成化石被人挖掘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玛丽安从墓地走回修车厂时,莱恩已经把门板敲回去了,伤得不重,但是保费恐怕又得增加了。

莱恩问她去哪,她说去墓地了。莱恩说,虽然车可以一直修,但这台车真的不值得再修了,并且替约翰传了一些话,再次劝她住到老人公寓去。玛丽安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了他說对了,麦可是不是留了一台车在你这边?莱恩都快忘了,那辆车已经被帆布盖了几年了,麦可走后他也就没有再试图修理了。许多零件买来都搁在一边,他记得,还缺一些零件呀。他带着玛丽安到修车厂后面,把黑色积水的帆布掀开,那台红色的卡迪拉克,已经锈蚀斑斑了,酒窝还在,只是看起来很丧气,轮胎都陷进了土里。

“对呀,我都忘记了,自从麦可走了后,我就渐渐忘记这台车了,当初有好些零件没找齐所以就没有继续修下去。”莱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觉得,你有办法修好吗?零件的钱我来出吧。你负责找到帮我修好就好。”玛丽安摸了摸这辆车。

莱恩说,没问题的,我可以尽全力试试看。“别忘了我也还有朋友在坎特伯里,可以找他们一起来商量商量。”

“好孩子,帮我修好它。如果福特真的不行,我就改开这台卡迪拉克吧!多拉风呀对吧?”玛丽安说。

此刻,远处又传来一阵阵啄木鸟的声音。两人都暂停了话语,听着,“或许这是你家门前的那一只吧?飞到这边来了。”玛丽安说。

玛丽安同时想到的,是梅根早上晒衣服的身影,过几个月,就会有婴儿的衣服晒在外面了。那时也该是夏天。如果卡迪拉克修好了,这边仍只有马克和麦可的坟,就再开远一点,去接桃乐丝,一路开到波士顿,去看看约翰及史蒂夫的孩子,那边至少还有人可以帮忙推着坐轮椅的桃乐丝到处逛一逛。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6年3月号)责任编辑_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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