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床
2018-05-23韩松
韩松
每天起床,他都在找,找一个地方写作,然后,找一些东西写。
地方很多,但人也多。去茶餐厅?哪敢久坐。连用餐都要在外面看好餐牌,坐下即点,而点单阿姐还是不笑,让人疑惑得如何乖巧,才能做一个新世纪好人。去快餐店?也坐不长。一落楼梯,顿入冰窖,坐一会就要去厕所,不撒尿,但洗手,抱紧干风机温暖自己,这是属于夏天的火炉。落座上,拿起笔,又有兴高采烈的音乐又进了耳朵,一首再一首,自己都心潮澎湃,下一秒就唱起来。咖啡店好,学生哥都知道,一排排摊开他们的作业,桌桌白色,花一餐饭钱买一杯咖啡,越向里走,越是心凉。间或有返工男女快步走入,口讲电话,鲜衣怒马,扫一眼这些坐下来的人,像一种俯视,又像是诧异:光天化日,这些人真是闲啦!
还是去图书馆吧。去社区图书馆,要穿过街市,穿过那些买菜的人和被卖的猪,还有气味。到达大厦,上六层再下一层,图书馆像一本书,被藏在街市和体育馆的中间。先找些书,再坐下来,假装自己真是一个读者,是图书馆的目标群体。右边阿叔翻阅武侠小说,左边师奶研究糖醋排骨,他被陷在座位中间,艰难地找出稿纸和笔,打开来,打开和左右不同的世界。
问题是:写点什么呢?
他已经想好啦那将是一部鸿篇巨制,涉于未来,由未来考古的吉光片羽,写一本关于现代的历史小说。里面有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讲故事,像《一千零一夜》的情节,又像马可波罗为可汗描述不同的城市,他想由眼耳口手鼻五种感官,重建现代。这计划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敢下笔,怕一动手,就打破了玲珑剔透。他翻开书,看其他人都在写什么。他不想写历史,也不想写现在,没有乡村经验,更对城市无语。那该写什么呢,写梦,写未来?想着想着,就有困意袭来。椅背后面是窗,窗前刚好有栏杆,那圆滑的、冰凉的栏杆。他把衬衫衣领翻起,双手抱起,庄重躺下,总成一梦。
他有时醒来再看几页书。有时醒来,广播已响,今天的服务时间已到,又是时候带齐个人物品,再换地方了。又是时候下楼上山,回到家里。八点刚过,他摊开报纸,阿妈放上饭菜,他们两人一排,坐在茶几后电视前,正是电视剧的好时节。阿妈有时会问:今天干啥了?
他知道那是在问:今天写什么了?
有时候他不答话,只是看着电视,装作沉浸在电视的声光色里。或者说:还是那些呗,说了你也不知道。阿妈吃完洗碗,再改作业。他也看一些书,写点东西。他妈妈教中文,即将退休,宣称退休以后就出去旅游,飞机接着游轮,一地接着一地,再也不回家,再也不管他。他心里明白,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写出一点东西来,但写什么,写出来又有什么,她也说不好。
可她自己也喜欢读,喜欢写。她小时候也常写点东西,要么是故事,要么是一些事后感悟。现在人游一次山,能拍一吨照片。在那时候,她就能写半斤文字。可她爸说,写字有什么用,教人写字才有用。这不消说,这本来就是个消遣。可对于儿子,她有时可惜,这小孩得过多少奖,发表过多少文章,怎么写不出来了呢?她不知道,在这时代,一个作家不得几次冠军优等,要依赖写作生活实在太难。不工作也不要紧,她怕工作把他的手弄脏了。她的手已经被红笔弄脏了,无名指下是薄薄一层红色。改完作业,她看电视,像在青菜中寻找肉丝,她总能找出一些引子,告诉他往事,跟他说这条街以前如何,那公园以前又有什么。声音都混在电视里,有时广告,有时演戏,他们有时抬起头,如果听见了夸张的声音。有时他觉得,那是电视看着他们,特意叫了一声。
他喝了口水,坐直腰板,纸拿出来,至少十张,足够写一天的了。笔在手上,还能写吗?他在纸的边缘上画个小圆,出水流畅。那该写什么场景呢?从3000年后回望21世纪,究竟什么最重要?过了那么多年,那些未来人能看见些什么东西?建筑,废墟,抑或纪念碑?是不是该写一场革命?
革命二字一出,他登时觉得找到了方向,身体也微微出汗,像找到了战场一样松了口气。他拿出手帕擦擦后颈再擦擦脸,脱了外套,放进书包。这时又有些凉了,复又拿出外套,再穿上。可能碰到了师奶的食谱,师奶向右看他一眼,他觉得这算斜视,这怎么行,也狠狠地瞪了回去。目光再回到纸上,要写什么来着?纸上有个圆圈,这是什么启示?为什么在纸上,会忽然之间画个圆圈?是不是说明叙事要采取一种环形结构,让主角兜兜转转回到起点?他觉得好,那起点就相当重要了。这故事,该怎么开始?
还是看看书吧。世间伟大的小说,第一句都是如何开始的?他站起身,去书柜中寻找,穿过满是旅游书的史地人文,再穿过充满成功励志的商业经济,能看到文学,但找不到小说。小说被单独拎出来,放在超大書籍的那边。超大该是所有书籍的噩梦,谁能想到,千辛万苦做出来的书竟能以体形分类,设计的旁边不是艺术,而是与佛祖同行;被金氏世界纪录和明星写真合集夹在中间,上帝也该是不大开心。小说旁边是一排靠墙座椅,少人问津。他一排排地浏览书脊,转身时,瞥见一个男人也在稿纸上写字。
眼神再也不能聚焦在书名上了。他发现自己只是在转头,一个字也入不了眼。这老头是谁?他怎么不看武侠小说?怎么这里还有写东西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在写什么?
他随便抽本书,走回去,却把座位换了,换在那老头的正对面。隔着四排书架的距离,他也能看见那人正在写作。他头发全白,一呼一吸,就是身体的一震一颤,有种拍球的韵律,只是无声。他脸上似乎一直有笑,手却从未停过,哪怕喝水,也是左手出马,从另一个座位的纸袋里取出一瓶大水,开瓶仰头,咕嘟咕嘟喝上一口,放下再写。写完一张,再换一张,啪一声放在旧纸上,再开笔时,又是同样的姿势,上下浮动,胜似机器。
他太想知道这老头在写些什么了。他把纸笔收进书包,出门上楼,去洗手间,放水灌水,回图书馆。这一次,他走到老头的旁边,坐在他袋子的旁边。那是一名牌纸袋,已被用得遍体鳞伤,能看见里面窝成一捆捆的稿纸,和磨得泛白的矿泉水樽。他身边有种味道,像食物发酸,又像衣物没晾干。再等一会,他才敢再往右边多看一眼,这个老头脸白眉白,还有头发,洋洋洒洒的一头,也连着他的手上下晃动。老头穿着白色衬衫,白得发黄,外套马甲,显得古怪,又像精心而为。老头把脚踏在皮鞋上,大型的指甲从袜子里露出头来。下一眼,他准备看老头的眼睛,却和老头的眼睛遇上了。老头嘴角有笑,但只一秒,头又沉在了稿纸上。
再后来,他经常能看见这老头。他来图书馆也有段时间,可之前怎么从未见过?见过了就记住了,再来此地,无论何时,他都能看见这老头,坐在书架中间,一样的衣服,一样的纸袋,坐在那像不会动,写起来就不会停。老头有时候也看书,一拿就是粗壮的大书,厚厚一叠像将去盖楼,真怕一不小心就压断了手。老头旁边的座位总是空着,看旅游书的师奶一坐近,一会也默默走了。他想问问师奶,是被臭走的,还是吓走的?
他觉得这老头可能不正常,就像每个社区都有疯子一样。有疯子露阴,有疯子话痨,这个疯子喜欢写作,喜欢看书,也无不可。他多想和别人说说这个疯子,聊聊他打仗般的寫作。可该和谁说呢?看武侠的心系江湖,看旅游的目及高远,来图书馆的小孩又都在写作业。唯有中午,有些年轻人在柜子间游荡,他们西装革履,大多是吃完午餐不想回巢,在这里逗留三五分钟。他们能见到那老头吗?他想在借书之时问问员工,问问收罚款的小姐、摆回书的阿姨或是捉人饮食的小弟,可他们只是微笑。微笑接过书,微笑接过卡,在机器上麻利一划,再微笑还给你,像嘴被缝成微笑的样子。
他们不响,唯有问问外人。他想起靠网络联系起来的本地作家,不太熟,但也不妨一问。他打开“聊天”找到群组,这是一个分享小说的地方。若写了什么新作,或得什么奖项,都在这里放出来供人讨论、供人恭喜。但更多的时候,这里讲的是文坛八卦,哪个作家登上了时尚杂志,哪个老师对上了哪个学生,这群组往往几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一说总有几版的讨论。他已将手伸向键盘,光标在对话框里一闪一闪。他该从哪说起?他该对谁去说?他是不是该照张相,问问这个狂写的人是何方神圣?他是不是要从头说起,说在这个充满闲杂人等的社区图书馆里,这个人有多奇怪?只是,这些人会不会也觉得他闲,觉得他怪,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事做,跑到老头师奶聚集的图书馆,写不出来,读不进去,反而照起老头来?他想算了。没有新作,没有得奖,连八卦都是最干瘪的那种,他简直想在这个群组里穿上隐身衣,把头埋起来。
要不然,就试试和老头讲话吧。老头和他的时间表类似,也是早上十点,一开门就进来,坐到晚上八点的前一秒。他还会中间下楼吃个午餐,可老头坐着,似乎纹丝不动。看了许久,他才发现老头纸袋里藏小饼干,一口一个,吃得很是隐蔽,吃一个,喝口水,又回到那摇摇摆摆的节奏中。老头似乎也少去厕所,要去,也把稿纸收好,带上纸袋,走起路来脚底生风。直到和老头一样老的保安按铃上来,点头一笑,老头才悠悠然站起来,拎起他的古董纸袋,保安跟在他身后,像是押送犯人,更像一个穿制服的跟班。他和老头一前一后进了电梯,该说话了,说点天气,说点食物,说什么都好,可望着电梯下降的数字,他就是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他正在看一些有关本地历史的小说、摄影、历史书,竟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当年的新人作家访问集。许多新人已成老人,更多的成了无名人。那些作家被摄在黑白相里,衣衫如今,一点都看不出是几十年前的出版物。除非遇上了出名的脸,才能看出时间踩过的痕迹。每个作家都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看镜头,没有人笑,他几乎没看内容,看的都是作家的脸,边翻边想自己老了的样子。他们还在旁边签名,龙飞凤舞像刚学会写字,要看好久,才能读出他们的名字。
他想:那老头会不会也写过几本书呢?
过了几天,他才鼓足勇气,找了一张新净的稿纸,专程坐在老头的旁边,看着说道:老师,我特别喜欢您的文章,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这老头脸上竟没有惊喜,只是望他笑笑,接过纸笔,大笔一挥,就无话了。既没问文章从哪里看到的,也没问喜欢些什么。还好没问,问了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接过之后,他如获珍宝,赶忙上楼找电脑,去网上查。小心翼翼输入名字,看见结果他不禁心里一惊,立刻从椅子上跳下,回到楼下找那老者。
老者已不见了,纸袋、水樽都跟着走了。
这先生简直大名鼎鼎。作家之间若是研究本地文学,做起文献回顾,第一个提及的总是此君。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一样,此君把文学带到这里,此君之前,没有文学,此君之后,遍地开花。他大学毕业便供职报社,做新闻不出十日,就上楼做编辑,专门改稿。记者三言两语无甚可说,他能见缝插针,加得丰满;记者啰哩叭嗦长篇大论,他便细细剪裁,改得漂亮。头版头条有无经他的手,连卖报小童都知道。先生写的,卖得就好,标题叫起来都朗朗上口,像童谣。
先生到了本城,更是一代宗师。不少杂志报纸的创办人是他,记者是他,编辑还是他。报社要倒,找他就好,凭他的社评,救活了不少报人。新闻不吃香,他就写小说,武侠也好,侦探也罢,连黄色小说都不在话下。小说退下,笔记上场,他在这一边的报纸回忆往事,那一边的报纸就吃吃喝喝。他曾去欧洲壮游一年,一日日的见闻都在报上连载,机场的游客都跟随他的步伐,被推荐的外国小店心生奇怪,一时之间,怎么多了这么多外人来吃?
老了老了,他才停笔,某一日数个专栏同时刊出一篇文章,细数自己这些年的笔名,备觉辛苦。人们这才惊觉,这先生竟然有一排笔名,小学课本,情歌歌词,舞台剧本竟出自这同一人的笔下,他一个人就是一群人,就是一本杂志,就是一个世界。他从没有照片面世,在这数码时代,这个人竟然单枪匹马消失了。有人说此君有文学理想,正在某地蛰伏,住在老林,每日耕作,写出来了就是巨著。也有人说,这人每天还写着稿,再取笔名,就藏在那些散文、股评、马经后。
他先澎湃,后又怀疑,难道随随便便图书馆一男子,就是这等传奇人物?可一想起那老者写作的姿势,又觉得再合理不过了。那气场,那表情,如果有得比拟,就是上帝造人、造天、造万物,在旁边他不敢呼吸,生怕这世界因为一个喷嚏生歪了。他觉得这先生可要好好跟着,没有肉,也有渣。
这样的人,每天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接连几天,图书馆里都没有先生的踪影。他也不急,也不写作,找来先生的文字与写先生的文字看。坦白说,书页泛黄,大部分的时间让他昏昏欲睡。先生有种奇特的能力,化繁为简,举重若轻,所有精彩的故事到他笔下,都变成闲话家常。例如说,在沦陷时期带一帮编辑作家水路逃难,藏在水上人家。尸体就从他们的船旁漂过,敌人就在船舱中坐着,一帮文人作下人打扮,竟还在挑灯读书。而这先生,也照旧写着船边风景,全描写,无叙事,云淡风轻。他真想冲上去打一巴掌:能不能尊重一下敌人,怕一怕!上街革命笔记里,他不写领头,不写武力,竟然写了一个爱情故事,写对面帐篷的一对,两人在夜晚少人时,躺在地胶上细语,伸出头就是银河一片。他又是一阵白眼:经过这轰轰烈烈大时代,你怎么就不能珍惜一点!
他还是能找到一些段落,熟读几遍,背了下来,等着。先生有一天终于来了。
先生戴了帽子,走起路来似乎畏首畏尾,纸袋也换了,新净一些。坐下来后,是好一阵安静,不开纸也不动笔。他想着,这是不是等着他过去说话呢?
他是一个话少的人。面试紧张,接电话紧张,当众讲话更是紧张。要和前辈讲话,手脚冰冷,心跳加速,他真想有个厕所隔间在路上挡着,让他能进去一躲。可走上前去,先生无话,拍拍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先生这才拿出自己的纸笔,分他一叠稿纸,自顾自写了起来。他拿起笔,一时之间竟满有灵感,就从先生来到本城那时写起。未来人拾到一张报纸,由此构想21世纪……
午饭时分,他肚子饿了,但先生写作不断,他也不好意思停。肚子叫了幾次,先生循声望来,他觉得脸上发热,不敢望回,只得木木地硬写。先生却第一次开了口:别写了,下去吃饭吧。声音不大,听着不小,每个字都独立,像一个清楚的人,天朗气清。他们于是下楼,在街头客气许久,问口味问食量,不知道该吃什么。自然还是先生确定,一拍脑袋,先生说,吃快餐吧!他们走入快餐店所在的地下层,一进去就闻见油腻腻的味道,吃完衣服上都是,散不了,成了一种人味。这地方最公平,午餐时段,队伍里有学生穿校服,也有办公室人提着小袋。老人大多只买个包,再要杯水,坐在自己的一隅,简直庄严,真不知道那些喧哗都从哪来。他们一起排队,先生要鱼柳包,他也要鱼柳包;先生要付钱,他也抢着付钱,小妹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争执,像在享受半分钟的假期。先生埋了单,先生托着盘,他跟在后面,心里有说不出的安全感。
晚餐也是。八点铃响,老保安上来赶人,他们也跟着下楼。先生忽然转身问他:晚餐吃啥?这一问让他又惊又喜,一连说了几个建议,先生选了上海菜,说晚上吃清淡点才好。他口里应好,手上发着消息,告诉阿妈晚饭不回去了。阿妈回:和谁去哪?语气僵硬。他回复道,一个老师要和我吃饭。阿妈没再回复。
晚上回家,他发现家里电视关了,阿妈陷在沙发里,读一本书——读那本有他一篇小说的合集。她总爱看,看得书都臃肿起来,也不知道她是看自己的文章,还是别人的。他从包里把今天写的东西拿出来,像分享捕来的鱼,打来的猎物。阿妈接过稿纸,顺着读了,眼都没有抬一下,可他望见她嘴角有笑意。她在灯下读书,像吃鱼的猫,像一切都会好起来。
明天记得来我家啊!先生朝他喊。
吃饭落座时,先生只是简单一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吃完饭后,先生撕了片纸,写上自家地址,他这才知道是认真的。他问:几点?先生说:九点吧。后又说:十点吧。接着再说:中午也行,你随时来。他说好。
他也忘了最后去时是几点。阳光太猛,简直不敢望天。他背上了平常的书包,装上稿纸,想着先生可能是累了,想留在家里写作一天。其他的事,就先不想,去了再说。先生住的地方离图书馆不远。一进那唐楼,他瞬时觉得天黑了,隔了一会才看见楼梯,才缓慢觉得这像山洞。上了两层,他停了下来,靠在扶手上,不理它脏。他面前是叠好的纸皮,一家人的鞋,地毡上结满灰尘,像地毡在繁殖它的后代。休息后再上,先生住六楼,他觉得装修一定无比豪华。他边走边想,他这每天是怎么走下来的呢。
门开一小缝。他趴在缝上看了一眼,看见先生坐在椅上,纸在腿上,手里还写。他敲门进入,先生连忙把纸笔收了,放在纸袋里,站起来笑说:谢谢你来啊。他左右正看着,先生递上一罐可乐,一摸竟有些烫。
这里的确没有雪柜。房间很是直白,一角厕所,没有隔断,再勤力的贼也找不到什么东西好偷。因在唐楼角落里,墙奇异地长成半圆,半圆之外就是街声。房子里唯一的家具,就是张床,上面光秃秃的。用目光再找,他只能看见一个装衣服的大黑胶袋,和地上的灰尘了。
这看起来十分明显。他问:您要搬家?
先生说是,对着他笑,皱起所有皱纹:要搬去养老院啦,房东叫我都清掉。他心里一紧,这样一位名家,竟是这么收场的?
先生又指着那床道:我们一起把它抬下去吧。
他们走近床去,商量一下,决定先搬床垫。先生走前,说是换一个楼梯,能直通垃圾桶。他抱起床垫,一时间灰尘都逃逸出来,进入他的口鼻。床垫太高,遮他眼睛,先生在几层下面远远地喊:要不要帮忙?他喊下去:不用,我一个人就好!在黑暗的楼洞里抱床行走,他真觉得自己像在梦里。前面有光,他忙赶出去,把床垫啪一声放在地上。
床垫下地,他才见到前面有人。一个中年男人在垃圾桶旁认真数鞋,灰头土脸的运动鞋,五颜六色都成了一色,像一锅暗了的炒饭。男人被床垫激起一脚灰,先厌烦地望上来,再看床垫,两眼发光:您搬家?还有什么要扔?都给我吧,不会被人抓!
先生忙答:还有床架。男人问:木的还是铁的?先生说,是铁的。男人搓起手来,像叼烟的人,终于在街上借到了火。
他们两人行先,一路都在说话。男人说,自己是从外地来,来这里打工。打工如何?累啊,真累,清完这栋,还有那栋,收完纸皮,还有水樽,一点都停不下来。但像攀比回来似的,男人又说,他女儿在老家读大学,马上就要毕业了。先生接道,马上就要享清福了,您哪里人?这才发现,他们是同乡。男人忙说,在外面,就要互帮互助嘛,本地人老是斜眼看我们!边说边抹汗,乌黑的手在头上留出几道印子。
一进去这空房间,男人问:有电器吗?没有。还有啥家具?就那张床。那,有工具吗?没有。男人摸着那床,似乎有些后悔。这很难被称为一张铁床,除了架子是铁,床板侧板都是木头,还是最便宜的那种夹板。男人用力把木头掰开,扔在一边,架势很像砍柴。木头轻了,他提起铁架,掂量掂量,双手抱着走了。
先生捡起几块木板,跟了去丢。他也想跟着,帮手清理下,余光却瞥见了墙边的纸袋。就是那纸袋,先生装稿纸的纸袋。如果他此刻拿几张出来看看,先生怕是不知道吧?
甚至,拿几页纸走,也发现不了啊。
他伸手进去,抽出一沓,放进书包,再把纸袋摆倒成原样。拿木板下楼,他顿觉轻松,楼道也敞亮许多,像看书看到最后,马上就要知道小说的结局。在楼下,男人正在用一双赤手肢解铁架,已经掰出了许多小节。先生就在旁看着,像一个不太烂的烂仔,等待武器分发。看他丢完木板,先生也上了楼,那同乡还在弄铁,没空和他们告别。
房间里只剩一把椅子。先生叠好,从大黑胶袋里再拿出一胶袋,套上装好。所以,先生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一袋稿纸,一袋椅子,一大袋衣物,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上。先生对他说:还有点舍不得呢,换了新地方,旧地方会不太高兴吧。话刚完,也走了,最后关门的人,是他。
下到正门,先生说,要去地铁站了。他明白这意思,意思是你别跟了。他说好,说有时间一定去看先生。走出一段,他往回看,还能看见这个身背三个口袋的老头。他随便进了一家茶餐厅,点了烧味饭,吃了一口才回过神来:他不知道先生去了哪个养老院,也不知道他电话多少。他所有的,就是一张写了地址的纸片。可地址,现在也人去楼空了。
他还有他的字。他从包里取出那几页纸来,就着饭看。先生声音字正腔圆,但文字却挤在一起,不分你我,看了许久,还分不清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终有一纸,中间空着三四行的距离,下面一段只有一句:每天起床,他都在找,找一个地方写作,然后,找一些东西写。
这长得就是一副开头的模样,他循着往下读,努力辨认他的字迹,努力去猜他的意思。读了几页,饭已凉了。故事写的是一个人,热爱写作,却每天无所事事,不知写啥。先生就写这个人天天衣衫周正,在城里晃,不知不觉就老了。他说不清在想什么,便闷进一口饭,叹道:你这是写自己,还是写我呀。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7年10月号)责任编辑_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