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并雕,有凤来仪
2018-05-23王良和
王良和
1
眼前是一枚无字印章,梯形,上面雕了一条螭,盘绕着弧形的身体,长尾与分张的左臂相连,整体成了圆形。螭头被回卷的尾端托着,微微上仰,右臂搁在腰间。这是我多年前初玩古玉时购买的印章,大概是第二件藏品。还记得我在两个印章之间犹豫不决,另一个也是雕了一条螭,黑漆漆,章底有字。那时我看过的古玉不够二十件,不懂分真假,也不懂欣赏,两个印章的价钱一样,我很茫然。当我拿起一块扁扁的玉佩和无字印章比对着看时,身边姓甄的顾客说:“当然是高浮雕好!”什么是高浮雕?为什么高浮雕好?他又不说了。老板说,无字的印章,沁了紫色的寿衣沁,比较罕有。老板娘说,但有字的矜贵些。想了一会,正要“卜捶”买有字的那一个,一种尖利却温婉的声音响起:“如果是我,我会买无字的那一个。”为什么?“梯形的印章少有。”但没有字哦。“没有字有什么关系?水银沁的古玉很多,寿衣沁就很少。梯形的印章更少,而且是宋朝的,宋朝的古玉也少。”他专家一样的口吻,改变了我的选择。那是个中年人,身型健硕,说话的腔调有点像我的一位女性友人,老板娘叫他阿简。老板听到我最终选了寿衣沁印章,忽然松了一口气,胸口微微升高,又落下。
回家后我整晚盯着印章,反复审视,想起老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禁怀疑自己食了“药”;怪不得甄先生在我付款前,指指螭的屁股说:“不过寿衣沁鲜艳了些。”难道他已经提醒我?我甚至怀疑阿简和佘先生扯猫尾。阿简后来说,佘太太收起了水银沁印章不卖了,说无字的都卖到那个价。我感到有点失落,觉得自己选错了。只是和阿简接触多了,深觉这真是个大好人,是人世间已经越来越少有的那种大好人。
考眼光,碰运气,和玉友比藏品,有点刺激,自此我就沉迷古玉了,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跑到嚤啰街的古董店,还不断上网、买参考书,力求多知、多看,免得做水魚。我最喜欢看的是龙,第一次买的玉牌,雕工虽简单,却是条龙,粗大明,是明代的玉牌。传说中,螭是龙之子,无角。新购的印章,螭头无角,有点像猫头,雕工不错。我捏着印章放到眼前,用放大镜细看,只见盘卷的螭身中空凹处,像初绽的花朵,花蕊藏有细丝、毛发——千百年来在黑暗中一丝一点吸吮死者的血肉,连毛发都不放过,从深处吐放淡淡的尸臭,好像我就是盗墓者,打开了九百年前的坟墓,财迷心窍发了狠在尸骨间摸找摔扔,把无用的骨头破布烂木扔到一旁,汗流浃背,满手尸气。
第二天,菲佣带点忧心的语气,说下午接到电话,大儿子在菲律宾车祸受了伤,大腿要做手术,问我借钱。我连忙给了她几千元。
三天后,妻子接到电话,她的伯爷病重弥留;我们匆匆赶到医院,伯爷已经断了气,遗体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妻子倒很平静,抚着伯爷短短的头发,和他轻声说话。
两天后,我接到三姐的电话,说大姐夫进了医院,好像是大肠穿了,粪便都流到腹腔,已不省人事,十分危险。我和妻子匆匆赶到医院,大姐夫正在做手术。外甥在走廊上红着脸,用拳头擂着医院的墙壁——没办法,只得签字,他怕这一次由他签名,万一手术失败,自己一手把父亲送进鬼门关。“好大压力呀!”他呜呜哭起来。
回到家里,我对妻子说:“越来越近!大吉利是!会不会是那个……印……章?好邪!”
“都叫你不要玩这些东西!给死人陪葬的!你带了一只鬼回家!”
怎么办?猫头龙那么凶恶?现在的人龙螭不分,我和妻儿谈到这个印章,都叫“猫头龙”。
“下一个,你老婆?你儿子?你女儿?……”
我听到一种阴冷的声音,心里发毛,感到墙角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佘太太说,这个印章,他们用一块白玉,和一个行家交换的,还补了些钱。印章到了他们的店铺,他们就遇到什么凶兆祸事?莫非佘先生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是终于卖出了这个邪门的印章?转念间我又感到丝丝喜悦:那是真品啰,入过土,陪过葬,宋朝的印章!可我又担心冥冥中有一股魔力移近我的家。“下一个,你老婆……”我用纸巾包起了猫头龙,放在小胶袋里,藏在盛过工艺品的盒中,再不敢拿出来玩。心里念着:有怪莫怪,我只是想认识中华文化……
大姐夫手术成功,我到医院探他,身上不带一块玉。他脸孔、手脚有点肿,但总算渡过危险期,迟些应该可以出院。
菲佣的儿子出了院,大姐夫出了院。几个月后,家里平平静静,再没有让人不安的事情发生。我安安乐乐上班下班,偶然泡一杯好茶,又拿出放大镜细意欣赏藏玉。某天,我在街道上提着公文包荡来荡去,阳光猛烈,使我心跳加速,有点口干舌燥。正想喝点什么冰凉的饮品,荡过棺材店,一间店铺忽然出现在我的脚前,正眼一看,原来是佘先生的古董店,还开了门。我下意识跨进门,坐在圆凳上。原来是星期三,佘先生佘太太刚从内地回来,入了新货。几个爱古玉成癖的人,或坐或站,饿鬼抢什么似的,不断向着玻璃柜上一大盘古玉伸出贪婪的手。我觉得我今天时来运到,忙不迭伸出手,一抓,就抓起了一块又红又黄的古玉。这是什么?
“鸟,西周的,很少有。卖了二十年古玉,只收过几件。”
“典型的西周工。”认识不久的玉友山姆说。
多少钱?佘先生按了按计算器,递到我的面前,8000元!我伸了伸舌头。他又按了按计算器,递到我的面前说:“刚才我开甄先生这个价。”计算器显示10000元。佘先生卖古玉,很少开口价;不同人开不同价,他不喜欢你,随时开高几千元。麻烦的、嫌三嫌四的客人,他开超高价,说难听话,黑口黑面,逼你不再踏进他的店铺。玉友说,现在已没有多少卖真品的古玉店,他有门路,能弄到真品,价钱合理,只好忍他。
回到家里,我喜滋滋对妻子说买到好东西——西周的雀仔。她问我多少钱,瞄了瞄,笑了笑:“8000元,买块树皮。”我也笑了笑,心想,不识宝的无知妇人。
玉鸟为片雕,满身砖红,钩尖喙,圆眼,脑后有上卷的羽冠。肩膀是涡纹,四条后延、弧形向上的线是鸟的长翅。鸟尾弧形下垂,分张,像站立的鱼尾,胸前和腹下有爪,腹下的爪刻了七根斜线。鸟的正面,有一根斜直、干硬的黑色附着物,背面一大片薄薄的黄物,像涂了黄姜粉。全块玉佩极干燥,看一眼都会听到裂裂勒勒的声音。我用尺子量了量,又用电子磅称了称,长5.9cm,高3.2cm,厚O.2cm,重12.8克。这鸟一点玉感都没有,真的像一块树皮。网上有人提到火烧玉、油炸玉、微波炉玉,要仿造出土古玉干皱的方法很多。这玉鸟一点都不美,更不知道是不是真品,为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买回家?我把玉鸟移近鼻子,有隐隐的尸臭。但网上有人说,有尸臭气味的古玉也不一定是真品。因为造假的人,向盗墓者购入西周、战国墓中挖出来的一袋袋尸泥;用尸泥封存几个星期,假玉都有浓烈的尸臭。气味辨伪法,作不得准。佘先生教我们玩古玉,老是重复四字真言:质、色、工、时。质,这鸟全无玉感,已经质变,不及格;色,红色是好的,但又有黄色粉末又有黑色附着物,要扣不少分;工,只是阴刻线,难度不高,有两处初刻时落点不对,重刻后留下初刻线痕,显然不是良匠为之,工,普普通通;时,西周,高古啊,击中我崇古心理的要害,只有这一点得分较高。但如果这是上星期才作伪完工,新鲜出炉的赝品呢?死得啰!唉,莫非又做了水鱼?玩古玉,要交多少学费啊!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这是狂人教我的。
用刀片小心翼翼刮下黑色的附着物,又刮下黄色粉末,用小胶袋盛载,或可留待日后化验,知道是什么成分。洗净玉鸟,放到冷水中浸几天。玉鸟没有那么干燥欲裂,但还是很干。我不断用拇指盘玩,热力好像透不进玉体,盘了多个星期都不见包浆。这玉好像被一层古怪的膜封住了。我用消毒火酒擦拭,那古怪的膜不但擦不掉,还更显黏稠,像黑红的胶浆。心一横,临睡前把玉鸟放进热水里,反正玩玉的人说用热水或热茶泡玉,可令古玉吐灰,不断吐灰能令灰头土脸的古玉恢复玉质。当然我也担心热水会把玉鸟烫熟烫死——格勒一声,干得像树皮的玉鸟应声裂开。然而,没有。它静静地躺在热水碗里,身体红黑如瘀血,轻烟袅袅,空气中顿时带点腥气。第二天早上,我走进厨房,看见碗中的玉鸟,身上凝着两个小小的气泡,碗底有两三点黑色粉末。我把左手穿进绳子,右手抓鸟。水凉了,我用两指轻捏鸟身,却发觉玉鸟变得有点滑潺潺,身体好像分泌出黏液,把我的两指浆住,眼圈和羽翼的刻纹,竟然吐灰,变成灰色的线线点点。拇指和食指在鸟身间开开合合。是的,就是这种感觉,滑潺潺,黏答答,好像有什么吸吮着我的手指,越来越强烈,如饥似渴,我吃了一惊。
自从用热水烫过,我感觉玉鸟活起来,盘玩时指间有了柔滑的感觉,鸟身逐渐生出包浆的微光,令我爱不释手。昂然的羽冠、翩然的长尾,这鸟,自非凡品,我认定是凤。周人崇凤,《说文》云:“凤,神鸟也。”从此,我不再叫它鸟或雀仔,而称之为神鸟。妻子也跟我一样,称它神鸟。夜里在书房,把猫头龙和神鸟放在白毛巾上,细细欣赏。哦,猫头龙,我已经把它放了出来,不再怕它了。我觉得西周的神鸟,比宋代的猫头龙埋在墓穴中更久,根一样吸收大地精华,道行深得多,镇压着猫头龙的邪气魔性,保护我们一家子。
许多个夜晚,我合上左眼,右眼贴着放大镜的圆孔,开了镜灯,仔细研究玉鸟的刻纹。那些线条不像是用铊具碾琢,而像是用尖锐、硬度高的石椎手刻。玉鸟的脚,边位在放大镜下,可看见拉丝的垂直线痕。某夜,用电筒贴着神鸟一照,神鸟竟然透光,贴着光源的鸟翼金光灿灿,涡纹清晰,光晕外是半透明的橙红暗光,杂了还不大透光的些微暗点,再外围,是光线没有到达的“树皮”原色。我把灯关掉,黑暗瞬间包围神鸟。我不断移动电筒照射的位置,神鸟的身体这一处那一处透出月亮的光芒,神秘诡异,太美了!我在黑暗中痴痴地神游于玉理间的金光红晕。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一种幽幽的、陌生的声音,恍恍惚惚,若有若无。
“谁?”
“我找了你2700年了。”
稍一定神,才发觉这些声音都在我的心中升起。这时,我听到轻轻细细的、潺潺的水声,还有模糊的笑声人语。黑暗随即散成中空的圆镜,我看到有人伸出手指,逗弄另一个人系在腰带间的黄玉凤鸟,一阵颤抖的嘻笑。然后,我看到长长的衣袍从什么人的身上脱下,落到地板上,一双雪白的腿跨进室内的池水里。水声潺潺,轻烟如雾。雾中,一只鸟晃晃荡荡,翩然欲飞。
“还不睡?”书房的门忽然推开,大厅的灯光涌进来,照亮了妻子的脸。
“你看,神鸟会透光,好美!”我兴奋地笑着说。
“你不陪我睡?”
“我不累。”
“你被神鸟迷住了。”失望的脸退出了书房。
“神鸟的醋你都呷?”我笑着说,身子不动,仍坐在油压椅上。
2
多年没有去佘先生的古玉店,他卖玉,价钱越来越贵,却越来越少像样的货色。最后几次去,只能看,下不了手;佘先生脸有愠色。阿简心瘾大,还是要去;偶然见到他,给我看新买的古玉,我看得好平静。他传话:“佘先生说,王先生眼角好高。”意思是我看不上他的货。是的,还受不了他两公婆的脸色、待客之道。我后来迷上了到内地的博物馆看古玉,门票全免,只需凭回乡证领票,除非博物馆本身是遗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中华美玉,一回入馆一回看。
北京国家博物馆藏的“中华第一龙”,是国宝中的国宝,红山文化一绝。内蒙古三星他拉村出土的C形龙,为墨绿色碧玉,高26厘米。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玉龙,简古、质朴、大气。巫玉时代,开片、切割、钻孔、打磨,工具落后,治玉极为艰难,但巫玉精美者不少,神韵兼备,因为琢玉的人怀着事神的虔敬之心。这玉龙的水滴眼,神秘而威严,十分耐看。微微噘起的吻,长鬣的钩尖,回卷的尾端,三個姿态不同的“尖”,互有呼应。5500年前的人,对美已有这样的敏感。龙鬣末端琢得阔大,夸张上翘,有学者因而说这是马鬃,更认为龙首是马首;我则认为那是野猪鬃,龙首是猪首。只要换个角度,会看到龙的鼻端有两个猪鼻孔。那时候的人崇拜野猪,视为神。浙江省博物馆藏7000年前河姆渡文化黑陶钵上手刻的野猪,背上有一行清晰的猪鬃。云南省博物馆藏的汉代青铜器“二豹噬猪铜扣饰”,野猪背上的一行鬃毛看得很清楚。六朝出土的小玉猪,仍见到背上有一行猪鬃。我在网上看过一段影片,一只老虎静静地半隐身于池水边,一只野猪要喝水,懵懵懂懂地低头走近。老虎悍然扑出,野猪大吃一惊,缠斗间,老虎一转身,左爪从后抓抱着野猪,运劲下压,张口紧咬着猪颈。野猪死命顶高身体、甩动脖子,二兽缠扭绕圈,泥烟滚滚间,传来一声声野猪命悬一线、惊恐、愤怒、痛楚的胡胡狂噑。烟尘渐渐散开,镜头一转,模糊,清晰——老虎扳倒了野猪,边噬咬猪颈边用利齿拔鬃毛,偶然传来一声低沉、无力的呜呜——我已经尽了力,为了生,拼死一战,精……疲……力……竭,只好让它了。这只野猪的一行鬃毛高耸,令我想到C形玉龙上的长鬣。中华第一龙,应是野猪、蟒蛇、电和虹的合体,为部族求雨的玉神器。那志良先生说:“每逢下雨的时候,常伴有闪电和雷鸣,电光一闪,接着就有一记雷声,它的声音是‘龙、龙之音。这个闪电是什么?古人不知道,只是它一出现,就有龙、龙之音,就把它叫作‘龙。天久旱不雨,龙也不来了,而向上帝求雨,不如就向龙求雨,它一来,雨也就跟着来了。电光一闪,看不出它的模样,只觉得有些像蛇,画龙的人,凭自己的想象,画出不同的形状,不过,一般说来,愈早的龙画得愈短,以后愈来愈长,真像是一条蛇了。”(《谦谦君子——玉器的欣赏与鉴定》)但龙与虹也有密切的关系,雨后天空出现一弧众色灿然的彩虹。雷霆风雨,甚至天灾后的宁静,神奇瑰丽的彩虹出现了,古人目迷七色,恍惚间,想到给人温暖而万物赖以维生的太阳,也就把虹神化圣化。虹的形象如蛇,而蛇,又是古人因恐惧而崇拜的动物,如电的蛇神化则为龙,在相似联想和神化心理的作用下,虹的幻化物就是龙。所以红山文化晚期东山咀遗址出土的双头龙玉璜,形态像虹,而甲骨文的“虹”字,又与双头龙玉璜十分相似。中华第一龙的钻孔不在龙头,而接近龙身中段,挂起来时,成了圆拱形。这条龙是虹的化身,但龙尾弯成C形,又保留了蛇的形态。我推测新石器时代晚期,C形在古人心目中、部族文化里具神圣意味,这种意识和心理源于人和猪的胚胎形态像C,这是由强烈的生育愿望、生殖崇拜、对生命诞生的喜悦而来。
某天夜晚,整理从国家博物馆拍摄的古玉照片,放大玉龙的额头和颚底的网格纹,只见那些细密的网格纹,原来呈凸起、交错规整的小菱形。反复对照,额头的网格菱形,比颚底的更为高凸、锋锐。我想,手指放在网格纹上,一定会有扎手的感觉,比触碰战国玉器谷纹的扎手感觉更强烈。这C形玉龙,身和尾光素无纹,额头却琢了细密的网格菱形,是不是模拟蟒蛇头上的花纹呢?那菱形的锋芒,是通天求雨的密码,还是要让人联想到武器,增加龙的威严?又或是像皇帝,戴上了象征皇权的冠冕?是人和动物神化过程中的必要装饰?额头网格纹的长方框和颚底的圆弧,和天圆地方的观念有关吗?考古发掘显示,红山文化时期,牛河梁已有三层圆形、三层方形的积石冢,代表天圆地方。
3
国家博物馆藏有两只瞩目的玉凤。1955年在湖北天门石家河出土的玉凤,头尾回卷相连,呈圆形,被誉为“中华第一凤”。1976年在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凤,标示牌写着“商王武丁时期”,但由于凤的外形、刻纹、风格,与石家河出土的玉凤十分相似,很多学者认为是石家河遗玉,而将其归入石家河玉器。
石家河出土的玉凤,不像妇好墓出土的玉凤有冠,受沁颇重,呈象牙色,不大有玉感。弧形的鸟喙夹在两个逆向的弧形尾尖之间,再加上长短尾中部镂空设计形成的复轮形态,整个圆形玉佩变得很有动感。观者随弧圆的动势顺时针方向划圆,可划出由外到内,由大到小的四个圆形。4000多年前的人,能设计出静而若动,卷而若旋的玉凤,真是难得。我怀疑这玉凤是阳鸟,为太阳的化身。
妇好墓出土的玉凤,淡黄,玉质细腻,冠有小钩,喙如鸡,翅短而尾长,整体呈弧度较小的C形,雍容高贵。初玩古玉常在书中看到这玉凤的图片,印象深刻,十分喜爱。玉凤分叉的双尾,有两个榄核形的隐约线痕,却又并不完整。印象中,在一本书中见过一只青色玉凤的残件,只有下部,叉尾的形态和妇好墓出土的玉凤十分相似,但榄核形线痕却成了镂空的设计。
鸟是人和天沟通的使者,古人崇拜鸟,崇拜太阳。汉代壁画中常见的三足鸟,藏在太阳中,为日之精。但有学者指出,三足鸟是男根的象征,是男性两腿夹一男根,其数为三,源于男性生殖崇拜。但我还是喜欢三足鸟和太阳的关系。四年前,在金沙遗址博物馆,看到镇馆之宝“太阳神鸟金饰”,金灿灿薄如纸的黄金圆圈中,四只由东到西轮转而飞的三足金鸟,象征日出日落和四季的循环往复,中央的太阳图案,顺时针射出十二道光芒,象征十二个月份,这个虚实相生又充满动感、生命力的金饰,使我目眩神迷,久久凝神欣赏。我在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三足金鸟是西王母的青鸟,为凤凰的前身。似乎许多不同寻常的鸟,都与凤凰扯上关系。
出土的龙凤纹玉器,我最喜欢广州南越王墓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龙凤纹重环玉佩”。内圆中的龙,目光炯炯,神态威严,龙身龙鬣潇洒而富动感,大腿肌肉浑圆劲健,龙尾锋锐有力,线条涡旋浪卷,琢工精湛。外圈中的凤鸟,回望玉龙,张口而鸣,与龙的合口不语,一阴一阳,此呼而彼应。凤冠如钩如云,回环舒卷;长尾如甩动的舞袖,翩然多姿。这个汉代玉佩,带有战国玉雕的风格,有人说是战国遗玉,也有人说是南越国文化滞后现象的反映。西汉立国后,玉雕中的龙纹,相对于战国龙纹,霸气稍减,却多了一统天下的皇室尊贵之气。“龙凤纹重环玉佩”霸气昂扬的战国玉神韵,反映文化滞后现象之外,也许还象征表面臣服汉朝的南越国,仍有争霸雄心。
4
战汉螭龙,也有人称为螭虎,因为螭头像虎,无论是龙吟还是虎啸,都使人闻声丧胆。我的猫头龙,却予人养尊处优之感,大概也是时代精神的反映。宋代的动物玉雕,大多静伏闲卧,优游自在;在审美追求上,和战汉的霸气凌厉、目光炯炯、肌肉暴突、势雄爪锐很不同。杯酒释兵权、文人知军事、宣和画院、不善治国而沉醉书画玉石陶瓷艺术的宋徽宗、极简之美、使人心静出神的韵味……这是猫头龙的诞生背景了。从战汉奋厉昂扬的螭虎,变成了“猫头”,有时也想对它说:安逸使人亡,看看你的皇帝吧。但猫头龙微微抬着头,两臂握拳分张,盘着有点弧圆的腰臀,睁着并不凶恶的眼睛。
在博物馆看古玉多了,参照既多,对于猫头龙,也就有了自己的看法。杨伯达先生、史树青先生,都说宋代玉器是古玉发展的又一高峰,杨先生更说“宋代玉器艺术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古玉史论》)。但很多古玉研究者,都对汉以后的古玉不屑一顾,觉得和高古玉不能相提并论。宋代是玉器世俗化、商品化的时期,市货品充斥,也就遮蔽了高质宋玉的藝术风貌。玩玉几年后,我对自己说,绝不购买程式化、没有艺术品味、没有生气的市货品,结果再没有买玉了,只是看。明代高濂在《燕闲清赏》中评说:“宋工制玉,发古之巧,形后之拙,无奈宋人焉。”可惜科学发掘的宋代玉器,本就不多,皇室玉器精品,多已被金人掠去,北宋首都开封大量坟墓,又因黄河水淹而埋在更深的土层,多少具艺术品位的宋玉不见天日呢?近世出土了震惊古玉界的战国曾侯乙墓“十六节龙凤玉挂饰”、西汉“朱雀踏虎衔环玉卮”;宋代玉器呢,没有出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极品,也就难以让世人认识宋玉的真正价值。
佘先生为什么松了一口气?我后来多番琢磨,自觉有合理的推测——他向行家换购猫头龙时,凭经验、肉眼去看。回家后,用放大镜细察,发现螭纹和底座的风化痕迹不同,知道这是改制品,还有一两处小崩口,感到吃了亏,怕印章难出手,就做了些手脚:在螭的肩背、腰、底座侧壁涂了些紫色染料,螭臀没有受沁露出白玉地之处更是加了一大滴,伪造寿衣沁。螭和底座不少地方有黑沁,佘先生就在螭分叉的右足、短尾、右爪的小崩口上涂墨水,混黑于其间,以便掩人耳目。在放大镜下,可清楚看到那是新墨,有明确的着色范围,还带点亮光,绝不是墓中物的沁色。记得我“卜捶”前,旁边有人说在另一间古玉店见过这个印章,“不过”一声就把后面的话吞回去。我想他后面的话是:不过之前见到的没有紫色的寿衣沁。我怀疑这印章本是魏晋南北朝套于麈尾或其他棒状物前端的素身梯形玉柄饰,物主去世后入土陪葬,五六百年后出土,被宋代的玉匠改制成螭纽玉印,玉印的物主去世后以之陪葬,此玉遂二度入土,是以底座的风化痕迹较明显,点点黑沁微凹;螭纹宋代才琢出,入土受沁时间较短,风化痕迹不大明显。螭纽采中空的设计,可能因为玉柄饰中央本有一作嵌插用的圆孔,玉匠依料构图,乃有中空之圆。螭盘卷成圆形,为天;印面正方,为地,寓天圆地方之意。这个梯形印章,形制罕见,雕工亦佳,螭颈的鬣竟琢得颇为有力。那是可以赏玩的宋代玉印,感谢阿简的推荐。
两年后,阿简买了佘太太又拿出来卖的那个清代白玉印章,价钱贵了一倍。他拿给我看,还让我拍了几张照片。我比对古玉图录,放大那些照片细细探究。这印的螭纹是清代常见的形制,蹲伏的形态有点像蝙蝠,一条尾侧卷,一条尾从后向前回卷,顶着下颚。螭的眼睛,就像薛贵笙先生评说清螭特征——眼大无神。头、肩、背全是深黑的水银沁,颈肩之间,隐隐有一弧白线。显然,这不是真沁,是用生漆涂上去的,伪造所谓水银沁,边位难以涂抹的位置留下黑漆不到的白弧线。杨伯达先生在《中国古玉辨伪》一书中提醒过读者。我后来对阿简说,玉印的水银沁是假的,水银无法沁入玉中。阿简捏着印章,瞪眼一看,迸出一句:“是哦,真的水银沁怎会自己划弧,识得转弯?”
我初玩古玉认识阿简,那时他已有16年玩古玉的经验;但我觉得他缺乏怀疑精神。他的太太患癌,康复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我常常劝他少买玉,现在已过了玩古玉的最好时光,内地严打盗墓,商人没有多少真货,更罕有精品。佘太太有时会和他调笑,作势摸他健身练回来的骄人胸肌,他嘻嘻笑着,缩到一角。佘太太有时会推他出门,叫他早点回家,不要买玉。
试过借给他几本古玉学报,他很快还给我,说字太多,没心思看。
5
我的神鸟,背面全是红沁,正面中央的翅膀露出青黄的玉地,其余位置也是红沁。佘太太售出这块古玉前,反复看了几眼,喃喃自语:“不是老土大红。”如果这鸟满沁、全红,尤其是如成熟车厘子那种彩度高的紫红,她肯定收回不卖,或者要高价才肯卖呢。玉鸟边位较薄,中央较厚,部分边位像干皱收缩的橘子皮,刻线到了某个崩口就不见了,我最初以为神鸟的翅膀真的崩了一个口子,可是不断盘玩,崩口微微胀起,消失的线条竟隐隐显现,原来是结构水失水,干皱收缩,不是真的崩了一个口子。这自然的收缩形态,使玉鸟呈现苍老古朴之美,仿品是仿不出来的。商周的玉鸟,很多都用开片剩余的边料、碎料琢制,玉鸟要变形就料,有的拉长有的压扁,甚至像三角形。《弓鱼国玉器》一书中,大部分出土的西周玉鸟,都是边料琢制,形态颇不自然。精美若上海博物馆藏的一对西周早期玉鸟,很少见。我的玉鸟,并非以边料琢制,形态很美。玩古玉多年,我觉得自己已懂得欣赏神鸟的线条,而商周玉器,主要就是欣赏线条,仿品线条不是太生硬就是太油滑,没有真品的味道。我曾经想过,这鸟红黄黑的附着物,是否朱砂,和天然朱砂常夹杂的雄黄、沥青?在网上看考古节目《襄汾晋国大墓发掘记》、《曾随之谜》,那些两周大墓,尊贵的死者只余头骨、牙齿,内棺铺了厚厚的朱砂,衣服、佩饰、漆器、不知名的陪葬物,多已朽坏难辨,化成又红又黄又黑的腐臭淤泥。有的西周古墓,显赫一时的王公,骨肉都化得无影无踪,只余朱砂红的人形幻影。都说朱砂无法沁入玉器之中,朱砂沁是古人玩玉的“误读”;我的神鸟,满身怎么洗刷都无法除去的赭红沁色,究竟是什么物质呢?神鸟有两个钻孔,一个在胸前,一个在背上的鸟翼上。这应该是组玉佩的鸟饰——两周的王公贵族,常佩戴玛瑙珠、玉鸟、玉鱼、玉蚕、玉蝉串成的组玉佩。只是,我不知道神鸟的物主是男性还是女性贵族。这么干皱的玉鸟,可能要两代人佩戴、盘玩,才能恢复部分玉质;但我不知道自己死后,儿女懂不懂、会不会珍惜他们父亲深爱、常常佩戴的玉凤。
6
小时候住在西边街,赵醒楠跌打医馆附近的小巷里,偶然会有一大群小孩围住卖麦芽糖的老人。他有一个蓝色的布袋,盛着许多雕了各种动物图案的小竹牌。一毛钱一支动物麦芽糖,小手在布袋中抽签,抽到什么动物竹牌,老人即场做,变魔法似的,很快递给你。你若要指定某一动物,要收两毛钱。两毛,我哪有那么多钱?我们总会央求他制作龙形麦芽糖,凤也好,而他总是叫我们抽签,或者竖起两根手指笑笑。巷子荒凉了,黑暗了,人,不知哪里去了。每次回忆我童蒙时代对龙凤麦芽糖的渴求,对中华文化图腾的认知,我总很羡慕那些拿着竹签黏着又香又甜的飞龙炫耀,却舍不得舐吃的脸孔。“又是鸡!”失望的声音,非常清晰。四十多年后,在广州往广东省博物馆的路上,看见有人卖动物麦芽糖。我好奇地站在一旁注视,中年男人用银色匙羹,小心翼翼把麦芽糖沥在瓷碟上,一只羽尾极为华丽的金黄凤鸟慢慢显现。我仿佛闻到那久违的香气,“一条龙!再加一只凤!”我可以豪气地说。但我开不了口,只是看。
“我找了你2700年了。”
深夜,我正在为明天的演讲在网上寻找简报的图片。我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结婚照——年轻的新娘,穿着红色的锦服,满颈满身,噢,百多二百个金手镯,起码六串,哦,简直就是“组金镯佩”,每走一步都传来黄金君临天下、震人心魄的声音。新娘像皇后,头戴金凤冠,化成了金凤凰,拍着翅膀高飞,绕着太阳盘旋,凌五岳,越九州,炫闪着斑斓的凤冠、项饰和羽尾的万道金光,唱出金子高亢嘹亮、使人仰望的歌声:钉钉……钉……钉钉……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
而我的玉凤,玎玎……玎玎……清扬悠远的玉鸣,轻盈的节步,环佩空归:“我找了你2700年了。”
我脱下项链,抚摸着神鸟,它的翅膀苍老、干皺如橘子皮,激发我对死亡的想象。洗澡的时候,它在哗哗的水声中,在我的胸前晃动,鸟喙轻啄着我的皮肤。再多的水都无法使它回复温润的玉性;再多的水,都无法洗净它刻骨铭心的死亡气息。我想象自己断气的一刻,白浊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越来越近的黑影,霎地一声,天空怖亮,银龙直扑大地,我的咽喉被一条蛇紧紧勒住,我挣扎着反扑,甩动脖子,向天空撕抓,怒吼,雷霆霹雳!——君子有攸往,山一程,水一程,我已经尽了力,精神腾飞,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在人世间努力学习,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一毛扫一毛扫拨开覆盖你的尘土,细认你身上的花纹,想象你的身世,思考你的历史。有过恐惧,有过怜惜。烟远迷离,窈兮冥兮,总有这样的一刻,我觉得我时来运到,伸手一抓,就抓住了你。你是谁?连名字都没法留下;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你为什么把我挂在胸前,贴着你的心?
我要怎样回应呢?为什么你不去问盗玉、卖玉、买玉、玩玉、赏玉、藏玉的人?
你为什么喜欢我?
呃,我……我要怎样回应呢?——
阿简说:“刚在佘先生那里买了一个兽口,样子有点怪,不知是双头龙还是双头兽。”
我接过手,在放大镜下看了一会:“阿简,条龙的右脚有螺旋痕,现代工,你有没有落镜睇过?怎么又买了假货?”
阿简接过放大镜,一看:“是哦,真是电动工具钻痕!怪不得佘太太叫我睇下只脚。佘先生还骂她:‘佘太太,你只脚要不要睇下?原来佘太太已经提醒我。”然后,他红着脸,表情生硬:“佘先生讲过:因为你信我,所以我一定不会骗你。”
一个星期后,阿简见到我,说星期六下午去佘先生的店铺退货:“哗!给佘先生骂到狗血淋头!扣了我一千!”然后他一转脸,开心地笑着说:“退回钱,又在佘先生那里买了一只船,清玉,雕工几靓,你应该都钟意?”
我接过那只小小的白玉船,只觉时光如水,船行指间,弧形的船篷,竹纹斑驳,里面空空如也,船头坐着两个人。雕工的确好,只是没有旧气,有点灰,又有点干,似乎是青海料。本想“阿简,你又……”,眼睛一转,我混出一句:“是哦,是几靓。”
(选自《香港文学》2017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