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代乐书考辨十二则

2018-05-23郑俊晖

音乐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笔者

文◎郑俊晖

《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四辑)已于2016年10月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付椠。按照前三辑体例,书前亦应有提要,简要介绍撰者的生平、里籍、仕进及书籍的主要内容、史料价值等。然而研究过半之时,却因故搁置长达一载有余。汗青期迫,书稿只能交由责任编辑邓咏秋女士、助理编辑靳志雄先生代劳校样整理,提要部分则暂付阙如。

至去岁初,方得暇俯拾缃缥,重为冯妇,行补阙拾遗之役,续数载未竟之业。未料集腋成裘之下,竟达数万余言。今篇幅所限,仅择十余种较为稀见乐书之相关史事复加研核。凡无所辩论发明者悉数笔削,首题书名及考辨事项,次列辨析文字,据成书时间先后胪述于下。敬请各位专家、前辈指正。

考辨一:《乐书内编》(又名《乐经内编》)撰者考

《乐书内编》乃杂采《周易》《尚书》《诗》《春秋》《礼记》《周礼》《仪礼》《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尔雅》《孝经》《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中论乐文字,排比诸儒之言,逐条分列注疏。虽述而不作,无甚发明,但网罗汇聚,同条共贯,可助稽考。据撰者自述,另有采诸史者以成《乐书外编》一书。然未见传世,殆非完帙。

作为首批进呈书,《乐书内编》于乾隆三十八年前后即由江苏巡抚采送四库馆并得以列入存目。由于现存的《乐书内编》清康熙年间刻本各部卷首署有“昆陵张宣猷炅生氏、临皋郑先庆肯崖氏纂集”字样,故《中国音乐书谱志》《中国古籍总目》等当代书目均将张、郑二人著录为该书的作者。

但笔者发现,无论是该书进呈时编就的《江苏采辑遗书目录》,抑或是进呈入京后撰成的《四库全书总目》《清朝通志》《清朝文献通考》在著录此书时,却俱以张宣猷为唯一的撰者。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

张宣猷、郑先庆二位学者在《清史稿》《清儒学案》等官私史籍中均不具传,笔者遍查方志史乘,发现了其生平和书籍流变的蛛丝马迹。现归纳两点考证如下:

一是生平宦迹。张宣猷,字炅生,武进(今属江苏常州)人。顺治八年辛卯拔贡生,①(清)汤成烈等纂《武进阳湖县志》(光绪)卷20“选举”,《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7册,第481页下。顺治十五年出任山东鱼台县令,期间“不为委蛇之行,能敷清简之政”②(清)马得祯等纂《鱼台县志》(康熙)卷15“宦迹”,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78页。,颇得佳声。郑先庆,字亦怀,号肯崖,晚年又自称临皋渔人,黄冈(今属湖北黄冈)人,明末诸生。康熙八年,于成龙任黄州同知后,二人相交甚善。于成龙为其跋诗序集、寿之梨枣,而郑先庆则出任于氏幕僚,甚至为其经营后事③(清)丁宿章辑《湖北诗徵传略》卷15,《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707册,第337页上、下。。

二是《乐书内编》的成书及署名。《乐书内编》定稿后,时任常州知府的祖重光于顺治九年为其作序,言及“张子炅生……执所纂《乐书内编》,惠而好我。云委波属,浩浩洋洋,由十三经、二十一史,以洎百家经义、昭史记备矣”④(清)张宣猷撰《乐书内编》卷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四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第1册,第3—4页。。康熙十九年,《乐书内编》付梓之前,又呈请即将赴直隶巡抚任上的于成龙审定。但不知何故,于序竟从传世的康熙刻本中被抽出。笔者后在于成龙的政论文集《于清端政书》中发现了此序,内中明确提到“昆陵张子炅生汇十三经之语乐者,成其书曰《乐经内篇》,携就商订”⑤(清)于成龙撰《于清端政书》卷8,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年版,第1318册,第784页下、第785页上。。作为“在黄州九年,交肯崖老人最深”⑥同注⑤,第788页下。的于成龙,竟然在赠序中对挚友郑先庆参与此书编修之事只字不提,显然是一个疑点。此外,在同乡翰林金德嘉为郑先庆撰写的《墓表》中,铺陈其平生志事,也未言及其曾参与撰修《乐书内编》。⑦(清)金德嘉撰《居业斋文稿》卷17,《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年版,集部第252册,第753页下。

反之,逐卷细观《乐书内编》,可发现无论卷首《自序》,还是13篇诸经《乐书小引》,均出自张氏之手,记录着他以一己之力纂辑此书的心路历程。

综上所述,笔者倾向于认同四库馆臣的看法,《乐书内编》的编修当以张宣猷出力为独多。

考辨二:《古乐书》撰者应撝谦生卒年考

应氏之生卒年,史籍记载颇有龃龉,大致可归纳为两种意见。

一说以《清史稿》为代表,称应氏“(康熙)二十二年(1683),卒,年六十九”⑧赵尔巽撰《清史稿》卷480“儒林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123页。。另一说以《国朝耆献类徵初编》为代表,称应氏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卒,年六十九”⑨(清)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徵初编》卷401“儒行七”,清光绪年间刻本。,因其史料源自清国史馆本传和清知名学者全祖望之《应潜斋先生神道碑》,故为《清史列传》《清儒学案》等书所采纳。

但笔者,却在《解春堂文钞》卷12中发现了冯景撰的《应处士传》。文中精确地指出应撝谦生于明万历乙卯(1615)十月初四日,卒于清康熙癸亥(1683)七月,恰好享年69岁。这样一来,二说均有根据,孰是孰非,颇为难辨,故笔者只得从史料来源的原始性上加以甄别。

冯景“字山公,一字少渠,钱唐人……康熙五十四年六月卒,年六十有四”⑩(清)杭世骏撰《道古堂文集》卷33“冯景传”,《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26册,第529页上、下。。不难看出,冯景不仅和应撝谦同为康熙年间人,而且还是浙江钱塘同里老乡。其《应处士传》能将应氏之生卒精确到具体的年月日,二人生前交情必定匪浅。而相较之下,全祖望虽为乾隆年间知名学者。但细考其所撰碑文,可发现卷首写明:“应先生之没六十年,遗书湮没,门徒凋落且尽。同里后进莫有知其言行之详者。予每过杭,未尝不为之三叹息也。年来,杭堇浦稍为访葺其遗书,以授之契家子赵一清。岁在戊辰,一清因以先生墓文为请。”⑪(清)全祖望撰《鲒埼亭集》卷12“应潜斋先生神道碑”,《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29册,第62页下。很显然,全祖望撰文时间是在乾隆十三年(1748),距应氏之殁已逾一个甲子。《应潜斋先生神道碑》中所述应氏之行年乃来自于赵一清等人转述的第二手材料。后世学者多宗全祖望之说,殆因其学术地位崇高,反而疏于考订其所言之真实性所致。

考辨三:《难光录》撰者身份考

乐律学专书《难光录》1卷,内有五音说、五音七音说、旋宫说、十二宫图说、六十调图说、八十四调说、十二调说、元声说、雅俗乐谱相合说、宫徵大细说、律道古今大变说、大林说、乐不亡说、乐亡说、律以制歌说、乐高之故说、人声说、籥箫解、候气说、李文利黄钟三寸九分之谬说、今乐不关治乱说、制乐不难说、尊君说、算律说、凌犯说、变律之谬说和杂说等数十篇。该书和撰者“太仓吴乔”于音乐界均相当陌生,罕有人提及。

查《清史稿》,仅有“殳,字修龄,原名乔,亦常熟人也。著《围炉诗话》”⑫同注⑧卷484“文苑一”,第13333页。以及“《手臂录》四卷,吴乔撰”⑬同注⑧卷147“艺文三”,第4333页。等数条简略的记载。笔者据相关志书增补考订如下:

吴乔(1611—1695),又名吴殳,字修龄,太仓人,入赘昆山。明崇祯十一年补诸生,入清后未出仕。生平学术兴趣颇为广泛,于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医药、卜筮、壬奇禽乙、刺枪拳棍等均有涉及。⑭(清)汪堃等纂《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光绪)卷34“游寓”,《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册, 第589页上。值得一提的是,清季另有一位诗人吴修龄,字子延,浙江山阴人,监生,撰有《橡村诗钞》等。因吴乔之字与吴修龄之名相同,故不少著作将二人相混淆。

马明达先生曾在《吴殳著述考》⑮马明达《吴殳著述考》,载《暨南史学》(第一辑),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8页。一文中逐部考订吴殳生平著作,但他从《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中发现《难光录》条目时,文章已进入校读清样阶段,故未能证实。笔者借本次编辑之机遇,获准翻检《难光录》原刻,发现其卷后有钱熙祚跋云:“吴氏所著《手臂录》……予为重校刻入《指海》第五集。此卷得之郡城吴氏,中多涂乙处,疑其手稿也。”此处提到了《手臂录》,可证实《难光录》的作者正是上文提及的吴乔,而非吴修龄。

据《难光录·序》,吴乔于顺治丁酉年(1657)客游燕中,得明朱载堉《乐律全书》,获益良多。自康熙辛丑年(1661)起,追忆昔年习乐自悟及所得于郑世子者,著书二十余篇。至康熙庚申年(1680),抽撮精奥辑成《郑世子〈乐书〉举要录》2卷,并将昔年自著的二十余篇乐论(应即今本《难光录》)重加斧正后附于卷末。遗憾的是,此书在吴氏生前并未椠板,影响极微。直至道光壬寅年(1842),钱熙祚得其手稿才将其校刻付梓,这大概也是有清一代诸家书目及艺文志多不收录该乐书的原因之一。

吴氏以“难光”为书名,乃取《庄子·消遥游》中“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一语之义。以《乐律全书》为日月,而以己著为爝火,表自谦之义。然详绎全书,《难光录》与朱载堉学说相契者固多,而加以攻驳者亦不少。吴氏据乐事立论,反对空谈乐义,指讦儒生知义不知器、乐工知器不知义之弊,取籥箫二十六声以明旋宫转调之理,以工尺七字配七声,不效陈旸去二变四清声之论,于候气定律、李文利黄钟三寸九分之纠谬尤为精审。全书虽不免间附杂芜,然绝非臆断空想之流可比,可成一家之言。

考辨四:《钟律陈数》撰者顾陈垿中举时间考

《钟律陈数》撰者顾陈垿精通乐律学、算学,曾参与编修《律数渊源》,并撰有《旋宫知义》等书。四库馆臣将《钟律陈数》列入经部乐类存目,并撰提要介绍基本情况和学术得失,称其为“康熙已酉举人”⑯(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39,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36页中。。因《四库全书总目》具有极高的学术地位,故《清朝文献通考·经籍考》等书目著录《钟律陈数》时亦采用相同的说法。但王昶的《顾陈垿传》又说其乃“康熙五十四年(1715)举人,以荐入湛凝斋修书”⑰(清)王昶撰《春融堂集》卷65,《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8册,第299页上、下。。随后的《清史稿》和《清史列传》也加以沿袭。同一个音乐家,为何却有数个不同的中举时间?

陆心源《三续疑年录》曰:“顾玉亭七十(陈垿),生康熙十七年戊午,卒乾隆十二年丁卯。”⑱(清)陆心源撰《三续疑年录》卷9,《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17册,第348页下。《清史列传》亦云:“顾陈垿,字玉停,江苏镇洋人……康熙五十四年举人……(乾隆)十二年,卒,年七十。”⑲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卷68“儒林传下一”,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474页。两相印证,可知顾陈垿生于1678年,卒于1747年。康熙已酉年(1669),顾陈垿尚未出生,遑论中举?《四库全书总目》本条记录显然有误。

考沈起元《故行人司行人玉停顾子墓志铭》,可知顾氏“乙酉举于乡……癸巳万寿加科,春乡秋会。常熟严仆少虞惇典湖北乡试,君故交也,邀君往闱。事毕而严公病剧,执君手,欲有托。君许以送丧归里……送柩东下。中道,严公长子至。或谓‘严公子来,君从此入都,尚及秋试’。君曰:‘吾已许严公矣,可食言乎?’卒送抵家,遂不会试辇下”⑳(清)沈起元撰《敬亭文稿》卷4,《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57册,第146页下、147页上。。很显然,顾陈垿从乙酉(康熙四十四年)中举后直至癸巳(康熙五十二年)一直是举人身份,并且因为替朋友经营丧事而错过当年赴京秋试。再与下文提到的“然竟不得一第。每榜前,胥谓顾玉停作会元乃称。及榜发,主试者以不得顾玉停为恨,即及第者亦憾榜无顾子”㉑同注⑳,第147页下。互相印证,可知也不存在顾氏被革去功名后于康熙五十四年再中举人的可能性。

综上所述,笔者推测,顾陈垿乃康熙四十四年举人。四库馆臣取的是顾陈垿乡试的时间,但又将“乙”误笔为“已”。而王昶、赵尔巽等人又将中举的“四十四年”误书成“五十四年”,遂造成讹误相沿至今。

考辨五:《律吕图说》撰者王建常生卒年考

王氏平生避世离群,事迹罕闻。江庆柏先生据(乾隆)《朝邑县志》,推断其生于1615年。㉒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笔者拟通过查检到的两条材料对其卒年进行补充。

考王氏尝自言:“年三十时遭国变,即谢绝世故,啖荠读书。至年近八十,又值岁饥……”㉓同注⑲卷66“儒林传上一”,第5301—5302页。由此可知其生年约在“甲申之变”前三十年,岁寿达八十以上。又,《律吕图说》书前刘甡序文撰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内中提及“先生没,距今六七十年”㉔(清)王建常撰《律吕图说》卷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四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第5册,第296—297页。。综合两方面材料,可知其卒年约在1704年前后。

考辨六:《律吕新论》《律吕新义》《律吕阐微》三书关系考

清代学者江永先后撰有《律吕新论》《律吕新义》《律吕阐微》三部音乐专书,其中《律吕新义》成书后一度罕为世人所知,仅戴震《考工记图》载其书名,一直到光绪七年(1881)才由时任湖广总督李瀚章付梓印行。虽然李氏于此书搜罗之功不可籍没,但对《律吕新义》的认识已是模糊不清,称“《律吕新义》四卷为外间罕见之秘笈。金山钱氏《守山阁丛书》刊有《律吕新论》一卷,即此书之第四卷。此外无传焉”㉕(清)江永撰《律吕新义》卷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四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第11册,第217页。。笔者经整理详考后发现:

第一,钱氏《守山阁丛书》所刊的《律吕新论》为两卷完帙,并非一卷。

第二,《律吕新论》并非《律吕新义》第四卷。《律吕新论》上卷论蔡氏律书、五声、黃钟之宫、黃钟之长、黃钟之积、十一律、三分损益、二变声、变律,下卷论琴、四清声、旋宫、乐调、造律、候气等。《律吕新义》首录清康熙帝论乐文字五条为《皇言定声》。卷2《稽古》,述评《管子》《吕览》等诸书切要之言。卷3《象数》,旁通广证河图洛书、方圆幂积、勾股纳音。卷4《余论》,讨论黄钟之度、古今尺寸、声律当以耳决、候气不可信、二变、四清、乐无陵犯、乐调高下、学士大夫不能胜工师等,于造律制乐更参末议。书后附录《凫氏注疏考误》。可见二书无论在结构编排,还是内容陈述上均有明显不同,不可混为一谈。

第三,《律吕阐微》虽系《律吕新义》改易扩编而成,但二书内容亦不完全雷同。即使是条目重名者,也有文字上的区别。如二书卷末《余论》均有论候气不可信、论二变、论四清、论乐无陵犯之说、论学士大夫不能胜工师之说等五个条目。但详勘之下,所述各有侧重,不可互相取代。

江永研思探讨律学半个多世纪。这三部典籍的编撰正反映其音乐思想的嬗变轨迹。虽然同出于一人之手,却命运迥异。其中《律吕新论》和《律吕阐微》因被收入《四库全书》得以广行于世,而《律吕新义》却几被遗忘。不仅在《清史稿·儒林传》《清史列传》《国朝汉学师承记》中无载,甚至连戴震、王昶分別为江氏所作的事略状和墓志铭亦缄口不提此书。

考辨七:《嚣嚣子乐原》撰者身份考

《嚣嚣子乐原》,不分卷,未署撰者名姓,仅于卷首之下注明“受业……较字”。《清朝文献通考》著录为“《乐原》,无卷数,旧本题嚣嚣子撰,名字里籍未详”㉖清高宗敕撰《清朝文献通考》卷217“经籍考”,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十通》第9种,1935—1937年版,第6801页中。。《清朝通志》著录为“《乐原》,无卷数,旧本题嚣嚣子撰”㉗清高宗敕撰《清朝通志》卷98“艺文略”,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十通》第6种,1935—1937年版,第7319页上。。嚣嚣子,显然为撰者托名。然而即使是四库馆臣亦未及详考,仅将其列入存目并云“旧本题嚣嚣子撰,不著名氏。相其纸色版式,盖近时人也”㉘同注⑯卷40,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38页上。。此后,《中国音乐书谱志》和《中国古籍总目》等陈陈相因,嚣嚣子的真实身份依然成谜。笔者在完成了对《乐原》的校勘和史源分析工作后,从中发现若干线索,现结合相关证据加以推定。

《乐原》第一部分有两段诸雪堂向嚣嚣子求教隔八相生、三分损益义理的文字。诸雪堂当指诸廷槐,嘉定(今属上海)人,“字殿抡,一字雪堂。诸生,贡例选训导”㉙(清)程其珏等纂《嘉定县志》(光绪)卷19“文学”,《中国地方志集成·上海府县志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8册,第412页下。。其诗格老成,词亦婉约,“列江左十子中,为王西庄所激赏”㉚徐世昌辑《晚晴簃诗汇》卷99,《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1册,第246页上。。诸雪堂作为王鸣盛(1722—1797)的文友,尚以晚辈身份向嚣嚣子请益,可知这位《乐原》撰者的学术活动年代当在清乾隆朝之前。

笔者在点校《乐原》的过程中发现,其“引古”部分的38段文字全文摘抄宋王应麟《玉海》之卷6、卷7《律吕》,几占《乐原》全书篇幅十之七八。但在比勘中,笔者又发现了《乐原》和《玉海》在一些音乐名词书写上的异同。

二书相同的是,均将汉代经学家郑玄改书“郑元”(两处),将受汉元帝委派测试京房乐律学知识的太子太傅韦玄成写成“韦元成”(一处),将晋荀勖写成“荀勉”(七处)。这显然不是偶然笔误。笔者结合宋绍定《礼部韵略》推断,此当系王应麟避宋主国讳,而清人原样迻录宋本所致。前者乃避始祖玄朗名讳而将“玄”改“元”,后者乃避宋神宗赵顼名讳而将“勖”改“勉”。㉛(宋)丁度等撰《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卷末“淳熙重修文书式”,四部丛刊续编本。

二书相异的是,《乐原》在提及汉郊祀歌《玄冥》和诸种乐器时,均缺“玄”“弦”(或“絃”)字最后一笔(四十九处),而在提及律历(“曆”字二处,“歴”字七处)、“弘”(如汉章帝元和年间主持审试律准的太史丞弘、隋开皇乐议主要参与者牛弘)时均未作任何改动。以清初避讳之森严,《乐原》避康熙帝讳,而不避乾隆帝讳,恰好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笔者关于《乐原》撰者生活于康熙、雍正朝的判断。

无独有偶,笔者在执行主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的过程中,无意中发现了一部未被《四库全书》收录、署名为“龙眠胡袭参、方江自司较”的《嚣嚣子历镜》。将《嚣嚣子乐原》和《嚣嚣子历镜》相互参校,可发现二书均每半页9行,每行18字。无论字体雕工、鱼尾花纹,还是版式纸色,如出一辙。且版心下端俱署“桂花书屋”,几可断定同出于一时一人之手。此外,二书的编撰体例高度相契,俱托“嚣嚣子”之名立言,铺陈乐学(或历学)大纲,各辑数语,使观者了然。

结合以上名物和避讳字的分析,笔者在排比了相关的内证、外证资料后,倾向于认为,《嚣嚣子乐原》一书的撰者可能和清初桐城学者胡宗绪有关。胡宗绪(1670—?),字袭参,安徽桐城人,康熙五十年举人,雍正八年进士,“自经史以逮律历、兵刑、六书、九章、礼仪、音律之类,莫不研穷。”㉜同注⑧卷485“文苑二”,第13377页。史载胡氏另撰有《古今乐通》两卷、《律衍》一卷㉝(清)马其昶撰《桐城耆旧传》卷9,《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47册,第613页上。,不知是否与这部《嚣嚣子乐原》有渊源关系?笔者因尚未得见而不敢断定。

考辨八:《乐述可知》文本次序考

《乐述可知》撰者陈本之生平事迹,史籍传文不具载。笔者多方查考,仅可知其字汝立,浙江仁和(今属杭州)人,雍正元年进士,曾先后任西安教谕、广东清远知县等。陈本少时抚寄丝竹,有感乐工不谙乐理、宿贤未通奥义,故于乾隆九年(1744)撰成《乐述可知》。

《中国音乐书谱志》和《中国古籍总目》均著录:《乐述可知》7卷,清抄本,藏于国家图书馆。然《乐述可知·凡例》叙其纲目为:“律图,大纲也。律原,乐所自肇,故先焉。次律吕,次声音,次调法,乐之体也。又次律尺,次律算,次琴律,乐之用也。又次歌谱,乐之情也。又次八音,次古今乐图谱,详其器与声也。又次乐悬,次佾舞,备其法与制也。又次乐苑逸事,次八音徵应,纪其常与异也。又次历代乐舞典制,昭而法戒,亦可审焉。终之以类编,乃义存羽翼,固不敢苟为异同也”㉞(清)陈本撰《乐述可知》卷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四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第13册,第313页。,并且逐条胪列各部分的编撰体例和内容。从中可知撰写《凡例》之时全书已然告罄。然存世的七卷本《乐述可知》卷1—2为律图,卷3—7依次为律原、律吕,尚缺14个纲目,仅占原书极小的一部分。考《杭州府志》著录“《乐述可知》二百卷(西安教谕、钱塘陈本汝立撰)”㉟吴庆坻等纂(民国)《杭州府志》卷86《艺文一》,《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2册,第521页下。,其篇幅规模正与陈本“积勤几三十载始竣业”㊱同注㉞,第309页。的自述相一致。故笔者推断,今藏于国家图书馆的七卷清无格抄本已非《乐述可知》原书足本。

《乐述可知》的编撰体例是根据专题,按照时间先后排比史料。是书虽经陈氏子孙整理重录,但书中常出现俗体字、省略记号、笔误,更兼颠倒失序,部分段落无法卒读。尤其是卷5《律吕上》的“集略”条,割裂窜乱达七页之多。㊲同注㉞卷5,第614—620页。笔者逐条进行史源学追踪后,方恢复其原貌。现将原书版心页码、订正后的正确阅读次序及条目内容列表如下。因原书不易窥得,故笔者将这七页在《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四辑)中的相应页码一并标注于表中第2列内。(见后页)

从表格可以看出,此处先后引述《汉书·律历志》《王朴乐疏》《朱子语类》《啸旨》《后汉书·律历志》《月令章句》《晋书·乐志》《魏书·乐志》、毛爽《律谱》《新唐书·礼乐志》《通典》等,不仅次序佶屈聱牙,在编撰上更是自乱体例。其各页版心页码与正文墨色、字体如一,可知原书誊录时已然如此。故笔者执行主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四辑)时,存原貌于彼,而行考辨于此。

原书版《集成》订正后的心页码 页码 阅读次序原书条目内容六四 614页 第1《汉·律历志》:律十有二,阳六为律,阴六为吕。律以统气类物,一曰黄钟,二曰太簇(师古曰,蔟,音于豆反),三曰姑洗,四曰蕤宾,五曰夷则,六曰亡射(亡,读曰无。射,音亦石反)。吕以旅阳宣气,一曰林钟,二曰南吕,三曰应钟,四曰大吕,五曰夹钟,六曰中吕(中,读曰仲)。有三统之义焉。又曰:黄钟为天地,律长九寸。九者,所以究极中和,为万物元也。林钟为地统,律长六寸。六者,所以含阳之施,懋(音茂)之于六合之内,令刚柔有体也。太簇为人统,律长八寸,象八卦,宓(同伏)犧氏之所以顺天地,通神明,类万物之情也。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此三律之谓六五 615页 第4又曰:古之神瞽考律均声,必先立黄钟之均(五声十二律,起于黄钟之气数)。黄钟之管,以九寸为法(度其中气,明其阳气之极),故用九自乘为管弦之数(九九八十一数)。管数多者则下生,其数少者则上生。增减之数皆不出于三,生娶之数不出于八。王朴《疏》:九者,成数也。是以黄帝吹九寸之管,得黄钟之声为乐之端。《朱子语类》:黄钟之律最长,应钟之律最短。长者声浊,短者声清。十二律还相为宫,故有清声。如今方响有十六个,十二个是正律,四个是四清声。清声是低一律之半。六五 616页 第5《啸旨·权舆章》:内激为黄钟,外激为应钟,大沈为太簇,小沈为夹钟,五大为姑洗,五少为中吕,散为蕤宾,越为林钟,叱为南吕,含为无射,藏为大吕。律吕相生而成文,此则十二法之旨也。按:《啸旨》曰,外激,以舌约其上齿之里,大开两唇而激其气,令其出,谓之外激也。内激,用舌如前法,闭两唇于一角,小启如麦芒,通其气,令声在内,谓之内激也。含,用舌如上法,两唇但起,如言殊字而激其气,令声含而不散矣。藏,用舌如上法,正其颊辅,端其唇吻,无所动用而有潜发于内也。散,以舌约其上齿之内,宽如两椒,大开两唇而激其气,以散之所为散也。越,用舌如上法,每一声以舌约其上腭(音鄂),令断气,绝用口,如言矣。六六 617页 第2《后汉·律历志》:截管为律,吹以考声,列以物气,道之本也。蔡邕《月令章句》:律,率也,声之管也。上古圣人本阴阳,别风声,审清浊,而不可以文载口传也,于是始铸金作钟以主十二月之声,然后以效升降之气。钟不可独用,乃截竹为筩,谓之管。律者,清浊之率法也。声之清浊,以率之长短为制。《晋·乐志》:阳六为律,阴六为吕。凡十有二,以配十二辰焉。律之为言,法也,言阳气施生各有法也。吕之为言,助也,所以助成阳功也。《后魏·乐志》:陈仲儒曰,中吕为十二之穷,变律之首。

(续表)

考辨九:《琴旨》文本考

清乾隆年间王坦所撰《琴旨》是清代颇具影响力的琴学理论专著。《四库全书》经部乐类收录的22部乐书中,琴学方面唯独《琴旨》一书入选,其余诸如胡世安《操缦录》、曹庭栋《琴学》等均被视为“山人墨客之技”而被摈入子部艺术类琴谱存目。是书卷上为五声数论琴、一弦尚徵、三准当徽不当徽之别、泛音四准、按声散声相和说、三弦独下一徽、五弦独上半徽、律吕名徽辨、释黄钟均以仲吕为角之疑,卷下为旋宫转调、辟转弦繁谬、立体为用辨、变声清声辨、取吟定位、五音以宫声为本论、有词无词说、支派辨异等。其大旨虽本《律吕正义》,然于琴上取音、律数演算、琴准琴徽、旋宫转调、调弦取律、琴派异同等颇多推阐,为有清一代琴家所关注。仅笔者不完全所见,光大其说者有刘沃森等,庚续补正者有孙长源等,攻讦匡谬者有沈道宽等。

通过对《琴旨》的点校,笔者发现该书虽借《四库全书》而广为传承,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因此被篡改了原貌。据笔者查检,丹徒琴家毕振曾在润州与王坦切磋琴学,并为《琴旨》作序。㊴(清)吕耀斗等纂《丹徒县志》(光绪)卷37“方技”,《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9册,第725页下、第726页上。然而在通行的《四库全书》中,毕序已被剜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高宗的长篇圣训和内廷翰林的考据按语。更有甚者,卷下的《有词无词说》已是整章面目皆非。

《四库全书》的编修,素有寓禁于征之讥。然销毁改动者,多为反清复明、诋朝政等政治“违碍”书籍。何以一部已被列入“辨律吕、明雅乐”的经部乐类琴书亦难逃厄运?这个疑问直至笔者找到了王氏原文之后方得解开。王坦《琴旨》存世版本中,清乾隆间刊本等因庋藏原因,始终无缘得见。幸运的是,笔者在成书于嘉庆七年的《自远堂琴谱》卷2中发现了为吴仕柏所抄录的《有词无词说》全篇原文。两相比对,方知王坦认为古代琴曲每歌一言,必更有叠字散声。类似于赵彦肃《风雅十二诗谱》一字一音的谱曲方法是谬种流传,甚至不如元曲抑扬高下、婉转可听。这在当时可谓是触及清帝逆鳞。乾隆帝在上任的第六个年头,就晓谕“殿陛中和韶乐音律节奏与乐章字句觉有未协”㊵(清)允禄、张照等奉敕纂《律吕正义后编》卷首上,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年版,第215册,第231页下。,要求重新加以厘定。后在阅读明朱载堉《乐律全书》时,又发现内载《关雎》等数篇琴谱一音中有抑扬高下之别,长至十六弹。因令乐工表演俱不成声,“始悟一字一音之为古,而今琴为俗”㊶(明)朱载堉撰《乐律全书》卷首,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年版,第213册,第7页下。,斥其“徒滋繁缛,而近于靡曼,有类时曲”㊷(清)永瑢等撰《诗经乐谱》卷首,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年版,第219册,第1页下。。这位最高统治者不仅以帝王之尊屡下严旨,而且还令皇六子永瑢及乐部大臣德保、邹奕孝等人依一字一音之法重修《诗经乐谱》。“圭臬”如斯,改易亦在必然。而今本《琴旨·有词无词说》在篇末所作的“谨推衍圣训为改正其文,俾后世无惑焉”㊸(清)王坦撰《琴旨》卷下,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年版,第220册,第757页下。之辩解,正透露出了王杰、董诰、彭元瑞这三位副总裁官在迻录中凡蹈袭帝训者即大加褒扬,凡发表异见者则加以笔削的心路历程。今人不察,常以四库本《琴旨》为据探讨王坦之音乐见解,乃疏于考及所致。

考辨十:《今有录》撰者考

《今有录》乃清代乐律学著作,但对其作者却有不同的记录:《中国丛书综录》著录为“《今有录》一卷,(清)汪莱撰,衡斋算学遗书合刻(咸丰本、光绪本)”㊹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册,第102页右。,《中国古籍总目》亦云“《今有录》一卷,清汪莱撰,衡斋算学遗书合刻本(咸丰刻、光绪刻)”㊺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经部第1册,第552页右。。而《中国音乐书谱志》的记载却是“《今有录》一卷,(清)巴树穀撰,清刊衡斋遗书本”㊻《中国音乐书谱志(先秦—一九四九年音乐书谱全目)》(增订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4年版,第8页。。书名、版本名一致,作者却不一。

查《衡斋遗书》卷6,可知《今有录》前五条有目无文,包括岁名窜易揭、千乘之国解、五六天地之中合解、日月之行有冬有夏解、“仲秋之月,日在角。昏牵牛中,旦觜觿中”解等,乃天文历算之学,出自汪莱之手。而后四条有目有文,包括上字当宫说、律管无倍半说、管具四声说、学琴说等,实乃巴树穀论乐文字。

汪莱(1768—1813),字孝婴,号横斋,歙县(今属安徽黃山)人。优贡生,选石埭训导。生平与同郡学者巴树穀颇友善,常相与探讨推步历算、乐律之学,故巴氏论乐四条得以附入《今有录》行世。

考辨十一:《琴论》撰者名姓考

《琴论》1卷,仅存抄本于辽宁省图书馆。因其卷首署有“庐江啸壑山人孙汇偶著于虞阳三峰禅室”字样,故《中国音乐书谱志》和《中国古籍总目》均将该书撰者著录为“孙汇偶”㊼《中国音乐书谱志(先秦—一九四九年音乐书谱全目)》(增订本),第35页。《中国古籍总目》,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子部第3册,第1464页右。。但笔者在稽考这位“孙汇偶”的生平时,却发现了数条值得注意的史料:

一是和孙氏同时代的画家冯金伯称其为“孙汇,号啸壑,安徽庐江人。琴音古澹,诗笔清新”㊽(清)冯金伯撰《墨香居画识》卷9,清道光年间增刻本。。

二是清乾隆、嘉庆年间学者唐仲冕在其诗文集中收录了一首名为《邀同张涵斋院长(焘)、马倬亭舍人(有章)、宋小城广文(保)、邵无咎孝廉(騄)、孙啸壑山人(汇)、张子(效坤)暨张息斋甥(先翱)、艾斋弟(佳驹)儿子辈游狼山》的诗作。㊾(清)唐仲冕撰《陶山诗录》卷10,《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37册,第193页下。如题,孙啸壑之名当为孙汇,且与唐仲冕等人酬唱论交,共登狼山游览。

很显然,两条史料中提及的孙汇正是《琴论》卷首自署的“庐江啸壑山人”,也正是《琴论》的撰者。至于“孙汇偶著”四字,笔者以为,不当以“孙汇偶”为人名,而应理解为琴家孙汇闲暇之余随笔所著,和“偶寄”“偶笔”等文体同义。另据(光绪)《庐江县志》,可知孙汇又名孙取汇,著有《迩言录》《琴草二集》等书㊿(清)俞燮奎等纂《庐江县志》(光绪)卷15“艺文”、卷16“杂类”,《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册,第591页下、第595页下。。

《琴论》厘为七弦论考、琴分三截之音、五音审辨、五音论考、十二律十三徽论考、徐青山先生弹琴十六字要诀、琴学须知三合、琴中三益、琴学二旨、散音定弦法、泛音定弦法、实音定弦法、实音调弦法、泛音大间调弦、泛音小间调弦等数条。其内容大旨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七弦、五音、十三徽,将乐器形制与五行、阴阳、五脏、五常、五伦比附,不免牵强附会。第二部分论演奏要诀,多蹈袭徐上瀛等人之语,无甚新意。第三部分论散音、泛音、按音等调弦法则颇为详尽,可供稽考。

考辨十二:《吹豳录》撰者生平及著述体例考

《吹豳录》,50卷。撰者吴颖芳,于《清史稿》中未得具传。由于仅有抄本传世,故音乐学界对该书撰者生平、书籍体例、史料价值等均未有探讨。现笔者综合检得的各类书目、传记资料,考订如下。

吴颖芳(1702—1781),字西林,仁和(今属浙江)人,自号临江乡人。平生不喜科场,一志读书,尤精于《周易》、金石、文字、音韵之学。据吴氏自序,其孩童时随乡里父老参加祈年报赛,吹弹佐乐,歌以降神,从中产生了对音乐的毕生兴趣。此书虽成于近花甲之年(1758),但仍以“祈年吹《豳雅》”之义志是书之所由始。

《吹豳录》问世后,一直未得付椠,但颇受乾嘉乐界同仁佳评。庄存與利用典试浙江的机会,专程前往索取其中的《律解》《管解》等部分。[51](清)王昶撰《春融堂集》卷65,《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8册,第303页下。程瑶田“观是书,善其说”,嘱人传抄。[52](清)吴颖芳撰《吹豳录》卷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四辑),第15册,第10页。吴衡照则称吴颖芳于“音律之学尤具神解,著有《吹豳录》五十卷,大致仿陈氏《乐书》,而详于宋以后文章制度,为讲乐家有物之言”[53](清)吴衡照撰《莲子居词话》卷1,《续修四库全书》,第1734册,第2页下。。不知是否受此影响,《中国音乐书谱志》将《吹豳錄》与陈旸《乐书》等一同归入音乐类书。[54]《中国音乐书谱志(先秦—一九四九年音乐书谱全目)》(增订本),第49页。关于陈旸《乐书》的著述体例,近年许在扬先生已有专文辩论,[55]许在扬《陈旸及其〈乐书〉研究中的一些问题》,《黄钟》2008年第2期。兹不再涉及。至于是否将《吹豳录》视为音乐类书,笔者建议可再予以考虑。

第一,就体例而言,所谓类书者,“肴馔经史,渔猎子集,联百衲以为衣,供獭祭于枵腹”[56](清)江人度撰《书目答问笺补》卷首“上南皮张相国论目录学书”,清光绪三十年江氏刻本。,即采辑资料,分门别类,编次排比,“只有搜集、选择和剪裁、排比之功,而无解说与考辨之责”[57]刘叶秋《类书常谈》,《辞书研究》1982年第6期。。但笔者逐卷翻检《吹豳录》,发现是书义例、律解、管解、管议、器考、调论(附半字谱)、乐述(附别乐曲)等每一部分举凡征引之语后,必有吴氏大段辨驳掊斥、陈述己见之言,甚至连半字谱(工尺字)、别乐曲(唐宋以降曲谱)部分收录的每条谱例下亦多有分析厘正和译谱意见。这显然和类书常见的“排比资料,述而不作”体例不尽相同。

第二,就动机和过程而言,是书撰写乃缘起于吴氏愤说乐之士未知乐之堂奥,即诽诋先贤、矫诬乐义,感叹“律管音调,诸儒能致其说而不能习其器,俗工能习其器而不能得其说”[58]同注[51]。,故“为之剖析本义,令人知典籍措辞立义各有所谓。片纸小幅,有解辄书。阅数年为一检视,旋有更改,随检随录,复经数番……唯是欲明古人之是,不得不辨后来之非,故有问答,有附论。其辞遂繁,删去冗复,成五十卷,名曰《吹豳录》”[59]同注[52],第7页。。可见,吴氏撰写此书的出发点乃是根据自己的乐论体系来辨析前人之言、阐明乐义,并非单纯地罗致史料。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书中几乎每条史料下均有作者按语的现象。

第三,就内容而言,是书不仅律、调、谱、器相关内容兼而有之,而且各部分均追源溯流,自成体系。如卷4—7“律解”部分,反复阐述五声、七声、律吕、均调宫等概念,于三分损益次第、律数、特点、缺陷之辨析用力尤劬。所述乐律学知识体系,上起先秦管子三分损益法,下讫清初李子金十七律,相当完整。事实上,这种随手记录、反复充实,既带有学术笔记,又带有考证辩难性质的著作体例,在清代乐书中相当普遍。依笔者之见,与其将《吹豳录》归入类书,不如将其视作乐律理论典籍更为妥当。

猜你喜欢

四库全书笔者
《四库全书考证》新近出版
老师,别走……
《四库全书总目》“章如愚”小传史源考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辨证五则
论《四库全书》及《总目》对戏曲研究和学科建立的影响
于敏中与《四库全书荟要》纂修
换位思考,教育更精彩
两个新发现的不等式
老师,你为什么不表扬我
藏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