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械
2018-05-19老藤
老藤
一
司马正的人生彻底被024毁了,毁得如同遭到爆破一樣,工作、爱情、甚至梦想,一切都碎成满地瓦砾,无法重建。痛苦郁闷,像一根甩不开、燃不尽的蚊绳不温不火地缭绕着他,令他无处可逃。
长着赭红色胡须的监狱长这些天眼袋格外肿大,泛红的眼睑下似乎吊着两个装了半袋水的皮囊,一眨眼便颤个不停。他用带有反思的口吻说:这是蚊子效应!要是监区不闹蚊子,就不用去打蚊绳,不打蚊绳024就越不了狱,024越不了狱你司马正就不会被双开。监狱长这个观点显然是受蝴蝶效应的启发,听上去蛮有逻辑。监狱长祖上开铁匠铺,家传所致,他喜欢在铁砧上锤锤打打弄些小制作。一监区重刑犯024的越狱让他火燎后心,一向要强的他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明年他就要光荣退休,石门山监狱在他多年统治下,荣誉积满了一个中型会议室,就因为024越狱,今年所有的评比将被一票否决,这样他引以为骄傲的工作生涯无法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年前,从部队侦察连长岗位转业,司马正被分到石门山监狱一监区任管教。一监区是重监区,在重监区当管教可不轻松,后脑勺都要长眼睛。红胡子监狱长找他谈了一次话,说,司马你在部队是侦察连长,肯定有两下子,但我还是要告诫你两条:一条是重监区处处有地雷,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一条是对犯人千万别动娘娘肠子,别演农夫和蛇的故事。最后红胡子监狱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小伙子,我就是从一监区干上来的。红胡子监狱长的交代让司马正激动不已,他给未婚妻迟玫打电话,说自己有信心在石门山干出一番事业来。迟玫在县城一家保险公司跑业务,对司马正转业到离家百里外的石门山监狱很有想法,司马正在部队立过二等功,完全可以分到县公安局,不知怎么却分到了又偏又苦的石门山监狱。迟玫电话里奚落他说:监狱里能干出一番什么事业?你还是托人找关系早日调回县城吧。
司马正并不在意女友的数落,自己一个农村孩子,亲戚中最大的干部是老家那个村的治保主任,而且还是表亲,上哪里去找关系?
司马正没想到原本大道通衢的未来都毁在死缓犯024身上。
管教工作讲究做功课,功课做得很足,工作就有针对性,有时会点中穴位四两拨千斤。司马正对每个囚犯情况都了如指掌,一监区七十二个囚犯,如同《水浒传》里七十二地煞星,个个都有血淋淋的故事。比如那个叫李库的,水蛇腰,招风耳,眼珠总是滴溜溜乱转,身上背负两条人命;那个秃顶痄腮的叫胡德林,是同性恋,看着就让人反胃;还有那个头长得跟西葫芦似的毕大牙,典型的牢头狱霸,洗脚水都由别人伺候;还有……司马正原本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与七十二个犯人打交道不久,心便长了厚厚一层茧。他悟出一个道理,人心变硬都是有原因的,没有谁天生冷漠,心就像一面镜子,照什么是什么。司马正刚到一监区时,毕大牙对他很不敬,老是泡病号不上工,司马正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必须拿毕大牙祭刀。一次犯人出操,毕大牙说肩膀疼,没法做操,司马正二话没说,过去在他肩头捏了一下,结果毕大牙原本没毛病的右肩膀真不能动了,一副大门牙龇得老高,哎哟哎哟不停地叫唤。早操结束时,司马正过来抓住他胳膊用力一抖,毕大牙脱臼的胳膊才复位。从此,毕大牙的牢头地位变得不稳,威风大打折扣,犯人们也都知道新来的司马管教惹不得。重刑犯每天工作是糊火柴盒,坐在长条桌前抹糨糊、折纸壳,不累,却无聊透顶,他们很羡慕其他监区犯人,可以到高墙外干活。一次,毕大牙一脸坏笑对司马正说:安排我们到墙外干点活儿吧,哪怕挖地基、掏大粪都成,至少能看到母的啊,入狱三年老母猪赛貂蝉哇。司马正道:怎么,腿脚不舒服了?这一问,毕大牙赶紧用上唇包住牙,悄悄糊火柴盒去了。七十二个犯人,司马正唯独对一老一小两个犯人印象不错。老的叫石德成,入狱前是附近石库村食堂的厨子,因为在食堂炖了一锅河豚鱼,把村主任吃成了瞎子,村主任家人告他故意投毒,而且不依不饶,公安立案一查,石德成毫不隐讳说出了实情,结果因谋杀罪被判无期。小的就是024沙亮,因为贪污公款被判死缓。沙亮贪污的钱自己一分没花,去向无人知晓,传言是给了一个叫朴红的女朋友。
一次,司马正问沙亮:024,你为什么不说出赃款去向?要是说出来刑期不会这么重。在监区里,犯人不叫名字,只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序号。
024摇摇头,却不说话。
司马正问:为了朴红?
024说:朴红家里虽穷,却不贪。
024体格瘦小,是本地关门乡沙家崴子人,入狱前是关门乡信用社会计,曾获全省金融系统珠算第一名。司马正很不解,这样一个会算数的年轻人,怎么就算不清男女之间的账?
024的逃跑出人意料,让侦察连长出身的司马正倍感耻辱。
夏天,石门山一带蚊子特厚,一到黄昏,黑烟般的蚊子会从石门山水库方向袭来,弥漫整座监狱。因为没有蚊帐,缺少蚊香,犯人被蚊子叮得痛苦不堪,不少犯人如同患了天花一样脸上一塌糊涂。红胡子监狱长让各监区自己打艾蒿编织蚊绳熏蚊子。司马正接到任务,特意选了自己相对放心的石德成、沙亮到石门山水库打艾蒿。
石门山水库是带状水系,它原本是一条群山间蜿蜒流淌的河流,叫蒲河,名字起于哪朝哪代已无从查考,后来蒲河下游修了大坝,河水屯起来,便形成了一个大型水库,蒲河的名字便渐渐被人遗忘了。石门山水库南北走势,西面是监狱所在的石门乡,东面是关门乡,两个乡交通不便,靠一条国防公路通往山外。
司马正和一个持枪武警战士押着石德成和沙亮来到水库边一处蒿草密实的水湾。沙亮负责割,石德成负责编,两人闷头干活,活干得有模有样。尽管两人都是本地人,彼此也熟悉,但劳动时相互并不说话,这是监规,犯人不敢违反。司马正和武警战士保持着警戒距离,在草地上来回踱步,看管犯人有警戒规定,距离、视角、卡位,半点不能马虎。水库很静,岸边蒲苇如同甘蔗林,油绿茂盛,水边是带状沙滩,沙细而白,衬出水的幽暗,几只白鹳在浅水处觅食,蹑手蹑脚,许久才向水中啄一口,溅出一圈儿涟漪。司马正闲着无事,就在草地上练了一通南拳,他对自己的擒拿术很自信,当年在部队配合武警抓捕毒贩时,自己只身擒住了两个亡命徒,并因此荣立二等功。那次立功后一个记者采访他,问他与亡命徒搏斗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我没想这两个家伙是什么亡命徒,在我眼里就是俩瘦鸡崽!记者很快写了篇稿子发出来,标题是《艺高人胆大》,对他高超的擒拿术作了好一番介绍。三大捆艾蒿绳编完,司马正过去收了024手中的镰刀,说:隔着水库望望沙家崴子吧,出来一趟不容易。024鞠了一躬,保持立正姿势转身,深情地向远处瞭望,水面尽处,隐隐约约可见几缕炊烟,那里应该就是沙家崴子了。司马正的目光没有远投,他注意到近处一片芦苇,芦花尚未绽放,在阳光下闪耀着高粱穗一样的光泽,芦花原来还有这般色彩,这是以前自己没有发现的。024转过身,依然保持立正姿势,眼里似乎含着泪花央求道:报告政府,这身号服都叫汗水渍透了,浑身发痒,能到水边洗洗吗?
司马正看看沙亮和石德成的号衣,汗水浸湿后泛出一层碱花,沾满细碎的草屑。
事后,司马正反思过024这个请求,应该说要求并不过分,打艾蒿是累活,洗洗浑身汗渍也在情理之中,他当时允许024去洗一洗也不算违规。但这些有什么用呢?是自己动了娘娘肠子才酿成大错!
司马正观察了一下沙滩,除了芦苇蒲草外,并无树林,没有隐匿逃跑的条件,便说,去洗洗吧,不许往里游,动作要快。024向司马正鞠了一躬,和石德成快步来到水库边,三两下脱去湿漉漉的号衣,赤裸着身子站在浅水处相互擦洗身子。沙亮很瘦,肋条像根根扇骨,与石德成浑圆的身材相比简直就是一只瘦鸡崽。司马正发现沙亮右腋下有条胎记,颜色很深,颇似一只向腋窝里爬的蝎子。两人在水里交谈,声音很小,却一直未停,犯人劳动时不能这样说悄悄话,但司马正并没有制止,毕竟他们在野浴。警戒的武警战士持枪靠近沙滩站着,枪里子弹上膛,这样的距离两个犯人插翅难飞。司马正看看手表,已经满一刻钟,便高声喊道:好了,上岸!两个犯人停止说话,开始移步上岸,忽然,024滑了个趔趄仰面倒向水里,大喊了一声:哎呀,救我!扑腾着没入水中不见了,不远处觅食的一只白鹳扑棱棱飞走了。事也凑巧,司马正和武警战士都不识水性,无法下水救人,两人在岸上干跺脚。石德成惊慌失措爬上岸来,嘴上哆哆嗦嗦地说:淹死鬼拖人了,淹死鬼拖人了!司马正扭住他的脖子吼道:你会水,快下去救人!救人上来给你减刑!石德成眼光发直,呆呆地说:淹死鬼在找替死鬼,我不敢。哪有淹死鬼?你会水就快下去!司马正几乎在求石德成。一丝不挂的石德成哆嗦着说,这水库忒馋,我下去也上不来。司马正木鸡般呆立沙滩,望着空旷的水面,024啊024,你哪怕露一下头也好,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许久,他对着波浪乍起的水库喃喃地说,我不该动娘娘肠子。
事情比司马正想象得还要严重。监狱派人打捞时才发现,024失足落水的地方水不过齐腰,往里走十几步才能到深水区,显而易见,024是水遁。
监狱协调了石门、关门两乡公安派出所,在附近拉网搜查了七天七夜,结果一无所获。
司马正为此被双开。本来要追究刑责,红胡子监狱长说024毕竟在水中失踪,水浅不能说就淹不死人,马蹄坑还能淹死倒霉蛋呢,024是逃跑还是死亡现在还无法定论,只能按失踪上报。司马正因此免除刑责。红胡子监狱长对上级能打圆场,对司马正就毫不客气了:呸!真他妈丢人,还侦察连长呢,屁!银样镴枪头!司马正恨不得将头揿到裤裆里,脖颈上似乎有一群蚊子在狂欢。
司马正接到处分决定时,闭上双眼沉默了许久,脸色像一张返潮的烟叶,一纸文件似乎重若千斤。红胡子监狱长话虽重,恻隐之心还是有的,他叹了口气道:你呀,坏就坏在那根娘娘肠子上。司马正睁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要给自己一个说法!红胡子监狱长问:怎么个说法?司马正说:我要逮住024!红胡子监狱长点点头:我当监狱长八年,石门山监狱年年当先进,没想到快要退休了,却落了泡苍蝇屎在光荣册上,不抹去它我后半生吃饭都不干净。司马正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窗外是石头砌的高墙,高墙上围着电网,一只黑色的大鸟若无其事地站在高压电网上,警惕地张望着高墙里的一切。我一定要逮住他,他说,哪怕这瘦鸡崽长满羽毛。
红胡子监狱长从后腰上摘下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递给他:拿着,大丈夫一言九鼎,替石门山监狱抹去这泡苍蝇屎!
司马正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副紫铜材质的手铐!他吃惊地说:这是警具呀领导,我现在的身份拿它违法。司马正没敢接。
红胡子监狱长将紫铜手铐拍到他手上,说:什么警具?这是我的小制作,叫手械!
这是一副很别致的铜制手械,链式,比普通板铐要重。司马正掂了掂,郑重地挂在腰带上。
二
司马正找到朴红其实很偶然。
他记得024说过女友是宽甸人,有一半朝鲜族血统。他想,赃款若是在朴红手上,她会去哪里?容易藏身的地方一定是老家!宽甸是边城小县,又是朝鲜族聚居的地区,会说朝鲜语的朴红在那里没有语言障碍,如果024和朴红早有默契,越狱后到宽甸会合,这种谋划绝对是上策。
司马正请红胡子监狱长帮忙从024卷宗中翻拍了一张024和朴红的照片,准备下力气按图索骥。初看朴红照片,司马正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眉眼清秀,面庞很圆,像伊丽莎白甜瓜。司马正记得024说过,朴红家里穷,因此,他一到宽甸,就打听当地最贫穷的乡在哪里?问了几个人,都说最穷的是红山沟,在鸭绿江畔的群山里。他想,穷,又带个红字,这似乎与朴红有关,便决定到那里去排查。他在县城买了自行车、杆秤和两个柳条鱼篓,以一个走村串乡鱼贩子身份,开始了追捕024行动。
一个穷人有了钱,最想做的是什么?肯定是造房子!司马正在红山沟乡首先逐村排查的是造新房的农户。很可惜,红山沟乡根本没人家造新房,与造房子相比,当地更热衷的是进城,问起造房子的事,村民要么摇头,要么说造了给谁住?问到一个村干部,村干部说:造个 [求]儿,屯子都成老人院了,哪里还有年轻人?村干部的话是牢骚,也是实话,年轻人都进城了,乡村如同一个弃妇,在颓废中日渐老去。
司马正没在造新房这条线上摸到头绪,便开始摸排姓朴的村民。
红山沟乡十八个自然村,姓朴的有327户,算是大姓。司马正不能像查户口的那样挨户去找,他只能一边卖鱼,一边悄悄打听。红山沟乡村民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这个头戴草帽的鱼贩子卖鱼从不乱喊价,很多人见了他还热情地打招呼,直呼他卖鱼的。当地朴姓村民并无戒备之心,打听什么事他们都愿意回答,这种表现让司马正失望至极,他多希望能有人表现出遮遮掩掩啊,那样问题就有了谜面,有了谜面就不愁揭不到谜底,但眼前村民的表现稀松平常,他怀疑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出了差错。
两个月,从夏到秋,他排查了红山沟乡所有朴姓村民,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中秋节的夜晚,他推着轮胎半瘪的自行车回到乡政府所在地自己常住的那家小旅社,独自到路旁的小酒馆喝闷酒。酒馆不大,炖鱼却鲜,他要了一壶当地小烧,点了一盘鲶鱼炖茄子,酒菜上来后却吃不下,望着酒壶想心事。下步怎么办?可以断定,红山沟乡327户朴姓人家肯定没有朴红,因为这些人家没有女孩子在外打工。难道自己判断有误?024冒死水遁,不是来找朴红又能找谁?024并非亡命徒,也没有仇家需要复仇,最大的可能就是找女友要钱,这样才符合逻辑。酒馆老板是个小媳妇,叫梅子,她对司马正这个沉默寡言的鱼贩子印象不错,见他一个人孤零零过节有点可怜,就端了两块月饼送过來,笑着问:想什么呢?大兄弟。因为问得突然,正在发愣的司马正脱口道:想朴红。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有点心虚地望了望梅子。梅子却眼睛一亮:朴红啊,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好眼力,想她怎么不去县城找她?司马正一听,心里怦怦直跳,朴红在县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朴红啥时去了县里?梅子说:朴红在我这里当过服务员,可我这店小,养不住凤凰,人家自己去县城开韩国服装店了。司马正心里敲过一阵鼓点,开服装店需要资金,一个饭店服务员哪里来的资金?他问:我记得朴红是红山沟人,对吧?梅子摇摇头:她是青山沟人,青山沟乡比红山沟乡还偏,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朴红说青山沟人出来打工都矮人一截。司马正问:青山沟那么穷,朴红哪来的本钱开店?梅子摇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朴红说过,只要人好就不会差钱。
024十有八九就藏在朴红的服装店,他想,而朴红开店的钱十有八九是024的赃款。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腰带上的手械,024啊024,你跑不了了!他将壶中小烧全都倒进碗里,举起酒碗对梅子道:节日快乐!说完,一饮而尽。梅子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看看酒碗,再看看司马正的脸,惊讶地说:大兄弟海量啊!
司马正狼吞虎咽吃着鲶鱼炖茄子,头也不抬地说:这不是过节了嘛。
次日上午,戴着墨镜的司马正出现在宽甸县城的大街上,他在一家叫韩红服装店门前发现了那张期待已久的甜瓜脸。朴红头盘长发,穿一件水红色连衣裙,黑色高跟鞋,时尚大方,全没有青山沟的土气。他摸了摸腰带上的手械,恨不得扑上去将朴红铐起来,但理智使他努力保持平静,自己要抓的是024不是朴红,朴红只是自己顺藤摸瓜的一条线索。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便在附近的街上闲逛,眼睛却始终盯着韩红服装店的玻璃门。韩红服装店开在人来人往的汽车站旁,门面不大,牌匾上是个衣着朝鲜族服装的女歌星,上面用汉、朝文字写着韩红服装店五个字。在附近转悠了五天,司马正基本摸清了小店的情况,韩红服装店只有两人,除朴红外还有一个肤色像山里红的中年妇女,是雇员。服装店生意不错,司马正数过,每天出出进进接近两百人,五天就是一千人,令他失望的是这里面没有024的身影。024瘦弱单薄,白白净净,就是混在人流里司马正也会一眼认出来。他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在周围转悠暴露了身份?县城小,一个总是在附近徘徊的陌生人容易引人注意。为了更好地隐蔽,他买了一套修鞋工具,在离服装店大概四十米的街角支摊修鞋。修鞋看起来简单,实际是个要求很高的手艺活,难怪老百姓都叫修鞋匠而不是修鞋工。司马正不会修鞋,开始只会钉鞋掌,后来一点点无师自通,一般的鞋也能修了。但他不能专心修鞋,即使修鞋他眼睛的余光也在韩红服装店那两扇茶色玻璃拉门上。一个月过去,依然不见024出现,司马正嘱咐自己,坚持,坚持,胜利往往就在最后的坚持中,这是哪位伟人说过的话他记不清了,但他以此来激励自己。
天气变冷,司马正决定与朴红正面接触。他借口买一副手套,显得有一搭无一搭地走进韩红服装店。服装店不卖手套,他站在那里仔细端详墙上的营业执照。执照上法人栏写着朴红的名字,他想,执照上怎么会写朴红的真姓实名呢?难道她不怕公安来找她?朴红迎上来,问:先生看什么呢?司马正转过身:哦,我看到朴红这个名字很熟悉,我一个熟人的女友也叫朴红。
您朋友叫什么?朴红很好奇。
他嘛,叫沙亮,在信用社工作。司马正装作若无其事。
朴红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你认识沙亮?我就是那个朴红,沙亮的女朋友。
哦,我在石门乡做过生意,沙亮帮我贷过款,但我一直没机会答谢他,欠他一个人情呢。司马正只能编一番谎话来应付。
朴红轻叹一口气:我当年在关门乡做坚果生意,沙亮也帮过我,他是个好人,信命,我们相处很好,很可惜他有Ⅰ型糖尿病,沙和尚算命说他活不过三十岁,这话灵不灵不敢说,反正当地人都信。
沙和尚?司马正很惊讶,问:《西游记》里的人怎么来给沙亮算命了?
沙和尚是沙亮一个出了五服的叔叔,是个乐善好施的中医,当地人都知道沙和尚立下宏愿,要倾尽家财在山里建一座庙,他说过,石门、关门两乡光有座监狱怎么行?一定要有座庙,监狱关人,寺庙度人,这样才符合阴阳之道。
建庙是和尚的事,他一个大夫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司马正不理解。
听说沙和尚是个居士,朴红一边整理衣架上的服装一边说,沙和尚认为监狱煞气重,需要一座庙来对冲。
可是,石门、关门两乡并没有建成什么寺庙呀?司马正怎么也想不起那里有什么寺庙,监狱北面的山坳里古代有座庙,但早已毁弃,成了一片蒿草荒地。
沙和尚庙没建成,却医好了沙亮遗传的糖尿病。朴红说,你是沙亮的朋友,选件冬装穿吧,正宗韩货,给你八折。
司马正隐隐有些失望,朴红说话并无破绽,好像一个老戏骨。为了赢得对方的好感,他挑了一件咖啡色夹克,却迟迟没有付款,他问:沙亮怎么样了?
朴红叹了口气:进去了。停顿了一会儿,朴红忽然明白了什么,盯着司马正问:你是他朋友,不知道他进去了?
哦,我早就不在石门乡做生意了,和沙亮也没有联系。司马正知道自己露出了破绽。
说是贪污,我有点不相信,我們在一起的时候,他常说人生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有很多,怎么会贪污呢?他挪用公款或许有难言之隐,或许有其他大用处。看来朴红对沙亮印象很好,并没有因为沙亮进去而改变看法。
后来呢?司马正不忘刨根问底。
听说他失踪了。朴红面呈忧伤,摇摇头说,也许他是想洗刷自己的冤情吧,很多电影里不都有这样的情节吗?可我知道他不是超人,他连架都不会打,他跑出来能干什么?
沙亮失踪了,那你俩还怎么处?司马正问到了核心问题。
他被宣判后我们见面了,我对他说,我等他两年,现在一年多过去了,尽管有男孩子追求我,我都没答应,我要等他等满两年。
这真是个奇怪的决定,司马正心想,他忍不住追问:为什么要以两年为限?
因为我们相处了两年,分合应该等时。朴红回答很干脆,几乎未加思索。
沙亮如果活着,能不能来找你?
朴红摇摇头,不会的,他那么善良,不会打扰我的幸福。朴红目光有些软,咬了咬下唇,很肯定地说,明知道他不会来,我还要等,我这是用时间在埋葬自己的一段爱情。朴红的泪水没有流下来,但眼圈已经发红。对了,您来宽甸干什么?
司马正愣了一下,随便编了个理由,付了夹克钱便告辞了。
入冬后,宽甸的冬天已经不适合室外修鞋,寒风刺骨的街角,蜷成一团的司马正还在坚持。街角有家阿良水果店,为了御寒,店主在门口用透明塑料布搭起一个门棚,冻得实在扛不住时,司马正会到棚里暖和一下。水果店主阿良是湖北麻城人,四十多岁,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他说你就到棚子里掌鞋好了,大冬天谁会在外面光着脚丫子掌鞋?司马正注意到,在塑料棚里也会看到韩红服装店的大门,便谢了阿良,将修鞋工具搬进了棚里。他问阿良:你怎么这么好心?阿良说,帮人总比伤人好。司马正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两人处熟了,阿良给他讲了自己的一段经历。十多年前一个腊月天,他坐船从烟台到大连打工,下船后又冷又饿,可身上只有几毛钱,大清早他走进一家面馆,在里面徘徊再三,饥寒交迫的感觉让他几乎绝望,他甚至产生了纵身一跳让茫茫大海彻底解脱自己的想法。看到其他下船的旅客吃着热腾腾的打卤面,他第一次知道饥饿的感觉原来鹰爪一般锐利,抓心揪肠。沮丧的他正要推门离开时,开饭店的大嫂叫住了他,让他坐下,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打卤面,大嫂只说了一句话:忘记带钱了吧?先记着。这碗打卤面让他铭记一生,甚至改变了他对人生原有的一些看法,他现在还记着面条卤中有肉丝、榨菜丝,还有切成丁的香菇。阿良在讲述这段经历时目光有些湿润,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干燥的上唇。后来呢?后来你去还钱了吗?司马正问。阿良点点头:回去了几次,都没有找到那位大嫂,面馆早就动迁了,大连港那个百年客运站也扒掉了,我只记得那位大嫂的模样,慈眉善目,特像当年一个叫王馥荔的电影演员。
一天,水果店没有顾客,司马正专心瞄着韩红服装店,阿良突然问:我看你掌鞋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司马正扭过头笑了笑:我有什么事?也没人给我打卤面吃。阿良也笑了,舔舔上唇说:有啥事别总吊在心上,时间会冲淡一切,这世界上啥最厉害?是时间,就说我店里的香蕉吧,昨天还有点生,今天就熟透了,就是时间的作用。
店主的话触动了司马正,他暗暗叮嘱自己,是啊,无论如何也要等上半年,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朴红在用时间埋葬爱情,自己是花时间守株待兔,024再能潜藏,也到了该露头的时候了,说不准某一个清晨024就会从旮旯胡同钻出来,东张西望走进韩红服装店。
漫长的冬季过去了,春脖子却短,春季像个急于投胎的愣头青,三两步就滚进了夏天的怀抱。端午节前,司马正发现韩红服装店只有那个山里红在卖货,朴红一连几天没来上班,他的第一感觉就是朴红要跑。司马正明白自己不能潜伏了,必须登门探个究竟。他摸了摸腰带上的手械,不顾散放的修鞋工具,起身快步走向韩红服装店。山里红迎上来打招呼,说:你不是那个修鞋师傅吗?买件金狐狸T恤吧,沾点老板的喜气儿,全场八八折。司马正心里一震,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修鞋的?山里红笑着道:听老板说的,我们老板认识你,说你做坚果生意赔了,挺惨的,干起了掌鞋营生,她说做什么生意也不要做坚果生意,坚果都是经过高温加工,不会再发芽了,做这生意是造孽。司马正心生疑窦,这个朴红原来一直在注意自己,自己坑蹲半年看来是白蹲了。他问山里红:你们老板有什么喜事?山里红的嘴笑成了胀裂的石榴,说话如同快刀切萝卜——嘁里喀喳:明儿个老板大婚,有喜事自然要优惠酬宾,你买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他心里一惊,问:新郎官叫什么?也是卖服装的?山里红嘴一撇,道:人家新郎是县公安局的刑警,一米八的大个,贼精神!当地人喜欢用贼这个程度副词,表示很或非常的意思。山里红接着说,新郎不仅长得好,家里还有钱,老板开店的房子就是他家的。
司马正顿时浑身酥软。朴红嫁人,说明她与024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从她找了刑警男友来看,朴红也一定是公安排除在外的嫌疑人。他脑海里雪花飞舞,那张营业执照像断了信号的电视荧屏,一片茫然。
司马正问了朴红举办婚礼的时间和酒店,他决定到婚礼现场看看。他特意换了那件在韩红服装店买的夹克来到朴红举办婚礼的酒店。酒店很阔气,很可惜大厅里摆了些假花假树,宽甸不缺绿色,为什么要弄些假绿植来装扮门面呢?司马正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一楼大宴会厅是婚礼现场,门前摆了一张条案,放着红包和笔,有个专门收红包的小姑娘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脸也像伊丽莎白甜瓜,看上去應该是朴红的妹妹。司马正留心每一个出出进进的宾客,尽管他很清楚这样做徒劳无益,沙亮怎么可能来参加朴红的婚礼?但他还是不死心,世上万事,一切皆有可能,万一沙亮来婚礼砸场子呢?他下意识地摸摸腰中的手械,目光像雷达一样呈扇形扫描着。
宾客来齐,音乐响起,婚礼已经开始。他透过敞开的大门看了看西装革履的新郎,山里红没说错,这个警察新郎的确高大魁梧,与024简直天地相差。朴红的新娘妆也很美,笑容一直萦绕在脸上,看来朴红用两年时间彻底将过去埋葬,开始了全新生活。婚礼仪式就要结束,服务员开始上菜,司马正起身将第九只烟蒂在烟灰缸里拧灭,走到条案前要了红包,装入两张百元钞票,正要投进礼箱,圆脸小姑娘递过笔说:先生,您忘了写上名字。司马正犹豫了一下,把没写名字的红包投进礼箱,然后转身离开。
宽甸一年,司马正只在春节回了一趟老家岫岩,其他时间全漂在宽甸,他学会了贩鱼、修鞋,也赚了一些钱,至于024,影子也没见到。
他知道自己必须回石门山,024不来宽甸,最大可能就是潜藏在石门、关门两乡,有句话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吗?
三
司马正再次见到红胡子监狱长距离自己被双开恰好一整年。
这年夏天雨水少,蚊子也稀。自从024越狱后,监狱再也不用犯人打蚊绳,监狱购置了电蚊香,毕大牙说犯人有这般待遇要感谢司马管教。他们知道司马管教因为024失踪被扒警服,成了一个平头百姓。
与监狱长见面时,司马正忽然对监狱长绕嘴一周的赭红色络腮胡子变得十分敏感,他的目光在这圈红胡子上足足停留了三秒,觉得这圈胡子像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你这个侦察连长啊,怎么判断的敌情?红胡子监狱长兜头就是训斥:白忙一年,无功而返,我看你只配当个伙夫!说完,伸出一只大手来。
司马正感到脸在爆皮,火烧火燎,喉咙里像塞着一枚剥了皮的热鸡蛋,咽不下吐不出,憋得脸红脖子粗。红胡子监狱长不愧铁匠身世,浑身都是硬茬。他看了看那只青筋毕现的大手,惴惴地问:领导,您要什么?
手械呀!监狱长的络腮胡子横向立起,像京剧《锁五龙》里的单雄信。
司马正摘下挂在腰里的手械,却没有交过去,他猛然想到,监狱长的胡子很像这副紫铜手械,颜色像,形状也像,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说:领导,再给我点时间。监狱长收回伸出的大手,问:理由?司马正用力攥着手械道:我分析过,024不在朴红那里,肯定就在石门、关门两乡。原因有两个:一是石门、关门两乡方言音很重,到外地容易暴露;二是024痩如鸡崽,出去打工没人愿意留用,他只有留在本乡,在家族势力庇佑之下才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所以我要在当地仔细排查,他就是钻进耗子洞,我也要把他逮出来交给您!司马正话说得坚决,红胡子监狱长能听出这是经过分析后作出的判断。
这个分析还靠点谱。红胡子监狱长捋了捋上唇的胡须。
司马正又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在监狱当个临时工?他需要有个地方栖身。红胡子监狱长说,只要是为了抓024,一切我给你开绿灯!
司马正很受感动:我当过侦察连长,立过二等功,连024这样一只瘦鸡崽都逮不住,我自己都放不过自己。
红胡子监狱长点点头:嗯,这犟劲儿合我脾气,手械就留着吧。
红胡子监狱长安排司马正住进水库边一处石屋,石屋不大,里外两间,是后勤部门放置网具的管护房,石屋花岗岩地基已经没入土中,一棵榆树苗从石缝中挤出来,艰难地生长着,石屋窗户窄小,屋顶黑瓦上爬满茂盛的紫藤,远看如同一盔活着的绿冢。石屋周围长着连片的寒芒,门前十几步远的沙路尽头是一截厚厚的老船板,由一横两竖三根木桩支着探向水中,木桩上拴着一条双桨舢板,其中一支桨已经折断,用铁丝绑着,这便是司马正将要常年生活的地方了。石门山水库年年淹死人,监狱后勤没人愿意下水打鱼,这石屋舢板好像专给司马正留的。石屋、网具、舢板由司马正使用管护,每个月向监狱食堂上交一百斤鱼,多余的可自行出售,监狱方不再支付费用,应该说条件不错。石门山水库鱼虾特厚,挂网撒下去网网不空,一百斤鱼的任务两三天就能完成。送他到石屋的后勤科长姓胡,酒瘾重,制服上油渍麻花,五个扣子通常只扣上三个。他对司马正说,这石屋有外地人大价钱来承包领导都没批,领导好像知道你会回来,给你留着呢。石门山监狱的人都知道司马正的事,不少人为他的遭遇抱屈,但规定是规定,大家爱莫能助,红胡子监狱长帮助司马正也为自己赢得了不少好评。司马正心里却透明白,红胡子监狱长照顾他的目的主要不是同情他,是为了抹去石门山监狱光荣册上那粒苍蝇屎。
司马正每到一地都会习惯性地观察一番。当天黄昏,站在那截老船板上,看到远处岸边有几处渔火,他知道那是打鱼人的窝棚,石门、关门两乡有很多靠打鱼为生的人,他们在水边支个窝棚,打鱼赶山也很正常。引起他注意的是对面一处草屋,草屋灯光格外亮,不时传出一两声狗吠,这是离石屋最近的一个邻居了。他想,远亲不如近邻,应该到草屋造访一下,既然都在石门山水库讨生活,彼此熟悉一下也好有个照应。
次日一早,将挂网入水后,他划船来到对岸。草屋主人是一对夫妇,丈夫矮而胖,略显浮肿,右眼角有处疤痕。女人看人目光发直,衣服式样却不旧,头发梳洗也算整齐。草屋虽小,却铺盖有序,大概是怕失火,烟囱被引到离草屋十几步远的地方,被一个无底的菜坛倒扣着,一缕青烟正从坛底冒出来,在草屋周遭形成一圈烟晕。草屋门前是三面苇席支起的一个雨棚,雨棚一侧悬挂着渔网、鱼竿等渔具,棚内有一张老船木条桌,几只板凳,标志着这便是待客的地方。草屋后是一畦菜园,种着菠菜、豆角等各种菜蔬,菜园尽头是黑绿色的荞麦地,司马正感觉到一种带着丝丝湿气的幽香,这是典型的田园生活了。胖子正在织渔网,见司马正泊船过来,起身颔首致意,问:买网还是买钩?胖子说话尾音上翘,当地口音极重。司马正对当地这种乐亭口音变异而来的方言辨识率不高,好像每个人说话都一样。我是新来打鱼的,就住对面石屋,过来认识一下。他说。胖子面无表情地说:哦,那是公家的地场。司马正点点头说,我们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不通电。胖子说不通电有不通电的好处。司马正朝草屋内瞭了一眼,发现屋内没有电视,看来草屋一家人日子过得简单。胖子请司马正坐下来,两人交谈了一会儿,胖子叫石谷,来自石门乡石楼村,在这里开荒种地,兼卖渔具。司马正想,这是个好买卖,水库里打鱼,网破钩断是常事,有了这样一个渔具销售点,大家都方便。司马正说自己新来乍到,以后请多照应。胖子点点头,说彼此照应吧,闷的时候你就过来听听虫子叫。司马正愣了一下,脱口问:听虫子叫?胖子说,水边群虫鸣叫是世上最好的音乐,比收音机里放的曲子要好听,不过需要静心倾听才能听出滋味。司马正忽然想起上学时背过一首诗,里面似乎有歌颂夏虫鸣叫的句子,心想,这个邻居还挺文艺的。石谷老婆叫苇子,曾是县剧团的演员,患有癫痫病,怕人,话少。司马正夸赞说你们夫妻这名字都好,石谷,敦实;苇子,旺盛。胖子说,父母取名本来是稻谷的谷,结果谁听了都以为是锣鼓的鼓,自己长大了真成了石鼓,不会凫水,掉到水里会像石鼓一样咕咚沉下去。石谷说自己过去在沈阳打工,因为扭伤了腰,看到石门山水库一带没人卖渔具,便倒腾了些渔具到这里来卖。这次造访草屋司马正留下了好印象,为了与这个邻居建立友谊,司马正买了两片挂网,石谷要价不贵,说网是自己织的,料钱上面少加点就成了。司马正问买渔网的多不多?石谷说,水库里有狗鱼,有时一条狗鱼就会毁掉一片挂网,所以销量还凑合。离开时司马正说,哪天我请你过去喝两盅高粱烧。石谷向草屋内努努嘴,说,还是到我这里来喝吧,我不方便过去。石谷没船,不识水性,老婆又有病,当然不方便到对岸石屋去。
司马正的心思不在和石谷喝酒上,他盘算该怎样下手排查两乡的农户。自己不是公务人员,不能大张旗鼓地一户户调查,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以鱼贩子的身份进村摸排。沙家崴子理所当然是摸排第一站。
沙亮母亲因糖尿病早故,父亲和小儿子沙舟生活在一起。沙舟也像哥哥一样瘦小,特机灵,眼睛余光总飘在司马正身上,能看出他对陌生人造访保持警惕。沙父对儿子的失踪悲痛而气愤,隔三岔五就给省监狱管理局写上访信,上訪信被转回到红胡子监狱长案头。监狱长很生气,但又没辙,毕竟人在监狱失踪的。为了化解信访,红胡子监狱长每逢大的节日就会派胡科长提着果篮到沙家安抚一番,好在沙父通情达理,并不缠访闹访,写上访信成了对儿子一种思念方式,就像往石门山水库扔一块薄石打打水漂,也不期待有什么结果。司马正与村民说到沙亮时,村民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个当年乡信用社的会计,倒是对石门山水库有淹死鬼作祟一事滔滔不绝。一个白胡子老人每次见到司马正都买鱼,老人买鱼不多,每次三两条,说回家熬鱼汤,司马正干脆就送几条鱼给他。混熟了,他向老人问起沙亮,老人道:沙亮这孩子虽说八字缺水,命不济,但也不是贪财轻义之人,他贪污,不合常理。老人这话让司马正心生疑云,沙亮不贪,又不是为了朴红,挪用巨额公款会做什么?他问老人,监狱说沙亮失踪了,能到哪里去呢?老人向水库方向努努嘴:还能在哪儿?在石门山水库急着投胎呗。
司马正在沙家崴子及周边几个村转悠了一个夏天,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向一个结论:沙亮淹死了。
司马正十分沮丧,他不能接受这个结论。从沙亮水遁那天开始,耳边就有一个声音在提示他:沙亮没死,沙亮还活着。
石门、关门两乡31个自然屯,3270户18341口人。这是他在派出所大奎那里得到的数据,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因为山高皇帝远,计划生育政策在执行中变得松松垮垮,无形中冒出数目不小的漏网黑户,有的是整户,有的是一家两制,超生的孩子长大成家,形成无法估摸的地下部落。石门乡派出所管户籍的民警叫大奎,喜欢吃鲶鱼,得知司马正是监狱后勤所雇人员时,表达了对监狱方的不满,说你们单位太差劲了,一个大活人在那里服刑,愣是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熟悉后,司马正和大奎唠起当地黑户口的事,大奎很不以为然,说没有黑户不成村屯,就像一个水湾,你能数清楚里面有几条鱼吗?山村有山村的逻辑,又不是监狱,不能按号管理。他还说,有些村民怕身份被冒用,上门给他办身份证都不办,为啥呢?因为信用社的人冒用他们身份证办了贷款,村民稀里糊涂上了不良信用黑名单。司马正暗暗叫苦,这种情况无疑增大了他摸排的难度。
又是一个中秋夜,司马正买了高粱烧和酱鸡头,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回到石屋,自行车是石谷的,腰不好的石谷很少外出,就借给他贩鱼。他和石谷成了朋友,夜幕降临时,隔水相望的灯光常常让他感到一丝温暖。有天夜里,他站在老船板上,听着草丛中此起彼伏的虫鸣,忽然发现石屋和草屋两道隔水相望的灯光倒影,在墨玉般水面上竟然连接在一起,如同两只长长的手臂在伸手相握。
司马正带着高粱烧和酱鸡头划船来到对岸,苇子已经入睡,她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坐在雨棚看石谷织网。
来了。石谷说。
司马正将高粱烧和包着酱鸡头的纸包放到桌上,道:过节了,喝点。
石谷抬头看看明月,起身取来两只碗、两双竹筷,道:天开始凉了。
司马正将酒倒入碗中,撕开纸包,拿了一个酱鸡头递给对方,两人开始喝酒。
石谷酒量小,常常点到为止。司马正也不劝酒,自己干了一碗后,舌头有些长,说自己当年当侦察连长时徒手抓过俩毒贩,就像抓两只小野鸡。现在,抓个瘦鸡崽却屡屡失手,真是龙游浅滩,虎落平川呐,浑身的招数使不上。石谷话少,听对方这样说,小声问了句:抓瘦鸡崽?
司马正蹾了一下酒碗,红着眼睛道:一个逃犯,像瘦鸡崽一样的逃犯。
石谷斟酒的手抖了下,问:逃犯?逃犯不是有公安抓吗?你一个打鱼的怎么干起了公安的活儿?
唉,我原来是监狱管教,就因为这个瘦鸡崽在我眼皮底下水遁了,我被双开,还差点因渎职判刑。
石谷疑惑地问:啥叫水遁?
司马正说:就是潜水逃跑了。
石谷掰开一块月饼,双手停在胸前:天啊,能水遁水性会多好!
司马正又干了一碗酒,道:他想制造淹死假象,这把戏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我是谁?我是侦察连长!
石谷递过半块月饼,安慰说:你肯定能抓到逃犯,除非他真淹死了。
司马正吃了一口月饼,五仁的,很香,他不禁想到了迟玫,过去,迟玫每年都给他送五仁月饼,迟玫与他分手后,嫁给了一个古董商人,日子过得不错,还买了进口轿车。他不埋怨迟玫,迟玫有过好日子的权利,凭啥要人家跟着自己受罪?
临上船,司马正说,你帮我打探着,有啥动静告诉我,那个逃犯序号024,名字叫沙亮,模样很好认,挺白净,三根筋顶着个脑壳,像只白条鸡。
我记住了,石谷说,慢走。
四
监狱长那圈赭红色胡子对于司马正来说,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监狱长对于这圈胡须只是修剪,并不刮干净,留下的胡茬根根坚挺,让司马正如芒在背。他想,或许是领导嫌费事懒于刮胡子吧,他回岫岩探亲时,在县城一家商店挑选了一个飞利浦电动剃须刀,监狱长有了这东西,刮胡子会很方便,只要早晨起来像按摩一般转几圈,嘴巴周遭就会一干二净。他很清楚,只要监狱长那圈红胡子不在,折磨自己的鬼压床就会随之消失。
红胡子监狱长没有收这个进口剃须刀,瞪着他说,你知道周总理吧?在长征中为什么一直留着大胡子,是因为他对自己发了誓言,长征不胜利他不剃须。红胡子监狱长将食指弯成钩形在唇上捋了一下,说:024不归案,我也不剃须,一旦捉住024,这满脸胡子一刀剃!
司马正暗暗叫苦,感觉腰里的紫铜手械忽然间变成了沉甸甸的手雷,直往下坠。
司马正胆子并不小,老家村旁有片古槐蔽日的东坟地,村民传说坟地犯邪,夜里常有一身孝服的鬼魅出没。村小学开运动会,同学们争着当检阅旗手,老师不好选择,就说你们谁敢夜里一个人到东坟地走一遭,这旗手就让谁当。同学们一听都缩回了脖子,东坟地可是个提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尤其夜里,坟丘间鬼火荧荧,狐嚎狼叫,大人都望而却步,小孩子谁有这个胆子?但司马正站起来了,说自己敢去。老师说晚上坟地某个坟包上会有個旧篮球,你把它捡回来这旗手就是你。晚上,司马正真去了,他在走出村口时被老师拦下了,老师说我服你了司马正,你还真敢去。司马正说我带了手电,去找篮球。老师说,不用找了,你已经赢了。自认为胆子不小的司马正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对监狱长这怪异的红胡子心生恐惧,在他眼里,这圈红胡子简直就是红色的砂轮,让他的神经时时感到一种磨砺的痛苦。白天打鱼或进村贩鱼还好,晚上一合眼,这圈红胡子就会浮现出来,飞碟般旋转,渐渐抽空周围的氧气。红胡子梦魇一直折磨着他,让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胡子问题不可小觑,胡子里一定埋藏着不可破译的密码,难怪民国时期那些大人物都喜欢留上翘的大胡子,那些军阀、督军个个都像哥萨克一样留有胡子,连自己崇拜的李大钊也留着大胡子,现在看来,留胡子学问还真不少,所谓吹胡子瞪眼,没有胡子吹什么?
他问石谷,自己经常在似梦非梦之间,感到一圈红胡子插秧一般长在心口窝,越长越长,几乎要变成马鬃,想醒来却动弹不得,这是怎么回事?司马正有话没人说,只能到草屋来找石谷,石谷在沈阳打过工,有些见识。
鬼压床,没等石谷解释,旁边的苇子突然冒了一句,心思太重,疑心生暗鬼。
石谷赞同道:没错,书上不是说淫邪发梦么。
司马正点点头:我的确有心事,024一天逮不住,我这心就一天放不下。
石谷看了看司马正,问:要是十年、二十年逮不住呢?
那我的心就要悬十年、二十年!
石谷说:我有个让你心放下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司马正问:啥法子,说说看。
放生,石谷很认真地说,买只龟、蛇什么的,在水库里放生,心事就会被带走,放生的好处就是放下。
石谷喜欢放生,司马正亲眼目睹过石谷两次放生,一次是往水库放了一只龟,也不知他从哪里弄到一只脸盆大小的绿毛龟,在草屋前的浅水处放生。司马正在船上起渔网,发现那只被放生的绿毛龟并不游走,而是在水中翘头望着石谷,石谷拂了三遍手,那只绿毛龟才钻进水里游走。还有一次,石谷当着司马正面往草丛中放生了一条蛇,这是一种叫野鸡脖子的无毒蛇,也不知石谷从哪里弄來的,用布袋装着,打开布袋后,那条蛇并不急着爬出来,而是探出头来左顾右盼,吐出芯子试探一番,才“刺溜”一下钻进草丛。司马正心想,石谷夫妻都有病,信点什么也正常。
石谷这个法子司马正无法接受,尽管自己已经不是体制中人,但还是无神论者,怎么能搞这种把戏?司马正想,放生这种事情,无非自我安慰而已,根本无法剃去心口窝的那圈红胡子。
清晨,制服邋遢的老胡拿着一纸协议来找他,说监狱长吩咐过,让他和司马正签份协议,明确司马正承包石屋和渔具的事,免得以后生变,协议期限是十年。司马正问:为啥想起来签协议?老胡道:监狱长这是为了你呀,监狱长担心来了新领导把你撵走。
新领导?司马正一愣。
监狱长下礼拜就退休了,谁来当监狱长还不知道呢。老胡捏着签好的协议扭头走了,制服后面满是褶皱,一看就是躺在床上压的。司马正是带过兵的人,对这样穿制服很看不惯,他叹了口气,琢磨着老胡刚才说过的话,心里很乱,摸摸腰中的手械,心想,但愿红胡子监狱长忘了它的存在。
监狱长退休那天,独自一人到石屋来看司马正。监狱长故意留起的胡子让司马正不敢直视,他把目光聚焦在监狱长制服第二只扣子上,这只铝合金制成的扣子勋章一样闪闪发光,这是新改装的制服,挺括合体,如果没有024,自己也会穿上这套含毛量很高的制服。我以后会经常回来钓鱼,红胡子监狱长说,给我备好钓具。司马正原以为红胡子监狱长退休就回城颐养天年,没想到还惦记着经常回来钓鱼,他哪里是来钓鱼?明摆着是来督察的,这红胡子梦魇看来是摆脱不掉了。司马正指指对面的草屋说,鱼饵、鱼竿、鱼钩石谷那里都有,您随时来都行。他保持立正姿势戳在监狱长面前,眼睛还是盯着那枚纽扣。监狱长弯起食指捋了捋胡子,话锋一转:我可不仅仅是回来钓鱼,你懂的。接着又说,现在很多事让人匪夷所思,北山坳里正在修一座寺庙,我就纳闷儿,寺庙离监狱这么近,这不是分庭抗礼吗?我估计这是违章建筑。
监狱长走后,司马正忽然觉得监狱长那绕嘴一周的红胡子,比退休前更加恣肆。
监狱长说话算数,退休后每隔一段时间就驱车来一趟石门山水库,每次来,都在老船板上支一个马扎,擎一根钓竿,让司马正陪他钓鱼,说是钓鱼,但对话总是离不开024。
有眉目了?监狱长问。当听到否定性回答后,监狱长会问:几年了?司马正给出答案后,监狱长会憋住一口气好半天,突然爆破般呼出,然后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应该言而有信。
这样的对话不亚于审查机关询问,让司马正高度紧张。他害怕与退休后的监狱长见面,监狱长每次钓鱼离开,他会一连几夜睡不好,总觉得心口窝开始往外长红胡子。
监狱长来钓鱼,常常有所收获。一次,钓上来一条白斑狗鱼,五六斤重的样子,司马正很兴奋,监狱长却面无喜色,说,狗鱼是冷水鱼,应该在黑龙江的河流里生活,怎么到石门山水库来了?既然北面的鱼能来这里生存,那么024也可以到北面去隐匿。还有一次,监狱长钓到一条三斤左右的六须鲶鱼,司马正说这么大小的鲶鱼,炖茄子最好。监狱长说,这种鲶鱼可以长到百十斤,能攻击人类,就像024,看起来瘦弱不堪,谁保证他逃走后不会再犯罪?他没机会贪污,还有机会盗窃吧。监狱长把什么事都与024联系起来,这让司马正后背像驮了一块磨盘,有点透不过气来。两个乡三十一个村屯他已经摸了一遍,有几个线索还需要再深挖,但确凿的情报还没有,他也一时没有好办法。他向监狱长坦陈实情,监狱长道:亏你还当过侦察连长,你忘了怎样才能得到情报吗?他疑惑地望着监狱长,难道监狱长就有灵丹妙方?抓舌头嘛!监狱长说。他吃了一惊:领导你是让我去抓村民来审?这不犯法吗?监狱长眼睛一瞪:真是笨脑壳,你要培养自己的舌头,每个村培养一个,你坐在石屋里便知两乡三十一村每天都发生了什么。
司马正恍然大悟,监狱长是提示自己利用贩鱼的掩护在每个村都培养个线人,让他们成为耳目。他暗暗责备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这么长时间自己仅仅发展了石谷一个舌头,要是多些舌头,还会缺情报吗?无非是几条鱼的事,当地人淳朴守诺,给他一滴水他会还给你一颗心,找对人,每次送几条鱼,这事不难搞定。姜还是老的辣,监狱长不愧打铁出身,出手就有分量。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石谷,石谷很不以为然,说当地人重大义、轻小惠,不见得有人愿意当线人,他还举了满洲国时期的例子,说满洲国时期石门、关门两乡没一个给日本人当差。司马正有些不悦,我又不是日本人,给我当线人是为了抓逃犯,这和给日本人当差是两码事。石谷道:不信你试试看,估计没人来给你通风报信。
尽管石谷不看好培养线人这个举措,司马正还是有条不紊地开始打造村村线人工程,为此,他投入了几乎所有卖鱼的收入,他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自己抓逃犯这样的举措会得到村民支持。培养线人尽管耗费财力时间,但乐在其中,让他真正苦恼的是苇子说的鬼压床,这可怕的梦魇严重伤害了他的睡眠,令他痛苦万分,他多么希望在某一个清晨,监狱长那绕嘴一周的红胡子被一扫而光!监狱长的红胡子如同一只吃上瘾的吸血蝙蝠,夜夜不落地飞来侵犯他。
線人工程费尽心血建成了,但效果却如石谷所料,这个所谓的工程像一张网眼过大的渔网,什么也挂不到。司马正颇为感慨,觉得石谷当初的劝告不无道理,这些村民不是给几条鱼几盒烟就会出卖乡亲的,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的确没发现疑似沙亮的人。
为了排遣郁闷,司马正照着024的照片画了好几天,画出一张024的裸体照,他把024腋下那条蝎子一样的胎记挪到胸口,让这张肖像画格外醒目。每天早晨起床夜里上床,他会盯一眼挂在墙壁上的024。尽管画得不是很像,但有那只蝎子就足够了。后来,他越看越有气,干脆去买了一盘飞镖,挂在画像的前胸,早晚两次练一通飞镖。一下、两下、三下,时间一久,司马正的飞镖本领出神入化,能够镖镖中的。有一次,他瞄准024的眉心发出一镖,镖尖射中眉心又弹回来,镖尖断了,坚硬的青石墙,白白毁了一只镖。司马正将024画像上墙并练习飞镖的做法得到了红胡子监狱长的好评,监狱长捋着红胡子说,心中有敌,才能克敌制胜!
清晨,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出门一看,河对岸,一身白衣的苇子正在荞麦地里唱歌,是电影《夜半歌声》插曲,这旋律司马正有印象,似乎是男生所唱,苇子用美声唱出来,别有一番韵味,患癫痫病的苇子唱歌如此动听,很出乎他的意料。他记得石谷说过,在草屋居住,能听到各种虫鸣,还说虫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他也试着听过,耳畔只有嗡嗡混响,听不出任何美妙之处,虫鸣之音哪里有苇子唱歌好听?
水面镜一般平,伸向水中的老船板上立着一只红嘴鸥,似乎也在倾听苇子的歌声。他顺手操起为监狱长准备的鱼竿,挂上鱼饵甩钩入水。浮漂立在水中,一只蜻蜓落上去,看不出有鱼的样子。司马正回身洗漱,用毛巾擦着脸走出来,看到浮漂上的蜻蜓飞走了,浮漂胡乱颤动,被斜着拉下水。司马正心里一乐,上鱼了!跑过去提竿一试,沉沉的,拖上岸来,竟然是一只很大的甲鱼,足有三四斤。他把甲鱼养在水盆里,这种野生甲鱼价格不菲,想到近期会来的监狱长,就做一份厚礼送给老领导吧。
到草屋闲坐时他向石谷炫耀说自己钓到了一只大甲鱼,裙边肥厚,市场上难得一见。石谷眼睛一亮,劝他道:放生吧,说不准它会把你的鬼压床带走。
我想送给老领导,老领导待我不薄,却连根烟都没抽过我的,上次给他买了个剃须刀,他拒收了。
那么大的甲鱼,要长好多年。石谷眼露惋惜,眼角那块伤疤颜色有些变深。
司马正说,民间说有灵气的是龟不是鳖,甲鱼是鳖,与你放生的绿毛龟是两码事。
龟也好,鳖也罢,都是一条命啊。
司马正没想到石谷这娘娘肠子如此执拗,很后悔对他说了钓到甲鱼的事,便劝他道,男人不能心太软,当年我就是动了娘娘肠子才铸成大错。
石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钱很新,对折着递过来说:不放生的话就卖给我吧。司马正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石谷。石谷说:苇子需要它。
司马正将钱推回去,道:既然是弟妹用,送你!
司马正划船回去,用一根麻绳拴着甲鱼的后腿拎了过来。石谷接过甲鱼,小心置于水盆,解开麻绳,将盆中倒入清水,又在清水中放了些鱼饵。他招呼苇子过来,指着盆中的甲鱼说:你看,这鳖盖上好像几个五线谱呢。苇子看过后点点头。司马正弯腰看了半天,哪里有什么五线谱,无非几道划痕而已。
司马正觉得石谷真是实诚,和这样的人相处如同走在石板路上特别踏实。
五
司马正发现石谷没有将甲鱼给苇子补身子纯属巧合。
那天,来水库钓鱼的红胡子监狱长听说024还没有消息后,用尽全力将鱼线打入水中,双目死死地盯住浮漂说,手械是不是上锈了?你可知道北山坳里的寺庙都快建成了。司马正有些无地自容,是啊,监狱长退休这么多年了,自己的诺言成了一句空话,024一点踪影都没有。石谷劝他放弃,回老家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他告诉石谷,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放弃,做事岂能半途而废?即或没有红胡子监狱长的催促,他也不会放弃,自己要看得起自己,更何况第六感告诉他,024肯定就隐藏在石门、关门两乡,越是找不到,越会激发他一种强烈的抓捕欲,这好比已经嗅到猎物气息的猎人,哪怕峰回路转,山重水复,不会放弃对猎物的追踪。除非我自己认 ,他这样对自己说。
多年来,司马正对两乡每一个村屯都进行了摸排,对上百个有疑点的家庭进行了跟踪,建立了四十多个眼线,但他忽略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红胡子监狱长两次说起的北山坳,那里正在建一座寺庙。他决定去北山坳看看。
北山坳在监狱北面,隔着一座长满枫树的山岗,登上山岗,向南看,是戒备森严的石门山监狱;向北望,是一座红色围墙围起的院子,大小百步见方,这个院子就是监狱长所说的寺院。司马正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观察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寺院,院内中间靠后有一座两层楼高的建筑搭着脚手架,却不见工人干活,东西两侧厢房已经建成,粉墙黛瓦,中央是个铺着细沙的操场,没有运动器械,一群个头不等的孩子正在院子里玩老鹰叼小鸡的游戏。孩子们没有大声嬉笑,却玩得灵活快乐。院前有个大大的方塘,不知自然形成还是人工挖掘,方塘周边长满蒲苇,蒲苇中竖着根根鬼蜡烛,那是香蒲的花棒。
司马正是在方塘边巧遇石谷的。石谷提着一个布袋,附在苇丛中正往方塘里放甲鱼,恰好被站在岸边的司马正看到了。这只甲鱼放生时全没有绿毛龟那种深情回望的举动,蛙一样快速钻进水中不见了。司马正问:你不是要把甲鱼给弟妹用吗?显然,司马正有些不高兴,他将甲鱼送给石谷是为了苇子虚弱的身体而不是放生。石谷站起身,脸上泛出红晕,我没骗您,我说的给苇子用是给她祈福,不是给她吃。石谷解释说。司马正想,既然给了人家,人家怎么处理就是人家的事了,便没有再说什么,就问:这个寺庙叫什么?住持是谁?石谷说,这不是寺庙,这是育婴堂,是沙居士办的。
育婴堂?司马正感到很奇怪,这名字怎么像教会办的呢?他问,沙居士是谁?
沙居士是个老中医,本地人,有名的慈善家,他看到当地很多黑户孩子和留守儿童,就到处化缘办了这个育婴堂,历史上这里有座慈恩寺,不知什么原因被毁掉了,沙居士本来想化缘重建慈恩寺,已经按照寺庙的规制修了围墙和山门,但看到当地这些孩子可怜,便先办了育婴堂,院中间那个建筑其实是个大教室,不是大雄宝殿,因为缺钱,建了多年还像个烂尾工程。
这个沙居士是不是有个沙和尚的外号?司马正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问。
石谷说,或许有人那么叫他,沙居士也是老百姓给起的绰号,人家真名叫沙宝善,是个很有名气的中医,不过这里也是合法的宗教场所,政府备了案。
司马正却由此想到了朴红说过的沙和尚,要真是那个断言沙亮短寿的沙和尚,说不准会知道沙亮的情况。你说,这个沙宝善会不会知道024的情况?他小声问。石谷愣了一下,道:也许会认识,沙居士因为化缘看病,熟人不少。
司马正想让石谷陪他进去看看,石谷说有人约定来买渔网,不能让人家久等,便先回去了。石谷走路很慢,像只摇晃前行的企鹅。
进到大门敞开的院子,玩游戏的孩子已经回屋了,司马正靠近窗子想看看屋内的情况,一个戴眼镜的老年妇女走出来,问他来此何事。司马正说想找沙居士。老年妇女说,沙居士坐关了,不见客。司马正问,沙居士在哪里坐关?老年妇女说,此处山洞多,居士每次坐关都在不同洞穴,防止外人打扰,若想见他,你十二天后再来吧。简单交流后,司马正知道老年妇女姓宋,是沙居士请来照顾孩子的。宋老师说,在育婴堂做义工的还有个中年妇女,患有胶质脑瘤被医院判了死刑,没想到沙居士用偏方给治好了,这个女人便每天到育婴堂给孩子做饭。司马正从窗子看到,屋里有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人在厨房洗菜,动作很利索,不像脑子有过伤病。宋老师目光和善,穿一套旧式的灰色列宁装,她说自己是退休教师,被沙宝善爱心所感动,来育婴堂做义工,不图报酬,只为做点善事。这些野孩子要是没人修剪,将来不知会长成啥样子。他问宋老师,建这样一个院子投入不会小,沙居士经济实力不差呀。宋老师说,沙居士靠行医有一点积蓄,但他也是遇到了好人,听说一个大老板赞助了不少钱,才建起这个育婴堂。司马正问:大老板为什么会捐钱呢?不知道,宋老师说,总归是好事,做好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司马正想,沙居士能在洞中闭关,那么024会不会躲在洞里呢?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石谷,石谷说,洞中躲一年半年尚可,难道会躲十多年吗?洞里藏十年,就是铁人也该上锈了。
司马正觉得石谷此话在理,但他有一種感觉,这个沙居士也许和024有瓜葛。
十二天后,司马正又来到育婴堂,宋老师说沙居士出去拉赞助了,眼看天凉了,育婴堂取暖问题还没有着落,他去找人化缘,四十几个孩子,总不能裹着被子过冬吧。
司马正透过窗子,看到室内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学唱一首歌,那是一首自己儿时也学唱过的歌谣,是一群北京孩子北海公园划船时唱的歌,孩子们唱得很起劲,好像真的在公园里划船一样。
司马正摸摸衣兜,里面有昨天卖鱼的收入,三百余元。他悉数掏出来,递给宋老师,请她转交沙居士,算是一份爱心。宋老师犹豫了一下,接过钱,说这些钱可以买不少煤。她问:您两次来找沙居士,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吗?司马正说:我向他打听一个叫沙亮的人,不知他认不认识?宋老师笑了一下,道:沙亮呀,当然认识,这个人有病,很重,是沙居士给医好了,很可惜后来出事,听说是淹死了。
沙亮是什么病?司马正心里一阵狂跳。
不知道,宋老师说,只知道病很重,危及性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司马正觉得有一线曙光闪过。
很早了,那个时候这个山坳还是一片荒草地呢。
一线曙光倏然而逝,司马正眼中是错综复杂的脚手架。
告辞宋老师,回走的路蜿蜒不平,路旁长满荆棘,山坡上的枫树已经开始透红。忽然,司马正发现右前方树林里有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人,正待仔细看,人影却獭兔一般消失了。
司马正又来了育婴堂几次,不知是不碰巧还是沙居士有意回避,两人始终没有见上面。司马正问宋老师,是沙居士不愿意见人吗?宋老师说,沙居士忙啊!他要出诊,还要去筹款,多不容易!
时光沙漏一样流失,司马正很苦恼,他像一个满身披挂的将军,却找不到亮剑的对手。石屋除了监狱长和胡科长偶尔来转转,再无亲友光顾,司马正唯一能交流的就是石谷。石谷夫妇过着无声电影一样的生活,偶尔早晨有苇子的歌声传出,却不再是第一次听那么美妙,《夜半歌声》这首歌不能听进去,听进去会把泪引出来。草屋有时也会传出笑声,那一定是他们的女儿回来了,因为交通不便,他们在县城上学的女儿很少回草屋。
已过而立之年的司马正开始喜欢在月夜里喝酒,明晃晃的月亮照在水面时他无法入睡。他对石谷说,月亮这个东西挺烦人,夜晚本来就该是黑的,越黑越好,偏偏它要挂在天上,让黑夜无法宁静,月亮大概想学太阳,可它永远成不了太阳,因为它出非其时。石谷说,这都是老天的安排,你我解决不了,你要想喝酒就到草屋来,一个人喝闷酒可不好。司马正每到阴历十四、十五、十六三天,会选一个夜晚带着一瓶高粱烧、一包酱鸡头到草屋来,两人月下对酌。时间一久,石谷发现了问题,问他怎么只爱吃酱鸡头,就不能带点别的?司马正摇摇头:吃酱鸡头,是解我心头之恨,你不知道,那个024就像一只瘦鸡崽!
石谷不再多问,石谷吃素,酱鸡头从来不动,每次都吃醋拌山菌,酒也是点到为止。倒是苇子如果情绪好的时候,会从草屋出来,大口喝上半碗,然后唱几句《夜半歌声》。司马正发现苇子其实并不好看,只是腰条好,一看就是受过舞蹈训练的。苇子喝酒唱歌的时候,石谷从不阻拦,有时司马正怕她犯病,示意石谷劝劝她,石谷却说,为什么要劝?难得她有好心情,只要她高兴,该喝就喝,该唱就唱。司马正很佩服石谷这种心态,自然、无拘无束,活到这个份上,也是一种境界了。有时他也盘算,一旦逮到024,对自己、也对红胡子监狱长有个交代后,就学石谷回归自然,到岫岩老家采玉去。
正所谓酒后吐真言,司马正酒到半酣总会这样问:石谷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会不会失败?
石谷望着洒满月光的水面,双手捧着酒碗回答道:沙居士说,一个人,谁都说你精的时候,其实离傻就不远了。有时候赢就是败,败反而是赢,就像那些想独霸武林的人,当他杀尽所有高手后他会败给自身的孤独,成为最后更大的输家。
为什么?司马正不解。
沙居士说了,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相互依存的,包括人,伤害别人,最终伤害的是自己。
那么,我该放弃?司马正盯着石谷问。
石谷指指周围道,像我,娶个老婆,种几亩荞麦,晚上听听虫子唱歌,你会发现另一个世界挺好。
我不行,司马正说,我说过要抓住024,我对红胡子监狱长发过誓,军中无戏言。
誓言有时候就像一张大网,只能挂那些大鱼,把自己看成小鱼儿,就不会被挂住。石谷说,该放下的就放下,你看苇子,过去心里有锣鼓镲,就容易犯病,住进草屋来,让百虫鸣叫取代锣鼓镲,就好多了。
司马正知道一些苇子的故事。苇子与石谷不是原配,苇子在县剧团爱上了一个唱美声的小伙子,两人结婚并生育一女,不想丈夫因为与多个女演员有染惹上官司,被关进了石门山监狱,苇子为此精神受到刺激,患了癫痫,一个人流浪到石门山监狱,想将一口唾沫吐在负心汉脸上后,再一头扎进水库彻底解脱自己。探监时两人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她没有吐出那口唾沫,在见到穿着囚衣丈夫的那一刻,她犯了癫痫,在水泥地上抽搐不止,醒来后她拿到一纸丈夫写好的离婚协议。从监狱出来,在水库边徘徊时遇到了石谷,当时她又犯了癫痫,是石谷收留了她,安顿她在草屋养病。后来,苇子回城办了病退和离婚手续,到草屋和石谷一起生活。
每次酒将见底的时候,司马正会从腰中解下那副紫铜手械往桌上一拍,红着眼睛问:这东西咋样?
石谷说,很少见,铜比铁软,怕是不好用。
司马正摇摇头:这东西用处大了,能铐手,也会拘心。
石谷问:明明是手铐,为啥要叫手械呢?
司马正似乎看到监狱长那圈红胡子就在眼前晃动,谁知道呢?他若有所思,叫手铐就是警具,叫手械大概就是玩具。他拿起手械把玩了一会儿,接着说,不是玩具,应该是工具。
司马正和石谷说起沙居士,觉得沙居士挺怪异,老是闭门谢客,是嫌他捐三百块太少了吗?石谷摇摇头说,当地人都知道沙居士能预料凶吉,他是不是掐算出你找他的目的才避而不見?
司马正若有所悟,是啊,让沙居士这样的人帮他抓捕024显然不现实,他就是知道024藏身之处也不会说。司马正不埋怨这个沙居士,尽管未曾谋面,但沙居士在他心目中很高大,这个慈善家为当地黑户孤儿、留守孩子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六
石门山水库这一年盛产鳌花,运气好的钓手会钓到,司马正对红胡子监狱长说。
鳌花是一种名贵的淡水鱼,平时难得一见,几年捕不到一条,但这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很多打鱼人都捕到了鳌花。监狱长精神已经不如以前,胡子颜色明显变淡,由红趋黄,显得有些稀薄,在此之前,司马正认为监狱长那一圈胡须几乎可以做制笔的狼毫。监狱长说,鳌花能捕到,024也就快露头了,这是天意。
老年的监狱长泪囊越发饱满,藏獒一般戾气逼人,每次来钓鱼总是要提起024。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可是记着呢。监狱长提醒说。
司马正拍拍腰里的手械道:有它在,我哪里敢忘?
监狱长说,打铁要趁热,这么多年了,铜也会生绿锈。
司马正说,我琢磨了所有线索,只剩下一个人没查,就是石德成。
监狱长想了想,道:石德成当时也审了,他说自己被吓傻了,不敢下水救人。
我想和石德成谈谈。司马正说,他和024当时在水中窃窃私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监狱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说,石德成生病保外了,在石库村。
司马正决定去石库村找石德成。
驮着半篓鲜鱼司马正骑车来到石德成家,一个他暗中侦察过多次的普通农家小院。
石德成因为肺结核被保外回家。肺结核传染,留在监区对别的犯人是一大威胁,他被放回关门乡石库村由村里监管改造。见到坐在马扎上瘦弱不堪的石德成,司马正很是奇怪,在一监区时石德成海豚一样圆咕隆咚,现在却瘦成了纸人。见到司马正,石德成急忙立正敬礼,司马正摆摆手:我早就不是管教了,坐下说话吧。说完,自己在一个旧磨盘上坐下,四周打量了一下这个农家小院。院子不大,地上铺着碎石,墙根栽了葫芦,葫芦秧爬满院墙,一朵朵白花很醒目,却不见一只葫芦,可见都是谎花。石德成双膝并拢坐在马扎上,努力保持挺胸姿势,牢坐久了,很多动作习惯成自然。司马正刀锋般的目光剃过石德成的面颊,石德成打了个寒战,小声说: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
司马正心中暗喜,有门儿!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囚犯看来要良心发现了。既然你猜到了,说吧,024潜泳逃走前都和你说了什么?六年前水库中那一幕版画一样清晰地刻在脑海里,司马正对每一个细节都一清二楚。
他,他让我给他搓背。石德成回答说。
司马正发现石德成的目光松鼠般窜来窜去,说话声音像蚊子叫。他大喝一声:不对!这声吼,将石德成吓得脖颈瞬间缩回脖腔,片刻又猛地抻出来开始大声咳嗽。石德成的女人从屋内出来,一边给他捶后背,一边惊恐地看了司马正一眼。女人面色灰黑,像几年没洗过。司马正这才想到对方是个病人,自己也不是管教,不能再这样大吼大叫。他起身从自行车上卸下鱼篓,对女人说:给老石补补身子吧,肺病靠养。女人并不接话,抱了鱼篓,将鱼倒在一个搪瓷脸盆里,朝空篓里看看,把鱼篓还给司马正。
石德成还在咳,竟然咳出一些黑色的污血来。
凭良心说话,一监区七十二个犯人,我对你和024最好,没想到你俩却把我害了,你甭咳,我回了,哪天再来。司马正觉得自己眼里盈上泪花,为了不让石德成夫妇看到,他转身骑车走了,走出很远,还能听到石德成地动山摇的咳嗽声。
第二次来石库村,石德成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见到司马正,他不再立正,搬过一个板凳说,坐下说话吧。待司马正坐下后,他说,你想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炖一锅河豚鱼?
司马正摇摇头。
我是厨子,我知道那样会出人命,可我把握了尺寸,我只想要石猴子一双贼眼!石德成愤愤地说,他把当年吃成瞎子的村主任称为石猴子。
你们有仇?司马正疑惑地问,该是多大的仇恨,能让一个厨子起杀心。
石猴子那双眼呀,该看见的不见,不该看见的什么也落不下,这样的眼睛留着害人。石德成气不小,看出他对石猴子这个村官意见很大。司马正感到好奇:说来听听。
石库村有个大夫,叫沙宝善,是个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人啊。沙宝善菩萨心肠,乐善好施,他有个宏愿,就是重建北山坳里毁弃的慈恩寺,沙宝善说过,石门山应该有座庙,佛也好道也罢财神也中,反正要有个烧香的去处。沙宝善为重建慈恩寺一点点准备建材,北山坳空地上存放着他辛辛苦苦弄来的木材。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村民有钱出钱,有人出人,说句公道话,这捐献的木材里面有几棵是村民进山偷偷砍伐的杉木,村民是好心犯了律条,这件事叫村主任石猴子知道了,他起了歹心,想独吞这些木材,便带着公安、木材贩子到山坳里没收木材。沙宝善闻讯赶到时,木材已经装车,石猴子正在数钱呢,沙宝善怎么解释也不行,石猴子硬是把木材卖给了木材贩子。说到这里,石德成咳了两声,平息了一下呼吸,端起碗喝了口水接着说。当时我在场,我见沙宝善满脸眼泪,就差给石猴子下跪了,公安人员本来要抓人的,大概看沙宝善不是故意犯法,就没有抓。当天晚上,石猴子带着办案人员在食堂吃饭,我炖了那锅河豚鱼。其他人我不能伤害,包括没抓人的倆公安,我只在石猴子那碗河豚汤里加了一勺河豚籽,就把他放倒了。现在想想也不后悔,总算替沙宝善出了一口恶气,石猴子也不会再四处撒目了。
司马正汗毛直立,河豚籽可是剧毒,这个石德成简直就是个男孙二娘!后来呢?他问,石猴子怎么只瞎了眼睛?
这要感谢沙宝善,是他用大白菜捣烂成汁给石猴子洗胃,才救了他一命。
这个沙宝善够大度的。司马正说。
我说这件事是想劝劝你,能不能也大度一点,沙亮都死了,为啥还要和死人过不去?
司马正顿时明白了石德成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他很肯定地说:沙亮没死,我知道他活着,你也知道他在哪儿。
他毕竟死过一回,要是活着就算投胎另生的。
司马正心里一颤,重病在身的石德成有这样的看法让他很意外。在一监区的时候,石德成是个唯唯诺诺的胖老头,经常替毕大牙糊火柴盒。
你们当时说了什么?司马正如同一只蜜獾,咬住致命处不松口。
我不能说,我起过誓,我要是说了,就叫一头栽到水库淹死。石德成表情痛苦,面庞聚成一枚脏兮兮的丑橘。
我不会罢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出身。司马正话中带着威胁。
石德成又开始咳,那个灰黑脸色的女人从屋内出来,目光如同黑冰。
司马正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身后传来石德成断断续续的声音:沙亮是个好人。
过了些时日,石库村的线人打来电话,说石德成去世了,家里正操办丧事。司马正心里一惊,骑上车子就往石库村赶,他隐约觉得石德成死前会跟老伴说点什么。
石家的丧事十分寒酸,灵棚由几领苇席支成,灵棚内石德成的遗体尚未入殓,仰卧在一张门板上,用一床蓝底白花被单罩着。那个脸色灰黑的女人坐在灵棚里守灵,两眼痴痴地望着陶盆里的纸灰,没有眼泪,也不说话,似乎在想着心事。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在院子里说话,声不大,却能听出话题与石德成之死无关。司马正站在灵棚前,朝石德成遗体鞠了三个躬,又上前在香炉里点上三炷香。然后对女人说:老石走了,您多保重。女人黑冰一样的目光开始融化,流下两行污浊的老泪,这眼泪似乎在等着司马正的到来才流下来。司马正拿出一沓钱塞到女人手里,道:一点心意,收下吧。说完转身离开了灵棚。石德成的死,让追捕024的最后一条线索蚊绳一样烧断了,断得不可接续。
等一下。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司马正回过头,一直不说话的女人站起身径直向他走来,女人脸上的泪已经擦去,一身孝服白森森的有些耀眼。他心里有点发毛,女人目光发直,直面而来的架势如同诈尸一样令人惊恐。
有事?司马正下意识摸了摸腰里的手械。
走近司马正,女人停下脚步放低了声音说:老石临死前说了几句话,让我一定要告诉你。司马正心里咚咚直跳,这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弥留之际说的话,不会有假。老石说什么了?他忍不住追问。
老石说他这辈子,毒瞎石猴子蹲大牢不后悔,后悔的是对不起侄子。女人大概担心自己的话被院子里的人听到,把声音控制在最低,司马正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女人接着说,老石侄子自幼父母双亡,十八岁到沈阳打工,打工没几年,从脚手架上掉下摔死了。老石去沈阳帮助处理了后事,为了侄子的承包地不被石猴子收回去,侄子死亡的消息他一直瞒着村里,也瞒着派出所。侄子死亡赔偿金和转包土地收入,老石一分没花,都存在信用社。女人松了口气:我们日子虽然紧,但这沾血的钱我们不能花,老石临终前几天把这些钱都捐给了沙居士。
司马正不理解,问:老石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老石说了,再脏的银子给沙居士,也会变得月牙一样干净。女人说完,转身回灵棚了。
司马正很疑惑,他想不出老石留下这些话的用意。
在村口,遇到拎着一些烧纸的石谷,司马正愣了一下,问:你来吊唁石德成?石谷点点头,我认识石德成,论辈分他是长辈,长辈走了,晚辈来送两刀烧纸。
司马正想,关门乡好几个村居民大多姓石,据说祖上都是河北平泉迁来的石匠,同祖同根,沾亲带故,这不足为奇。
老石无儿无女,以后他老伴日子怎么过?司马正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七
石谷的病严重起来,有丹毒症候。司马正劝他去看医生,石谷不肯,他自己熬一种汤药,药味很大,刮南风的时候,浓郁的药味儿会钻进石屋来。
因为开始资助石德成遗孀,石谷的生活变得拮据起来。石德成夫妇没有孩子,唯一的侄子又死了,石谷便开始接济石德成老伴。受石谷影响,司马正来石库村卖鱼也会到石德成家,给这个可怜的守寡老人送几条鱼。他发现这个话语稀薄的女人并不悲观,对未来充满梦一般的期待。快了,她说,沙居士建成育婴堂,接下来就要建托老所了,那时候自己就能住进托老所享清福了。这个孤寡老人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而陶醉,让司马正心里多了一份悲凉,沙居士的育婴堂维持尚难,托老所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司马正问她老石死去的侄子叫什么名?女人说大号记不住,小名叫石虎子。她小声央求司马正不要把石虎子已死的消息透露出去,那样派出所就会注销户口,村里的承包田也会收回。
这个理由很充分,人死了,土地不能没。
红胡子监狱长又来了。他坐在马扎上,甩竿入水后,不谈鱼情,总是分析024躲藏的种种可能。自从石德成死后,司马正对024的调查范围变得更大,他甚至排查了周边几个乡镇所有与财务有关的单位。024珠算好,如果再就业很可能当财务人员,那么瘦小的体格干不了体力活。他向红胡子监狱长说了自己的分析,监狱长习惯性地捋了一下胡子。司马正忽然发现,监狱长的红胡子不知何时完全变白了,这可是个巨大的变化,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监狱长这圈红胡子会褪色。监狱长退休刚好十二年,红胡子变成了白胡子,他舒了口气,夜晚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从此不会出现了。
领导您的胡子变白了。他说。
监狱长松开捋胡子的左手,望着水面上的浮漂道:十二年,024也不会是你当初印象中的024了,这一点你想过没有?就像我这胡子,你如果照着红胡子去人群找我,会找到吗?
这句话令司马正大吃一惊,是啊,自己一直照着当初024的样子去找,难道瘦鸡崽不会长成芦花鸡吗?他拍了拍脑门儿,脑海里浮现出当初024水遁时腋下那道蝎子一样的胎记,自己应该去排查澡堂子,胎记是找到024最好的标志。
监狱长问到了石德成,当听说石德成有个侄子死亡一事一直瞞着村里时,他警惕起来,问:石德成侄子石虎子?这个死者你调查了吗?当初石德成与024窃窃私语,是不是让024冒充石虎子呢?因为除了石德成夫妇,这里没人知道石虎子已死。
这个提示太重要了,石德成为什么要发誓?显然有秘密。
监狱长这次没有钓到鱼,他腿脚大不如以前,坐下起身都是慢动作,但头脑依然清楚,该记住的事情他一点没忘。他说我的愿望你懂,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看到你为石门山监狱光荣册抹去那粒苍蝇屎,否则,我死不瞑目!
司马正瞬间发现监狱长那一圈胡子虽然颜色改变,但胡茬依然茁壮,心里不禁一颤,他摸了摸腰里的手械,用力咽下一口唾液。
司马正想到了派出所民警大奎。他特意准备了几条活鲶鱼,骑上自行车来派出所找大奎。大奎自己一个办公室,正趴在电脑前查看网上通缉人犯,见他进来,头也没抬,说:司马你应该拿鱼去食堂,拎到这里干吗?司马正说我不来卖鱼,是专门来看看你。大奎抬起头:我有啥好看的。司马正将塑料袋装的鲶鱼放到地上说,好不容易打到几条山鲶鱼,想起你喜欢这一口,就给你送来了。鲶鱼还活着,在袋子里乱动。大奎说,无功不受禄,说吧,想给哪个填报户口?司马正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没事儿,就是顺便打听一个人,听说石德成有个侄子,在沈阳打工,你帮我查查他的身份证信息。大奎说,就这点破事你拿啥鲶鱼呀?一个电话我就告诉你了,对啦,你查这个干啥?警察的敏感让大奎喜欢刨根问底。司马正说,我和老石是朋友,老石死后,就他老伴一个人怪可怜的,听说他有个侄子,就想打听打听,看看这个侄子能不能帮帮老石家。
司马正手机响了,石谷的电话,是苇子打的,苇子说石谷昏迷不醒,问他能不能来看看。司马正一直担心石谷身体,石谷最近糖尿病并发症很严重,腹胀如盆,两腿却细如麻秆,苇子能打电话来,说明情况危急,因为苇子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他让大奎查清后给他发短信,自己急三火四骑车就往回返。
赶回草屋,石谷躺在床上,两眼紧闭,气若游丝,病情垂危。快送医院吧,司马正说,我给胡科长打个电话,求他们出个车。苇子说:别打,石谷不去医院。司马正愣了一下,还是拨通了老胡的电话,说有个病人情况危急,能不能让监狱卫生所医生来看看?老胡大概刚喝过酒,含混不清地问:小石屋里啥时多了个人?司马正说,不是小石屋,是对面的草屋。
老胡喝酒从不影响工作,很快,一辆吉普开过来,监狱的医生护士跳下车,进到草屋开始给石谷检查,听心律、量血压,检查一番后医生诊断说是糖尿病型低血糖,暂无生命危险,但患者有多种并发症,预后不佳,还是尽早去医院,在这里挺着会出大事。尽管石谷清醒时对苇子有过不去医院的交代,但医生的话她不能不听,经再三商量,苇子最后同意把石谷送到县医院治疗。
苇子身体不好,不便去医院照顾病人,司马正便让苇子将石谷身份证、农合医保卡以及日常洗漱用品都放在一个包里交给他,然后坐监狱的吉普车直奔县医院。
进城、住院、例行检查,一切都顺利。夜色降临,送走监狱的医生护士,病床上的石谷在挂滴流。司马正感到有点饿,想起午饭、晚饭都没有吃,便嘱咐值班护士帮助照料一下,自己到大街上打尖。县城大街华灯初放,人车喧嚣,司马正有些不习惯,在石屋住久了,喜欢上了安静,喧闹的街景让他有点眼花缭乱。他到街上一家河间火烧店吃了两个火烧、一盒麻婆豆腐,又为石谷打包一份豆腐脑,回头往医院走。石谷是难得的好人,心地宽厚,待人诚恳,为什么大病偏偏光顾这样的善良之人?不是说仁者寿吗?他想起老家一个邻居,偷鸡摸狗,坏事做绝,活了八十多岁还在村路上碰瓷,这样的恶人竟然无病无灾,成了村中最年长的人。没办法,他想,老天也有打盹的时候。
回到病房,护士正为石谷量血压。当护士抬起石谷右臂缠绷带时,司马正触电一样戳在那里,手中的豆腐脑“啪嗒”落在水泥地上,脑浆一样溅了一地。石谷的腋窝下,一条紫褐色的蝎子十分清晰地趴着那里!
手机铃声响起,是大奎打来的,大奎说他查到了石德成的侄子,叫石谷,家住石楼村。司马正拿着电话不知说什么,脑子里像刚才溅了一地的豆腐脑,分不出个数。他来到走廊,呆呆地坐在长椅上,对面墙壁上是一幅计划生育宣传画,画面是一个子宫中蜷缩的胎儿,刚刚成型,还带着一条尾巴。
夜深了,走廊里灯光一片惨白,像司马正一片空白的大脑。病房里传来微弱的呼唤声,司马正起身来到病房,高高悬挂的滴流瓶滴速很快,石谷已经醒来,软塌塌的手臂动了一下,朝他弯了弯手指,似乎有话要说。他走过去,俯身将耳朵贴近石谷干燥的嘴唇。
把我铐上吧,我就是你要抓的024。石谷声音很小,像蚊子在叫。当年,我逃走后在北山坳山洞里躲了一年,像只耗子不敢见天日,身子像气球一样胖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你认不出我的原因。司马正压住火气,问:是沙居士帮你?石谷没有正面回答,喃喃地说:沙居士对我有再生之恩,求求你别难为他。石谷咽了口唾液,眼里涌出泪水,接着说: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十一年来,你总是在做善事,是为了赎罪吗?
石谷摇摇头:我从小有先天性心脏病,因为家穷,错过了手术年龄,县医院说我活不了多久。后来,是沙居士治好了我的病,我记住了他嘱咐我的一句话:行善,能积阴德、增阳寿。
石谷还要说话,司马正直起身,捏了捏有些酸胀的鼻子,转身离开了灯光暗淡的病房。
回到水畔石屋。司马正简单收拾了一下物品,给老胡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回老家岫岩了,想把石屋、舢板、网具都退给监狱。带着酒气的老胡接到电话后匆匆赶来,说,你怎么突然变卦了?这差事来之不易啊!司马正说,等对面那个叫石谷的病好后,你把这些租给他吧,我要回家了。
司马正来到当年024水遁的那块沙滩,从腰里解下那副紫铜手械,掂了掂,然后用尽全力将它远远抛入水中。
石屋最后一夜,司马正听到了此起彼伏的虫鸣,有石屋内的蟋蟀,有石屋外田野里的蝈蝈和其他不知名的昆虫,总之是昆虫们的合鸣,美妙悦耳。这一夜他睡得很香,没有梦到那圈红胡子。
原载《长江文艺》2018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楚 风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