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地三千尺
2018-05-19吴君
吴君
一
黄娟娟进到快递公司之前并不知道一个叫李成库的网络红人,因为她很久没有看过报纸,除了在窗口给病人拿药,她已经很少与人交往。
而这个红人李成库有个儿子叫李回,在快递公司做事儿,他是接下来黄娟娟将要打交道的人。此刻李回正烦着呢,因为《深圳特区报》《深圳晚报》正铺天盖地追着他们一家的行踪,主要目的就是要了解李成库还能活多久,他们一家的户口是否有机会随迁过来,为了深圳户口,李成库付出了什么。要知道每个标题都写得很恐怖,李回比任何时候都想离开这个家。
虽然快递小店的玻璃门看起来明亮轻盈,可体重没有过百的黄娟娟推起来,还是显得吃力。她进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十五分,夕阳正照到李回干净的额头上。黄娟娟听见了熟悉的报时声儿,这是深圳交通台小梅的,这声音黄娟娟听了十几年,似乎一直在陪着她。要知道现在与黄娟娟相伴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包括陈宣,她只能通过网络和他说话。比如前一晚,两个人谈到的摩拜单车。黄娟娟说这家单车帮都市人找回了浪漫,而陈宣说,真正骑的多是没有车的底层。
这一刻的李回在柜台里正在给一个纸箱子封胶布。交通台的路况报告,刚刚提到西乡大道到大铲岛路段大堵车的讯息,连坐在车上的周杰伦也得通过交通台向歌迷道歉。李回忍不住想起自己在这条大道上奔驰的情景,那真是一个爽,谁也挡不住,连差佬也拿他没辙,他总是笑着把身后的差佬甩出很远。到了去年,除了差佬和快递,深圳关外的摩托也开始少了。眼下谁能开上这种车,才算是真的酷。李回的生活里只有这一件开心的事了,其余的,都是他不愿面对的。许多时候,李回想开着自己心爱的车,从西乡大道出发,一去不复返。当然,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免不了被什么东西揪得痛了那么一下,因为他不愿意离开这条大道和恒生医院这些与他有关的地方。
胶布缠了三圈之后,李回用黄色的切刀断开并完成了一个凌空翻转,快递单准确拍在了箱子正面。一系列动作表演性地做完,他感觉到不远处女人的眼睛还是没有移开,而越发像个烙铁,從左到右把他的面颊烤得发烫。李回用余光看到此女性三十几岁,皮肤白皙,小小的一张瓜子脸上带着愁容,一时间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想着,听见黄娟娟对着他叫了一声帅哥。
李回观察的人几乎都是美女或者开靓车的。他的理想是等有钱了买辆跑车,色彩炫酷,音箱外挂,走一路响一路,他不仅要打击那些磨磨叽叽的男人,还要吸引整条街上的美女。全部是摇滚,他只要摇滚,只有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震撼,才能彻底表达他的心。眼下走到李回面前的黄娟娟显然哪种都不算,她属于放在人群里难以辨认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工作需要,李回真想叫对方一声阿姨,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冷冷地把对方手上的快件接过来,以示自己和这些俗人的区别。
药房工作的黄娟娟曾经当过气质美女,刚到深圳时还参加过读书月的演讲,虽然没有拿到名次,却被人叫过才女。她当年的风光再没有人提及,原因是当年那批人有的离开,有的已经不在人世。她漫长的十五年只能守在药房,除了同事,甚至很多人都没有机会看到她的脸和白大褂下面的身材。有时黄娟娟会安慰自己,没人认识也好,她可以尽情享受自由和孤独,这不正是自己追求的生活吗。可到了半夜醒来,黄娟娟还是忍不住反思,原来岁月无情不是说着玩的,当年怎样的海誓山盟都可以不算数,那个人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向她求爱,求黄娟娟不要回老家,要原地不动等他。黄娟娟可没有说过半句喜欢对方的话。当时的黄娟娟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在深圳,哪敢随便和一个没户口的人恋爱啊。尤其想到路两边的大货车,黄娟娟会更加动摇。街上连个路灯都没有,难道她的天空就只是黑暗和狭窄吗?街两边光秃秃的,树还那么矮小,何时才能享受到绿树成荫呢。这个地方与别人嘴里说的深圳完全不同,她不知道那些人羡慕个啥,到底哪里好了。可每次过完年,黄娟娟又得回到土了巴叽的西乡大道不远处的小胡同里。这样的街道和自己简陋的单人房竟成了隐私,她谁都没有告诉,如同家丑不可外扬般不敢与外人讲。这样的房间竟然被一个人见过,就是眼下恒生医院的院长陈宣,也就是当年追求过黄娟娟的男人。他还说过,为了黄娟娟,他可以去死,他求她不要离开医院,他求她再等几年,他要把书读完。当年陈宣还是个实习生,他来到恒生医院,本来只实习一个月,到时盖个章写个意见便可万事大吉,他却要求三个月,原因是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见到了黄娟娟。见第一面时他说话就有点儿颠三倒四,人也变得不正常,一起来的两个同学瞬间明白了陈宣的心思,哄笑着逼陈宣承认,他们猜测这是陈宣对深圳向往的具体体现,或是临时起意,打发无聊的实习生活。直到陈宣没有回家过年,留在了医院,为了陪伴值班不能回去的黄娟娟时,同伴们相信陈宣不是闹着玩了。这一年是二○○三年,尽管过年期间整个深圳人烟稀少,每个人都很孤独,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黄娟娟没有失去理性,她不允许自己找个和自己一样处境的外省青年,虽然陈宣拿了他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买了鱼和肉与黄娟娟过了一个还算丰盛的春节。黄娟娟清楚这都会过去,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学生气十足的男孩结婚。她从来没有预感过绝望后的陈宣会奋发图强,成就一番事业,终于在十五年后,辗转到了最初实习的医院做了院长。而药剂师黄娟娟十几年如一日,待在不变的空间里,除了接过患者递来的药单,她没有机会看到其他人。她与陈宣有过两次擦身而过,对方竟没有认出来。他一定忘记黄娟娟了,或是想不到她还守着诺言留在这里。黄娟娟不好意思叫住对方,只有心酸地看着对方潇洒风光,被医院的小护士们茶余饭后谈论和追捧着。
之前发生的一切,黄娟娟都不愿意想,有时她宁愿用睡觉来逃避这些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走不脱了,虽然她梦想过另外一种生活,可那样的生活总是离她特别远。
黄娟娟是在失眠的夜晚发现陈宣微博的,于是她起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名字,悄悄加了对方。陈宣的微博似乎注册很久了,粉丝却很少,也没有关注任何人,涉及的领域不是医学,而是不断变化的西乡街景,其中还有黄娟娟所住的盐田街和牌坊。原来他没有变,还是那么长情。他说过这里太好了,以后一定要回来,他要求黄娟娟等他。黄娟娟觉得有必要提醒对方,在她想着要离开深圳的时候,他曾经给黄娟娟寄过一封信,还附了一张枫叶,他用毛笔字在上面写了一个吻字。就是因为这封信,黄娟娟选择了留下,也正是因为没离开,她失去了很多机会,包括进到更好的公司,或者回老家过一种安逸的生活。当然,黄娟娟告诉他这些的时候,不能让他产生她有抱怨的意思,更不能低三下四,好像求他似的。
眼下的陈宣总是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黄娟娟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试着去那些西乡的照片下面点赞。她发现对方总是后半夜上线,有一次她用私信和陈宣说上了话。她感觉对方可能喝了酒,两个网友聊得很开心,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他们就用这个方式联系。黄娟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个地方转的段,怎么就谈得这么深入,连对方出趟差也会在微博里告诉她。
黄娟娟眼下要通过李回寄出的这份特殊的礼品就是给这位陈宣的,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做,跑到他的办公室叙旧吗?显然不合适。两个人的样子都变了,陈宣变好了,而她却老了,除了让对方失望,什么都没有,她可不想因为让对方心情不好,而把大事耽误了。关于这个计划,她犹豫了差不多近半年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女儿要上学,她不想走这一步,也不想透露身份,原因是自己离婚后还带着女儿,她担心对方见了她的样子失望,甚至会窃喜,庆幸错过了。当年陈宣说过她眉清目秀。黄娟娟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当面去求他,她要等对方主动来帮她,就像当年他主动帮她从一楼提热水到她的宿舍让她冲凉。
她总在想怎么办,都这个年纪了,不能再拿容貌说事,黄娟娟想啊想,终于想出了办法。她要送对方两样东西,让他看见后马上回想到他们的当年,让他明白自己是有过承诺的。
黄娟娟要送的礼物是珍珠红和一封当年陈宣亲手写的信,他暗示黄娟娟等他回来。陈宣没有酒量,喝了一点就醉了,他试着来拉黄娟娟的手,黄娟娟没让,他伤感地求黄娟娟等他,他一定要回来找她的。现在工作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容不得黄娟娟再犹豫,否则女儿上学会受影响,还有接下来保障房的申请。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黄娟娟知道自己不会走这一步。她希望陈宣慢慢猜出她是谁,想起当年自己的话以及应有的负责。黄娟娟知道,如果再调不进来,她前面含辛茹苦的十几年的留守便得归零,结果是人财两空。她自己倒无所谓,大不了就这样过下去,也没有什么所谓,可为了女儿,她必须让自己抓住陈宣回来这个机会,把工作的事解决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黄娟娟的机会越来越少,否则她又怎么会对着李回甜甜地叫了一声帅哥呢?
二
一九九七年出生的李回虽然年纪不大,皮肤白嫩,比起其他伙伴,他显得成熟而老到,眼神里毫无当下小鲜肉们那种阴柔细腻。其中的原因,除了会粤语,路熟,他还在深圳出生。正因为如此,迄今为止李回在工作上没有遇过麻烦。他知道,即使遇到,他也能轻松解决。别人认为天大的事儿,对他李回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他可以指着医院后面的菜市场,骄傲地说,原来这一片是空地,外省人在这里种过番薯。然后他又指着一片别墅说,曾经是片海,填了,李嘉诚长江实业开发的,当时的价格特别便宜。没有人当面反驳他,可在心里还是讨厌他说话的口气,外省人?好像他真是本地人似的,把自己搞得多了不起一样,谁认啊?如果真是本地人,用得着当快递吗?光收租就够了。李回并不知道别人的想法,因为没人告诉他,他没有朋友,所有心事都放在手机的记事本里。他认为眼下店里的人不配做他朋友,也不配知道他的想法。这是李回刻意追求的效果,即神秘感,他需要与父亲祥林嫂式的唠叨强烈地区别开。任何时候,他都想证明自己和父亲李成库不是一回事。李回人生的二十年,多数时间都是在深圳这样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度过的,而其他人呢,不过从内地某个小村子过来。在蓝天店没有一个人的经历可以和他比,为此李回对待客人总是低沉着声音,用粤语问一句,寄么嘢?他需要快点收好,还有两个快件收货打包,约好了客户,他要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地方。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眼外面的摩托车。
那是一辆红色加长款的日本铃木王,据说是当年走私货转了正,虽然旧了点,开起来却威风得很。随着一段时间的清理,女式摩托,甚至是貌似儿童使用的电摩都差不多看不到了,李回的这款就更是难得一见。正因为如此,李回跑得就比较勤快,收入自然也就比其他小伙伴多出一小截。李回这辆豪华车是公司配给他的,用于每天接收盐田和固戍两个社区的业务。虽然顺通公司不小,但李回所在的蓝天分店却不大,加上李回只有六个快递员。作为顺通的员工,李回没有止步快递,而是小小涉足了送餐业务。这种打擦边球的行为,已被同事暗中告过状。话说随着各家快递业务遍及大江南北,走进千家万户,蓝天和其他门店一样,也已奉命匍匐在许多单位门前,虎视眈眈对着未来业务跃跃欲试,如近在咫尺的深圳恒生医院。而这个地方是他出生地,眼下父亲李成库正住在里面,他已经做完了最后一次化疗。
李回口头禅是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他觉得这句话特别符合自己的气质,简直绝配,而“哇噻”和“我嘞个去”太过娘太过庸俗和大众,而他李回不走寻常路,怎么可能与那些普通人为伍呢。他觉得这个样子非常帅酷。如果在古代,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当个侠客,每天穿梭于大街小巷,與任何人都没有交流,而无所谓这句话非常符合他所追求的深怀绝技而从不暴露身份的隐士形象。
李回引以为傲的是他不仅在香港回归这一年出生,还是在大名鼎鼎的恒生医院,比起其他那些在乡下黑诊所或是接生婆手上完成的小伙伴,李回不知道有多骄傲。对于李回的出生,他的父亲李成库曾经兴奋地告诉他,那一天阳光灿烂,百花齐放,无疑是个良辰吉日,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把儿子和国家大事扯到一起,否则对不起老天的安排。李成库总是在儿子耳边叨叨李回出生那年的重大意义,导致了李回产生幻觉,他觉得未来绝不是眼下这个样子,这个又穷又破的家只是他暂时安身的地方,也是他将来写自传提到的地方,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到时候,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尽管李回没有像父亲李成库那样把这件事挂在嘴上,但他放在了心里。李回担心再往下说可能会把父亲在李回归和王归两个名字间徘徊过这件事也挖出来。没有叫王归是因为李成库常常被队长骂龟儿子,这么一想,他觉得那绝对不行,儿子的名字必须神圣而有意义,正像自己的名字李成库那样响亮。为此,李回多次原谅父亲,他认为父亲李成库平生做的好事就是为他起的这个名字。李回从小到大经常被人问,名字很特别啊,谁起的呀?李回听了笑笑不答,或故作谦虚地说,一个符号而已。如果有人说,你家里肯定有读书人。李回便告诉对方说,是父亲起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用爸爸或者老豆(广东话爸爸)来介绍李成库,他觉得只有这样才配得起自己的名字。他知道,再说的话容易露馅,甚至涉及父亲李成库的职业,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父亲只是兴业纸品公司的一名保安。如果不是弟弟写了作文被老师发现,电视台找到店里采访他,李回永远都不想暴露自己父亲李成库的职业,那会让他抬不起头,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家,那是一个永远也收拾不干净的出租屋。
从小到大李回都在西乡一带混,固戍、后瑞、兴围,他了如指掌,连这些镇与镇之间方言的区别李回都听得出来,因为李回小的时候就在工厂玩儿。父亲在兴业看门,母亲则在玩具厂上班,两间厂距离很近,骑个单车不用十五分钟。李回每天都可以看着大卡车排成车队,从厂里开出去,还有工人们穿着工装在厂里排队吃饭排队洗澡,他和小伙伴则最喜欢在灰尘中追赶汽车。直到高考的前一年,他和同乡回到老家。那个时候,他才开始了正式旷课,而不像之前那种偷偷摸摸。这种自由自在、没人管束的生活,他逃开了父亲的长吁短叹,看不见了同学的白眼,感觉太舒服了。虽然手机可以上网,可是他喜欢网吧里的人气。那里的网吧从不检查身份证,还有快餐饮料,累了就在里面睡。有一次他试过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外面的街道、房子都变了,连家乡话他都听不懂了。后来他对人吹嘘这件玄幻并穿越事件的时候,遭到了鄙视和不屑,认为他这些不值一提,很多人在网吧待过一周都没说过什么,你小子也有资格炫耀吗?李回自以为是地认为老家孩子比较土鳖的认识应该改了,因为留守儿童手里还是有钱的,过得不差,穿得一般,手机是二手的倒是李回。虽然老家的网吧和西乡盐田街的差不多,没有太多的不同,可他还是喜欢西乡。李回认为西乡老街有味道,像他这种人待的地方,而老家分明就是一个垃圾场,没有父母口中的庄稼和蔬菜,更没有什么亲戚。房前屋后,除了被风吹起的干树叶和脏纸,他什么也看不到,也找不到一个人说话,甚至村里那些狗都不理他,它们的眼睛都没有在他身上停过。李回准备好的发型、格子衫一律没人多看,李回一天也不想待在那种陌生的地方,甚至他已经讨厌家乡话,哪怕是那些同龄的孩子也是那么陌生。高考结束的当夜,李回便坐上了回深圳的火车,如果不离开老家,李回认为自己会疯掉。而父亲李成库还不知道儿子的情况,还到处跟人吹嘘我们家李回跟别人不同,要上大学,与街上那些小混混可不同,他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人。
听到这些,李回都特别生气。很多时候,李回都试想如果李成库和自己不是父子关系,自己会不会搭理这个男人。甚至,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个父亲生的儿子。为此,李回不想随便和父亲李成库说话,也不想告诉李成库自己回老家的情况。反正他已经决定不想读书了,他就是要把责任推到父亲身上,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让李成库不要再指望他完成光宗耀祖的大业,爱谁谁吧,只要不是他就成。所以,李回怀疑父亲是害怕听到他的拒绝,才用生病这种事来逃避他,或者想把当家做主这么重的担子压给他的。
山东人李成库躺倒在病床之前,他每天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学政策,做义工,通过老乡找各种关系,挖空心思想调进户口。在他已绝望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他在下班的路上抓住了一个抢包的,被评为见义勇为的保安员,如他所愿地获得一个入户指标。可是很不幸,在他受伤住院的时候,被检查出得了癌症,还是晚期。这样一来,李成库已经没有办法按公司的意思对着镜头讲大道理了,而是把希望早点办好户口,让孩子在深圳参加高考这样的话说了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李回感到胸闷,又不知道怎么发泄,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甚至最先发出的是一阵冷笑,他觉得父亲故意的,就是想让他读书。父母进城近三十年,除了变老变得更加胆小和悲观,强迫他读书,其他什么都没有变。这些年,他们全家只能住在各种没有窗户的出租屋里,虽然最近两年,母亲学着其他人,把出租屋隔成了几间,租给其他人,这样就可以把自家的房费省出来。有好几次,李成库看着黑漆漆的墙壁对李回说,我们家住大房子就靠你了。
李回白了一眼父亲,站起身,摔上门出去了。他觉得父亲太欺负人,自己做不到的事,非要让儿子完成,凭什么呀?难道就是花了一笔钱,送他回老家读个高三,参加高考就可以给他施加这种压力吗?
李回在回老家的那些天,总是想念深圳,这让他的身上又多了份同龄人没有的氣质。他体会了别离的滋味,不是想父母,而是想深圳,他发现自己离不开这个地方。所以当父亲李成库在家里埋怨深圳的时候,李回就会怼父亲,深圳没请你来,是你自己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生生把自己塞给这城市的,他们又不欠你什么。他不许别人说一句深圳不好,哪怕是自己亲人。李回看见父亲愣在那里,说不出话的样子很痛快,他就是要打击父亲,让父亲对他失望,最好是讨厌他这个当儿子的,把他赶出家门,这样的话,他就解脱了。
听到儿子这么顶撞自己,李成库非但没有生气,还笑了,说,你看你看,这些道理我就是不会讲,原因是没读到书嘛,我说我没看错吧,你就是厉害,和我不一样。你只要一认真,谁也不能跟你比。
李回听罢,心烦得要死,他不愿意父亲这么看好他,于是他对李成库赌气道,你怎么又来这套,告诉你了不要指望我。
李成库心里知道说了会被儿子顶撞,可还是幽怨地说了,我是看好你的。
李回说,用不着!
你去哪儿?李成库的声音追着李回。
李回看了眼桌上的晚饭,向外走去,接近门口时说,出去玩。
你不好好读书吗?李成库的声音微弱得厉害。
不读!
李成库躺在病床上,身体一天天消瘦,连站起来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有好几次,李成库特别想起来跟着李回,陪着他去学校,求求情,劝儿子复读,可是他做不到了,他只能闭着眼睛慢慢张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回见了,慌起来,父亲这算临阵脱逃了吗难道。李回一肚子的话找不到人说,满腔怒火发泄不掉,变成了一个硬块滞留在体内。李成库,你还有做父亲的样子吗!李回在自己的日记里画了三个感叹号,他太不甘心。他认为如果在古代的话,李回必然是个很讲信誉的斗士,而父亲刚好相反。他感觉自己握住的拳头正高高举起,最后落到了一片温暖的棉花上,让他沮丧。他不喜欢父亲这个类型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父子这层关系,他可能永远不会搭理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要么打,要么就彻底输掉。让他明白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就把事情扔在这儿了,到底谁管家里的事,难道不提了就应该他管了吗?好像万事大吉了一样。李回想让父亲明白,这户口是用命换回来的,不值得炫耀,更不能用这个方式逼他去完成后面的事情。为了躲避李成库停在他脸上的目光,李回找到快递公司上班,并迅速结束了试用期。机遇来自前面的一位老兄把病人家属从医院开出的药耽搁了一天,病人在此期间去世,家属大闹了医院也闹到了店里,还声言要把事情放到网上并告到法院。吓得这位快递员连工资都没拿便连夜离开了深圳。这件事李回并不能脱得了干系,唯一的知情人便是此刻站在李回面前的黄娟娟。
因为读书的事,李回一直生父亲的气,李回心想,有本事你去考大学,然后当白领,不要强迫我。他觉得李成库吹牛也就算了,烦就烦在他总拿李回说事,比如李成库说,我们家李回即便考不上北大清华,怎么也能上个中山大学吧。这样的话,传到了学校,让李回成了笑柄,没脸见人,只好继续旷课。除此之外,李成库喜欢巴结人,只要面对外人,他就愿意攀老乡关系。如果对方是河南的,他就说自己老娘也是河南的;如果对方说自己是河北的,他立马说自己从小就在河北待过。在别人面前恭恭敬敬,连腰也弯着,脚上立正,本来工资就不多,还总是拿出一些请保安队长消夜,甚至派出所的人也讨好,买了酒请人家去喝。父亲对家里人抠得要死,这么多年过去,连吃个像样的海鲜都没有。有好多次,李回觉得自己肚子里寡得很,可又不知道想吃什么。即使和同事一起点餐,比如同时送来的辣椒炒肉,李回也是取了自己那份,端着饭盒坐在快递店门口的石阶上,眼睛看着行人吃,跟谁都不啰唆。差不多李回的一日三餐都是外卖,有时回到家,嘴里干得要死,显然是味精吃多了,这是母亲丁维清告诉他的。可是说过这句话的母亲,再也没有好好地给他做过一次饭,有两次把白菜都炒煳了,因为她的心都放在了李成库那里。他最想吃父亲做的菜,尽管李成库做得很少,但特别好吃,好像下了特殊材料,变戏法般地把一些普通的饭菜做得吃过就忘不了。李成库对家里人一直苛刻,有时母亲偷着给弟弟买包零食,被李成库发现,会唠叨两天,说什么主食才有营养,零食容易吃坏身体,不长个子之类,其实是心疼钱。有一次弟弟生病,非要吃,父亲李成库不得不买回一斤熟的小龙虾,用白色塑料袋装了,香喷喷倒在盘子里时,李回看见弟弟流出口水,母亲也张大了嘴巴,李回鄙夷得连一个也没吃。那种东西除了酱料,没什么肉,而弟弟张着两只沾了油渍的手,地上床上乱窜,整晚上都开心得不行,好像吃的不是食物而是兴奋剂,害得全家人都跟着失眠,他们太喜欢屋子里这种又香又热的感觉了。
李回对这个弟弟不太喜欢,不仅两个人的年纪差得太远,没什么感情,两个人的性格也不同。李回从来不带这个弟弟出门,他担心有人会把这个孩子当成他的小孩儿,当然,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说过,但李回不这么想,因为他做事老成、稳妥、神秘,被人猜测很正常。直到有次看见李成库喝醉了酒拉着一个片区的差佬说,不要看我现在这么穷,将来会有钱的,不会太远喽,因为我儿子将来会特别厉害的。李回听了,很烦,想冲上去,揭穿父亲,他觉得有必要跟父亲把话挑明,说自己就是不喜欢读书,也没想过读大学。
李回总是希望做点什么事让父亲多关注弟弟而不要总盯着他,可是总是想不出来。让他帮你们实现理想吧,我没这个本事。李回在自己的日记里连着写了几次这样的话。
李回有过一段时间挺用功,可是被同学打过之后,不想读了,尤其是中考之后,他已经不喜欢课本上那些东西。只是李回不告诉任何人,他愿意读三国水浒还有金庸写的那些。里面的人物过得多自在啊,从来不用上学,也没有生病和唠叨,自己吃饱全家不饿,那样的生活多好啊。
李成库一直不知道儿子的情况,直到儿子毕业后上了班。接下来李成库变成了自责,他逢人便说如果儿子一直在深圳,不用回老家考,肯定没问题,大学毕业就可以把户口调进深圳,否则李回将与他一样,只有打工,老的时候还得回去,那这辈子的工就白打了。每次说到这里,李成库都会鼓动起喉结,眼睛会湿漉漉的,让李回也跟着不舒服。
李回说,白打就白打了,那又怎么样。他喜欢这样一种姿态。他用这个方式与父亲沟通,目的是让父亲不理他,最好是打他一顿,或者将他扫地出门,这样的话,他就不欠着谁了。李回最怕李成库像祥林嫂那样,把如果儿子留在深圳,高考肯定没问题这句话念叨个没完,让他心烦。
这之后,李回更加不愿意面对父亲也不愿意回家了。他常常在想象中看自己,灰色的外套配上夸张的行囊,如同一个永远在路上的关羽,在特定的时间内,骑着心爱的摩托在西乡大道和航程大道上驰骋飞奔,他常常感觉到胯下是一匹与他同样勇敢的神马,他时而翻山越岭时而横渡长江,他不想刚刚找到感觉就停下,而要一直跑下去。李回总是幻想有朝一日,他驾驶的摩托在堵得水泄不通的大道上突然升起,随后在惊讶的表情和喊叫声中,拔地而起,在城市的上空自由翱翔,而他直奔着彩霞的方向而去,在上空看着自己的地盘。这时他甚至想流泪,原来自己是这么不舍这个地方。
李回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这些白日梦,他不想与任何人来往。他觉得没有人懂他的心,父母、弟弟、老师、同学、同事全部都是凡人,无法与他对话。看着身边的人,他感觉自己的心与他们离得很远。
家里没有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李回并不愿意干活,他最喜欢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放到楼顶,眯着眼睛去看天上的太阳。被暖暖的阳光照了一会儿之后,他就睡上一个下午。这样的时候,李回会做梦,梦里的他变成了富二代,父亲是个大老板,母亲则成天宝宝宝宝地围着他叫,让他不得安宁。他的左右手分别拿着苹果8和苹果X,游戏可以随便玩,王者荣耀被他打了通关,兴奋得一路叫喊,终于爽到了他射出了所有,身体变成了凉凉的一束,被晾晒在太阳下面,如同不远处谁家晒的鱼干。他是被嗡嗡的苍蝇给吵醒的,脸的上方徘徊着两只著名飞行物,应该是被不远处那些品种齐全的海产品吸引过来的。李回发现自己底裤已经湿透,无论如何都得站起来了。他估计这个时候,正是放学的时候。他在阳台上又走了几步,像个勘探人员那样,把目光望向几处,南面是福永,那里的宝安机场正有一架又一架准备起航的飞机;西面是大铲湾和红树林;北面则是火得让人担心的前海;而李回家住的地方盐田,则没有什么变化,除了社区的人把牌坊涂了层新的颜色,还是各种紧紧挨在一起的出租屋。站在高处,李回看著半空中纠缠在一起的电线,想了一秒钟,如果着火了,救火的车能开进来吗?要是他的摩托可以飞的话,那就好办了。想完了这些,李回随便伸了个懒腰,拎起书包,慢慢地跨过几家天台,回到自家楼道里了。路上,他顺便摘了两根天台上不知谁家的黄瓜,藏到口袋里,他准备晚点儿的时候蘸了辣酱吃。
打工之后,他不能这么做了,他的爱好改成观察美女。只是环境所限,在医院这种地方,他只能看见一些愁眉苦脸的病人和家属。通常这些人不是他找的,而是跳进他眼睛里的。比如有次他看见一个女孩,从门诊室出来直直地向他走来,对着李回的眼睛,脸上挂着微笑。李回突然觉得像是看3D大片,人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直到女孩子走到不远处来个直角转弯,并打开一辆车门,钻了进去,随后一溜烟飞向了远方。李回像是魂被那女孩带走一样,浑身散了架,整个人瘫软无力,差不多忘记了接下来要干的活儿。他不知道这女人到底美在哪儿,连胸都没有,还是个细长的单眼皮,就糊里糊涂地把他的心带走了。这什么情况啊,让他好几天不能回过神。半年之后他开始怀疑是不是遇见了鬼,或者出现了幻觉。因为他总是这样,包括一觉醒来,他会认为父亲还跟过去一样,家里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变故,整个上午情绪都很高涨。直到快到中午时他开始烦躁,不得不面对现实,他要去换班了,让母亲回到盐田街的家里休息一下,顺便给父亲熬中药、做晚饭。还有一次,他看见一个相貌清瘦的女性突然倒在门前,李回差不多起身想要施救,快走到眼前时又放弃了,他没有胆量,害怕被纠缠上。蓝天店的门前,如同一个舞台,可以见到很多事,有类似的事情很正常。再说了,他当时还有份快递的离婚协议书要交给一个女人的丈夫,女人拿了钱请李回把她丈夫的表情拍下来。她的女儿也来过医院,只是嫌椅子脏,从头到尾站着说话,她询问女人还有多长时间,如果还没发生大事,她就要出去旅游,不想再等了。李回终于听明白,女人住了很久的院,家里都知道她活不了太久,所谓大事就是死。看见女儿这样,做母亲的眼泪汪汪,脸上全是乞求。女儿见到了,开始有点嫌弃,最后显出不耐烦,骂骂咧咧,一出门就迫不及待掏了香烟点着,并与两个女孩打闹着上了的士。女人的丈夫也来过,车放在了医院外面,车上坐着一個年轻女孩。他一进到病房,便皱起了眉头看东看西,没人知道哪张床上的才是他要看的人,像是检查工作的领导。五分钟不到,这人便拿着手机,把电话贴在耳朵上,跟每个床的人点头示意,并向走廊走去,很快便进了电梯下了楼。男人对着电话急切地说来了来了,宝贝儿别催了。李回跟了这人半天,本以为他会给家属订个长期外卖,李回跟在后面想把手里的宣传单和菜谱递给他。李回每个月如果能拿下两个大单,就可以到欢乐谷去坐过山车,他喜欢那种驾着一条巨龙,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特别刺激,尤其是云彩最漂亮的时候。
老板,订一份吧,又不贵,每餐二十,每天五十,有肉有蛋,比医院里面还便宜。他跟在男人的右侧,嘴里不停地用粤语说着。
男人接过单子,看也不看,用普通话说了句,谢谢,然后把广告折了起来,走了几步扔进一侧的垃圾桶里。
看了这个男人的表现,李回很生气,主要是对生病的那个女人。他不能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傻,总是给自己订那种最便宜的饭菜。所以他在日记里写了这样的一句话,如果我是女性,不会像她那样守着一个窝囊的男人。很快他便发现自己针对的不是那个陌生的男人,而是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从不花心,也没有钱花心,和别人不同,他把钱多数都用来供儿子读书了,可是他总是那么让他崩溃。
父亲生病之后,母亲好像变了个人,再也不是那个什么事情都计较的女人,过去她总是偷着从厂里带回各种布料,有时还会沾沾自喜,这让李回看不起,母亲太喜欢占便宜了。而现在她已经没有心思想这个。包括对李回的态度,似乎是李回之前的调皮害了父亲生病一样,这让李回很是委屈。母亲不愿意与他交流。而对待丈夫,她则像是对待神一样,她学会了撒娇,还在脸上涂抹些东西,导致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香气。在过去,她只是硬邦邦的女人,从来不对人说句软话。李回听说这是女工们对付老板和管理人员的武器。
想起之前李成库破天荒和李回探讨女人话题时说,别找你妈那样的。
李回吃惊地看着父亲两秒钟后,眼睛转向别处,不再说话。
李成库看了眼厨房,用普通话低声说,不温柔,没文化。
李回看了眼外表粗糙的李成库,心里说,还文化?也不看看自己用得起吗?他越发觉得父亲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人类,父亲总是心比天还高,命比纸薄。比如说户口问题,就让他浪费了太多的心血,却没有结果,和其他打工仔不同,李成库从头到尾就没有挣了钱回老家的愿望,他从踏上深圳土地的那一刻就想留下来,让子孙后代在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从此改变家族的命运。而在他感到无力的下午,他把自己的愿望小心翼翼地跟李回谈了。他认为儿子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说出来的话有思想,将来必成大器,将来李家的事情便有指望了。比如他曾经对李回说,等你将来出息了,还要带着弟弟回老家看看,给你爷爷奶奶烧炷香,告诉他们,你没有辜负全家人。虽然他不再提高考的事情了,可是让他有出息,光宗耀祖的任务还是没有变。
李成库还想往下说,李回已经在被窝里面炸了,他从脚下摸到裤子,放在被子里穿上,然后光着上身从椅子上取了衣服,搭在肩上,他在系皮带的过程中骂骂咧咧,他说自己可没这个本事,谁爱做谁做,自己不懂那些什么宏伟大业,他的愿望就是在网上打游戏,去欢乐谷坐过山车,或开着自己的座驾在深夜的西乡大道上飞奔。没有接单的时候,李回喜欢跑进有空调的医院里面逛,权当散步。哪个科室哪个楼层有美女,他全部清楚。直到父亲生病,他没有时间瞎逛了,而且连一刻钟都不能耽误的时候,李回才觉得命运在捉弄他,过去他从来都是看热闹,而现在,他每天都要在中午十二点十分前换下母亲。李回隐隐感觉老天不想让他放纵,除了不能再睡懒觉,还不能让他那么自由自在地看别人笑话。为此,他更恨父亲,他竟然用这个方式让他担起家里的重任,而他李回还没有玩够呢。
为了让李成库对他彻底死了心,李回最后只得摊牌,他对李成库说,自己回老家这一年根本没有上课,除了打架,多数时间都在上网,不是在哪儿高考的问题,而是自己不想读。
李回看见李成库低下头,瘫在椅子上,不再说话时感觉很爽。
三
黄娟娟刚才这一句帅哥,叫得殷勤而讨好,她以为可以让对方热情起来。
李回只是麻木地抬起头,黄娟娟向对方招了下手,凑上来。对于黄娟娟的讨好,李回并不领情,他心烦着呢。从黄娟娟进来到出门,李回爱观察人的毛病又发作了,他从镜子里打量了下对方,既不是富婆也不是美女,无特别之处,正常对待即可。李回回应对方,大姐,你要寄件吗?李回很失望,原因是黄娟娟刚才叫的那句帅哥好听极了,甜得像个小女孩,还是古代那种美人。可整个人和声音还是有差距。
听了李回这样称呼她,黄娟娟强压住心中的不满,不好发作,只能把声音变回粗声大气,寄包裹。
李回说,填单了没有?如果不超重,本市十二,出省加钱,现金微信还是支付宝?
没等黄娟娟回答,李回便从大腿一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四联单,带着自己的体温,拍到柜台上,说不会手机下单就用这个填吧。黄娟娟听了,很不舒服,心想,还真把我当成中年人啊。接着,李回习惯性地去瞄了下黄娟娟手上的购物袋并指着柜台说,放上来吧。说完,他转过脸,弯下腰去找纸箱。再抬头时,李回看到了眼前的两瓶珍珠红,李回有些吃惊,这种酒他没见过,甚至也没听过,这个可能不行,你还是拿回去吧,现在管得很紧。
过了年可能来不及了,如果寄不成,我也许就离开深圳了。黄娟娟可怜巴巴地说。她话里有话,想要挑起李回的好奇心,与她搭讪几句。
李回每天就是见人,几乎不用动脑子,照做即是,不想多问,主要是没心思研究。此刻,他的任务很明确,就是做事然后对客人说谢谢走好拜拜,脑子在下班前清零,李回不喜欢在脑袋里存放那些不愉快的事。李回指着墙上的一张告示说,你看一下,酒、化妆品,一律不能快递,你还是问问其他公司吧。
黄娟娟平静地说,问过了,不行才找到你这儿的。
李回礼貌地说,我也没办法呀。
黄娟娟聲音温柔起来,帅哥帮我动动脑子嘛。
李回两手一摊客气地回绝,抱歉,这个我还真帮不了你。
黄娟娟诡异地笑了,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又不是没干过。
李回心里虚弱,可他还是装出沉着的样子,眼皮不抬,说,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你这位大姐的话。
黄娟娟听到对方叫自己大姐,心里超堵,脸上却没有表露,语调夸张,没什么吧,做一件是做,做一百件就是马云刘强东了,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李回表现老到,他摊开双手,表现出无奈,说,当然了,如果我是老板,那可以,寄什么都可以,现在则不行,老板没发话,定好了规矩就是要执行的,谁违反都得罚,严重了还得炒,无一例外,不仅如此,入职时交的押金和当月的工资都归公司所有了。李回耸着肩说,大姐你看为这点事儿你不至于让我丢了工作吧?
黄娟娟看着李回,说,如果我不是给你十二元,而是两百块,连收据发票都不要呢?
李回听了,四下看了看,半天没说话,压低了声音问黄娟娟说,寄什么地方?
黄娟娟把早已填好的四联单从包里取出,放在李回眼前。
李回看了下,睁大了眼睛,说,你是填反了吧?
黄娟娟说,没有填反,贴在上面像个快递样子就好,不用电脑登记,送到马路对面,门诊后面的小楼,三楼院长室。
李回紧绷的脸瞬间松弛下来,早说啊大姐,大姐您把单子收好,本人愿意帮您送过去,一百块就够了,剩下那张您留好,下次再找我,这赚钱的活不丢人,我非常乐意利用空闲时间做点助人为乐的好事儿。说完,他从黄娟娟手中轻松地抽走了一张,大姐,我不算贪心吧。
黄娟娟没有说话,而是从李回手里抽回了钱,放在手上说,如果那么简单,我自己坐个电梯上去就可以,五分钟都不用,直接放到他办公室,一分钱都不需要花,用得着麻烦你这位大兄弟!说完,她重新把二百元放在李回的面前。
李回犹豫了下说,好好,听你的,这样可以吧。他觉得眼前的黄娟娟求他却看不起他,还叫他大兄弟,真把他李回当农村人了。要知道自己身高一米八,相貌堂堂,除了比同龄人看起来老成一些外,基本算个帅哥,哪个进来寄件的客人敢把他当农村人,有的人甚至还会喊他老板,眼下怎么就成了大兄弟呢。原来此人跟自己那些老师同学一样喜欢奚落人,他们总是把他当作外来者,完全忽视他在深圳出生这件事。有一次,李回说自己是深二代的时候,被几个同学打了一顿,威胁他一周不许来学校,否则会再挨打。李回每天吃了早餐后只好在盐田街上游游荡荡,也就是这次之后,李回开始旷课。李回不愿意读书的主要原因就是不喜欢学校。他觉得还是外面好玩,比如盐田街,还有与北帝庙相连的那条小巷子,一块钱一个的油炸饼,他一下子可以吃八个。
那次吃过小龙虾之后,李回尝试过把弟弟培养得可以和他沟通,寄希望于他好好学习,然后让弟弟去承担光宗耀祖的大业。为了这,他给弟弟买过几次书,还教过他一些成语典故,可是总是不见效,感觉弟弟还是傻乎乎的样子,一点希望也看不到。弟弟总是特别幼稚,永远学不会保守秘密。比如有几次李回带他去看电影,被他说了出去。父亲李成库说,看电影可以,你不能带他去看黄色录像。
李回无语,找不到话来顶撞,他觉得父亲不懂他,自己怎么可能是看黄色录像的人呢?父亲这么看待他,让他很伤心,他感觉父亲分明是对他失望了。再说了,现在哪里还有放映厅。
李成库见李回没答,以为说对了,想借机再多讲几句,他眼睛看着别处,嘴里嘟嘟囔囔,不要让他像你那样,连个中专都没读上就出去打工了。
现在只要给钱就能读中专好吗,再说,如果我想读,你有钱吗?
李成库坚定地看着李回说,我肯定供得起你。
我不稀罕,你自己好好留着吧。这次李回躲闪了。
李成库说,我要那钱干什么?我想让你有出息。
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就是没出息。李回耸耸肩膀。
李成库说不出话,喉咙瘪下去,又鼓起来。李回说,是我不想读,不是那块料,我只是希望他有点情趣,而不要像你那样每天除了是是是,就是好好好,没有尊严。
李成库脸涨得通红,他和儿子总是说不了几句就得吵架,这次是李成库苦着脸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李回说,告诉你了不要再说,怎么又来了?我从来就没有被谁耽误,是我自己不想读,我愿意去打工。他不敢告诉父亲,即使在老家那种地方,也有校园暴力,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他担心这种话说出来,父亲会更加自责。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读了书找不到工作也没用,还不如早点出来。李回的语速很快,他已经感觉到背后是父亲哀怨的眼睛。
四
此刻,李回无比强硬地对着面前的黄娟娟说,两千,一分钱也不能少。
什么?我听错了吗?黄娟娟笑着问。
李回微笑,心里想你不是有钱么,还跑我这里炫富,那我成全你。他越发愿意用这种调侃的口气来说话。
黄娟娟笑着道,大兄弟,我们不開玩笑了,二百元,我不用说都知道你会有心理压力,必须用快递,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不仅仅送到那么简单,还要请对方当着你的面来检查一下有没有破损,你告诉他这是公司规定的,然后你看看他的反应。说完,黄娟娟有意瞄了下店里另一个男孩。
李回知道黄娟娟不是外行,而是和他一样,是个爱观察人的老手,对于眼下的李回只不过是囊中取物也,也许他李回稍一犹豫,即将到手的钱就会落进别人口袋。
高中毕业的李回并不知道什么叫莫非定律,而中专毕业的黄娟娟知道,她不仅懂汤头歌和药房,还知道这个医院的前世今生,和这两栋连体大楼的每个开关和监控在哪里,所以选择快递显然是明智的,一是好接受,二是不容易暴露。可她竟然梦到,寄给陈宣的酒瓶子碎了,信和枫叶已经浸透,所有的字糊成了一片。这本来是她梦里的情景,现场围了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到底是谁的,寄给什么人的,这也太不小心了吧,必须得赔呀。眼看围观人数越来越多,连警察也到了,最后这酒竟然冒起了浓烟,随时要爆炸,变成人们想象中的蘑菇云。黄娟娟是被吓醒的,她大叫了一声,捂着胸口坐到了床上。前一晚的黄娟娟差不多一直守在电脑前,她在看陈宣的反应。等了很久,黄娟娟也没有看到对方发出一个字。黄娟娟对自己这么做开始后悔了,有必要这么矫情吗?万一有监控的,把这个东西拍到了,还会当作典型,到时候将给陈宣带来很多麻烦。如果对方已经有老婆了,过来接陈宣回家,看到这个快递,然后说想打开看看,而陈宣不愿意,结果他的老婆执意要这么做,最后,僵持不下,只好让对方打开了,这封信呈现在了两个人的面前。黄娟娟想了很多种情况,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事情发生得跟梦里的情境太过相似,虽然没有浓烟和爆炸,黄娟娟感到恍惚。她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甚至有些地方吻合得令黄娟娟感到害怕,她的心乱跳着,她的身体已经东倒西歪,站不住,接近大堂时,她终于远远地见到了一群人站在一起,正对着故作轻松的李回。
李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内心惊慌失措,表面还要假装镇静。黄娟娟预感此事与自己有关。她不知道身体是怎么挪移的,她闻到了一阵阵酒的香气。此刻,她最担心陈宣突然下楼,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儿,生气地离开,彻底不理黄娟娟了。那自己就彻底暴露了。
这时人群中出现骚动,是值班的保安员,他得意地看了眼正一脸惊恐的快递员李回,说,你不能走,怎么好像没事儿一样,我问你,这是寄给谁的?你为什么一直没走,你现在要去哪儿?
李回故作镇静,我的业务就在这栋楼里怎么了?再说快递还没送完呢。
保安说,少废话了,我又没问这个。
李回说,那我得送件去了。
保安指着李回的鼻子说,怎么了,我问你寄给谁的?还是我没说明白,要不把你们老板叫过来看这事怎么处理。
围观者开始说话了,是啊,要让他们公司赔,不然谁敢相信,太不负责了。
也有人说,这是给谁的啊,瓶子都烂了,如果是给我,肯定早帮他喝掉了,哪里要等到现在。有人哄笑,眼睛明显向后楼望过去。
站在不远处的黄娟娟见状吓得躲到了一侧,她的手不停在抖,费了很大力气才发出一条短信给李回,请他快出来。过了两秒钟还没反应,已越发心慌,感觉手表坏了,时间过得太慢,她感觉再晚一点儿,李回就有可能把她说出来。
李回看见黄娟娟远远地向他招手,他即刻明白了对方是在帮他,于是他迅速抓起了地上的纸箱,捧在怀中,挤出人群,奔跑起来。李回一路上好似踩着棉花,他感到两边的树和楼房跟着他一起摇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好在黄娟娟及时把他拉到铁门拉到一半的大排档坐下,随后她招呼服务员,给李回点了份牛肉汤粉,然后为自己倒了杯茶,说吃吧,我知道你早饭没吃。
李回放下手里箱子,看着黄娟娟笑了下,说,确实没吃,谢谢,不过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有类似的惊险工作?直说吧,只要有钱,都能办。
黄娟娟忍着心痛,脑子里想着那封信正变成了其他颜色,她强装笑脸,有啊,不过,我问的是这一桩你完成得怎么样。
李回放下被酒染红的箱子时,发现自己的手流血了,还隐隐有些愉快的疼痛。他猜测可能是被里面挤出的碎玻璃扎的,像是扔炸药包一样,他把箱子横放在了两个人中间。
李回知道躲不过黄娟娟的质问,他故作轻松地说,我放在那里可是好好的,根本没有坏。
黄娟娟问,放在哪儿?你难道没有交到收件人手上?
李回看着小妹端过来的粉,愣了半晌,用筷子夹住了一个肉丸放进嘴里才说,没有啊,我先打电话,他没接,后来再打,他接了说在开会,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有快递,他让我把东西放在传达室,说忙完了才去拿。
然后呢,这东西无端端没人碰自己就破掉了?黄娟娟冷笑。
李回听出黄娟娟是在讽刺他,瞪了眼睛,说,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打烂的?
黄娟娟说,我打电话是救你,否则他们会把你扣下来,然后把你交到派出所,而不是让你在这里教训我。
李回脸色发白,回敬道,哎哟,那我还不识好歹了,应该对你说声谢谢是吗?说完,李回重新冷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拍到米粉汤前,说,这碗十元钱的粉是你点的,不关我事。我只想跟你说一句,碰上你这种人算我倒霉,我还有活要干,懒得跟你啰唆了,再见。
黄娟娟说,那我的这个快递就没下文了吗?
李回看了下表,已经一个小时了,他被这件麻烦事弄得心烦,起身,指着黄娟娟的脸说,告诉你我免费的工作完成了。李回一字一顿把话说完。
黄娟娟说,他说了开会,你为什么不等,或是联系我,问我应该怎么办?
李回把脸侧向一边气呼呼地说,你又没有特别交代,我怎么知道?
黄娟娟说,我多出了近二十倍的快递费给你,还说过到的时候请他检查,你是怎么做的?这难道不算是特别交代吗?
李回故作轻松地玩着手机,差不多要哼歌的样子,他不愿意再想这件事。
黄娟娟倒也不说话,眼睛一直看着李回的脸,她要锻炼自己沉得住气,她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回已经烦了,说,我没有说自己有理,钱也退给你了,你不会是想讹我吧?为什么没有想到你原来是来敲诈的,我真该好好听同事讲讲那些奇葩客人的故事。不过,我告诉你,收起你的坏心思,我可没那么好对付。说完话,李回撸起袖子,故意露出手臂上的一段文身。
黄娟娟看着李回,壮了胆子,你以为我怕吗?搞那种东西的人多数是胆小鬼,有本事在别人身上来一刀啊。不敢吧,只好对付自己,让自己痛是不是特别有本事呢。黄娟娟连自己也不明白这些话会是自己说出来的。
李回被黄娟娟这么一说,呼吸变得急促,说,你这位大姐很对,但是我不想跟你浪费时间,我知道你寂寞,但我不是鸭,更不想做你的小白脸!
黄娟娟冷笑,你也够格才行啊。不过你愿意做我们可以商量啊,如果你赔了我的烟酒就放过你,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李回故作轻松,我查过了,十年前那个酒十二元,到现在也不超过五十元,还好意思让人赔。随后他又瞄了眼黄娟娟的上身说,哈,你不会真的看上我了,然后缠着我吧?李回不怀好意地笑了。
黄娟娟冷着脸,我可是说正经的。
李回说,反正我赔不起,你知道,我本来就是违规接的这单快递。
黄娟娟说,你也知道这是违规了吧,可你为什么要接呢?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
李回说,难道是我强迫你寄的?别忘了这件事是你求我的。
黄娟娟表现得非常老到,说,好,你赔不起,你家里人呢,你父母总可以赔得起吧。
李回来气了,说,我又不是童工,还得找家里人解决,告诉你,我没有家里人!
黄娟娟说,既然你可以负责,那你说吧,想怎么办?
李回说,你的酒太便宜,连做假的资格都没有,如果碰瓷,告诉你,如果让我动了这个念头,倒霉的可是你。
黄娟娟盯着李回看了五秒说,信不信我可以直接投诉你。
李回说,可以呀,愿意奉陪到底,我倒要看看公司把我怎么样。见李回一副无所谓,黄娟娟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说药的事呢?
李回已经紧张起来,什么意思?
黄娟娟说,你难道没有调包别人的药吗?
李回站了起来,紧张地问,什么药?你别胡说。
黄娟娟从包里取出手机,你如果不在乎我可就不客气了。她微笑地看着李回。想不到电话迅速接通了,傳过来的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住了。
您拨打的是投诉电话,请问你要反映什么事?李回还是第一次听到公司投诉部门的声音。
李回慌乱中去抢电话,你不要这么没脑子,把我工作搞丢了,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纯属损人不利己知道吗?
黄娟娟说,好,既然我损人不利己,那我就把事情办到底吧。黄娟娟对着电话说,你好,我投诉你们的快递员。
这时李回急了,伸出手抢过黄娟娟的电话,说,好,我承认我之前说错话,咱们有事私下商量。
黄娟娟一把夺回说,我本意就是叫你过来商量的,可你什么态度?
见黄娟娟把举起来的手机放下,李回说,我这回可以走了吧?说完,站起身准备脱身。
黄娟娟再次对着电话大声说,我投诉20167号快递员李回。他没有按要求把快递交到收件人的手中,导致包裹完全损坏。
已经向外走的李回停下了脚步。
黄娟娟笑着说,你走呀。
李回说,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我做这个事?
黄娟娟说,你难道没有调包过别人的药?
李回惊得睁大了眼睛,心跳加速,直到黄娟娟把话说完,他才强撑着把自己装货的大包扔在地上,重新坐在椅子上说,也好,我今天要奉陪到底了,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黄娟娟说,我只要你离开现在的快递店,转到其他店上班,烟酒的钱我不要了,投诉我也可以撤下。
见李回没反应过来,黄娟娟继续说,我这是为你好,不然会一直有人追问这件事。
这时,李回转了转细长的眼睛,屁股重新坐回原处,他端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微笑着说,大姐,您那份贵重物品到底寄给谁的?里面还有封信吧?
黄娟娟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一个好姐妹。你凭什么拆看客人的信?
我凭什么,所有物品都要经过检查知道不?虽然你是偷着塞进来的,可我也知道。同性之间还用写信?还是亲笔的?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么原始的办法,挺浪漫啊。还好姐妹呢,是个男的吧,而且有身份有地位。虽然没写名字,只写了一个房号和电话,我知道这个人在你心中的地位很高,然后你们关系不一般。是不是那种关系?李回露出诡异的笑。
黄娟娟说,当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李回说,我想象什么了?骗鬼呀!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行贿吧?不过太便宜了,还有接下来的性贿赂吧,或者早已经发生过了?
黄娟娟脑子轰的一声,大叫,请你不要胡说!
真的不是吗?这时李回从手机里翻出一个电话,要不然,我把电话打给这个先生问问?不是你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他,在这种形势下是想陷害他吧?
见黄娟娟的脸色大变,李回站起身拍着桌子说,你还敢在这里说假话?不是你非要走快递,担心暴露吗?见黄娟娟说不出话,李回如同打了鸡血,说,你不是投诉了吗,还逼我离开,你装得可真像呀,我差一点就被你骗了,好吧,现在我去把你快递的事告诉那些围着的人。你的收件人本身有责任吧,我可以找到他,当面对质,让他帮我做个证,我是几点几时到的,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又怎么吩咐我把包裹放在楼下传达室。有了这个,你投诉的材料就完整了。
听完这些,黄娟娟肠子都要悔青了,她看不出李回还这么有头脑,黄娟娟努力装作淡定,说,算了,不追究了,只要你不去我们医院说这件事,我可以去你公司作个解释。
李回步步紧逼,解释什么,把我收钱的事告诉他们?还有你之前知道的那些事?
黄娟娟慌乱中说,不是不是。
李回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之后向外走去,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上下打量对方说,我是不是可以提条件了?不然,我们把箱子打开看看吧,我们一起来读读这封信,看看还有多少字可以看清楚。
五
李回观察的人里,首先包括父亲李成库,他时而忧心忡忡,做梦的时候父亲经常把自己哭得像个婴儿。有好几次,李回坐在床上看着做梦的父亲,他想推他一把,让他不要再哭了,又怕醒了以后,父亲缓不过来,一整天都压抑。李回希望父亲再睡一会儿,转成一个甜的梦。而母亲丁维清,在丈夫生病之后好像变了个人,常常冷着脸对李回,或无缘无故发火,李回预感母亲可能更年期提前了。这么想的时候,李回忍不住看了眼弟弟,他更加灰心了,等他长大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到时候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都还不知道,谁又能完成父亲的心愿呢?很多时候,他想跑到一个空地上大喊几声,让自己好受一些。
李回对父亲李成库说,大哥你何必这样,你老老实实打一份工,用得着巴结人吗?难道你还能当市长市委书记啊?李回看不起父亲的时候就用这个口吻说话。
见李回这样,父亲李成库说,李回你以后不要这么说话,让人不舒服,主要是那些管事儿的人听了不舒服,我们在别人的城市里,所以我们要夹着尾巴做人。
什么以后,我现在就这么说话了,还别人的城市,哪有什么别人啊,这就是我的城市。
李成库愣了下,说,好,是你的是你的,整个地球都是你的,我再也不会跟你操心,没机会了。李成库摆着手一副不想再说话的样子。在那个时候,李回还不知道父亲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他希望儿子李回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懂事,有能力照顾好家里人。
李回不喜欢父亲这样说话,也太不吉利了。李回从来都把这个地方当成家,如果深圳不是他们的家,哪里才是呢?他早已经看不惯老家那些人和那些事儿了,现在如果谁让他回老家去生活,他宁愿去死。如果不是看见父亲总是睡不好觉,他还想再补两句,让自己痛快。有必要吗?还有,知道李回不能读书的时候,李成库自己交了两千块去参加成人高考了。为此老婆丁维清还与他吵了一架。李成库安慰说将来能赚回来,母亲丁维清说,什么是将来呀,谁看得见?人家那些大学生都留不下,凭什么你就行了?说完,母亲不争气地哭了。过了一会儿,见没人理,她又说,现在,你能学得进去吗?四十几岁的人了,每天累得半死,书一打开就开始打呼噜。李成库的理由是积分入户。
什么积分入户?李成库的老婆丁维清小学毕业,不懂得这个,说,这要等到什么年月啊,我等不起了。
李成库在老婆面前故作老练,这些都是工分,懂了吧,一年半就可以挣到,然后再考个电工证,几项加起来就够了。
工分?口误还是恶搞啊,简直莫名其妙嘛。李回冷笑,就这水平也能调进来?完全拉低了深圳整体水平。他觉得自己和父亲没话,根本不属于一类人,如果能好好说话必须有个翻译和调解员在中间,虽然不至于爆炸,但绝不能说到第三句。父亲说东他必说西,父亲说好的,他一定反对。他想让父亲知道人不求人一般高,无欲则刚这个道理。当初他总是与父亲吵架,现在他只能压抑自己。那些书里看到的,手机上学到的,都成了他李回自己的道理,化成一股洪流,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不得安宁。李回甚至话题都想好了,如果父亲再把他当大人,照顾弟弟,为李家光宗耀祖,他就把在学校受欺负的事说出来,让父亲再也找不到话,看他还敢不敢提读书的事。李回曾经要求自己好好读书,可是他做得不好,除了不愿看见老师同学,一看见书,就犯困。李回对数字没感觉,而是喜欢语文,他最愿意挑别人说话的毛病。
李回这副样子让人看不惯,首先是弟弟,他把李回和父亲写进作文,说李回没礼貌,对父亲态度不好,这让李回很没面子,他觉得弟弟是个白眼儿狼,吃了他那么多好东西,还不念他的好。因为李回喜欢咬文嚼字,也得罪过店里的同事,他们私下说他装,每次李回送快件回来,正热闹的同事即刻不说话了,只用眼神交流。李回心想,装就装了,怎么了,让你们还不会呢。
李回不喜欢和家里人走得太近,他觉得那样会让他浑身不自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心疼起了弟弟,李回怀疑是父亲生病之后。有时弟弟求他买本课外书,过不了多久,他会把单下了,在弟弟早晨醒来之前,偷偷放到他的枕下。他不想和弟弟交流,有什么好说的,李回平生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煽情。李回的心情特别复杂,有一刻他想把弟弟喊醒,和他说话,有时想帮弟弟改个名字,就叫李鹏城。这是深圳的另一个名字。李回觉得弟弟可以完成父亲李成库的愿望,而他已经做不到了,他彻底不爱读书,也彻底不能指望自己了,甚至在父亲住院的前一天李回还在赌气,因为李成库无缘无故把李回小学得过的奖状拿出来看,李回刚好推门进来,却又不能马上出去,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取了溜冰鞋,赶紧跑了。他只想塑造一个混不吝的形象,突然见到父亲这样,他的心乱得要死。
此刻,他不止一次想要离开家到父亲看不见的地方,可是他舍不得恒生医院、破破烂烂的盐田街,他觉得这里才是他的故乡。只要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家,看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他才觉得心安。
李回准备了那么久却一直没有机会去理论,他早就想让自己松口气了,不然他担心自己会憋出病。在学校他受到排挤,说他是个外省人,回到老家又被人嘲笑和追打。如果父亲真的和他争,李回知道自己必赢无疑,只要他伸出手和腿讓父亲看看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伤疤,哪些是小学时被人打的,哪些是初中哪些是高中的就够了。为此李回有些担心弟弟,如果他将来回到老家怎么办,受了欺负怎么办?他太像个娘儿们,总是那么软弱,作为父亲你为什么不教儿子敢冲敢杀,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任何地方受到欺负。他想过等有钱了,去盐田街那家最贵的文身店,在伤口上面文出玫瑰或是雄鹰,遮住自己的羞辱。他还要开着超大号的摩托,在西乡大道上驰骋,什么红绿灯之类,一律不在话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前行。虽然他在深圳出生在深圳长大,可他不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深二代。如果自己不是深二代谁又是呢,标准是什么,难道只有钱吗?因为没有读大学,他连初中和高中同学都没有了。他不想加入任何群,更不想别人知道自己在哪儿,眼下做着什么事儿。如果不让他在深圳读书,一开始父母就不应该把他带到这个城市,让他看见这里的蓝天,又让他知道深圳比老家好上一万倍。
六
黄娟娟感觉这些天越发像警匪片,每时每刻都过得惊心动魄。她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从来都没有预料到。她很清楚怪不了任何人,完全是自己错估了形势,黄娟娟连生气的力量都没了。原来自己情商真的不高,否则怎么打了十几年工还没有解决调动,失败的人生也不过如此了吧。此刻,她已经来不及感慨,而需要迅速地做好应急预案,等会儿对方进门,她要把手机放在隐秘的角落偷偷摄像,她觉得只有全程录下来,才能控制到对方。
所以李回进到房间的时候,她需要让对方多说话,甚至是重复。想到网上说到的那些案件,黄娟娟脑子里幻想了很多个场景,包括对方一进来便反锁了门把她抱到卧室施暴,任她再怎么呼救也无济于事。
黄娟娟把卧室的门锁上,坐在客厅,她知道该来的是躲不过的。想到这儿,黄娟娟不再懦弱了,她站在阳台向下张望,一分一秒地等着,如坐针毡,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间,她觉得墙上的那个钟故意在开她的玩笑,每次跳动都是错乱的。包括李回敲门的时候,黄娟娟竟然看见时钟突然跳了两次。
李回没有从正门进来,而是从另一个楼梯口上到天台,又穿过几栋楼,走到她这里。李回推开门后,对着正在发抖的黄娟娟说,借我五千元,我急用,保证以后还给你。
黄娟娟做好了心理准备说,这件事你错在前是不是?
李回说,是的。
黄娟娟说,你这是勒索知道吗?
李回说,知道。
黄娟娟说,那你还这么做,不怕我报警吗?
李回说,如果你有困难,可以不借。
黄娟娟说,剩下的钱两天之内我拿给你。
李回平静地说,我可以打个欠条。
黄娟娟指着台面上的信封说,数好,这是一千元,其他我再通知你,纸和笔都在那里。她故意与李回保持了一段距离。
李回半蹲着,写好欠条,站起身来,拿起台面上的钱,说声谢了,转身出门离去两分钟后又折回,已经锁上门的黄娟娟吓得浑身发抖,原来对方是回来拿落在台面上的车钥匙。
听着对方下楼的声音,黄娟娟走到阳台,看到从另一栋楼里出来的李回向大门口走去。黄娟娟拿了件衣服,戴上墨镜跟了出去。
坐在的士上的黄娟娟等了很久,才看到李回快速跑进医院后便失踪了。
黄娟娟筋疲力尽回到宿舍,躺下,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会儿是李回一会儿是陈宣。迷迷糊糊刚睡着,便听见电话铃声大作,是李回,他说在门口,请你马上把门打开。
黄娟娟手脚发抖不听使唤,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穿上衣服,说咱们到天台说话吧。
楼顶上晒着谁家没有收起的被子,正在微风中摇动,远处是楼房上各种广告在闪烁。黄娟娟感觉自己的嘴唇已经发抖了,问,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两天吗?
李回说,你的投诉已经上到了公司总部,他们不仅要拿我做典型,还要公开此事,要求我向你公开道歉。
黄娟娟连连摆手,喊叫着,我不用我不需要!说完黄娟娟感觉自己差不多快虚脱了。
黄娟娟做了一晚上的梦,先是跟踪一个男人时把车开得飞快,迎面而来的货车把她撞倒在地,并拉她到乡下,随后听见有人通知她没考过,村里很多妇女站在一起取笑她,黄娟娟向着村口跑,喊着我不回去,可是他们把她拖到一个泥塘边。黄娟娟吓醒了。
第二天,黄娟娟把头发剪短并染了个颜色,换上一套便装,她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她对着电话说,你在家乖乖的,听外婆的话,下次妈妈回去给你带好多好多礼物。她认为自己要对女儿做一个告别,那个家伙肯定是个碰瓷的,她自己显然被他盯牢难以脱身。她下一步不知道该怎样,不如来个痛快,她一直都想这么做了。也算个解脱,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黄娟娟躲在角落里,想看看李回的行踪,等了很久,才发现了李回,他已经换下了工装,整个人也似乎瘦了一圈儿。黄娟娟跟着对方走进了癌症病区,随后,他进了一个病房。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回离开了病房,病床前换成一个有些憔悴的女人带着个男孩。走廊上,她遇见了医院的同事,对方看着变了样子的黄娟不敢打招呼,离开了还回头看,对着一个同事指点着什么。
黄娟娟没有躲开值班的护士,对方奇怪地看着黄娟娟怎么一天过来了两次。
黄娟娟不好意思地说,过来看一位朋友。
哪个床的呀,需要帮忙吗?护士问。
见黄娟娟不说话,护士安慰道,别说了,是不是昨晚走的那个?唉,在这儿太正常了。如果是朋友建议你还是少过来,心情容易不好,这边可都是没有几天的人了,看了容易做噩梦。
黄娟娟点点头,脑子里还是李回的样子,问,在这里有没有奇迹发生呢?
护士说,因为生不如死,很多人不愿坚持,不过那个十四床的李成库不同,他熬到了连我们医生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黄娟娟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什么意思?
护士轻描淡写,户口呗,他为了把户口迁到深圳来,正在和死神赛跑呢。
黄娟娟还是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对方说,二○一六年这个病人因为见义勇为获得了入户的指标,本指望全家可以随迁,只是很不幸,他被查出了肺癌晚期,其實他早知道,只是瞒着家里人。现在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头上,做了多次化疗和放疗,换作其他人早放弃了,毕竟生不如死。医生说只能活三到六个月,而他还在坚持,目的是把手续办完,这样的话,他的老婆孩子便有了着落。报纸上天天跟踪他到底拿到入户的资格没有,像是现场直播般。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现在他使用了远超医学上界定致死量的吗啡。他老婆每天拿着风筒吹他的腹部,来缓解他的疼痛,因为他坚持的时间太长了,已经买不起自费的靶向药,全靠医院设置的微信扫码捐助和病友家属的旧药支持。
黄娟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事情,她问,有希望吗?
护士摇头说,除非奇迹发生。
黄娟娟短信里有一条是快递公司发来的,说公司非常重视您的投诉,经调查已经开除了李回,并将罚款全部赔给了黄娟娟。
黄娟娟听完愣住了,想不到她为了自己的事,人生第一次送礼,便把别人的饭碗砸了。
黄娟娟准备到住院部去找李回,她知道现在他用不着偷着跑过来照顾父亲。黄娟娟认为自己需要做个补救,她准备好了两千块钱和水果,慢慢把自己移到病房的门口时,她却发现李成库的病床上已经换了一个新面孔。于是黄娟娟给李回发了短信,对不起,事情我知道了,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李回的电话马上打了过来,他说,不用了,你应该看到网上怎么骂我父亲吧,说他见义勇为是为了入户口,连坏人都是老乡扮演的。我父亲的确平时胆子很小,平时见了生人都不会说话,但抓的那个坏人是真的。有很多人骂他,说他在政策之前生的二胎,这样的一个人,凭什么调进来?让老婆孩子占用深圳人的资源和创造的财富。
黄娟娟问,怎么才几天就变成了这样?
是啊,我父亲根本不敢在医院住,不断有人进来采访,其他病人都有意见了,要我们快点走,说不要把这里当成演戏的地方。
黄娟娟问,你父亲现在怎么样?
有网友闯进医院,质问我父亲,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关心他的病,原来我帮着联系的那些过世的病友家属撤了,那是病友剩下的药,包括社会捐助也快没了,上一次那个药就是拿给了父亲救急,我真的没有想过害人。
黄娟娟说,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回说,出了这件事之后,很多药厂不再理我家,捐助也已经越来越少。
黄娟娟说,对不起,我的确不是故意的。
我倒是觉得离开原来的同事也不错,他们只要见了我就问你父亲还活着吗。我不想听见他们这样诅咒父亲。李回停顿了一下,又说,对了,让我离开这里,难道不是你的目的吗?
黄娟娟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那户口呢?
李回说,公安机关不可能给我们开这个口子,对其他人也不公平,我父亲都能理解。
黄娟娟问,你们搬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找不到?
七
黄娟娟提着水果和药,找到李回一家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见到这位网络红人李成库了。李回也不能与父亲理论了,上次准备吵架的时候,李成库住院了,这一次,李回想要道歉的时候,李成库干脆离他而去,再也不能回来。李回在脑子里打过多次腹稿,他可不想在父亲面前流泪,他想对父亲说句对不起,主动承认不该找理由旷课。他不愿意想起自己躺在太阳下面睡觉的情景,那样的日子,是他不愿意回首的。本来,他和父亲可以就读书这个话题聊聊,可是他一直没有说出,也没有来得及告诉父亲,自己刚报了一个技能培训班,本来想拿到证的时候再说。
李成库是凌晨四点走的,那个时候,家里人都睡着了,包括一直陪着他的妻子丁维清。李成库看着渐渐发白的天空,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天亮离开才吉利。而离开之前,李成库的身体不仅直了起来,还变得异常灵活,他悄悄下了床,借着外面的一点月光,他静静地把房间整理了一遍,包括把小儿子折进去的衣服袖子翻过来,两只鞋摆放在门口,这样,小儿子一起床就可以看到,而不用找啊找,在家里耽误太长时间。他还在小儿子的裤袋里放了十元钱,只能这么多,这样他会认为是自己的,否则他会起疑心。这一天是周五,等儿子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过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被丁维清联系好的老乡安置妥当了,儿子也不会受到惊吓,这个房子就还能住下去。然后再经过周六周日两天,难受就会减轻一些,也就不会影响到儿子下周的上学,毕竟读书是件大事,耽误不得。
临睡前,黄娟娟的微博里跳出一条私信,是陈宣回来了,他给了黄娟娟一个笑脸。
黄娟娟忍不住问,李成库的药费也有你一份吧。黄娟娟已经步步逼近。
陈宣发来一个鬼脸,说侦查得很清楚啊,适合当差佬了,人才啊。
黄娟娟见对方不接招,便有些尴尬了,只好跟着人才这个话题说,医院不是正在发展特色送药送病历业务吗,可否早一点开始啊?
陈宣问,看起来你很清楚嘛,是啊,已经招兵买马了,你又有什么好的建议或人才推荐吗?
黄娟娟说自己预测未来五年,超市、商店将会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快递,衣物清洗、替人祷告、家属接送都有人来做。黄娟娟说,所以我想推荐一位亲戚,从小在西乡街长大的男孩,除了路熟,懂广东话,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这里,这辈子都不愿意离开西乡,尤其是不能离开这家医院,或者他和这个地方的什么人有过一个约定吧。黄娟娟已经话里有话。
陈宣说,但愿你的预感都可以成真。不过,想这辈子都不离开这条街的人,应该是个怪人吧,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变的事和人呢。像是担心黄娟娟不高兴,陈宣马上跟了句,相信你在深圳一定有好多亲人。
黄娟娟眼圈发热,是啊,我本来是有亲人的,可是失散了。黄娟娟在电脑上不断打出陈宣的名字,再删掉。泪眼中,黄娟娟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执着的年轻人,心里一阵阵绞痛,看着那封信模糊得再也看不清一个字的时候,她已经清楚地知道,她和陈宣的缘分终于尽了。他们失散了,连最后那一点点凭据也被收了回去。两个人在网上说了很多话,已经到这份儿上了,只差一层纸了,他都没有问黄娟娟的名字,也没提出过见面,显然他早已知道了黄娟娟的存在,可是他已经不愿意相认了。
黄娟娟躺在床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她不知道下一刻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删掉陈宣的微博,让自己重新开始,过去的岁月里,他消耗了她太多精力。很快黄娟娟又收到了另一条私信,在这里工作了十年,无须签订任何合同,你已是医院长期的员工,没事的时候可以學学劳动法,行动起来吧,就连抑郁也会跑远的。
黄娟娟不敢把电话打过去,她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更明白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联络了,她不能再耽搁了,他只是在送别的路上陪她多走了一程。
也许是太累了,黄娟娟的睡意突然降临了,她希望尽快进入梦乡,明天还要早起呢,因为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她觉得首先要写个计划,然后开始行动,包括为李回申请送药业务,这个事情她显然更内行些。李回说过喜欢恒生,出生证上那颗鲜红的公章,让他看不够。黄娟娟想要帮帮李回还有他的弟弟,至于什么理由,随李回怎么理解都行,黄娟娟甚至愿意与李回的关系再近一些。
父亲李成库离开之后,无所谓不再是李回的口头禅,他想找个相反的词,他试过在乎,在意,可都不对,都缺乏力度,不合他的心。眼下,他需要一个最准确的词,来缓解他的疼痛。他觉得自己丢了工作,也是压倒父亲的稻草之一,所以让李回后悔的是,不应该光顾着说出来痛快,对父亲李成库冒出那样的一句,你太软弱,没个性,不像男人。对于儿子最后的指责,李成库没有回答,生病之后,他处处让着李回,无论如何他都认为自己欠了儿子一个未来。
而对于这一点,李回有不同意见,未来是自己创造的,别人帮不上,哪怕是自以为能力高强的父亲。
过了很久之后,李回才在母亲填的一张表格里看到父亲的资料,李成库,男,十六岁到深圳,四十五岁在深圳去世,在深圳工作生活共计二十九年。李回把这些记在了日记里。
很快李回便发现了问题,一共才两行字便出现了三次深圳,他认为这是母亲有意为之,她分明想用这个方式把深圳和父亲的名字连在一起。
原载《人民文学》2018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马天牧
本刊责编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