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人与听人两个族群关系的探讨
2018-05-18黄丽娇李亚飞
● 黄丽娇 李亚飞
聋人群体因生理差异形成不同于听人的语言及文化,对其共同语言及基本文化价值有着某种心理上的集聚意识和归属感,具有自我认同和被他人认可的成员资格的社会群众组合体。他们有着不同于听人的成长历程、情感体验及自我意识。作为主流社会内一个拥有其自身语言文化的族群,与听人是两个不同的族群。但因聋人与听人在外表上并无较大差异,聋人其自身的特殊性往往被忽视或隐藏,在与听人交往过程中容易产生误会,从族群关系角度分析将有利于我们把握二者之间的族群特点,以实现聋健两个群体之间的良好互动。
一、族群与族群关系
(一)族群
“族群”是指有如下特点的一群人:一是共享基本的文化价值,实现文化形式上的公开的统一;二是组成交流和互动的领域;三是具有自我认同和被他人认可的成员资格,以形成同一阶层中的不同种类;四是生物学意义上具有极强的自我延续性[1]。这一定义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聋人的族群概念。聋人因生理差异而形成独有的语言和文化,使他们有共享的基本文化价值,在聋人间组成交流和互动的领域,并具有自我认同和被听人认可的资格。麦克米兰人类学词典中解释为,族群是指一群人或是自成一部分,或是从其他群体分离而成,他们与其他共存的或交往的群体具有不同的特征,这些区分的特征可以是语言的、种族的和文化的,族群这一概念包含着这些群体交互关系和认同的社会过程[2]。族群是个含义极广的概念,它可用来指社会阶级、都市和工业社会种族群体或少数民族群体,也可以用来区分居民中的不同文化的社会集团[3]。族群用于共处于同一社会体系(国家)中,以起源和文化认同为特征的群体,适用范围主要在一国之内[4]。所指范围可大可小,既可以指一个民族,如汉族,也可以指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如聋人群体。
(二)族群关系
社会学认为“族群”并不单独存在,它存在于与其他族群的互动关系中,即没有“异族意识”就没有“本族意识”,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5]。族群必然产生族群关系。族群关系是国家与社会建构而成的关联结构,可以从集体记忆、族群意象、族群语言和族群情感来加以划分[6]。有关族群关系的研究对澄清不同族群之间在语言、情感、文化等方面存在的误解有着重要意义,有助于实现不同族群间良好的族群认同和族群互动。
二、聋人与听人的族群关系分析
(一)集体记忆
集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的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7]。作为强有力的“意义创造工具”,它不但为个体界定和自我认同提供非常必要的意义背景或情境,同时也为后继一代提供认同的基础[8]。
在聋人群体中,大多数聋人都有过类似的生命体验:听力治疗和语言训练。这两种生命体验是聋人群体集体记忆的一种核心表现。有聋人通过听力治疗和语言训练取得较好的治疗或语训效果,但也有聋人在该过程中较为痛苦。不论最后取得的效果好坏,该生命体验都是他们在人生道路上的一种经历,但也正因为这种感同身受的经历拉近了聋人之间的距离,增强了聋人群体间的情感。
1.听力治疗和听力康复
听力治疗和听力康复是基于医学病理模式的聋童观而产生的。当下,虽然以聋童不是“残疾”儿童为主要特征的社会文化模式的聋童观逐渐被学界和社会认可,但仍有受医学病理学模式的聋童观影响的聋童父母,希望通过听力治疗和听力康复“治好”孩子的听力损失。听力治疗主要有三种形式,即药物治疗、配戴助听器及人工耳蜗植入手术。多年临床证明,药物并不能从根本上恢复听力,助听器在聋童听力康复过程中起增益效果,人工耳蜗在一定程度上对听力恢复产生效果,因听力损失程度和性质不同,其适用性也存在差异。我们不能奢望医学治疗使每个聋童恢复正常的听力和语言能力。教育是决定聋童价值观和生活品质的根本,医学只是教育的辅助手段。
2.口语训练
课间活动
在听力治疗和听力康复的基础上,口语训练从语音、理解和表达三个方面着手进行。对聋童而言,手语是在自然状态下习得的,主流语言的学习则是在非自然状态下进行的,这符合二语习得基本理论的观点。在聋校的低年级课堂中经常见到教师努力让聋童学习听音、发音、朗读课文等,聋生在这样的语言学习过程中感受到的却是更多的“障碍”和不适。久而久之,这种教育环境导致很多聋生一边体验着主流语言学习的艰辛,一边认为只有学好汉语才是成功,结果造成很多聋人自己都不认同手语的语言学地位,也不承认他们的母语为手语[9]。多数聋童在语训过程中,因为达不到父母及语训师的要求而产生心理上的挫败感,影响了学习和生活。
3.聋校
听力治疗和口语训练等生命体验之所以能够成为集体记忆,是聋童进入寄宿制聋校之后,通过与同辈群体的交往而形成,作为聋人文化的一部分存在。聋校不同于家庭和普通学校,它是聋人学生集合的场所。多数聋童在进入聋校之前没有接触过其他聋人,家庭以及周围环境成员大都是听人。进入聋校后,随着与聋人同辈群体交流需要的产生,聋童在短时间内便可习得手语,进行简单沟通。聋校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多数聋人在聋校环境影响下,对自己与听人的差异逐步了解,成年聋人在工作和生活上仍会以聋人为主要交往对象。应该说,聋校是聋人交流的最初场所,为聋人文化的产生和延续提供了物质基础。
4.身份认同尴尬
聋童和普通孩子一样,在成长过程中都需要经历社会化过程,即通过社会交往等明确“我是谁”,这是个人选择的过程。当下多数出生在听人家庭的聋童,在社会化的初始阶段,“我是谁”问题已经“被选择”,听人父母为他们作出选择,即成为或接近健听人。听力治疗和语言训练便是学校和家庭使聋童成为或接近健听人的唯一途径和手段。一部分聋人因治疗和语训效果不佳,融入听人群体较为困难,依然认同聋人身份。另一部分聋人经过治疗和语训,口语和书面语能力发展较好,但仍会出现既不能完全融入听人群体,也很难被聋人群体真正接纳的现象,即边缘人身份。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部分原因是父母的“健听人”观念与聋校中聋生实际情况所产生的矛盾。当然,这只是多数聋人身份认同的一个过渡阶段。
学校和家庭对聋童进行的听力治疗和语言训练,努力使他们成为或接近健听人,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聋人群体的社会化进程,为聋人自身界定和身份认同提供了一种不必要的偏误背景,但也正是由于该背景下带来的种种问题,警示我们应该站在聋人的立场思考问题,更多地关注和理解聋人个体及群体的心理感受。
(二)族群语言
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是表征族群性的符号,是族群关系研究中的重要变项。在聋人群体中,自然手语作为聋人的第一语言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手语在聋人群体中具有重要地位。
1.手语是独立语言
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语言学家威廉·斯多基明确提出美国手语是独立语言。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学界发现手语聋人的失语症往往伴随着左脑语言区的严重损伤,这竟与掌握有声语言的听人的失语症现象吻合。同一大脑语言区处理手语和有声语言,暗示不同载体或形式的语言表层虽有差别,深层可能是同一回事[10]。
受西方手语语言学研究影响,我国专家学者对手语语言学地位也展开了进一步研究。香港中文大学邓慧兰从手语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和文化学的角度探讨了手语的内在结构和语法特征,提出手语是聋儿第一语言,聋儿是有着自己语言文化的族群[11]。复旦大学龚群虎在文章中指出,各地中国手语一般是当地聋儿首先习得的第一语言,汉语(书面语)即使同时开始学习,一般也是在手语掌握之后很久才习得的,是聋人的第二语言[12]。郑璇从语言接触角度论证了聋人手语年龄差异与有声语言年龄差异的研究结论基本契合,反证手语是独立的自然语言[13]。
2.自然手语同主流语言的差异
自然手语是指聋人在没有经过系统学习主流语言的情况下,作为第一语言获得的手语。这是一种未受主流语言干预和影响的较为纯净的手语,和有声语言没有必然联系,不受有声语言语法规则的约束[14]。龚群虎曾说过,戴着汉语有色眼镜看手语,手语不是“省略”就是“颠倒”[15]。为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手势汉语便产生了。手势汉语是汉语的手势化符号,是用手势来表达的汉语,其语法规则和汉语完全相同。但只有自然手语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聋人手语[16]。
国内外手语语言学研究多是基于听人立场表明手语为独立语言,但聋人自身对手语语言学地位认知并不明确。很多使用自然手语的聋人不认为手语是语言。社会态度及教育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聋人对手语语言资格的认知。一方面,我国手语语言学正处在发展过程中,听人对手语的语言资格认同水平不高,家庭、学校和社会对手语持消极态度,传达给聋生信息是手语不是语言。另一方面,传统聋教育观念限制了聋人对手语语言资格的了解,多数聋校“唯口语”的教学观念使聋童在受教育过程中认为主流语言是语言,手语不是语言。明确手语和主流语言是两种不同的语言,提供第一语言习得的不同选择,让聋童在语言学习关键期掌握一种完整的语言,解决聋童的语言输入受限问题,在此基础上学习第二语言,这是手语的未来,也是我国聋教育的未来。
听人会说汉语,不见得知道汉语概念和含义,何谈语言概念。听人对手语的认知大多来自于主观理解和社会环境,二者都存在较大的片面性,例如,社会上对口语聋教育较为积极的宣传,易给听人造成一种口语优于手语的错觉。由于听人对手语的了解不充分,大多数听人认为只要是打手语,聋人就能够看得懂。所谓“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听人群体的确是足够大的“外行人”群体。据笔者了解,央视新闻频道每天都在播放“手语”新闻,但多数聋人看不懂手势汉语,认为手语新闻失去了应有的价值。近日,十九大开幕式上的直播手语翻译,使用手势汉语呈现的报告内容,仅极少部分能被聋人看懂,即便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聋人也并非全都能看懂。有聋人说,“如果聋人都看不懂手语新闻,还不如没有手语新闻”。打手语的聋人看不懂手语新闻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问题。配备聋人能看得懂的手语翻译是聋人参与主流社会的适应性调整措施之一,我国手语翻译缺乏明确规定,未成体系。
(三)族群意象
族群意象是社会上某族群对于另一类族群的认知图像,这一印象的形成是经由相当长期的历史发展逐渐形塑而成,由于这是一种长期性的主观认知结果,欠缺客观的检验,故往往可能带有某种程度的偏见,在族群互动关系中,不同的族群意象容易产生不同程度的社会距离感[17]。
聋人处于无声世界,沟通障碍导致了他们与听人世界的隔离,从而在心理及行为上与听人产生社会距离感。过去,大部分听人把聋这种生理差异看作是“残疾”,称聋人为“聋哑人”,还有“十聋九哑”的说法流传。以上都是基于传统病理模式下的聋童观,当前我国绝大多数聋校仍沿用口语教学理念。口语教学注重使用扩音设备促进语言发展,例如,配戴助听器、植入人工耳蜗。对于聋人社会中具有聋人文化意识和认同的聋人来说,人工耳蜗是对聋人身体和文化的入侵,他们更喜欢手语教学而非口语。虽然传统病理模式下的聋童观仍然存在,但越来越多的聋人文化研究者开始倾向于文化模式下的聋童观,认为聋人不同于听人的行为是由于其文化差异造成的,将聋人文化看作关注的焦点,而非他们在心理及行为上表现出的差异。
聋人在使用自然手语过程中,其手势、肢体动作以及表情一直被健听人认为过度热情,甚至过度夸张,听人将其看作是“病态”的行为,究其原因是听人对聋人文化和自然手语的了解太少。对聋人来说,视觉是沟通信息的优势通道,他们对外界的认识多源于视觉,这使得他们产生与听人不同的行为模式和特征。手语便是最好的例子,聋人的视觉性特点决定了他们的手语表达,手语能够最直观地表达出他们看到的世界。当人们能够很好地理解和尊重聋人文化后便不难理解聋人所表现出来的异于听人的心理和行为。
有健听人认为聋人具有排他性。英国聋人语言学家帕登(Padden)说过,“聋人与聋人之间具有天然的亲近性,这种亲近性建立在语言、思维、生活方式等多方面的一致之上,牢固且排外。”正是这种亲近性给听人一种排外感,正如同中国留学生在国外学习,一般会与同是中国人的留学生密切联系,这在外国人看来也具有排他性。当一个社会被分割成“我群”和“他群”后,“我群”中的成员自然而然就产生强烈的族群情感和族群认同,形成一股强大的凝聚力。不论是听人还是聋人,在“我群”情感和认同上会在一定程度上被“他群”误解。
(四)族群情感
族群情感是指某一族群对于另一族群的好恶感觉,以出于直觉的情绪反应为主,这种好恶情感会影响族群互动的关系形态。族群情感与族群意象相关[18]。
听人对聋人固有的族群意象会影响听人群体与聋人群体彼此间的态度及好恶情感,进而影响到两个群体之间的良好互动。首先,听人群体对聋人群体的过度同情和关注。聋人与听人存在生理差异是产生该情感的主要原因。听人过于关注聋人因听力损失而导致的心理及行为表现,但又过分主观理解该行为的合理性,如“他都已经是聋人了,我们该理解他”。对聋人来说,听人对他们的过度同情和关注一定程度上是优越感的表现,给他们造成了无形的压力,从而对听人产生消极抵触情绪,甚至引起聋人对主流社会及听人群体的反感。其次,媒体对聋人犯罪事实的不当报道。聋人犯罪问题的确存在,但媒体将其过分夸大,易影响听人对聋人群体的判断,形成对该群体的刻板印象。
此外,许多专业人员对聋人的智力存在疑惑。聋人在主流语言学习上存在障碍,影响其智力测验以及日常学习测验表现。心理学中,语言影响认知水平是不争的事实。从语言和认知的关系可推理得知,手语作为聋人的第一语言有着其自身的语法规则,在对聋人进行智力及学习测验时必须考虑手语的独立性和主流语言(书面语)的特点,确保在手语基础上进行认知水平测验。绝大多数聋人四肢健全,头脑灵活,具备自理和自立能力。聋人需要的是听人的理解、尊重和接纳,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同情和善良。在美国,聋人被看作是新的少数民族,他们对聋人使用手语持肯定态度,没有人会对手语是不是语言产生疑问。平等对待聋人的文化、语言,是一种无形的尊重,也是听人社会应极力创造的良好社会氛围。
三、结论
在当代多元社会,各个不同文化族群的多元共存是国家和社会生存发展的基石。聋人群体作为主流社会中的特殊族群,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听人群体有密切联系。从两个群体的族群关系角度看,聋人和听人之间由于语言障碍、文化差异致使两个群体有意无意表现出分离状态。一方面,聋人需要正视聋人文化,形成对自身文化和身份的认同以促进个人社会化,同时提高自身的汉语(书面语)能力以适应主流社会;另一方面,听人需要改变以往对聋人生活方式、行为习惯及社会交往等方面的偏误观念,摘掉有色眼镜,形成对聋人语言和文化的正确认识,理解和接纳聋人。从族群角度明确两个群体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有助于实现二者之间良好的族群互动和族群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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