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回忆,生动的描述
2018-05-15彭思,谢卫平
彭思,谢卫平
【摘 要】历史好像是要存心捉弄人似的。一位善良得不近人情,一生都牵挂着文化、故乡、人民的沈从文先生,在“文革”时期却被单位禁锢起来,即便在路上碰见人也绝不可能说话。那时的天与地之间流淌着命运的谜团,不禁让人联想到生命与死亡、幸运与不幸、激烈与温和……
【关键词】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8)04-0146-03
在阴雨绵绵的初冬,我一字不漏地品味了黄永玉老先生的散文《这些忧郁的碎屑》,载于黄永玉的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作家出版社2008年8月出版)。书架上的图书令人眼花缭乱,我也十分珍惜每一次阅读的机会。阅读《这些忧郁的碎屑》一文时的兴味意犹未尽,感觉这不是一篇散文,而是两位湘西文学家的心灵交流和碰撞,细细回味有着可以触摸到的温情和温度。散文的作者黄永玉被誉为一代“鬼才”,写过《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等,先生已经93岁高龄,岁月的雕琢和洗礼,在他的笔下呈现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和一段段不屈的人生,这位耄耋老人奉献给我们的是一串串散发出智慧光芒的文字。在见惯了他年轻时所作流浪洒脱的作品之后,这篇文章使我感到黄永玉虽年迈,但才情仍在,笔上仍健。
在读《这些忧郁的碎屑》的过程中,我似乎被引入一种生命的轮回中,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了阅读时那种寻幽探微的境界。沈从文先生的人生足迹,在作者的笔下不经意间绘出,激发起我对“命运”的深切同情和关注。这篇散文的第一小节尤为突出了这一点,浓厚的命运感激荡其中。在作者行云流水般的叙述中,或悲或喜,在命运的河流中,沈从文的生命之舟渐行渐远。
“三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想从文表叔会死。清苦的饮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难,脑子、心脏和血管的毛病……”“其实要摧毁沈从文易如反掌,一刀把他跟文化、故乡、人民切断就是,让他在精神上断水、枯萎、夭折。”(第61页)
作者纯粹而简单的叙述语言,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切肤之痛,会发现它们中间闪烁着命定的意味,也高度诠释了沈从文生存的全部意义——烙在生命里的文化、故乡、人民。作为同一时代的著述者,黄永玉自然能沿着时间的隧道,以旁观者的口吻,洞见沈从文人生轨迹的全过程。作者匠心独特地从“时代环境”的角度,来观察沈从文的沉浮。他以包含着潜在不安的推测笔调,将一位著名作家的人生次第展开,既有前瞻性的忧虑又有揣测的既成事实,这种心理呈现是基于对沈从文的了解和认识。
“这时”“那时”“从此”,这些时间副词在作者的娓娓叙述中依次出现,既构建了时间的模块,视角投射到沈从文生命的始终,同时又暗示了作者后知后觉并充满关怀的介入态度。作者知道沈从文本人此时还无法预知或永远无法预知生命的下一个阶段将要迎来什么或承担什么,便引用莎士比亚戏剧中哈姆雷特说的一句话:“死还是活?这真是一个问题。”展现出沈从文的命运之网。
1949年6月,全国首次文代会,作为文坛有影响力的沈从文并不是大会代表,他在华北革大学习,后分配到历史博物馆当讲解员,沈从文在孤寂中认真干他的工作,平静而安宁。作者認为,人们在灾难尚未到来之前所作的多种猜想,往往比灾难本身更令人恐惧。沈从文不知道自己未来将会面临怎样的考验,或许他也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心中信念促使他能屏声静气完成自己的著述。当我们沉浸在黄永玉叙述的时空中,当我们担忧于作家沈从文何去何从时,命运所带来的威力就一起承受了,因而能够感受到悲剧的主调正从字里行间回旋升腾。
黄永玉老先生叙述到沈从文中年时期遭受的大祸,流露了情同身受的关切。“‘文化大革命的年月,幼小的孩子眼看见自己的爸爸在大庭广众中挨斗受凌辱,脸上画了花,头发给剃了一半,满身被吐了唾沫,颈上挂着沉重的牌子。”(第111页)历史上令人惊骇的“可怕”遭际不能不引起黄永玉充满命运感的慨叹。这场触及灵魂的革命持续了十年,在灵魂受到煎熬的漫漫长夜里,沈从文脸上的温和笑容和心中的信仰始终如一。黄永玉原本就是不相信命运的人,他更相信精神的力量。当他面对沈从文在“文革”中的遭际,他还是尽量抛开沈从文人生中难以臆测的偶然性因素,将沈从文的遭遇纳入当时文人共同的悲哀。
黄永玉有一段话对沈从文的命运进行了概括:“表叔对于别人的忘恩负义与毁谤及各种伤害,他的确是没有空去对付。他放不下工作,也没有去想结交一些充实报复打击力量的人缘。他也不熟悉文坛现代战争的路数。听见不时传来的“啾啾”之声并非不难过,只是无可奈何!有时谈到,也是很快就过去了。”(第113页)
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指出:“不能把历史顺境中的成功简单归功于个人,也不能把历史逆境中的挫折简单归咎于个人。不能用今天的时代条件、发展水平、认识水平去衡量和要求前人,不能苛求前人干出只有后人才能干出的业绩来。”任何历史人物的出现,都有其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统一。沈从文处在当时中国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下,黄永玉揭示了他命运中无法回避的必然性,即使他与世无争、一生善良,也无法逃脱“文革”给中国文人带来的命运。黄永玉描述了沈从文怎样“历经生与死的考验”选择自杀,又怎样“一通百通”“生活得从容起来”(第112页)。黄永玉还描述了沈从文是个政治上的“无知者”,“对于政治学习,我跟他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记不起政治术语、概念、单词,尤其是在学习会上发言时用不上,显得十分狼狈。”(第95页)又满怀崇敬地写了沈从文对待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认真态度,和从中得到自鸣得意的快感。这种个性和命运之间的难以揣测,总能令人唏嘘不已。
感慨于沈从文的历史沉浮,引发读者的思考:黄永玉在探寻沈从文生命的轨迹中,究竟在追寻什么?是沈从文留下的不朽之作?还是沈从文卓尔不群的才情?在《这些忧郁的碎屑》中,作者的主线是叙述生活中沈从文的为人和琐碎的事,而非考察沈从文淡雅文字中叙述的那一个个悲喜交集的人物。很明显,作者论述的重点是沈从文动荡的人生,而不在那跌宕起伏的作品。当黄永玉以幽幽的遗憾和隐隐的不平感叙说沈从文的人生故事时,所牵动的更是文学情感与时代精神之间的波动徘徊。南朝诗论家钟嵘的《诗品序》中有一段详细论述情感重要性的文字:“至於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黄永玉在《这些忧郁的碎屑·序》中说:“文章是为了纪念一些山水和人物写的,山水常在,尊敬的人物已经消逝。我存心不评论作品的原因是——这些人要不是我的亲戚、朋友,便是我尊敬的师长。只由于接近的方便,我提供一些他们生活、思想的片段,也许对今人或后世有些用处。所以我写“人”。写我自己的经历时,也以那些教育我、帮助我、收留我、爱我、恩情难忘的人与山水为主。”
所以,读他的散文,只要你抛开那些学术性的东西,单纯品味文章中所包含的恩情难忘的人和事,就会有不一样的收获。这不仅在《这些忧郁的碎屑》一文中有所体现,在他其他的散文中同样有鲜明彰显。比如在《向北之痛》中,处处流露出对钱钟书交情的珍惜,在《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中,表达了对张乐平漫画的崇拜和对他逝世后的追怀。《这些忧郁的碎屑》一文对沈从文表叔的回忆,浓浓的情意洋溢其中。“从文表叔到北京不久,我到了上海。他为当时才22岁的我的生活担心,怕我不知道料理自己,饿死了;或是跟上海的电影女明星鬼混‘掏空了身子(致他学生的信中提到)。他给我来信时总附有给某老作家、某名人的信,请他们帮我一些忙。”(第64页)才看这篇文章的第一节,便可真切感受到沈从文的善良,果然就像黄永玉所说的,那种实实在在透进骨子里的关心,很难不让人为之动容。要说那些整日埋在纸堆里的人,要不就是特立独行,不谈时事;要么就是“冷漠”“无情”,好似除了书本与文字,再没有值得了解的。而从文表叔却不一样,他的善良和宽容毫不掩盖地折射到身边的每个人身上。
若说经常混战在浴血前线的巴鲁表叔和有着山野性格的凤凰妹子九孃都是至亲骨肉,多一份爱也是自然,可那个“放肆”的年轻人呢?“他躺在床上两手垫着脑壳,双脚不脱鞋高搁在床架上。”“这不是那种来做思想工作的人,而只是觉得跟这时的沈从文谈话能得到凌驾其上的快乐。”黄永玉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青年,如此不尊重人,难免有所忿恨。在他简单描述下,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那一幕,读到这里,大概都会为这个慈祥宽容的老人打抱不平。可沈从文从未怀疑过这个年轻人的真心,始终觉得是来看他的,不必拘泥这些小节而有所不快,这正是沈从文值得我们敬佩的地方。即使暂时身处慌乱之中,也不因为“时代所处”对他的不善良而将这种情绪宣泄在他人身上。
对于表叔和年轻人这种“朋友”关系,黄永玉也有所阐述:“第一次的这种体会对我十多年以后的‘文化大革命的遭遇真起了一种先验的作用。那时多么渴望有个真心能聊聊的朋友,粗鲁也好,年轻也好,这有什么关系呢?”(第83页)中国传统文人历来看重友谊对于人生的意义。在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中,朋友之间的关系最具有主动选择性,更有共同点和可沟通性,而这出自情分的关系也更值得珍视。
《这些忧郁的碎屑》是一篇散文,是最自由的文体。它不同于小说,总得有曲折、富有戏剧性的故事或情节。既然离开了那或离奇怪诞、破绽百出,或顺理成章、似有其事的情节,也就有了更大的空间,可以将自己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将人和事叙述得生动得体。
黄永玉写人物,能恰到好处掌握分寸。巴鲁表叔知道九孃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巴鲁表叔那时正从第一个激烈的回合中重伤回来,也住在沅陵养伤。眼见送回来的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妹妹,不禁拔出枪来要找从文二表叔算账。”这写得非常真实。这就是巴鲁表叔,这是对一个枪法潇洒漂亮同时也有着缜密思维的军人活生生的写照。巴鲁表叔不打内战,解甲归田。“……我帮地方人民政府做点咨询工作,每天到‘箭道子上班,也不是忙得厉害,没事,去聊天也好!……”巴鲁表叔被枪毙时,自己铺上灰军毯。“唉!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打这里吧!……”好!这真是一个英俊潇洒、从火坑里解脱出来又栽进火坑里,有着豪爽风度人的口吻,不是一个为了自身功名而反革命的叛徒特务。他也仗义,也爱国。既重感情,也深明大义。这一段段话真是小葱拌豆腐,似刀切,似水淋,清楚明白,爽快至极。这才叫通过语言描写突出人物。不得不承认,黄永玉有两下子!
黄永玉很会写妇女。他的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中几篇写革命生活的散文里总有一两个充满个性又洋溢热情的妇女。她们或许不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却又以不可或缺的姿态呈现在文章中,支撑了一篇文章合理的结构,映衬了其他人物的性格特点。
《北向之痛》里的季康夫人、《云深不知处》里的嫦和娥,都是鲜明的形象。《这些忧郁的碎屑》写得成功的人物有很多,沈家九孃,她大眼睛,一头好看的头发,野性格却能耐住性子为哥哥做点家务,成熟有爱却又无所归依,汲取知识人带来的养分却也有所失。这真是革命中难得的一方净土,纯粹简单。她的出场就有所不同:“听我的母亲说,我小的时候,沈家九孃时时抱我。以后我稍大的时候,经常看得到她跟姑婆、从文表叔诸人在北京照的相片。她的大眼睛像姑婆,嘴像从文表叔。照起相来喜欢低着头用眼睛看着照相机。”(第74页)对九孃的回忆都是从母亲的话语和照片中得来,虽然对她的印象不多,记不仔细,却也觉得泛着光彩、散着香气的九孃像一阵清清爽爽的风,萦绕身旁。后来朝夕相处的哥哥结婚了,九孃的失落也如潮水涌来,那么猝不及防,那么悲伤无助。再加上抗战带来的恐慌和不安,更是使九孃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这里的九孃又是悲剧性的,和出场形成鲜明对比,利用人物命运的转变营造时代气息。
要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少不了那个热情善良的女孩,十八九岁正是青春的年龄,她对女儿真挚的情感不免让人感动。“真难以形容那位女孩子的高兴,一路上不停地哄着我的女儿说要给她一个好东西。”“女孩子高兴得什么似的:‘不用谢!不用谢!你快吃呀!快吃呀!你吃呀!……好吗?你快吃呀!……她蹲着,两眼笑眯眯地看着我的女儿。”(第102页)黄永玉对这个女孩的描写逃不开“高兴”二字,可见她对女儿的喜爱是发自肺腑的,是这个善良纯真的女孩内心最真实的诉说。可那个被珍藏的不知哪年哪月的馒头呢?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顿时从心中溢出,难以释怀。
现在我们可以看出,这些人物趋于一个共同类型,宣扬同一个声音,却又是个个分明,各自具有内涵独立存在。黄永玉像是在雕刻,将人性的美和现实的残酷一刀一钻刻在文字中,发人深省。
若是谈到黄永玉作品的艺术,倒也有点想法可倾吐。就拿《这些忧郁的碎屑》来说,它的艺术好处就在于能创造出一种独特的风格,不随波逐流,也不标新立异。他的文章虽然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散发出新鲜的活力,不动声色表现着自己。也正是因为他掌握了这种独特的“工具”,无论什么平凡的题材也能写出不平凡的文字来。即使是铁锈,在他的触摸下也能发出光彩。
在结构上,黄永玉的散文没有固定的模型来捆绑,没有上下、左右、前后的空间来束缚,他的散文是潇洒放浪、挥笔自如的,看似枝叶散开,充满野性的章法,但是在无形中有一根绳索将其贯穿,它的精神是没有偏差的。在故事情节的描述上,平淡而出彩。《这些忧郁的碎屑》中有一段从文表叔躺在病床上听高腔和傩堂戏的描写:“一天下午,城里十几位熟人带着锣鼓上院子来唱“高腔”和“儺堂”。头一出记得是《李三娘》,唢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静穆起来。‘……不信……芳……春……厌、老、人……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位朋友都哭了。眼睛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事情不过是平常的事情,既不过分夸张,也不随意截取片段写下来。看到这段文字,心中也会随之牵动,不自觉被带入那一片院子,看着从文表叔平淡的脸上透出一丝摸不透的思绪,长满皱纹的双手跟着节奏轻轻拍打着,无限情感泛滥。
在语言上,出乎意料跳跃,充满自由想象。时而简洁流畅,清新绚丽,“早上,茶点摆在院子里,雾没有散,周围树上不时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团一团深斑……”时而含蓄隽永,富有哲理,“故乡最后一颗晨星陨灭了吗?当然‘不!”这种充满灵性的描写,在静与动之间巧妙转换,一次次给读者愉快的感受。他的语言之所以生动,大概是因为“笔锋常带感情”,一是融入作者自己的感情色彩,真实而不造作;二是创造一个起落多姿的文字世界,等待读者去寻索,趣味性也就油然而生。
唐代诗圣杜甫说过:“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其一)黄永玉的作品正诠释了这种美好。年逾九旬的老人仍饱含深情,这也是醉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