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人注视中寻找自我
2018-05-15刘金龙
刘金龙
【摘 要】皮兰德娄在《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中通过角色的交织搭建了三重注视与被注视的关系,引导观众在配合整出戏剧被真正完成的同时,寻找一个“自为”的我。本文试结合存在主义哲学对意识存在方式、本质的理论,从分析角色入手,去寻找这部戏中真正超越性的“自为存在”——作为非演员群体的观众。
【关键词】皮兰德娄;存在主义;注视;意识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8)04-0009-02
《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是一部风格感极强的戏剧,戏中戏的结构显然不是从它开始,而“戏中说戏”,打破舞台与现实、舞台上正在发生的戏与戏中戏多重空间的绝对界限,是该剧的独创性所在。独树一帜的戏剧结构在建构三层空间的同时,也在真实与幻象之间搭造了三重注视关系。剧中的六个角色在他人的注视中寻找自我,体现了皮兰德娄在存在与本质上的哲学思辨色彩。
皮兰德娄巧妙把握了角色已经产生但戏并没有完成的灰色地带,六个角色通过幻想被制造出来,但又被强行剥夺了生存的理由,为了生存,他们必须寻找剧作家。皮兰德娄本人相信,角色是独立的生命体,一经创造出来,就必定循着被创作之初的轨道,在永恒的时间里存在着。正如萨特所说的现象的“自在存在”①,是其所是,仅仅揭示“有”,其自身包含的对立面尚未展开,但潜藏在已确定的表征之下。
人物一上场,皮兰德娄就进行了详细说明:“让这些剧中人戴上特制的面具……他们的形象比起演员们活动多变的本性要现实得多,坚实得多。”②此处表明这六个人具有更加稳定的人格特征,并始终面对残忍顽固的处境:母亲的痛苦“正在发生,永远不会过去”,父亲认为他们比现实的人更加真实。与之相對的是在舞台上体验着千百种人生状态的演员,他们职业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召唤自己内部的“自我意识”,以适应不同类型的人物形象。这六个角色没有“选择”的自由,也没有“选择不自由”的自由。
母亲的所有行动都在于表达自己的悲伤、恐惧,她对既定的命运无能为力,完全不具备“自我意识”。她所有的戏份和经历都由他人讲述,自己少有辩驳,她的视角无疑只在平视和自己处于同一维度的人事,其存在只是一种现象。虽然她声称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但她只活跃在故事里,她的存在与单纯承担生育、哺乳功能的机器无太大差别。父亲是剧作家着力描写的人物,剧中人闯入剧场也是受他作用。他很清楚,作为“角色”的身份,生存的愿望更为迫切,他的行动线索十分清晰——说服导演进行排戏。相较于其他人,他更为理智,看上去具有更加旺盛的生命意识和主观能动性,能从个人遭遇中觉醒,为了生存与命运反抗。但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在“既定命运”安排下完成自我。他不能接受被剧作家抛弃的事实,但这是以接受自己是剧中角色的事实为前提的,他对这背后更大的悲哀没有觉察。
父亲这一角色有“自我意识”,但意识的存在是偶然的激发。继女有着疯狂热烈的情感,但少有理智,两个小孩一言不发承受着一切,他们都没有形成成熟的“自我意识”。如作家本人所说,“儿子是唯一的作为一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而存在的人物,因为他所寻找的作者不是一个剧作家。”③由于不受剧作家重视,他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去审视他人和自己,并意识到自己与这场戏无关,是一个没有被刻画出来的人物。他自认为尊重剧作家的旨意,拒绝把戏搬上舞台。他要寻找的,正是自己为什么存在的理由,这是一种超越其他角色的生命意识,正如萨特所说,是一种“通过自我存在的存在”,但它并不能够“因为是自为就成为它自己的虚无的基础”④,怀疑“自我”高于“我”,并不等于怀疑就是“我”的本质。所以儿子这个角色是“自为”的,却不是“超越性的存在”。
六个角色较之舞台上的剧团成员,他们在逻辑上都是剧作家的意识显现,皮兰德娄赋予他们“形”和“情思”,利用角色形与神的调和,树立一个终极范式,这个终极范式就是角色(非这六个具体的角色)本身。导演指出“你们完全没有形态!……你们的形态只有在舞台上才存在,由演员们表现出你们的体形、声音和动作。……在舞台上您要求完全都像您一样,这不可能!”⑤这不光阐述了皮兰德娄本人对于舞台表演的认识,还进一步陈述了角色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理念”,但这个领域无法达到。人类作为生活的演员,始终在演绎一场“寻找”的戏,是和六个角色一样寻找“作者”的戏,也是像演员一样以角色为行动摹本去表演的戏,说到底,他们在“寻找”的都是人的本质。而剧中对象的本质没有出现,真正显现的只有动作本身。因此,人及其行为都是现象性的自在存在,本质不具备形态,它只能被塑造,无法被限定。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以“锁洞窥人”的例子说明了自我意识产生的过程。“我看见自己是因为有人看见我……我一下子意识到我,是由于脱离了我,而不是由于我是我自己的虚无的基础,因为我有我在我之外的基础。”⑥这句话表明,个人是为“他”的存在,而不是为“我”的,他者的注视以及脱离自身像他者一样,反观自己是意识到自我存在的基础。六个角色之所以不能成为超越性存在的原因,在于他们是这层层注视关系中的最底层,因此没有自下而上审视自身的机会。这是否意味着能够审视这出戏的导演和演员就能够觉察到“我”呢?答案是否定的。剧中的导演和演员之于六个角色是注视者,但同时也是这出戏的被注视者,他们依然在舞台之上承担着指示作用。
皮兰德娄在前言最后提到“作家仿佛在整个排演过程中都站在远处观望,其实他正背着他们利用这次排演并从这一排演之中创作自己的剧本。”⑦他因此把自己视作这几层注视关系最顶端的存在。毫无疑问,剧作家确实是整出戏的第一注视者,剧中人在剧作家既定的情节中被创作出来,他们正是作家本人自由意识的体现。但是,皮兰德娄作为写作这出戏的主体是绝对“自为”的吗?他意识到了有一个无法达到的“彼在”,并像灵魂出窍一般观看自身、角色、剧团人员,应该说都是剧作家自身的反映。面对自我的在场,就已经包含着潜在的分离了,“如果它是面对自我的在场,就是因为它不完全是自我。”⑧换言之,这出戏是剧作家本人意识的一部分,舞台的镜面效果在反映生活的同时,也在反映剧作家本身。于是超出舞台之外的剧作家也不是完整的“自为存在”。
那么这部剧真正具有自我意识和超越性的自为存在是谁呢?当这部剧被排演就不可避免要与观众见面,观众既注视着一切行为的发生,也享受了创作人员的创作果实,他们注视一切舞台现象,又通过舞台现象得以注视自己和他人,而观众与观众之间又互相产生联系,他们走进剧场,按照一定的公约去行动,并且在“场效应”下,他们能够在接收舞台情境的同时,创造新的剧场情境,一股强大的气流穿行在观众与演员之间,每一位观众既被自己注视,又被其他观众注视,也被戏剧的创作主体所注视,而这种注视关系同时又能反向发生,这是其他戏剧环节参与者所不具备的。
观众是这部戏中超越性的存在,这里指的不是哪一个具体的观众,而是由能从戏中观照自我的个体所组成的观众群。由于观众在这部戏里如此重要,所以皮兰德娄时时强调他们的存在感。他要求观众进入剧场就看到帷幕已经升起,没有布景。他在舞台说明中写道:“一开始就觉得这是一出没有排演好的戲。”“台口左右各有几级台阶,把舞台与观众厅连接起来。”⑨导演和女主角是从观众席的甬道走上舞台的,当六个剧中人在大厅后方,导演问他们是谁的时候,双方的对话表演将整个观众席囊括其中,观众反而被演员包裹。皮兰德娄希望通过观众的加入让这部剧真正完成。这在当时来说是一项创新之举,奇怪的是,如此善于标新立异的皮兰德娄想到了打破实在的空间,却没有使观众真正参与表演,试图破除观演对立的心理空间,这是剧作家思维的局限还是行为保留?笔者认为,皮兰德娄对于“假设观众不在场”的做法是故意为之,而非对空间距离破除得不彻底。“自为在自在之中是外在于自身的,它由它所不是的东西来定义。”⑩观众不仅仅是剧场里坐着的人,同时也是由非演员的人者共同构成的人群,当他们是一种身份的时候,不能成为观众,因此反而能够定义观众,所以观众必须在戏上演的时候仅仅只是这出戏的观众,观众作为认识者对于这出戏——被认识者的存在不能增添什么,但他们作为认识者与被认识者的联系又不能完全被切割,所以必须要有表演区的转移与介入。另外,任何意识正在追寻的东西不能与它本身重合,剧作家创作这部剧以寻找自我,并期待通过这部戏剧使更多人认识自我,那么观众就不能参与到这个过程中,否则观演一体化会导致戏剧任务以失败告终。
皮兰德娄在《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中倾注了诸多对人本质和存在的哲学思考,并直接或间接反映在人物情节设置、语言对话和舞台说明等诸多方面,他对戏剧的革新绝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其背后智慧的光芒才是“假面”存在的意义。
注释:
①⑥⑧⑩(法)萨特.存在于虚无[M].陈宣良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②③④⑤⑦⑨(意)皮兰德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寻找自我[M].吕六同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
参考文献:
[1]谢晨.“寻找”中抗争——从存在主义视角解读《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J].教育与文学心里评论,2014,(06):126-127.
[2](德)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M].王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19.
[3]刘会凤.皮兰德娄戏剧人物的“存在主义”解读[J].戏剧之家,2014,(07):4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