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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弄丢了最重要的朋友

2018-05-15姚瑶

读者·校园版 2018年11期

姚瑶,作家、翻译家、独立摄影师。

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想弄丢一个人很难,可是想找到一個人也没有那么容易。

我从没想过我会彻底弄丢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她叫刘黎,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遇见她那一年我13岁,失去她那一年我18岁。

我的整个童年时期是没有朋友的。

女生之间所谓的友谊,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手拉手一起去厕所,无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亲密无间,形影不离。但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幼儿园期间,某天午休,我发现自己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都不是自己的。原来有个小女生觉得我的床阳光好,就和另外几个小女生趁我不在时,把我的被子挪到了角落里最阴暗的一个下铺,并威胁我不许告诉老师和家长。我穿了新衣服会被她们剪破,玩游戏时永远没有人把手绢丢到我的身后。

读小学以后,我成了招人讨厌的好学生。6年来,6次投票选“三好学生”,每一次我的得票都是个位数。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是班长一直跟大家说,不要选我,并且为了不选我,会组织大家把票投给最没有可能入选的同学。班长还会不请自来地跑到我家搬弄是非,挑拨、栽赃,什么招数都用。我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班长指挥大家站在我的对立面,我永远也无法融入集体。最后连我也讨厌起自己,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大家喜欢我。

现在的我才明白这种东西叫作“冷暴力”,没有打架、扯头发,没有辱骂、霸凌,是心理与感情上持久、缓慢而又深入的伤害,带来那个年纪的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孤独与难过。可你的身上没有伤口,别人也看不到你受伤的过程,难以求助,无法描述。

所以,我变得自闭,躲在房间没日没夜地看书,把书里的人当作朋友,写厚厚的日记,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热闹的世界。13岁的我放弃了自我拯救,也放弃了会有人来和我做朋友的奢望,我几乎接受了自己所有的不可爱与不被爱。就是在这时候,我遇到了刘黎。

那一年,刘黎21岁,来到我所在的初中实习。班主任带她进来时,谁也没把这个皮肤很白、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的姑娘放在眼里。

她个子较矮,有些腼腆,自我介绍时说:“我是安庆怀宁人,那里是海子的故乡。”因为这句话,我从习题集里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说:“我想用一句他的诗当作见面礼。”说罢,她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句话:“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我看着黑板上字迹清秀的那句话,好像真的被阳光灼烧了眼睛。那一刻,我觉得讲台上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她那么美,是一种我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的美。

或多或少刁难实习老师是学生们的一点恶趣味,何况像小白兔一样温柔的刘黎脸上仿佛写着“我好欺负”四个大字。被冷落了两天后,她用一个早自习解决了这个问题。

前一天她帮班主任批改了我们的周记,趁机把每个人的本子翻了个遍,记住了40多个名字。第二天早自习时,她在教室里从前走到后,再从后走到前,和每一个人说话,确认自己通过文字对每个学生的想象:你喜欢这个,我也喜欢;你上周去旅游了;你感冒好了吗……就像来自老朋友的问候。

走到我身边时,她说:“是你啊,文笔那么优美,只是有点忧郁。”紧接着又说:“忧郁没有什么不好,不敏感的人写不出打动人心的东西。”我的脸红了,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是震惊,震惊于她对我说的话。

她又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我也反问她,她说她喜欢三毛、村上春树,最近很喜欢余杰的《香草山》,还说了很多我从未听过的名字,然后她直接拉过我的手说:“我写给你吧。”她说着就用钢笔把那些名字在我手心里写了下来,还对我眨眨眼说:“别被班主任发现哦。”

那个瞬间,我受宠若惊,因为她像个朋友一样,与我有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这些作者的作品不在家中摆满中外名著的大书柜上,我就自己去书店找。初次翻开《撒哈拉的故事》,我惊呆了。2000年初,网络尚未普及,没有那么多人分享世界各地的好东西,海外旅行遥不可及,我相信长在20世纪90年代的同龄人在翻开三毛的海外故事时,一定都像推开了一扇窗,窗外风沙猛烈,几乎不能呼吸。原来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原来可以这么酷。

课间,刘黎主动邀我去操场散步,和我说起她曾为了去省城的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偷偷搭上缓慢的绿皮火车,独自被光影人生震撼的事情。那时她目光灼灼地对我说:“一个人看电影,以后一定要试一试呀。总有一天你会享受独自做一件事的感觉,那个时候你不再需要人群提供安全感,你一定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那时候,我只觉得这些话是听起来漂亮的话,美好却指意不明。但它们以润物无声的方式,经由刘黎埋藏在了我的心底。

说完这件事的周末,她特意约我去看电影,看的是刚上映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要知道,我从未与任何人在课外约好一起做任何事。所以,从她手里接过珍珠奶茶,在电影院里她拍着我的小臂哈哈大笑时,我其实掉眼泪了。

一切都是因为,她像个喜欢和我在一起的朋友。

实习结束那天,她在讲台上抹着眼泪说,每个人都是带着各自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有美好的,也有阴暗的,她想栽培美好来对抗阴暗。

那时候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写一封长长的信给她,小小的我用了很大的字眼,我说:“你像是奇迹,让我看到了自己长大后的样子。”

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回信,从那时起到我考上大学为止,我们通了6年的信。

有时她会回忆大学生活,有时会说说对未来的期望,也常说心里的失落或者孤独。她写下的句子读起来都极美好。而我呢,梅雨时节拎着鞋子光脚踩着水跑要告诉她;秋天悬铃木落叶心里有点空荡荡的要告诉她;第一次长途旅行去青岛,把拍下的照片寄给她;后来去三峡,告诉她夜晚行过高山峡谷时心里的那份郑重。

她总说她看到我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最为重要的那6年里,她就这样陪我一路长大成人。

我第一次用寝室电话给她打过去时,她正准备换工作,她说:“会有很多你不能理解的人,也会有很多不能理解你的人,没关系,去做你最想做的事。”

我没有留过她的QQ号,也没有把她的电话抄在任何无法销毁的地方。在她告诉我新工作地址前,我的手机被偷,恍然发现竟然没有可以找到她的方法了。

因为联系变得太方便,我们不再记得要给对方一个具体的地址,不再等待一月一两封的漫长信件,我们总以为一个电话就可以随时抓到对方,却忘了来得容易,去得也飞快。

我尝试过很多方式,最终都没能联系到她。我很想告诉她,我真的在写书,也在翻译书;我会去旅行,会享受孤独;我有了能够理解彼此的一些朋友;我还没有被生活磨灭赤诚天真;我没能像她一样温柔如水,但我做到的事情里有属于她的那一部分。

我也很怀念那些仔仔细细读一封信再写一封长信的夜晚,所有的抒情都因为缓慢而更合理,所有的情谊都因为等待而变得更持久。没有微信,没有微博,没有手机,没有QQ,也不怎么打电话,却没有失去过重要的人。

现在的我早已明白,小时候无论怎么假装合群都不可能交到朋友;而现在,再怎么独来独往也一定会遇到和自己一样的家伙。世界终究会变大,就像游戏里一点一点被点亮的地图。在这个变大了的世界里,人分为很多种,而每一个种群都数量可观,我们都不例外,我们总能找到彼此喜欢的同类。

但对于13岁的我来说,很难想象卧室与教室之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更难想象之后的10多年,我会陆陆续续遇到这么多截然不同又都很有意思的朋友。那时候,我想不到会有人陪我看凌晨4点北京街灯熄灭的瞬间,想不到夜晚的胡同口有人一起喝泛着泡沫的啤酒,想不到会有人陪着去长城上一起看天地之大美,想不到有人陪我上天台只为了抱头痛哭说一些再也不愿想起的傻话。13岁时的我,内心堆积着许多无从发泄的情绪,绝望地想着,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和我一样矫情的人来跟我做朋友呢?

幸好,我遇到了刘黎,不幸的是我长大了,她却不见了。如果你碰巧认识她,请你一定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