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从星空开始
2018-05-15毕飞宇
毕飞宇
有一个词曾经很时髦,叫“仰望星空”。这个词高端极了,它出自康德。中国人特别能起哄,差不多就在一夜之间吧,我们都成了康德。
画面似乎是这样的:天一黑,13亿“康师傅”共同做起了相同的动作——一边数钱,一边“仰望星空”。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家里很穷。穷人家的夏夜如何纳凉呢?在露天的大地上铺几张草席,一家人就像咸鱼那样躺开了。
因为躺着,目光也无处投放,只好对着夜空发呆。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的童年与少年无限高冷,每一个夜晚都在“仰望星空”。
星空真的是太浩瀚了。因為无以复加的单调,因为无限壮阔的虚无,它震撼人心。穹形的漆黑笼罩着我们,数不尽的窟窿在我们的头顶闪烁。
我就想,夜空如果是一块烧饼该有多好啊,星星像芝麻,会很香。但我必须承认,我把能吃的都想遍了,唯独不知道什么叫“仰望星空”。
父亲也常在“仰望星空”。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懒洋洋地对我说:“飞宇啊,我给你讲故事听吧,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后来我当然知道了,父亲讲的“故事”出自《韩非子》,也就是所谓的《郑人买履》。我“阅读”的第一步居然是从“买鞋子”这里迈出去的,也是天意。唉,那个郑人居然“相信尺子”而“不相信自己”,太愚蠢、太可笑了。
比较起来我就聪明多了,我告诉我的父亲,“自己”以外的东西都不可信。父亲很高兴,如果他的胳膊足够抽象,他一定会从宇宙里取出芝麻烧饼,一股脑儿奖励给他的儿子。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们村有一个小伙子,他要去上海了。对于我们这些村子里的小孩来说,上海可不是一个地方,它在天上,类似于雨夜的星空,即使仰起脑袋你也不一定看得见。我的母亲拉着我,一起找到了那个即将奔赴上海的小伙子,她要请小伙子替她带一双鞋。
不幸的事情就这样来到了要紧的关头。在我看来,母亲的做法太危险了,属于“唯心主义”。你自己不去上海,还想买鞋,你不是愚蠢的“郑人”还能是什么?
我估计,母亲一定会找来一根稻草,量好脚的长度,然后掐了,让小伙子把这根稻草带到上海去。就算是这样,小伙子要是遗忘了这根稻草该怎么办呢?他要是一不小心把这根稻草给弄断了该怎么办呢?《郑人买履》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及反,市罢,遂不得履。”
母亲却没有掐稻草。她错上加错,只是对小伙子说了一个数字,小伙子就说了:“陈老师,你放心。”小伙子真是晕了头了,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能让人“放心”呢?愁云就这样笼罩了我的童年。
十多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小伙子胜利归来。就在我们家的家门口,母亲把鞋放在地上,穿了进去。她十分满意地告诉小伙子:“一脚上。”我所说的“不幸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个场景。我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亲爱的母亲,我们家里的“郑人”,她就这样把鞋子给买回来了,还“一脚上”。
荒唐啊荒唐,就在我的眼前,“自己”以外的东西硬是“可信”了。这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我仰起了脑袋,满天的星斗都死光了。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想说的是另外的一件事。
我是NBA的球迷。在NBA,除了乔丹、科比那样的天之骄子,我还喜欢一个运动员,那就是莫宁。莫宁经历过大不幸,他的一只肾脏坏死了,医生说必须切除。
莫宁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可突然有那么一天,NBA的官方消息说,莫宁复出了。老实说,我被这一条消息吓了一大跳。他怎么可能复出呢?在我的眼里,只有一只肾的男人等同于残疾,不要说NBA,中学生篮球的强度他都不能应付。
莫宁说,他复出的理由是医生的数据。医生告诉莫宁,莫宁的一切生理指标,也就是“数据”,也就是那个该死的“度”,完全恢复到健康人的水平了。这一来莫宁复出的理由就极其简单:作为职业球员,既然数据证明了他的健康,他就必须回到赛场。
在莫宁复出这件事面前,我想,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讨论的,那就是文化差异。在我们这一头,支撑一个“被切患者”的依据其实就是中医文化,它的精髓是所谓的“静养”。
不得不说,这里的“静养”并不具体,它含混、笼统、抽象、游移。何为“静”?怎样的尺度意味着“静”?慢跑?快走?站着?坐着?盘着?躺着?不好说了。唯一可以作为凭据的只能是当事人的“感觉”。说白了,也就是“自己”。外在的一切都不算数。
郑人买了一双鞋,附带着说了一句话:“宁可相信数据,也不能相信自己。”(宁信度,无自信也。)就因为这句话,可怜的“郑人”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千古笑柄。为了避免愚蠢,我们的明白人和我们的聪明人一起达成了这样的文化共识和历史共识:“宁信度”很搞笑,“无自信”更可耻。
所以,相信自己吧,赶紧的。至于“度”,也就是“数据”,那就是个儿戏,假的不可信,真的不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