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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溪的外婆

2018-05-14周万水

名家名作 2018年8期
关键词:白河山坳菖蒲

外婆是在她八十四岁那年去世的。在此之前她其实很久都没有出门了。那天傍晚快要吃饭的时候,母亲发现外婆不见了。我急忙出门寻找,在一个路口看到了她。夕阳下,我发现外婆拄着拐杖,像一棵佝偻的老树,面朝着西北,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周围浸润在霞色里的楼群,让她的背影显得苍老和孤独。回家后,我把之前看到的情形告诉母亲,母亲突然哭了,说:“你外婆要走了,她是在看路。”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一个老人去世前总要先看看自己去冥界的路,而那个路口刚好能看到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苍茫的天际线下,就有外婆的老家。第二天黄昏时分,外婆就安静地走了。弥留之际只留下一句话:“把我送回去,我要找她们去了。”母亲听罢放声大哭。那年,外婆八十四岁。

我们这辈兄弟三人,都是外婆带大的。可我一直不太明白外婆离世前这句话的含义。在我的记忆里,除了不断提到对过去穷困日子的恐惧外,很少听到她说起自己的过去。直到她故去后,我才从母亲那里陆续听到了关于她的很多往事。那些往事让我心里发颤,从此便积郁于心,每每萦绕于怀。我很惊讶我这位看似平和安详的外婆身上,竟会有着那么多酸楚的故事。之后几十年,我不断梦见她,在那些梦里,在模糊不清的环境总有着黄昏的晦暗。外婆脸上总是挂着我熟悉的慈祥,但总是一句话不说。那眼神跟我躺在她摇晃的摇篮里曾经看到的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在梦里我一次也没抓住过她的手。某一天,我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在我们未知的苦难中挣扎大半生,没读过一天书的外婆,生前或许有许多话要说。好多事她没想明白,也没能说出来。冥冥之中,或许我负有某种使命要把她的故事告诉后人。

湘西的酉水,也叫白河。白河是沅水最大的一条支流。在过去,白河是连接湘西和川、黔、滇的水上交通要道。白河上水急滩险,两边散落着很多码头和小村子。外婆便生在一个叫菖蒲溪的小村里。小村子旁有一条小溪,溪的两边长满了密密的菖蒲,所以那溪水仿佛是在浓郁的绿色和清香中流过。菖蒲在中国古代是被视为“灵草”的。端午之际人们会在屋檐下悬挂一束借以“祛避邪疫”。但在湘西的乡下人看来,菖蒲也是一种很“贱”、生命力顽强到可以胡乱生长的植物。外婆的家就在小溪边,家境贫寒的她,也就在这里胡乱地长大了。在一个菖蒲花开的夏天,山坡上的野菊刚爬上这个少女的发际,在几只咿呜的唢呐催促下,外婆便早早嫁到白河码头一个叫活龙口的地方,做了一户陈姓人家的媳妇。那个陈姓男子不是我的外公,因为在与我外婆结婚后大约不到十年后他便去世了。撇下了年輕的外婆和年幼的女儿。那个女儿便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姨。虽然失去了丈夫,外婆却没有太多时间去体会忧伤。因为死去的丈夫是这家的独子。男人死了,她需要独自撑起这个家,奉养公婆和养活女儿。外婆从此也就失去她女人的特质,开始像男人一样劳作。扶犁耕田、插秧收割、上山伐木、酿酒喂猪,甚至去码头帮船夫拖船上滩。失去男人庇护的外婆还时常与那些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叔伯妯娌泼妇般地争吵打斗。看着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在族人的撮合下,邻村另一陈姓男子便以“招郎上门”的方式与外婆结为了夫妻,这是我外婆的第二次婚姻,她的第二任丈夫便是我的亲外公。外公不是个正经的农民,混过码头,在乡下算得上见过世面的人,外号“土地公公”。外公是个游手好闲之人,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自然不屑去干农活。喜欢抽烟喝酒,喝了酒便去码头上跟一帮闲人天南海北地聊。但外公却是个极善良的人,还有检瓦、打灶、做菜的手艺。乡下人对这类匠人是极尊重的,所以外公感觉自己的日子倒是过得滋润,时不时还可以带着女儿到东家那里吃上一顿好的。外公的这种秉性使外婆的这次婚姻,除了把母亲和小姨带到这个世界之外,于家境却并没多大改善。一遇灾年,生活便难以为继。况且再嫁的女人还要不时面对外人的闲言碎语。对外婆来说,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是山一般沉重的负担,她起早贪黑、整日忙碌,甚至没有时间和力气多看她们一眼。命运让外婆过早地老去,她关于少女的记忆定格在了十八岁那年。在那个年代,大多数乡下女孩所谓的花样年华在出嫁之后就已经结束了,或者说在还没开始时就已到了尽头。

外婆生于1904年,那个年代是中国社会急剧动荡的时期,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在史书上我们看到的是波澜壮阔、风起云涌、英雄辈出,但这一切仿佛都与外婆无关。在我的记忆中,她最熟悉的历史人物大约是袁世凯了,因为在她那些挣扎的日子里,拥有几块“袁大头”是她的一种奢望。所以至死,外婆都保持极度的节俭。这种节俭与其说是一种习惯,还不如说贫穷日子是烙在她生命里深刻的印记。在外婆最有活力的年龄,她像那个时代大多数民众一样,始终都生如蝼蚁,苟且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缘,所有史诗般的社会变革的背后都是他们的血泪。所以即便是外婆的生命力也如菖蒲般顽强,可命运的残酷和不断降临的厄运,对外婆来说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外婆一生先后育有三女,最后母亲成了她唯一幸存的女儿。外婆弥留之际要去找的“她们”就是我的大姨和小姨。我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听母亲说大姨在她出嫁前夕上吊自尽,小姨则在出生的当天被外婆含泪装进一个木盆里让她随白河水漂走而生死不明。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家族里还曾经发生过这么惨烈凄婉的故事,也不曾见外婆流露出对往事的悲哀与忏悔。或者,这样的故事在她们那个年代普通得就像是一阵山风吹落了几朵野花,无声无息,不会有人去关心它们会被吹到哪里去,毕竟活下去才是外婆最本能的选择。我眼里的外婆一直都是慈祥而平静的,我丝毫不怀疑她的善良与仁慈。一个半生挣扎于贫困中的女人,一个经历过这么多惨烈往事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苦难到麻木,如果不是活着是她最本能的选择。那她到底需要多么强大的隐忍力才能平和地走完她的一生呢?

外婆去世后,母亲遵从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一个小山坳里。那里地势低洼,因有一条溪沟穿过而显得有些潮湿。山坳周围长着许多柏树,可能是因为紫砂土的缘故,那些柏树长得有些低矮。在略显阴森的树林中不时会传来几声鸟叫,在寂静中,那些鸟叫声让人觉得有点诡异。山脚下有一条公路,像一条长蛇从山坳边蜿蜒而过。路两边,那些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野菊花开得格外地随性。路的尽头还可以看到白河和不时飞起的白鹭。我一直奇怪外婆为什么要选择孤单地葬在这里,而不愿归葬风水更好的家族坟地。我曾经猜测,那可能是外婆在她百年后没法选择跟哪个丈夫埋在一起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可她为什么又执意选择这个风水并不好的山坳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呢?终于,山坳里一个长满野草和杂花的小土堆和一个在此地流传很久的传说揭开了这个答案。原来,这个不起眼的小土堆正是我大姨的坟冢,外婆生前曾多次对母亲说:“我死了就去陪你姐姐,我对不住她。”而多年来,外婆一直被一个流传很广的关于我大姨的传言所纠结。

大姨死去时只有十七岁,正是女儿家花一样的年龄。穷人家的女儿就像野地里生长的马尾草,即使你不去管它,它依然会不停地疯长。转眼间,在山风和野花润泽下,大姨出落成村子里数得着的美女。轻巧的身材,一双黑多白少的大眼睛和一条惹眼的油黑发亮的大辫子。一时间,上门提亲的人也络绎不绝。外婆很现实,她大约是穷怕了,所以巴望着女儿嫁一个殷实的人家,既让女儿今后衣食无忧,家里也能有一笔可观的彩礼而稍宽裕些。至于女儿心里有什么想法她根本不会去想。不幸的是,外婆这种现实的想法最终把女儿送上了死路。

外婆不知道,码头旁长大的女儿跟菖蒲溪边长大的她是不一样的。白河的码头从来都是一个演绎故事的地方。船夫、水手、客商、书生,东去西来,往来不绝。见多了,看多了,码头边的女儿就有了心事,就有了心思和梦,哪怕那个深藏于心的梦像草尖上的露珠那么脆弱。几经挑选,外婆终于为大姨选定了人家。对方是城里一户小商贩,家境殷实。但大姨对这门婚事却是极不满意的,很多天阴着脸闷不做声。可那时外婆的坚持是很决绝的,大姨心中的郁闷和无言的抵触注定会被忽视。同样被忽视的还有大姨刚烈而倔强的个性,于是事情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

那天下午城里婆家的媒人到了,两家商议的重点是彩礼和陪嫁,弱势的一方话语权自然是有限的。家境贫困使外婆在争取更多彩礼和几乎没有什么可做陪嫁的问题上陷入两难。因为娘家几乎没有陪嫁的东西,让对方感觉没面子,于是也不愿在彩礼上做出太大的让步,而外婆的争取则更近乎一种乞求。在这一过程中,大姨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不时揉搓自己的辫子。我想这个在贫困中长大的女孩一定受到强烈的刺激,并隐隐意识到了没有尊严比没有饭吃的日子更加可怕。谁也没意识到,刚烈的她会做出一个决绝的选择。面对争吵她只轻轻说了一句“那我不嫁了”便独自走上了阁楼。黄昏时分,外婆忽然预感到不祥,慌忙上去一看:大姨的身体已悬在梁上,身后那条大辫子还在轻轻摇晃……

大姨上吊了,死了,死在一个没有霞色的黄昏。那年她十七岁。如果不死,她还会出嫁,还会做母亲。但这一切都像一个梦,破碎在那个灰暗的黄昏。母亲那时还小,记忆中姐姐的模样也有些模糊。只记得她漂亮的辫子和在码头边因担心妹妹走失而恶狠狠的责骂她的场景。多年来,我也时常在努力地想象着大姨生前的模样。但印在脑海里也总是她那条大辫子和那方荒冢前任性开放的野菊花。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大姨是早夭,也是横死,按习俗是进不了家族坟地的,于是便被草草安葬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山坳里。不久又遭遇盗掘,墳头几经陷塌,渐渐地被野草淹没而没法辨认。外婆伤心欲绝,但没人能分担她的忧伤。小码头上,花季少女上吊而死的故事已成为过往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并且随着白河水被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悔恨交加的外婆来不及舔舐自己的伤口,便又开始了她日复一日的劳作,她没有矫情的理由,只是在多年后,从外婆的经历中我对一句话感悟极深,那就是:有时候我们对生活的矫情和纠结其实都是吃饱了撑的!

外婆顽强地活着,她还要支撑起这个有些破碎的家,作为女性她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她这时的坚强或许就是一种无奈。外面的世界依然动荡不安,但在白河边这个小村里,这一切似乎就从来都没有发生,卑微若草的外婆仿佛从来都不属于历史。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或许活下来的人更应该得到拯救。但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姨呱呱落地。而外婆又经受了生命中一次痛苦的煎熬与抉择。大女儿的悲剧无疑在某种程度上动摇了她生存的勇气,她对自己能否有能力再养活一个孩子产生了动摇,何况这次又是一个女孩,她决定放弃这个女儿。今天我们已无法揣测外婆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否会有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楚。但她最终这样做了,这不仅让小姨生死成谜,也为自己的余生留下了又一个巨大的伤痛。那时候,大多数中国农民是相信命运的,因为命运可以减轻他们承受的痛苦,同样,命运也可以宽恕他们为生存而不得不犯下的罪孽,他们需要宽恕的理由。于是外婆把小姨的生死交给了上苍。

母亲告诉我,那是五月的一个正午。天下着些微雨,白河上笼罩着一层薄雾,河边的树丛里有斑鸠在叫,通常在岸边还能闻到栀子花的香味。外婆抱着降生不到一天的小姨,拿着一个木盆来到河边。外婆把装着降世不到一天的小姨的木盆放到河里,木盆便缓缓顺着白河的流水向下游漂去。就这样,我刚刚来到人世间的小姨就这样被生育她的母亲交给一条河流和不可捉摸的天命。听母亲说,那天,一直到黄昏,家里冷火秋烟,死一般寂静。外婆虚脱无力躺在床上,而外公一言不发地大口抽着旱烟,烟袋上忽倏的火星一直闪到半夜……

多年后,白河上游新建一座水电站,许多车辆都要经过埋葬大姨的那个山坳。一天,在一个晦暗的黄昏,一位司机猛然发现路边站着一个女孩,虽然看不清模样,但身后垂着的一条长长的辫子格外显眼,一晃又突然消失在林间的薄暮里。起初人们并没在意,但后来很多司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他们都曾在傍晚,在经过这个山坳时看到过一个大辫子少女在路边徘徊。于是人们相信是遇到了鬼魂,一些司机甚至在路边烧起纸钱以求平安。这一灵异事件在周边引起了很大恐惧,也终于传到母亲耳朵里。那时外婆已随母亲在城里居住多年,终于衣食无忧了。母亲是相信灵异的,她觉得那是大姨的灵魂不得安宁,很是不安,就告诉了外婆,外婆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后来,外婆几次告诉母亲,等她死了,就把她葬在那个山坳,她要去陪着大姨。即使在弥留之际,外婆仍念念不忘。那个山坳是可以看到白河的,小姨曾漂泊在那条河上不知所踪。或许在外婆的潜意识里,如果冥冥之中真有来世,她还能把小姨找回来。在外婆离世那一刻,母亲才明白:看似安详平和的外婆,其实一生都没有走出失去女儿的阴影,她是她们的娘亲,没办法把那些痛苦都交付给所谓的命运。所以只能背着这份沉重走完了她最后的黄昏。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的悔恨或乞求宽恕。

外婆是在夏天去世的,她说死在六月是一种福气。下葬那天,外婆的灵柩是要经过菖蒲溪的。母亲特地让灵车在溪边公路上停了片刻。那个季节溪里的菖蒲花开得正盛,山风中弥漫着菖蒲的清香。灵车落井之时,天空忽然飘落起一阵稀疏的小雨,现在想来,那大约是大姨的灵魂迎接久别的母亲喜极而泣的眼泪吧。奇怪的是,自从外婆归葬在这个山坳之后,那些曾经广为流传的灵异现象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如今,每到清明,我们照例会回去祭拜外婆,也照例会在大姨的坟前烧上一份纸钱,再送上几朵白色的栀子花,好让她装点她漂亮的辫子。想到一老一小从此相依相伴,心里也不免生出几丝慰藉。山坳里的那些柏树如今已经长得高大了些,阳光从树间依稀穿出,使山坳里少去了许多阴郁,变得明朗而清新。山坳下的路两旁依然铺满了各色野花,弥漫着菖蒲花香的白河一如岁月,流向远方……

作者简介:周万水(1963.12—),男,大学本科学历,高级讲师,湖南怀化市作家协会会员,湖南怀化沅陵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作者单位:湖南省怀化市沅陵县教师进修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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