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南剧展与文学教育之美
2018-05-14刘铁群
刘铁群
[摘 要]广西师范大学从2013年底开始策划新西南剧展活动,陆续推出了《秋声赋》《旧家》《桃花扇》《花桥荣记》等经典剧目,在全国产生了重要影响。从学科教学层面来说,新西南剧展实际上是一种创新型的文学教育,它的突出特点之一是以创新的方法与模式展示了文学教育之美。对于文学教育者来说,如何呈现文学教育之美是不该回避的问题。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之美需要通过阅读、想象的过程去间接体会。新西南剧展是将经典文学作品搬上舞台,以音乐调动情绪之美,以舞美烘托意境之美,以表演展示情感之美,以台词激活语言之美,使文学之美得到更生动、更直观、更全面的呈现。
[关键词]新西南剧展;文学教育;情绪之美;意境之美;情感之美;语言之美
广西师范大学从2013年底开始策划新西南剧展活动,陆续推出了《秋声赋》《旧家》《桃花扇》《花桥荣记》等经典剧目,在全国产生了重要影响。新西南剧展活动是集科学研究、学科教学和社会服务于一体的极具包容性的大型文化艺术活动。从学科教学这个层面来说,新西南剧展是一种创新型的文学教育,它的突出特点之一是以创新的方法与模式展示了文学教育之美。文学是艺术,文学教育应该是美的。对于文学教育者来说,如何呈现文学教育之美是不该回避的问题。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之美需要通过阅读、想象的过程去间接体会。新西南剧展则是将经典文学作品搬上舞台,借助音乐、舞美、表演、台词等综合手段使文学之美得到更生动、更直观、更全面的呈现。
一、以音乐调动情绪之美
在话剧这种舞台艺术中,音乐是极其关键的元素。恰当地运用音乐,能大大增强舞台艺术的表现力。而对于被搬上舞台的文学作品来说,不管原著是剧本还是小说,音乐都能起到渲染情绪,营造氛围的作用。
在新西南剧展中,音乐的使用特别受到专家和观众的认可。田汉的话剧《秋声赋》本身就是一个充分运用音乐元素的剧本。剧中有《主题歌》《漓江船夫曲》《擦皮鞋歌》《落叶之歌》《潇湘夜雨》《银河秋恋曲》等六首歌。在阅读过程中,多数读者会把关注的重点落在故事情节和戏剧冲突上,歌词可能被快速浏览,甚至被忽略。但在话剧舞台上,这六首歌却能抓住观众的心,带动观众的情绪。《主题歌》奠定了全剧的基调,《漓江船夫曲》显示了压抑中的力量,《擦皮鞋歌》以儿童的天真转换话剧的氛围,《落叶之歌》唱出了女主人公胡蓼红的心声,《潇湘夜雨》表现了两位女主角由情敌变成战友后的细腻、温柔和美好,《银河秋恋曲》是全剧的升华。其中《落叶之歌》最具感染力:“草木无情,为什么落了丹枫?像飘零的儿女,萧萧地随着秋风。相思河畔,为什么又有漓江?挟着两行清泪,脉脉地流向湘东。啊!秋风送爽为什么吹皱了眉峰?青春尚在为什么灰退了唇红?趁着眉青,趁着唇红,辞了丹枫,冒着秋风,别了漓水,走向湘东。落叶儿归根,野水儿朝宗,从大众中生长的,应回到大众之中,他们在等待着我,那广大没有妈妈的儿童。”优美的旋律和歌词先把观众带入唯美感伤的情绪,最后又从感伤中反弹出振奋人心的力量。
话剧《花桥荣记》改编自著名作家白先勇的同名小说。改编者非常重视音乐元素的运用。话剧开场,怀旧的歌词、怀旧的曲调就把观众带入浓浓的思乡情绪中:“那双筷子,还在老家筷筒,那碗米粉,还在老家碗中,那扇老门,还在梦中打开,那个味道,还在老家,等我,回来……”对桂剧的运用也是《花桥荣记》的一大亮点。卢先生唱了一曲小金凤的《薛平贵回窑》,一句“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把老板娘春梦婆的泪唱了出来,也把很多观众的泪唱了出来。这句唱词加上动人的唱腔,与话剧要表现的情绪接合得天衣无缝。正如剧中“我”的独白:“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着了,我、卢先生、还有秀华,也等了十八年,却没有等着。我怕是永远等不着了,也看不出卢先生、秀华还有多少年才能等着,或许跟我一样,永远等不着了。离乡的人,最听不得乡音,偏偏又忍不住想听;分离的人,最看不得《回窑》,却偏偏忍不住想看……”白先勇的原著含蓄内敛,文学感悟力低的人不一定能感受到其中隱藏的强烈感情,话剧《花桥荣记》用一段桂剧就让刺痛人心的思乡之情满场回荡。
二、以舞美烘托意境之美
文学作品的意境是借助语言、形象传达出来的意蕴和境界。意境是抽象的,难以言传的。意境之美要通过深度阅读和文学想象才能够感受和领悟。在话剧艺术中,舞美设计是烘托意境的重要手段之一,舞美能以相对具象的手段表现抽象的意境。策划新西南剧展的团队成员主要是文学专业出身,而不是戏剧专业出身,因此无法在技术上打造最专业的舞美。但是由于对文学有深入的理解能力,能精准地抓住作品的审美风格和美学特质,他们的舞美设计做到了不事雕琢却能朴素地展现作品的内在审美精神,充分表现了作品的意境之美。
田汉的原著《秋声赋》贯穿着浓郁的秋的气息,唯美而感伤。在舞美设计上,《秋声赋》以灰褐色为主色调,绘制了四幕背景:第一幕是桂林的象鼻山;第二幕是桂林的环湖路旅馆;第三幕是桂林的七星岩;第四幕是长沙老宅。为了增加怀旧效果,先将这四个背景绘制成油画,然后用亚麻布喷绘。《秋声赋》舞美设计中色调的选择是写意而非写实,现实中桂林的秋天依然是青山绿水,但灰褐色的色调和亚麻布的材质能更恰当地传达出怀旧、忧伤、萧瑟的气息。同时,在灰褐色调的基础上又凸显了秋月之夜、秋雨之声、丹枫飘落等元素,这就使得怀旧、忧伤、萧瑟的气息中又深蕴着唯美。
白先勇的小说《花桥荣记》弥漫着乡愁,含蓄优美,像一首散文诗。但是,对于这种淡化情节的抒情小说,习惯于追寻故事或没有耐心的读者很难领略其意境之美。话剧《花桥荣记》的舞美设计成功地将这种难以领略的意境之美转化成了可以直接体验的视觉感受。话剧《花桥荣记》有台北和桂林两个场景,台北的场景是现实,桂林的场景是回忆,两个场景穿插交替。女主人公春梦婆不断地回望故乡桂林,每一次回望都构成场景的转换,舞台由台北转向桂林,而每一次回忆只是美好的梦幻,主人公还是被迫回到残酷的现实中,舞台又由桂林转换到台北。在风格上,台北的场景是日常化的写实,是柴米油盐,一地鸡毛,困顿窘迫;桂林的场景是理想化的写意,是诗情画意、神姿仙态、如梦似幻。其中,桂林场景中风景如画的花桥、漫天盛开的桂花、古雅质朴的米粉作坊等都给观众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台北和桂林两个场景的转换衔接都是由女主人公春梦婆的一段忧伤的独白完成的。此时灯光的设计是全场灯灭,只有春梦婆站在定点灯的光束中,营造了穿越时空,恍若隔世的梦幻感觉。话剧《花桥荣记》的舞美设计把小说《花桥荣记》中诗一般的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
三、以表演展示情感之美
文学创作的重要目的之一是表现情感,文学作品能让读者产生共鸣的重要因素也是情感。文学通过语言文字表达情感,话剧主要通过演员的表演表达情感。话剧表演关键在于走心,走心则能充分展示作品的情感之美。
以《秋声赋》第三幕的结尾为例,胡蓼红想带徐子羽去马尼拉,想让大纯叫她妈妈,都被拒绝了。之后因为几位难童的触动,她决定从无望的爱情中走出来,投身革命,去长沙参加救助难童的工作。田汉的原著对此只有如下四行字的描写:
子羽走了
秋风一阵,红叶数片纷纷飘下
胡蓼红(起身捉住,轻轻地)啊,“草木无情,有时飘零……”
(从皮夹内取出小镜来,无聊赖地理理发,擦擦口红。感于景物,遂唱《落叶之歌》)
这几行字表达了胡蓼红极其复杂的感情。《秋声赋》对这个片段的处理非常成功:当《落叶之歌》忧伤的曲调响起,枫叶纷纷飘落,胡蓼红和徐子羽分别站在舞台两侧,缓慢地相对而行,慢慢地靠近,再靠近,可真正的靠近实际上是擦肩而过,眼里明明都有对方,却克制自己没有转身看对方一眼,脚下似乎有千斤重,却只能负重前行,而且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徐子羽下场,胡蓼红猛然转身,向徐子羽的方向追了几步,望眼欲穿,四处寻找爱人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到。她面向观众,虚弱无力地后退到舞台中央,然后缓缓蹲下,拾起一片红叶,泪水滴落。随着《落叶之歌》的曲调从忧伤转向高昂,胡蓼红逐渐调整好情绪,不再软弱,她毅然站起,目光坚定,转身走向舞台深处。这一段表演有深爱,也有心痛;有软弱,也有新生。唯美而抒情,忧伤中又蕴含着力量。把胡蓼红的复杂的情感转变鲜活地展示出来。可以说,这段表演就是对上述四行文字所传达的感情的深度解读。
话剧《桃花扇》塑造了品格高洁的乱世佳人李香君,女主角李香君的表演对这部作品情感的表达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观众的心。在《桃花扇》的结尾,女主角李香君的表演将全剧的情感推向高潮。李香君与侯方域劫后重逢,李香君的情感经历了欣喜到绝望的转折,这个转折点是通过侯方域的辫子表现出来的。侯方域对李香君深情地说:“你的灾难过去了,从此以后,我们永不分离了。你是我最心爱的一个人,到了我家里,也没人敢欺负你。”李香君幸福地依偎在侯方域的怀里。但就在李香君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她摸到了侯方域的辫子。此时,似乎舞台凝固,时间停止,她抓住辫子的手停在空中,眼神里是满满的惊恐。这个停顿的瞬间是这段表演的关键,这是李香君的幸福被粉碎的瞬间,也是她的情感转变的瞬间。她无望地后退,质问侯方域:“你以前对我说的什么话?你曾经拿什么来鼓励过你的朋友、你的学生,你还鼓励过我!你不是说,性命可以不要,仁义、道德、气节是永远要保住的吗?你为什么不跟着史可法阁部一同守城?回家去你至少可以隐姓埋名,你为什么不?为什么要在许多人起兵勤王的时候,去考这么一个不值钱的副榜?”“你不是常骂人卖身无耻吗?你为什么又去投降?”李香君撕了扇子,跌跌撞撞地跑向房里,晕倒在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苏师傅,柳师傅,妥姨,寇姨,卞姨,你们都是好人,我死,要你们在我面前。我死了,把我化成灰,倒在水里,也好洗干净这骨头里的羞耻!”一段细腻传神的表演把香君的温柔贤淑、高洁刚烈生动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四、以台词激活语言之美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美是文学之美的重要体现之一。在话剧舞台上,台词是重要的表现手段,演员的每一句台词都要恰当地表现情感与性格。因此,演员对台词的精准把握能够充分演绎并激活语言之美,呈现语言的艺术魅力。新西南剧展的演员多数是来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生,他们没有受过专业的表演训练,但是有较好的文学感悟力。在团队老师的指导下,他们反复思考领悟,反复练习打磨,提高台词的表现力。当他们能恰当精准地把握台词,也就是掌握了语言的内涵与魅力,同时也能向观众传达了文学的语言之美。
在《秋声赋》中,女主角胡蓼红和男主角徐子羽都是诗人,他们的语言都有诗的品格,但是由于性格不一样,他们的语言呈现出的是不同的诗性之美。胡蓼红是潇洒热烈的,在刚到桂林,见到徐子羽时,胡蓼红热烈地表达内心如烈火般燃烧的爱:“瞧,你这傻样子,你生气了是不是?我就喜欢你生气,你生气同你高兴一样可爱。羽,你真不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本来我预备搭车子来的,一想那太久了,至少得十天,这十天要等于十年,我怎么忍受得了?费了很大的事我才坐飞机来。为什么?为的早一刻看到你,别让我的羽变成一个老书呆子了。可不是吗?听见我来了,你不赶快来接我,kiss我,反而躲在别人家房间里写文章,你不是老书呆子是什么?”与胡蓼红相比,徐子羽的性格是深沉内敛的,如果说胡蓼红的语言是热烈的诗,那么,徐子羽的语言是忧郁的诗,面对胡蓼红热烈的表白,徐子羽的反应是:“这真是我们的悲剧。蓼红,你没有来,我的确常常在想着你。你写来的信每一个字也曾经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每逢工作不甚如意的时候,未尝不望你能来,我想你若是来了,我们就有了帮手了,也不愁寂寞了。你当然知道桂林这些日子人又少,天又老下着雨,处处都有着秋意,我想你若来了,我们的春天也许就回来了。可是这是什么缘故?现在你来了,我的心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了,似乎秋意更加深了。”《秋声赋》男女主角在台词上的成功充分表现出两种语言之美。
话剧《花桥荣记》的剧本改编是成功的。白先勇的小说《花桥荣记》像一首抒情诗,剧作家张仁胜的改编成功地保留并深化了原著的抒情风格。例如,关于米粉丫头与营长青涩美好的恋情有这样一段对话:
营长:(绕开话题)你平日里是去漓江洗头——
米粉丫头:有什么稀奇?桂林妹子,但凡离的江边近,都去漓江洗头。
营长:不过,只有你洗头那块石头的左边有一蔸桂花树——
米粉丫头:(驚讶地)你怎么晓得?
营长:桂花树在上游,桂花跌落漓江,花瓣顺水流到你洗头的地方,因此,你的头发比一般桂林妹子的头发多一股香气……
米粉丫头:(不敢相信地)一蔸树的桂花泡一江水,你真的能闻出来?
营长:桂花的香味叫什么,你知道吗?
米粉丫头:(心跳地)不、不知道……
营长:天香。桂林人来花桥荣记,都是闻到了花桥荣记的米粉香;我来花桥荣记,闻到的是你头上的天香……
米粉丫头忽然脸红地捂住脸……
米粉丫头:你、你坏,闻人家头发……
营长:(紧张地)对不起,我忘了你年纪小,吓着你了,认罚,认罚,再要四碟米粉。
米粉丫头:(娇嗔道)不给吃,我要罚你——
营长:罚我做什么?
米粉丫头:(鼓足勇气地)罚你……带我去看小金凤的戏。
这就是让春梦婆一辈子忘不了的初恋,这就是让春梦婆一辈子忘不了的桂花树、漓江水,这一段米粉丫头和营长的台词表现了诗一般纯美的恋情。最能体现《花桥荣记》抒情之美的是女主人公春梦婆在台北与桂林场景切换过程中的独白,比如第十二场中关于我在梦中到桂花树下洗头的两段独白:
我:(独白)在梦中,我一次又一次来到这株桂花树旁边洗头,每次梦中来到这里,枝上总是没有一朵花,我洗着洗着,就会哭醒,醒了后问自己,桂花树没有花,我哭什么呢?
……
我:(独白)我知道桂花树没有花,我为什么哭了……那年,他是闻着我头发里的香味儿找到我的,后来,我到了台湾,他一直没来……不是他不找我,是我没用桂花泡过的漓江水洗头,头发没有他说的天香,闻不到天香的他就会一直找不到我……他一定找得很苦,而我却一直在台北长春路用这里的水洗头……好不容易在梦里去漓江洗一回,谁知桂花树还是没花,我哭了……桂花树啊,今夜我又来到漓江洗头,求求你开花吧,头发有了你的香味,他才能找着我呀……
金黄的桂花雨从天而落,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长发上……
“我”转着圈迎接漫天桂花雨,然后挽好头发,离开那棵桂花树……
我:(轻轻地)薛平贵,我的头发香了,你在哪儿呀……
这两段独白美到了极致,也悲到了极致。女主角感情饱满的独白生动的呈现了《花桥荣记》语言的抒情之美。
新西南剧展推出的剧目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重要的经典作品,也是课堂教学中要涉及的重要内容。因此,学生参加演出或观看话剧的过程也是接受文学教育的过程。只是受教育的场地由课堂转向了舞台,形式由单纯的讲授转向了综合的审美。这种转变实际上是使文学教育以美的形式传达美的内容,也使学生学习的过程变成审美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說,新西南剧展是以创新的教学方式凸显了文学教育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