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音乐之路
2018-05-14杨少毅
小时候翻山越岭,全靠两条腿,一步一个脚印地登呀登,攀呀攀,时不时还蹦跳它几下,不知疲劳。如今想一想,人生的道路不也就好比人在走路、登山那样吗?沿着那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小路长途跋涉,不停地走呀走,登呀登……转眼间已过去几十年了,当下驻足回首,看一看自己已走过的路,想一想这条路又是怎样走过来的,这其中饱含着多少艰辛、多少欢乐……。记得三十年前,有位记者曾向我提问:“你是怎样走上了这条音乐道路的?”我当时回答说:“这其中似有必然性,更有很大的偶然性,但主要的还是理想和毅力在支撑着我。”假如现在仍有人向我提出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基本还是不会改变的。因为,理想是人们奋斗和追求的目标,而毅力则是战胜一切困难和实现自己理想的力量所在。
1938年春,我出生在“歌海”壮乡,那里山青水秀、歌如潮涌,我从小便受到了熏陶和感染。过去不少人还以为我出身于书香门第呢,哪知我的童年家境却是一贫如洗,以致父母双亲不得不携带兄长背井离乡,进城打工度日。到后来,当把我也从乡下带进城时,日子正如我那个从未读过书的、目不识丁的母亲,常给我哼哼的“朝也忧,晚也愁,米缸挂在裤腰头”的那样,一日三餐都难呵,怎么还可能坚持供我读书呢?所以拉拉扯扯,只读了一年便失学了。而过早懂事的我,一心想减轻双亲的负担,我毅然离开了父母亲的怀抱,跟随同病相怜的善良外乡人流落他乡、饱尝人间的辛酸。共和国五星红旗升起换了人间!当年我十一岁,从此我告别了坎坷的童年,迎来了充满阳光的春天。心中的歌儿随着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前飞。与骨肉亲人团聚后的第二年,即1955年我初中毕业时,正好遇到武汉中南音专附中(今武汉音乐学院附中的前身)第一次到广西设点招生。我儿时生活在歌海里,壮家节日的对歌、山歌、哭嫁歌,早已在我这个壮家娃娃心中生根。我酷爱音乐,但从专业的角度,自觉无基础可言,却又怀着一种新鲜感、一种天真的理想,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报考了这个学校。眼看在考场上坐着三位赫赫有名的教授,而我当时可以说什么也不会呵。不过,考试内容并没有我原先想象的那样复杂。考试开始了,考官先在钢琴上弹出几个单音,要我模唱出来;接着又弹了两个旋律片断让我模唱,还用手掌拍打了几个有变化的节奏音型让我复出。这几项考完后,考官问我唱什么歌?我说:“《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是我在广播喇叭里經常听到的,而且自己一直在模仿着哼唱,甚至在没人的时候放声唱起来,所以这首歌对我来说已经很熟了。歌词内容虽然超越了我的年龄能理解的范围,不过因为它的旋律实在是很优美、抒情,这本来就是没有年龄“界限”的,所以我感情非常投入,当我动情地唱到“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时,我的眼神下意识地投到了考官们身上,只见他们在抿着嘴微笑着,并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歌唱完了,考官见我手上一直拿着一支竹笛子,便问我准备吹什么曲子,我回答说:“这是我临时借来的笛子,我还不会呢。”这一回答倒引起他们笑了起来。大概是他们心里在想,你既然还不会吹,那带来干啥呵?最后让我张开嘴巴看看牙齿,又合拢嘴巴看看嘴唇,伸出双手活动了一下手指。还问及一些有关音乐方面的常识以及个人的爱好和志向等等,整个考试就此结束了。当时的我没有什么思想负担,只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也可争取多一条路子罢了。然而,我几乎不敢相信,在这三百多名考生中,最后只录取的三个人之中竟然也有我一个。
就这样,1955年我初中毕业之后,考取了武汉中南音专附中,开始了音乐专业的正规学习。我们这个班一共42人,学校根据我们各人的基础和条件,分别明确了所学的不同“主课”专业,我被分配学习双簧管,使用的教材是苏联音乐学校的教程。但当时因为主课老师空缺,暂由大管老师代课,而他只能教我基本的呼吸方法、吹奏口型和指法。老师上课不做示范,因为他其实也不会,只是代课而已。就此连续下来已经快满一个学年了,正巧中央歌剧院来武汉演出歌剧《刘胡兰》,其中乐队有一段很动人的旋律是由双簧管主奏的,即歌唱中“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队伍出发要上前线”的那段音乐。看完演出后,我不断地在模仿,连颤音也用上了,加上那段时间又听到了黎国荃改编的双簧管独奏曲《牧羊姑娘》,我便如饥似渴地模仿、苦练,还真有点出乎意料的长进呢,这让同窗们也感到有些惊讶呵。然而一个学年过去了,主课老师一直还没有解决,怎么办?总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吧?好在从第二学年开始,学校决定将我的主课转为大管专业了。同属双簧类乐器,发音原理基本相同,而明显的区别在于:前者是高音乐器,小个直吹;后者是低音乐器,大个斜吹。它们音色各异,至于指法当然是完全不同了。重要的是主课老师的问题解决了,而且老师的演奏技术和音色都很好。我因为前面有一学年学习双簧管的基础,那么转到大管上来,就好像不是从零开始的感觉了,又加上有了专业老师的示范作用,使我对学习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如何去解决、需要达到一个怎么样的标准心里也就比较明确了,因此学习起来进步就比较快。到附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基本技术方面的练习,包括音阶、中级程度的练习曲在内。而且,三首标志性的大管独奏曲:莫扎特《降B大调协奏曲》、韦伯《F大调协奏曲》、韦伯《匈牙利狂想曲》等,都已经多次合过钢琴伴奏或者参加学习观摩演奏或通过考试。在同学中,普遍反映我的音乐表现力、音色以及技术状况都比较好;主课老师也认为我的低音比较浑厚、松弛、有弹性,高音圆润、有渗透力,加上颤音运用得比较自然、流畅,因此更适合于抒情的、歌唱性的表现。我想,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弹得一手好钢琴,真难得到他的点评呢。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准是个小笨蛋之类的人,所以在他面前我总是敬而生畏的。然而,逐渐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上台“怯场”的问题。常常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在下面已经练得很熟了,可是在台上精神一紧张,手指便会不听“使唤”,尤其当演奏速度比较快的乐曲时,什么问题都可能会出现的。为了克服由心理因素而造成的障碍,我只有更加埋头刻苦地加强技术练习,以便减轻因技术不熟而增加思想负担和精神压力的问题。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然而努力的结果仍是收效甚微。于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坚持演奏专业的学习了。但许多同学不断安慰和鼓励我,说不要紧的,即便以后不上台演奏,还可以教学嘛。我想一想,说的也有道理。应该说,我的学习还是很勤奋、很刻苦的,因为自觉到自己学习音乐专业的基础比起同班的许多同学都有所差距,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努力,处处得“笨鸟先飞”,才不会掉队呵。
1961年上半年,也就是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两年时间的最后半年。正好系里有一个观摩演奏会,要选拔出一场包括各种专业在内的音乐会节目,参加招待北京文艺界的音乐会演出。经过观摩演奏的选拔,我演奏的斯通波夫《小协奏曲》被选上了,这对我自然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和鞭策,同时也深感压力很大,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砸锅呵!我在此深感到,自己没有因为是外校来借读的而被“另眼看待”,反而常常会得到很多的关照和帮助。捷克大管专家班中的佼佼者门春富、印起山、代云华等等,他们实际上已树立了标杆,使我在那个求学的阶段,见识到了许多的英才,知道了“天高地厚”,更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和今后努力的方向。
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两年后,回到武汉便是大学本科四年级的开始了。管弦系的领导听取了我和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长笛的陈凝芳同学的汇报后,为我们安排了一场学习汇报独奏音乐会,即每人担任半场的独奏节目,向学院作汇报。紧接下来,就是系里给我们安排了学生课。其中给我安排了四个“同学学生”,这四个学生,其实是四位同学,其中两位是附中高年级的同学,另两位是我同班的同学。对这四位“学生”,我需要制订教学大纲和教学计划,每人每周上两节课,每次回课都有课堂记录,每学期期中考核、期末考试、毕业考试等有评语和成绩评定。总之,一切教学行为都按照正规的教学程序严格规范。在大学里教同班的同学,我从未想过,也没有听说过,令人难以想象,找不到先例。系领导看出了我有畏难情绪,做我的思想工作,说这是工作的需要,也是对我的锻炼和考验。于是,我的教学工作也就这样开始了。我在参考老师原先的教学大纲和计划的基础上,在教材上进行了调整和充实,尤其补充了一些技术难度较大的练习曲以及音乐会练习曲和乐曲。在教学过程中,我特别注意因人制宜,加上这些“同学学生”的谦虚和配合,教学工作进展很顺利,持续了两个学年。
根据学院当时的安排,我大学四、五年级的必修课程同班上的同学一样,但主课则为自修,除毕业考以外,一般考核、考试可免予参加。在本科毕业之前,我又创作了一首由钢琴伴奏的大管独奏曲《壮家节日》,并作为我毕业的考试曲目之一。后来我才知道,原先学院把我和陈凝芳同学从北京、上海招回来,是为让我们提前毕业,正式参加教学工作的,后因为文化部不同意这种学历未完便“拔苗助长”的做法而改变了。而这一改变,待到本科毕业时又正赶上大抓民族化、西洋器乐适当控制的方针,原先留校任教的计划也随之改变了。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军乐团工作。1963年8月下旬,我到總政军乐团报到之后,正赶上国庆十四周年庆典的训练即将开始。参加训练的,不仅是总政军乐团,还有各大军区的军乐队都来到北京天坛公园集中训练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集训期间,除了大典用曲的合奏排练以外,主要是队列、持久站立吹奏的锻炼,以便保证国庆那天在天安门广场的群众大会、阅兵式、群众游行时,乐队能面对着雄伟的天安门演奏。这对像我这样的新兵来说是头一回。排练曲目中有“国歌”“歌唱祖国”“东方红”“欢迎曲”“分列式”……等等。这些合奏曲技术上不难,但需要背谱和持久站立。经过一个月的集训之后,迎来了天安门广场上激动人心的国庆大典。
1964年4月下旬,总政军乐团一队奉命代表解放军总政、总参、总后三总部赴甘肃、青海、宁夏慰问部队演出,于是,我有机会随部队到了兰州、西宁、银川等大西北地区的城市及部队驻地慰问演出。慰问演出结束之后,我有一个月的假回家探亲,这是我到部队工作后的第一次探亲假。正好那个时候父母亲都已经从乡村迁入了南宁市居住。我利用探亲假时间,尝试着创作了一首吹奏乐合奏曲,名为《歌墟小景》(后改名为《红水河畔的歌舞》)。我在旋律上力求突出壮民族的风格,以表现壮族人民在节日中载歌载舞的欢乐情景。论器乐曲创作,我在大学阶段曾有过大管独奏钢琴伴奏的《红霞——就义》和《壮家节日》的创作经历。这两首作品,当年曾先后被编入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学曲目之中。而这首《红水河畔的歌舞》,则是我参加工作后创作的第一首吹奏乐合奏曲,也可算是我的另一首“处女”作吧。归队后,正好赶上参加军乐团新作品试奏会。当时总政军乐团有五个建制队,其中的第四队是民族管弦乐队的编制,第五队是个教学队,过去军乐团本身的队员,主要是由这个队培养出来,输送到工作队去的。每个队都有几个兼职作曲,他们同专职作曲共同来完成乐队编配、创作任务。这次新作品试奏会,因为作品比较多,故连续进行了三天。没有想到,我的这首处女作,竟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团长王建中同志在最后的总结大会上还特别说到:“杨少毅同志的《红水河畔的歌舞》这首作品,不用再改了。”首长和同志们的热情鼓励,为我以后的创作产生了强大的动力。之后,在国庆大典集训期间,这首曲子还被选上参加了全军军乐汇演,并在以后的迎宾宴会演奏曲目中使用了多年。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实践,为我以后在吹奏乐的创作上打下了一个基础。
还处在“文革”中的1969年底至1970年初,总政军乐团迁到了车道沟定点驻扎,之后部队重新进入了正常的业务训练工作。当时,上级还安排我参加了创作室为《大刀进行曲》《到敌人后方去》《新的女性》《歌唱社会主义祖国》《我们走在大路上》等十首革命历史歌曲的乐队编配工作。其中《到敌人后方去》是由我独立编配的,审查通过并到中央电台录音时,没有改动过一个音。通过这些创作实践,我尤其注意“回头看”,注意总结经验。不久,领导又安排我参加了兼职创作组工作,并由我担任组长。我们创编的作品,由团里统一安排乐队进行试奏、录音,我从《战地新歌》刊物上选取编配的合奏曲《党的阳光照耀着祖国》《雄伟的天安门》,就是那个时候完成的,这些作品后来都被安排在迎宾国宴上演奏了。通过这些创作实践,既提高了我的动手能力,同时也增强了我音乐创作的信心。
1970与1971年春天,总政军乐团分别从山东、河南招进来了大约120名新战士,均编入了四队。至此,这个队已建成了一个专业齐全的、有完整编制的教学队,进行专业的、严格的吹奏乐队训练,以培养新生的后备力量。1971年,我被调进了这个队担任大管教员,同时担任视唱练耳及音乐作品分析的教学。我的大管学员7人,编成了一个分队,他们来自河南,有初中文化水平,朴实、勤奋、学习刻苦,与我亲如手足。面对这些新战士,我有意地提高了技术训练的强度,旨在有限的时间之内,使他们在基本掌握技术要领的基础上,加大训练内容的份量和难度,以提高训练的速度和质量。从实际效果来看,他们的进步相当明显,首先是在较短的时间里,基本掌握了正确的吹奏方法,使一般需要具备四年时间的功底才可以接触的重要曲目,提前到了两年半的时间,而且在演奏技术、技巧、速度、音色、音乐表现力上,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准。例如其中的王爱国,只学习两年多的时间,便被调进二队正式参加工作了。如果说我的教学,对他们的音乐学习能够算得上个启蒙教育的话,那我实在是太荣幸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四十多年光阴过去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很大。然而,他们变化的幅度比我还大得多,他们人生价值的收获也比我丰硕得多。如其中的王和声,他大管学习结束后,开始只是作为大管演奏员,但自己经过了一番努力后,转为作曲。数十年来,他已创作了大量不同体裁的管乐独奏、重奏、合奏以及管乐交响作品。1997年香港回归仪式上演奏的是他的作品,2008年北京奥运会入场式上演奏的也是他的作品,2015年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大会,天安门前乐队演奏的曲目中就有他编配的6首作品。他已是我国一位多产的、著名的吹奏乐作曲家。再说其中的赵为民,他离开部队时,曾从北京购买了一些农具之类带回老家,决心要在家乡务农了,在劳动生产中表现非常积极,深深感动了当地的群众和干部,一致鼓励和支持他在河南上了大学,后来又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学习音乐学专业,直到获得中国古代音乐史学博士学位,回到开封大学音乐学院任教,后为该院教授、院长、河南省音乐家协会副主席。2006以后调入中国音乐学院任教,是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音乐史学的专家。出版有《龟兹乐调理论探析》《唐代二十八调中的四调为双宫双羽结构》《简论宋代音乐的主要特征及其历史地位》《宋代二十八调研究》等重要论著。当然,曾经同王和声和赵为民一起的其他几位学员,各人的情况虽然有所不同,但也都各有特长,所以每想起来,不仅是一个回忆,而对自己更是一个鞭策和鼓舞的力量。
话说回来,由于当时还处于整个“文革”运动之中,乐队能公开演奏的也只有为历史革命歌曲以及在“战地新歌”上选出来编配的那些乐曲。那么,属于技术训练方面的怎么办呢?我当时想到,我们应该自己动手来编写一些技术练习曲之类的东西。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便开始利用一些课余时间,首先创作一本自名为《中国大管练习曲28首》的练习曲集。我边创作,边用于教学,还组织了一次试奏会。这些练习曲,后来不仅为大管所使用,而且其中一些曲目还被其他乐器移植去使用了,有的甚至还流传到了地方某些文艺团体。
当年冬天,我从探亲假之前的一个月开始,包括休假期间,前后大约有两个月时间,我从原先创作的28首大管练习曲中抽出了两首来进行再创作,并配上了钢琴伴奏,成了由钢琴伴奏的双簧管独奏曲《天山牧歌》和《春之恋》。这两首作品在“文革”结束之后,被编入了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双簧管独奏曲选集》之中。此外,《天山牧歌》还另出版了单行本。创作的28首音乐会练习曲,本来已由人民音乐出版社编辑部审稿同意出版,但由于我当时还想继续补充至50首左右而要求先取回了,后来因为一直忙于本职工作,再也没有时间顾得上而耽搁下来了。
《天山牧歌》和《春之恋》在演奏技术和音乐表现上均有相当的难度,我将其移植为大管独奏曲。1992年大管演奏家朱垣平在北京音乐厅举行独奏音乐会时,演奏了这首作品,音乐评论家杨民望在《人民音乐》上发表的评论中曾写道:“作曲家杨少毅的《天山牧歌》、舒伯特的《小夜曲》和舒曼的《梦幻曲》皆甜美如歌。”1999年日本双簧管演奏家岩崎教授来华讲学时,在他的音乐会演奏曲目中,唯一演奏的一首中国作品也是《天山牧歌》。直至近几年,双簧管演奏家张甫强也曾两度录制了光盘。这些作品,多年来均被音乐院校列入了教材之中。
而我自1969年冬开始,因为患上了“老寒腿”病,冬天显然不适于北方寒冷的气候,于是要求复员回南方工作,直至1974年秋,才终于得到了落实。回到广西后,我即进入了广西电影制片厂从事电影音乐创作。这对我个人来说,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因為过去的音乐创作,那只是“业余”的作为,量力而行罢了。那么,步入影坛转到电影音乐创作上之后,情况则有所不同,不同点在哪里?在于以此为业了。
电影,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它有能够融会贯通各种艺术手段的特点,而电影音乐如何在这个综合艺术中同各种艺术因素相互配合,参与电影总的艺术构思之中积极地、恰如其分地发挥自己的作用,这就需要作曲家在这条艺术实践的道路上不断地去探索、不断地充实和提高自己。我也同时清醒地意识到,由于电影所涉及到的题材、类型,风格样式是多种多样的,可以说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及的,因此,不同的音乐体裁、各种类型乐器(民族管弦乐、西洋管弦乐、吹奏乐)的配器,独唱、重唱、合唱等等都需要掌握。这对我来说,必然又是一个新的、更大的挑战。我的办法也只有一个“笨鸟先飞”,自己抓紧时间勤学苦练,边学边干,在实践中不断总结和积累经验。
1978年之前广西电影制片厂名为电影译制片厂,当时主要是拍摄纪录片、科教片之类。我到厂报到的第三天,便接受了任务,随编导和摄影下乡采访,拍摄一部名为《壮乡十姐妹》的纪录片。我的任务是为这部纪录片作曲,既然是壮乡,那么音乐元素当然就要有壮族的风格了。虽然只是一部纪录电影,与故事电影不同,但它毕竟沾上了“电影”的思维,所以它该是我的第一部属于电影的音乐作品。我使用了单管制的小型管弦乐队,加入了几件民族乐器,长长短短加起来有10多段音乐,其中还写有一首歌。片拍完了,洗印、剪辑完了,我的音乐也写完了。经过录音以及最后的混录等等,整个程序进行都很顺利,我也因此初步了解到电影生产的流程,开始积累一些经验。
1978年秋,我又随编导到百色隆林县采风,准备拍摄一部反映支边的天津医生们走出大城市,来到了这个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牵着马,驼着药箱,走村串寨,为百姓治病,被群众誉为“马驼医院”的事迹。我的任务是为这部纪录片作曲,当完成了任务之后,正是1978年11月24日广西电影译制片厂经文化部并国务院批准,从此改为生产故事片的广西电影制片厂之时,而我也从此开始了故事电影的作曲生涯。
我独立为故事影片作曲的第一部片是《真是烦死人》,这也是广西厂的一部“练兵”片。编、导、摄、美、作曲等全部主创人员,摄制组的服、化、道、制片等各部门人员全是本厂人。既是“练兵”,大家便都使出了全力以赴的拼搏劲头。这部影片带有喜剧的因素,30多段音乐,其中还写有插曲。我为图新鲜,竟大胆地在乐队中加进了电声乐器,音乐是在上海电影乐团录的,当时乐团还没有电声之类的乐器,好不容易在上海一个家庭里借到了一台刚进口的电子琴。功夫不负有心人,影片发行后,观众普遍反应很好,从思想教育的角度,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许多单位、部门还组织干部职工到影院去观看了。20世纪80年代初,我相继为《顾此失彼》《心泉》《春晖》《通辑令》《远方》《南洋富翁》《多情的帽子》等故事影片作了曲。对每一部影片的音乐,我在动笔前,总是首先注意要把握住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和影片的风格样式,然后再去考虑音乐语言以及音乐形象的塑造问题。比如在为故事片《春晖》作曲时,我尤其注意到以热烈、明快、跳跃的节奏,来表现朝气蓬勃的80年代中学生的精神风貌;而在影片《远方》中,为表现已走出山寨的主人公对苗山的眷恋之情,我写了一首朴素无华的儿歌,并以它为基调,用富有苗家特色的、最容易唤起人们乡情的芦笙作为主奏乐器,在故事展开过程中,时而低沉浑厚、徐缓苍劲,时而悦耳、娓娓倾诉,让音乐表现出了鲜明的地域特点和民族特色。为此,我曾两次深入苗寨体验生活、采集民风,力求让自己创作的音乐能接上地气。影片完成以后,有一次我在接待来自香港的客人们看这部影片时,当片头音乐一响起,客人们就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赞美声,原来是被片头里芦笙奏出的音乐所激动,似乎一下子把他们带进山寨里去了,他们感到很新鲜。又如1985年我为故事影片《流浪汉与天鹅》作曲时,我处处注意到把握剧中人物的性格、内心世界、情感变化与发展的脉络,并且把它放到一个特定环境和背景之下,让音乐融到其中以发挥音乐在电影中的特殊功能。我为此在影片拍摄期间,特意深入外景地体验生活,并且在导演的认同下筛选了一首江南水乡家喻户晓、人情意味与田园风格很浓的民歌《撒淌子撂在外》(又称《一根丝线牵过河》)作为贯穿全片的音乐元素和基调,从而丰富了剧中人物的感情色彩和思想内涵,推动了惰节的发展。后来,我还把这部影片的音乐片段进行了再创作,以“春潮”(景)“夏夜”“秋梦”“清晨”等四个富有诗情画意的短小乐章,组成了题为《江南音画》(又名《水乡情》)的管弦乐组曲。上述影片中,《春晖》与《流浪汉与天鹅》,曾分别荣获了文化部1982年与广电部1985年优秀故事影片奖,为广西电影制片厂在影坛上赢得了荣誉。
1984年底我被任命为广西电影制片厂主管艺术和生产的副厂长。上岗后,有一年零八个月时间由于正厂长未到任,我作为第一副厂长主持全厂的生产和行政业务,里里外外的事情实在是很多。而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还是坚持一年完成两部故事影片的音乐创作。那么时间如何安排?只好白天忙于行政,晚上“挑灯夜战”了。
我与喜剧似有缘分,在我曾经创作的17部故事影片音乐中,喜剧片竟然占了几乎一半。不过,这也纯属是一种巧合。但从我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感觉到,正剧的音乐风格似乎多见于抒情、严肃、宏伟、深沉或史诗方面的风格,包括对人物内心情感的揭示以及对背景、环境气氛的描绘与烘托等等。而喜剧音乐则更富于轻快、幽默或戏剧性的因素,如果是惊险样式或闹剧式的喜剧,其戏剧的成份就更多了。然而我以为,无论是正剧还是喜剧,最难把握的莫过于在音乐形象的塑造上,而喜剧音乐则更有它的特性和难度了,例如有的地方需要配合(画面)人物动作以增强喜剧色彩的,或有些地方需要运用和声技巧,或其他手法来强化喜剧效果的。诸如此类,其手法多种多样。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喜剧片音乐的创作要求有更丰富的想象力,以增强音乐的形象性,这就需要花更多的时间,下更大的功夫了,假如遇到突击性的创作,这在客观上必然又增加了创作上的难度无疑。例如,我在为《大惊小怪》这部喜剧片作曲时,就是在一种特殊条件下进行的。一是导演在分镜头本上虽标有音乐的位置,但所有镜头都没有标记长度,每段音乐需要写多长,全靠自己去想象;二是导演是个有名的“快字手”,摄制组在外省拍摄外景,其拍摄进度惊人。当我赶到上海准备录音乐时,我交总谱给乐队之前一天下午才看到全部样片,待看完样片,敲定了音乐长度之后,紧接着要根据镜头的长度进行谱子的调整工作,删减或增加长度。此时导演又临时提出,有三处地方希望作曲能添加音乐,以便增强喜剧效果,这些片段正好又是追逐的画面,音乐速度比较快,篇幅肯定是小不了的,工作量之大便可想而知了。但我二话没说,赶紧动手。好在我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并掌握了一定的作曲技术,要不怎能应对。结果我只花了半个下午再加上一个通宵的连续苦战,竟把一部配器和织体写法上都有相当难度的、节奏较快、篇幅较长的乐队总谱突击完成了,乐队排练和录音都挺顺利的,与画面的配合也相当好,喜剧效果也出来了。这使当时了解我情况的摄制组人员,知道我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突击出来的,而且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而感到很惊讶。
我在创作中除了注意对不同题材、不同类型风格的影片要运用不同的写法以外,还特别注意到它所处的历史背景,使音乐具有时代感,具有时代的气息。例如1988年我为艺术性文献纪录片《邓小平在广西》作曲时,为了表现剧中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并展现其思想风貌和内心世界,我采用了史诗般的格调和一些手法,在旋律、和声以及织体写法上,力求于一种凝重、深沉的效果,以诱发人们产生历史的联想。我还不失时宜地将琵琶、芦笙等民族乐器用于管弦乐队之中,以丰富音乐的色彩,增强民族的、地域性的特点,使整部影片的音乐在热情宽广的旋律中蕴含优美、抒情、刚柔相济、格调清新,具有一种崇高之美、浩然之气,而又富有沉郁的时代气息和民族神韵。后来,我又把这部片的音乐进行了二度创作,经过梳理组成了一部名为《风雨左右江》的管弦乐组曲,其中包括“右江情”“激战龙州城”“东兰魁星楼”“风展红旗”等四个短篇乐章。
我在创作实践中深深感到,从民族民间音乐中提炼素材、吸取营养是非常重要的。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音乐语言质朴、清新、流畅,更富于歌唱性以及民族的抒情风格。我在十四集电视连续剧《窍哥》中写有50段清唱的段落,许多观众以为是原生态民歌呢,其实就是我从广西十多个县的民歌中提炼加工而成的。我的一些器乐作品,也力求扎根民族这块肥沃土壤上,力求将民族音乐的精粹神韵,融会贯通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使它更富有生机活力。
1993年3月,我奉命调入广西艺术学院,担任主管教学的副院长一职,此后,还兼任了第六届广西文联副主席和第五届广西音乐家协会主席。從行政来说,由一个电影的生产单位转到了艺术教育岗位上了,那么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进行音乐创作呢?但实际上,我从1993年3月调入广西艺术学院之后,行政工作虽然也同样是很忙的,然而我依旧充分利用“休息”时间,来坚持音乐创作,仅就影视方面:1994、1995年我为八集电视连续剧《神水奇缘》、十四集壮族民间传说电视连续剧《窍哥》、人物专题片《不凝的血》作曲。 1996至1999年间,曾为《烈士陵园》《民族魂》《中国龙》《打拐警示录》等专题片作曲。我在歌曲方面作品不多,但在1997年香港回归之前也曾写过一首抒情花腔女高音独唱的歌曲《把目光交给白云》,当年北京电视台在“每周一歌”栏目中演播了,是由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周小曼演唱的。1999年还写了一首混声四部合唱曲《在新世纪的阳光下前进》后来发表在“音乐创作”上。另有几首独唱歌曲如《太阳啊太阳》《男人是山女人是泉》《胶林啊我爱你》《不凝的血》等,均是影视中的插曲。
我的法定退休年龄到后,自2000年起,虽然已不再担任行政职务了,但一直延退至2008年2月才正式履行退休手续。那么在此延退期间,我首先集中时间把自己多年来的音乐作品梳理了一下。2001年5月,由广西艺术学院、广西文化厅、广西电影制片厂和广西音乐家协会联合举办了《杨少毅作品音乐会》。
中国电影音乐学会特为我作品音乐会的举行,以学会全体同志的名义给我发来了贺电。电文是这样写的:
“杨少毅同志:值此您的作品音乐会举行之际,学会全体同志向您致以衷心的热烈祝贺。数十年来,您在广西这片美丽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多年来,您对学会工作做出了重大贡献,至今我们对在广西举行的研讨会记忆犹新。您作为电影事业家,对新时期电影事业做出了特殊贡献,如今您又成为艺术教育家,为人民培养艺术人才。您是我们尊敬和爱戴的好作曲家,好同志。在这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请接受我们全体的热烈祝贺,并祝您的作品音乐会取得圆满成功。”
中国电影音乐学会的贺电,无疑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和鞭策的力量,于是,我在音乐会开始的简短致辞中表示:“我不以这作为我音乐创作上的终结,而是以此作为一个新的起点”,这是我许下的诺言。
我意识到,作为一个作曲家,需要自觉地去承担起社会的责任,把心和手紧扣时代的脉搏,谱写时代的主旋律,那就必须关注生活、热爱生活,如果脱离了生活,那么创作的源泉也就枯竭了。2003年,我曾先后带领八名作曲专业的学生和陪同美国北得州大学音乐学院终身教授卓仁祥率领的10个美国学生到广西少数民族地区采风,通过这两次采风活动,实际上对我自己也是一次创作上的触动,之后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创作了“大管二重奏十二首”,其中包括《古韵》《瑶寨》《欢庆锣鼓》《山魂》《苗山恋》《遥远的山寨》《叙事曲》《山歌》《山野茫茫》《牧笛》《回忆》《主题与变奏》等。紧接着又完成了由钢琴伴奏的《牧羊人》与《秋韵》两首大管独奏作品,真可谓“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了。
2005年我在“纪念中国电影百年华诞·当代中国电影音乐庆典”活动中,获得“当代中国电影音乐特别贡献奖 ”。
我想,我曾在电影制片厂工作了19年,参与过大约50部故事影片的投产决策,也曾为20多部故事片和电视连续剧作曲,但如今已离开影界多年了,而组委会仍没有把我忘记,这就足以让我感动了。
2006年之前,学院面临本科教学评估,我每周参加三次院内教学督查工作,持续了两年时间,在此同时我直接到音乐学院(系)去担任过《中国传统音乐概述》(对音乐学专业讲授)以及《管弦乐简易配器法》(对成教学生讲授的选修课)课程的教学,教材是我根据有关资料梳理编成的。更主要的是每周举行一次的《电影音乐的功能与特性》或《电影音乐赏析》的系列讲座。我从无声电影开始,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电影中选择了20多部影片作为例子,并从中剪輯出片断,制作成幻灯片,用多媒体的形式,通过音乐与画面的关系来论述电影音乐的功能。这是作为一门选修课向全院各个专业开的,学生50人左右,多至130人。这门课持续到2008年我正式退休之时才结束。
直到最近几年,我也一直没有停止过音乐方面的创作活动,电脑中储存下来的多数也是音乐的文件。尤其是近两年,我整理了自己多年来所创作的部分作品,出版了《杨少毅音乐作品选集》和《拾遗——我的文选》,不久前,又补充了一部音乐作品选集的“续”。
光阴似箭,弹指挥间, 数十年已过去。我相信路是走出来的,而人生的道路的确好比人在走路、登山那样,沿着那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路长途跋涉,不停地走呀走,登呀登……历史是过去时。昨天已是历史的过去,今天也将成为历史,而只有明天才是希望的未来。我坚信新生的一代代,他们会去展望那希望的末来,去迎接那灿烂的曙光,去收获人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