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至上 学术情怀
2018-05-14赵为民
赵为民
据《庄子》“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之论,杨少毅先生今年恰届中寿之年。人至中寿可喜可贺!如杨先生这般在事业、家庭、身体以及口碑诸多方面均极为完美的中寿更是值得庆贺!
我与杨先生的结缘至今已进入第48个年头了。1970年末,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军乐团在河南招收了100多名学员,其中包括本人在内的7名学员从事大管专业的学习,杨先生担任我们的“辅导员”——即专业主课教师,当时只有14周岁的我有幸成为杨先生的一名学生。
回首从师于杨先生近半个世纪的岁月,杨师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一位坚韧不拔而对事业执着追求的人,人格高尚而不与俗世同流的人,精神饱满而对生活充满乐观的人。理论上讲“人无完人”,但杨师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纯粹的人,一位人格至上的人。甚至连人生无法抗拒的“岁月流逝”在他那里也失灵了。与杨师初识时只有十几岁的我如今已年过花甲,精神与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但先生的精气神乃至容貌在我的心目中仍一如当初,几乎见不到岁月的痕迹,我们之间好像发生了“时光错位”。为何会出现如此景象?大概是我心底对先生的“崇敬”与先生内在“修炼”共同作用的结果吧!
杨师于1963年 8月从湖北艺术学院(今武汉音乐学院)管弦系毕业后,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军乐团工作。在1971年之前主要担任大管演奏员,同时还承担团里的音乐创作任务。虽然期间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连续不断,但他始终坚持刻苦练习与钻研业务,特别是在作曲领域花费了大量精力。先生在附中及大学期间均主修大管专业,而并未学过作曲,然而由于在总政军乐团期间的刻苦努力,在作曲技术与理论方面已达到较高水平,为日后的音乐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1971年初,我们这批学员入伍被编入总政军乐团第四队——学员队。杨师那时三十刚出头,风华正茂,待人热忱,教学认真,对我们这批学员既严格要求又关心爱护,很快就成了我们这些新兵娃娃们可以信赖的老师加家长。杨师当时强调最多的是“基础”“规范”这些关键词,他要求我们每天都要做长音、音阶、琶音等基本功练习,强化大管基本功的训练。他认为路子不正、演奏不规范、基础不牢固,艺术之路注定走不远。他结合当时军乐队的实际情况,想了很多办法来帮助我们提高专业水平。杨师不仅重视我们的专业学习,而且还特别重视我们思想品德方面的成长。他时常教育我们做人要正直,待人要宽厚,战友之间要相互帮助,生活要节俭朴素,事业上要有进取奋斗精神等等,对我们的人生道路产生了重要影响。我们这几名学员后来有的成为作曲家、有的成为银行家、有的成为企业家,还有的在地方行政部门成为骨干。我本人则有机会在高校从事中国古代音乐史教学与研究,发表了一些在学界有一定影响的学术成果,获得中国音乐金钟奖理论评论奖,并担任中国音乐学院的博士生导师。我们这些学员的成长,与杨师对我们在思想上既严格要求又循循善诱是分不开的。
杨师在学员队三年多的时间里,除了担任大管专业课的教学外,还担任了本届学员的“视唱练耳”与“音乐作品分析”等公共課程的教学。有较长一段时间,因双簧管教师患病,他又接受了6名双簧管学员的主课教学任务。在教学工作量极其繁重的情况下,先生仍挤出时间,研究教学方法、编写教材及创作音乐作品。当时国内大管教学的基础性教材很少,杨师根据学员们的实际情况,编写了《大管基本吹奏方法》《中国大管练习曲28首》。由于杨先生的专业基础非常扎实,知识结构非常全面,创作水平也非常高,因此,他编写的大管练习曲技巧丰富,旋律性强,很受学生们的喜爱。至今我印象还非常深刻地记得,他曾经仅用3个音符编写了一首练习曲,曲调优美,结构严谨,具有西南少数民族的音乐风味,虽然作为练习曲,但具有很强的艺术魅力,我们学员练习起来很有兴趣。在这一时期,先生还创作了双簧管独奏曲《天山牧歌》《春之恋》,并入选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双簧管独奏曲选集》。从教学实践看,他的这些创作极大地促进了当时乐团的管乐教学,并对我国大管、双簧管的教学体系形成了有效补充。
三年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我们这批学员与杨先生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听到杨师由于身体原因要调回广西工作时,我们全体学生都非常伤感。我清晰地记得,一提起杨师调动之事,我和战友们就禁不住泪如雨下。在我送杨师到开往南宁的火车上时,我是在泣不成声而难舍难分的状态下道别的。
1974年8月,杨师离开部队后被安置到广西电影译制片厂(后为广西电影制片厂)从事电影作曲,起初在编摄室里担任音乐组组长,十年后担任了该厂第一副厂长、党委副书记,负责艺术和生产,并兼职广西电影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杨师在该厂工作达19年之久。期间我们时常会有通信或不太多的相聚,对杨师的情况有大体的了解。
杨师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工作期间,亲自参与创办了广西电影制片厂的“业余电影演员训练班”,培养了一批广西本土的艺术人才。在厂里,他尤其关心和积极支持张军钊、张艺谋、陈凯歌、何群、肖风等新锐的创作,在实际工作中为他们排忧解难,使他们在《一个和八个》《黄土地》的基础上继而推出《大阅兵》《寡妇十日谈》《哗变》等一批颇具艺术特色与影响力的优秀影片,也正是在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势下,中国“第五代”电影导演在这片红土地上崛起了,广西电影制片厂从最初的零打碎敲,一跃成为国内威名赫赫的一方“诸侯”。
杨师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工作期间曾参与50余部故事影片的投产决策,特别是作为《血战台儿庄》拍摄决策的第一责任人的他,在当时的环境与条件下,能够力排众议,坚持投拍,并在克服种种困难条件下完成了这部首次反映国民党正面战场爱国将士浴血奋战抗击日寇侵略的作品,没有非凡的胆识与魄力是很难做到的。1987年《血战台儿庄》上映后,在海峡两岸产生了巨大震动,许多原国民党高级将领及其家属观看后非常感动,对海峡两岸的公开互动以及关系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该片不仅获得了“金鸡奖”的数项大奖和“百花奖”,还获得了一个由中国政府授予的特别奖——“抗战奖”,并被评为新中国“百部爱国主义教育影片”之一。
作为一个作曲家,杨师曾为16部电影故事片及20多部电视剧作曲。其中《春晖》《流浪汉与天鹅》分别获文化部、广电部优秀影片奖;《中国有条红水河》获全国少数民族题材电视艺术“骏马奖”一等奖;文献纪录片《邓小平在广西》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特别奖。
2005年在“纪念中国电影百年华诞·当代中国电影音乐庆典”表彰活动中,杨师获得“当代中国电影音乐特别贡献奖”。
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工作期间,杨师还与吴志音、伍雍谊先生(时任中国音协书记处书记)等音乐学家们经过大量收集、编辑、出版了30盒录音磁带共1500分钟的《中国传统音乐(资料)精选》,被《光明日报》评论为“具有词典意义的”“是了解我国民族音乐的一套可靠资料”,音乐界老前辈吕骥、赵沨、李焕之等均给予极高评价。1993年在第二届全国优秀音像制品评比中荣获“优秀编辑奖”及“特别奖”。
1993年,杨师调入广西艺术学院任副院长,主管教学工作,社会兼职广西文联副主席、广西音乐家协会主席。杨师在该院工作期间,我们之间有了更多的沟通。其中包括在1995年受杨师的邀请,我参加了由该院承办的第六届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术研讨会,并在会上作了发言。2015年底,我参加了该院新增博士学位授予单位立项建设工作的评审,并举办了专题学术讲座。
1993年的广西艺术学院,已经是一所学科专业设置齐全、师生规模比较稳定、社会信誉度相对较高的艺术院校。这样一所学校该如何发展,杨师没少费心思。比如他发现当时美术、音乐两大学科都设有师范教育专业,而师范生的“五全能”与专业音、美教育的“专业化”之间显然存在某种冲突,一旦院系主要领导因为自身的专业认知而稍有偏颇,必然对另一专业的发展造成影响。所以他一上任,就力主专业和师范分别建系,事实证明他的决策是符合教育规律的。为了整体突出广西艺术学院的办学特色,他带领本校学习考察小组赴上海音乐学院、上海戏剧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南京艺术学院、武汉音乐学院等兄弟院校去参观、考察,借他山之石,攻自己之玉。他们找到的答案:一是凸显民族特色;二是扩大学术交流与宣传。于是就有了1995年第六届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术研讨会在广西的召开,有了1996年、1998年“广西艺术学院艺术家代表团”赴美国德克萨斯州、俄克拉荷马州的艺术交流和访问演出,1997年赴泰国曼谷、清迈美术学院的考察与交流。杨师在广西艺术学院任期内,学院自身的特色、优势意识更为明确,外在形象明显改善,国内同行们对于上世纪末广西艺术学院的许多积极变化,也都给予了充分肯定。
杨师在总政军乐团、广西电影制片厂和广西艺术学院履职的三个时期,构成了他人生历程的三个辉煌乐章。在总政军乐团的11年间,为我国的军乐创作、人才培养增砖加瓦;在广西电影制片厂的19年间,为中国的电影事业(包括电影音乐创作)做出突出贡献;任职广西艺术学院至今已达25载,在中国高等音乐教育园地辛勤耕耘而桃李芬芳。
杨师始终不渝所追求的人格至上、学术情怀以及乐观心态成为他最靓丽的人生风景线。
凡是与杨师有过交集的人无不为他高尚的人格所折服,杨师的人格魅力体现在胸怀坦荡、敢于担当、正直真诚、謙和宽容、克己奉公、乐于奉献等诸多优秀品质。
敢于作为、敢于担当是杨师最可贵的品质之一,也是对他高尚人格的最好注脚。关于《血战台儿庄》的拍摄,杨师在他的回忆录《拾遗——我的回忆》中写道:“当一位有识之士——陈敦德向我推荐《血战台儿庄》这个剧本的时候,我简直激动不已,当即拍板,下决心将它搬上银幕。……那么,决定选择这个剧本,实际上是检验我们能否用实事求是的态度、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以当代意识来重新审视在正面战场抗击日本侵略军的台儿庄这一战役,揭示这历史悲壮的一幕,把它作为一个载体,负载崭新的民族意识,渗透新的审美观念,熔铸新时代的恢弘气度的问题。这——无疑是一个严肃的考验。于是,我在决策和具体组织这部影片的拍摄过程中,简直有点胆大包天了。在当时情况下,所面临的种种议论或担忧,从而形成一种压力也是不足为怪的了。比如有的同志说‘共产党怎么能去拍国民党抗日而且还打了胜仗呢?‘我军三大战役还没拍完,怎么能先拍国民党抗日?也有些同志担心:拍‘这样的影片不仅经济上冒风险,政治上恐怕也难得通过呵,还有的同志干脆说‘要拍这部影片,全厂就等着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吧!”从中可见,杨师为了拍摄这部影片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克己奉公、严于律己也是杨师所追求的一种人格境界。举一些极为细小的例证:在他担任领导职务期间,他到外地出差从来不在公务长途电话中夹带私事,实在需要跟家里联系时,是另外拨打、自己付费;按照他的行政级别,他出差本来可以住档次较高的宾馆,可他几乎从来都是住最普通的招待所,为的是节省公费开支;在南宁市区参加公务会议,只要时间来得及,他基本上都是骑自行车;他从没停止过音乐创作,但却从来没有请过创作假,而办法就是“挑灯夜战”,绝不因个人创作而影响行政工作等等。我亲眼所见的一件事也让我很受教益:前几年我应邀到广西艺术学院参加项目评审,院领导得知我是杨师的学生时,就专门安排由院领导出面请我与杨师一起吃饭,我特意提出请师母与杨师一起来,但杨师却说这是公务没让师母参加。师母是该院资深教授,我觉得请师母参加很正常,但在杨师那里就认为是公私不分了。杨师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说作为领导干部“首要的一条是必须管住自己,凡事以身作则、不谋私利”。由此可见,杨先生是如何坚持用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的。
对学术事业的执着追求成为杨先生的一种情怀。杨师从中南音专附中至湖北艺术学院学习阶段的刻苦努力,展示的是他自少年时代起即对学术发自心底的热爱。在总政军乐团期间对大管演奏、教学与音乐创作的倾情投入,可见在他身上已体现出以学术为生命的情怀,此后在广西电影制片厂与广西艺术学院期间始终坚守不懈。
在总政军乐团工作期间,由于北京的冬天天气寒冷,当时军乐团还没有安装暖气,长期熬夜伏案写作冻坏了双腿,以致每到冬天就双腿麻木疼痛,严重时甚至走路都极为困难。先生时常自嘲他那双“老寒腿”。在我们这批学员入伍后,杨师在“老寒腿”经常发作的情况下,仍然承担了极大的工作量,甚至连他宝贝女儿出生都无暇回家照顾,为我们付出了巨大的精力与心血。杨师这种全身心投入学术事业的精神使学生以及同事深受感动。
杨师在广西电影制片厂期间不怕承担巨大的压力而投拍《血战台儿庄》《大阅兵》等影片,既是一种责任担当,也是一种学术情怀。特别是在他主持并直接参与主编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中国传统音乐(资料)精选》音乐磁带及文字插图的过程中,当无端受到个别人的诽谤与诬陷时,竟不顾及个人的得失,逆风而上,坚持完成了该套资料的编辑、出版发行,更是有赖于杨师炽热的学术情怀所支撑。
2001年5月,由广西艺术学院、广西文化厅、广西电影制片厂和广西音乐家协会联合举办了“杨少毅作品音乐会”,中国电影音乐学会专门发了贺电:“杨少毅同志:值此您的作品音乐会举办之际,学会全体同志向您致以衷心的热烈祝贺。数十年来,您在广西这块土地上辛勤耕耘,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多年来,您对学会的工作做出了重大贡献,至今我们对在广西举办的研讨会记忆犹新。您作为电影事业家,对新时期电影事业作出了特殊贡献,如今您又成为艺术教育家,为人民培养艺术人才。您是我们尊敬和爱戴的好作曲家、好同志。在这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请接受我们全体的祝贺,并祝您的作品音乐会取得圆满成功。”这是对杨师学术成就的极高的褒奖。杨师对此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中国电影学会的贺电,无疑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与鞭策的力量,于是,我在音乐会开始的简短致辞中表示‘我不以这作为我音乐创作上的终结,而是以此作为一个新的起点,这是我许下的诺言”,可以说,这是杨师许下的为学术而永不停歇的诺言。
杨师65岁高龄时,仍带领广西艺术学院学生及来访的外国专家和学生到少数民族地区采风,而他个人则又将此行当做一次生活体验,之后又创作了《大管二重奏十二首》和大管独奏曲《牧羊人》《秋韵》(附钢琴伴奏谱)。
我去年年末在广州听师母讲,她在广州照顾外孙女,而年近八十高龄的先生为了整理自己的音乐作品与学术成果却独自一人留在南宁。可见杨师的学术情结永远不会释怀。先生这种以学术为生命的情怀令人钦敬!
乐观、年轻的心态是杨师的一种生活态度,也是他永葆青春活力和健康身体的一种精神气质。由于杨师心态年轻,接受新事物非常快,他早在16年前就已熟练地掌握了电脑制谱软件。前几年我到广西艺术学院他的家里去,曾专门给我介绍他的工作室里非常先进的电脑作曲设备。我还得知在去年11月杨师与师母冒着雪天一起去俄罗斯旅行,他们说很有收获,因為在南宁没有见过这样的雪景。惊险的是他们刚刚离开俄罗斯就下了暴雪,航班停飞交通阻断了。此种境况老师与师母仍非常兴奋,可见他(她)们对生活的乐观态度。
杨师是一位既平凡而又时而可发出“不同凡响”的人,他崇高的学术精神和人格魅力为我们后学树立了典范。我为人生中有这样的好老师而感到骄傲与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