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周,周冬雨的周
2018-05-14马芊梦
■马芊梦
“你好,我姓周,周恩来的周。”周小姐这样做自我介绍时,我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都什么年代了,我教她要说:“我姓周,周冬雨的周。”周小姐不理我,继续做她的事。
周小姐是我身边的人中如同清泉一般的存在,作为一个标准理工女,她的世界不存在丝毫套路,心眼儿太实,所以,我老是忍不住骂她:“能不能别老说一些忠言逆耳的话?我听着烦。”比如,我最近体重稍微上涨了一些,跟她说我的减肥计划,她一定反对,并且用一大堆道理跟我说明减肥的坏处。或者,我深夜正值伤怀的时候,试图与她沟通,毕竟这时在国内是正午,我想着她一定有空与我闲聊。结果,她惊呼:“你怎么还不睡?快睡觉!”之后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将话题引向让我早睡这个方面,久而久之,我不再找她聊天了。
周小姐自己也忙,我们没空的时候谁也不搭理谁,挺好。
可是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我因为感情不顺终于败下阵来,情绪崩溃,每日沉迷于自我否定和无限堕落之中。本来就还没倒过来时差,我整夜睡不着觉,浏览了一遍联系人,实在是找不到值得信赖的吐槽人选。窗外车水马龙,灯光一闪一闪,电光火石之间,我想到了周小姐。
周小姐很敬业,一个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像上瘾了一样跟她打电话,她也不睡了,哪怕是国内的凌晨也守着,生怕我在一个想不开的下午,从阳台上纵身一跃。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我对着手机漠然地说,“我没有饿的感觉。”周小姐沉默了很久,“哇”的一声哭了,她念念叨叨:“你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你可别不吃饭啊,你不吃饭又要瘦了,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受得了啊?”遇上这么一个反应比我还激烈的人,我突然就忘了自己悲伤的初衷,赶紧反过来安抚她:“没事,我身体还行,扁桃体不发炎了,肠胃炎也好了。”周小姐再度无言,过了一会儿说:“你身体哪里行了啊,算我求你了,吃点儿东西,照顾好自己啊……”我心下不安,毕竟不想让周小姐为我担惊受怕,只得好好吃饭,争取不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周小姐就这样,用比我还痛苦的情绪,硬生生把我从痛苦之中拯救出来。后来,我回想起来,自打我们相识,她就很怕我受委屈,对自己万般苛刻,对我却十分宽容。
在这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世界,总是存在一些周小姐。她们信仰简单,提意见的时候不考虑自己的立场,只希望能够终结我们的烦扰。这样的人像冬天深林里的小木屋,平凡,无私,温暖,可靠。在我们最低谷的时候出现,又在我们的巅峰时期默默地目送我们远去。
我曾经很看不上周小姐,她是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颇深的人,虽然不至于三从四德,但已经很靠近这个形容了。她的生活重心完全是家庭,总想着怎么让家人舒心,殷勤地给予家人关心与爱。我作为新时代女性,总是提醒她:“别迷失了自我,这个世界上,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瞻前顾后让自己受委屈。”周小姐迷糊地看我,不明所以。选择性愚蠢,是周小姐的拿手好戏。
我跟周小姐也闹过很深的矛盾,严重的时候甚至动过手,虽然女人打架没什么杀伤力,但那一刻,我们面目狰狞的恐怖景象一直让我难以忘怀。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到底为什么吵架,只记得每次吵架都是周小姐输。周小姐在我们冷战一段时间以后,总会委屈地前来道歉,一般看她这样,我也就心软了,两个人和好如初。
所幸我们都在成长,这样惨不忍睹的事件愈发少了,我跟周小姐的相处更加和睦。现在,周小姐看我的时候,都是幸福地笑着。
其实一直以来,她看着我的时候都很幸福,从以前牵着我,到现在挽着我,她一直都让我身处她骄傲的目光里。
现在,周小姐经常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她说我当年上幼儿园的时候,一定在她送我进教室以后,留一条门缝,从门缝看着她离开,才能死心。周小姐说,她每天都要忍住不能回头。或者说我小时候挑食,把她做给我的午饭偷偷倒掉,最后终于被她发现;买的新文具永远撑不过一星期,丢三落四,还哭哭啼啼;前一个晚上忘了写作业,结果第二天五点就起床补作业。她说起这类糗事来津津乐道,非常享受。
暑假回家时间的不长,周小姐每天都努力地想跟我待一会儿,譬如满脸谄媚地约我逛街、看电影,或者挤在我的卧室跟我看美剧,每次看到剧中主角亲热的画面,我就一脸坏笑地去看周小姐尴尬的脸庞。某天,周小姐不屑一顾地跟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我的思想没你想象的那么落后。”然后,她给我看她年轻时的照片,挺摩登,挺美。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望向她,我不认识摩登的周小姐,我认识的周小姐隐藏了她的年轻,自打我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摇身一变,变成了我的保姆、我的保镖。她本来是个一心只读代码、空闲时逛逛街的小姑娘,后来,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归她管,她不能出差错,硬着头皮操作。
我曾经翻出她年轻时的一些东西,其中有一对相当漂亮的耳环,古色古香的长坠子,周小姐脖颈纤长,皮肤白皙,戴着这对耳环十分好看。我爱不释手,问她怎么不戴耳环,她笑笑说:“你小时候被我抱着,老是扯耳环,扯下后还放嘴里,后来我就不戴了,怕划伤你的脸。”以相同的理由被束之高阁的美丽首饰,还有项链若干,手镯若干,对了,还有结婚戒指。
怕不小心就伤到婴儿娇嫩的肌肤,周小姐退去所有华丽的物件。等我长大了,她可以放心重戴的时候,耳洞闭合,脖子有了皱纹,手腕粗壮,手指因为常年洗碗、做饭、做家务,也肿了起来,大了两个号。
我嘲笑周小姐傻里傻气,浪费了这么多好东西,然后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周小姐有些不知所措,将这些好东西塞到我手上,示意我可以随便用。结果看我哭得更伤心,似乎也触动了心事,我们索性连纸巾也不用了,拿出大浴巾,一人拿一边擦眼泪、鼻涕。
20岁的我不认识20岁的周小姐,但是20岁的我和46岁的周小姐关系甚好。周小姐是挚友,是老师,是我的母亲,是我冬夜投靠的小木屋。我知道周小姐在我身上付出了20余年的青春,我能做的就是乖一点,不让她操心,努力地延伸她的青春。
这次来多伦多的时候,周小姐送我,临别的时候要办手续,她把包放到柜台上,轻声对服务人员说:“你好,我姓周,周冬雨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