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业堂“四史”研究
2018-05-10陈郑
陈 郑
(湖州市总工会 浙江湖州 313000)
蜀大字本《史记》、白鹭书院本《汉书》、一经堂本《后汉书》和大字监本《三国志》,合称“四史”,是刘承干所藏宋椠中的翘楚,刘承干专门开辟了“四史斋”来存放。其在《嘉业藏书楼记》中有所提及:
由池而上,有楼七楹,中一楹为大门,东三楹为宋四史斋,以置宋椠“四史”;西三楹曰诗萃室,以置先府君及余编《国朝正续诗萃》,斋、室均北向,斋楼多旧钞精校各本,室楼皆宋元椠本。再进,亦楼七楹,左右缭以两庑;庑各九椽。楼下为嘉业厅事三楹,分列甲乙两部。上为希古楼,庋殿本、官印,而内府秘籍亦在其中。楼东西上下各二楹,杂置书五百余箱。左、右庑则各省群县志,庑楼均为丛书,约二百余种[1]1406。
从中我们可以得知,嘉业堂为存放一种或一类书籍而专门开辟的斋室只有“四史斋”和“诗萃室”。“诗萃室”因“置先府君及余编《国朝正续诗萃》”,因为是“先府君”的著作,其地位当然不一般,专门开辟一室存放是书无可厚非。为存放宋椠“四史”而专门开辟“四史斋”,且和“诗萃室”一样,同是三楹,可见刘承干对宋椠“四史”的重视程度。宋椠“四史”可谓是嘉业堂藏书精品中的精品,是嘉业堂的镇馆之宝。
1 “四史”的购买时间
“四史”中,蜀大字本《史记》和大字监本《三国志》是得自于费念慈的后人;白鹭书院本《汉书》和一经堂本《后汉书》,则是郭嵩焘的旧藏。虽然“四史”的来源十分清楚,但其购买的时间却有待进一步考证。
(1)蜀大字本《史记》的购买时间。刘承干得到《史记》的时间比前后《汉书》略早,其在一九一三年十二月初六日的日记中写道:
余是晚在家宴客,所邀之沈子培方伯早已至矣,未几杨芷夝来,均在新斋坐,余出所购宋元椠本,请彼讨论之。据子培云余与费氏所购之《史记》,为海内孤本,若以影宋刊之,可以压倒一切椠本矣[2]137。
此时刘承干已在家宴客,讨论其所购“海内孤本”《史记》。可见,在一九一三年十二月初六之前,刘承干已经购得了《史记》。
(2)大字监本《三国志》的购买时间。关于大字监本《三国志》购买的时间,我们也只能从其写的序跋中窥探出一些端倪:
余曩刻《史记》、《前》、《后汉》,颇欲觅斯志佳本,足成四史。搜访既久,始获是帙,勘正通行本,谬误悉符。所见宋刻而行欵并刻工姓名,与适园藏元本无异,惟点画波磔圆活刚劲,谛审再四,知为元椠祖本,其为天水朝所刻无疑[1]1362。
序跋撰写的时间为丙寅年(1926年)清明节,其购买的时间应当是这个时间或前几天。这个序跋也说明,《三国志》和《史记》一样得自费念慈的后人,但购得的具体时间却晚了很多。
(3)白鹭书院本《汉书》和一经堂本《后汉书》购买的时间。相对于《史记》和《三国志》,前后《汉书》下定洋和到手的时间则十分清晰,其日记为我们完整地呈现了前后《汉书》从下定到最终购得的细节:
1914年十一月初七日 王锡生来,与购定《汉书》,先付定洋三百元,此书郭氏珍重异常,不肯派人送来,必须此间派人往取,而余处无人可派,锡生素不知其浅深,亦未便径将巨款付之。再四磋商,乃请俞子青持洋前往,遂与约定于明晚动身,同赴长沙也[2]206。
1914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俞子青从湖南归,与郭筠仙侍郎家所购之前后《汉书》,已经携到,检阅之,的系宋椠鹭洲书院本,共计一百六十三册,每十册函以木匣,其书除《前汉》补配明刊两本外,余则仅钞配四叶耳。惟卷中有割去数字,并挖割图章数处,殆可恨恨[2]209-210。
从上述的日记可知,刘承干购入白鹭书院本《汉书》和一经堂本《后汉书》,其中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郭嵩焘即将出售书籍的消息传出后,藏书界闻风而动。而此时刘承干以雄厚之资,大肆搜购图书,几有海涵之势,于是书估王锡生主动从中牵线,上门求售。看过王锡生带来的样册之后,刘承干允诺购取,先付三百定洋。然郭氏认为两书珍重异常,生怕途中有任何的闪失,因此不肯派人由长沙送书至上海,要求刘承干派人赴长沙取书,而此时刘承干亦无人可派,书估王锡生虽然与之有过几次购书的经历,但不知其深浅底细,加之购书款三千元亦属不少,贸然将此事托付王锡生似有不妥,于是购书事项一下子陷入了僵局。思之再三,刘承干最后决定请俞子青持洋和王锡生同赴长沙购书。从下定洋到最终俞子青不负众望,顺利将书从长沙取回,中间只经过了15天的时间。一九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刘承干将全部前后《汉书》购入。
前后《汉书》最终归于嘉业堂,是书估王锡生从中牵的线。刘承干在十一月初二的日记中写道:“王锡生来,所云宋椠前后《汉书》已取到数本,共计一百六十册,《前汉》系覆刊两册配入,索价三千元。”[2]205此时,王锡生已经取到了宋椠前后《汉书》的数本,也报出了主人出让书籍的心理价位,可见,对于购买前后《汉书》一事,书估王锡生已经在原主人郭嵩焘和刘承干之间往返了多次。此前,刘承干多次在日记中提及王锡生,购买前后《汉书》一事应该是两人交谈的重要内容。
2 “四史”的鉴赏评论
“四史”因其极高的版本价值和学术价值,刘承干一经购得,就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刘承干也利用家宴、消寒会等机会,与遗老们一起品评鉴赏,不少学人甚至登门嘉业堂,一睹宋椠“四史”的风采。
一九一三年十二月初六,刘承干在家宴客,邀沈子培鉴赏所购宋元椠本,沈子培认为蜀大字本《史记》“为海内孤本,若以影宋刊之,可以压倒一切椠本矣”。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俞子青从长沙拿回全部前后《汉书》的第二天,刘承干就借举办消寒会的机会,鉴赏前后《汉书》:
傍晚以消寒第三集由余主席,在惠中宴客,特偕醉愚前往,计到者为缪筱珊、吴子修、钱听邠、戴子开、刘语石、喻志韶、章一山、潘兰史、陶拙存、杨芷夝、恽季申、谨叔、周梦坡、张石铭、沈醉愚,邀而未至者为汪渊若、吕幼舲以病,吴仓硕以妻病,均未至。题则以宋椠《前》、《后汉书》征索题也[2]210。
刘承干组织参与的消寒会是遗老们相互抒发感慨的场所,往往带有一定的政治性。他们借古讽今,利用评判历史事件或人物之机来委婉地抒发自己心中的忧愤,以表达对现世社会的不满。消寒会的主要形式是同人雅集、赋诗唱和的集会。如壬子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拟题为“雪后坚匏庵消寒第二集和苏文忠公聚星堂禁题诗韵”,甲寅年十二月初四日“丹徒李氏三女殉孝诗”,应该说,组织消寒会的初衷是遗老借诗歌发泄心中的不满[3],和古籍的品鉴没有什么关系,但因为刘承干身份的多重性,参与消寒会的人员中也有相当多的是古籍鉴定方面的专家,因此,在消寒会上鉴赏品评古籍也在所难免。在这次消寒会上,刘承干还以宋椠前后《汉书》向大家“征索题”。
十二月二十二日,刘承干再次在家宴客,传观前后《汉书》:
余今夕在家宴筱珊及诸公,未几杨芷夝、章一山、禇礼堂陆续至,筱珊与叶菊裳亦来,出宋椠《前》、《后汉书》,互相传观,良久始入席,益庵、醉愚亦在坐,邀而未至者则朱古微而已[2]214。
一九一五年,刘承干又在日记中记叙了家宴上评证“四史”的经过:
余是日宴刘幼云、胡漱唐两年丈于家中,程平园、章一山、杨芷夝、吴子修先后至,陶拙存、李梅庵两年丈以来,出宋椠四史及覃溪《四库全书提要》手稿,互相评证,良久乃入席,席散后又小坐逾时而去[2]232。
从上述记录中我们可以想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品评鉴赏“四史”已经成为了刘承干与诸人社交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购得“四史”之后,刘承干通过各种形式与遗老鉴赏,不少学人甚至登门嘉业堂,一睹宋椠“四史”的风采。在刘承干下定洋购买《汉书》之后,俞子青赴长沙取书之前,吴子修听闻刘承干已经拿到前后《汉书》首本,便迫不及待地登门阅看,其后登门索观者更是络绎不绝。登门索观者如表1所示。
表1 学人索看《四史》一览表
对于刘承干收藏的《四史》,学人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刘翰怡招晚酌……出奇编共赏,见南宋本班范两书,……疏行大字,雕印甚精,目录后有墨图记云“甲申岁刻于白鹭洲书院”。明有项子长藏印,本朝自艺芸精舍(有汪士钟、汪振勋、梅泉三印)归于郭筠仙侍郎(嵩焘),翰怡专人辇金至长沙载归,真惊人秘笈也[4]。
有“甲申岁刻于白鹭洲书院”的墨图记,刘承干又专门派人从长沙载归,是白鹭书院本《汉书》无疑。叶昌炽载刘承干组织的宴会上看到是书,便发出了“真惊人秘笈也”的感叹。
3 “四史”的校勘刊刻
刘承干“所获既富,遂发刊辑丛书之愿”,“使古来秘书旧椠,化身千亿,流布人间”。其时,宋椠旧椠日少,已经成为藏书界收藏的重点。叶德辉《书林清话》说:“自钱牧斋、毛子晋先后提倡宋元旧刻,季沧伟、钱述古、徐传是继之。流于干嘉,古刻愈稀,嗜书者众,零篇断页,宝若球麟。盖已成为一种汉石柴熏,虽残碑破器,有不惜重资以购者矣”。对宋椠的迷恋,甚至成为一种病态的存在,藏书家一旦收得宋椠,往往自秘把玩。然刘承干既得宋椠“四史”,不是深秘,而思影印出版,“与海内好古之士共之”。但刊刻“四史”谈何容易,刘承干所购的“四史”本身就存在缺失的情况。《前汉书》购入时就已经缺失两本,郭嵩焘补配了明刊两本,因“卷中有割去数字,并挖割图章数处”,刘承干自己也“钞配四叶”。这些情况的存在,需要在刊刻之前对“四史”进行认真的校勘。在缪荃孙的介绍下,刘承干得以和叶昌炽结识,并邀请叶昌炽下榻其宅,任校勘事。
(叶鞠裳)自苏州赴上海,馆于爱文义路八十四号刘承干家,为之校刻宋版四史。其先,刘承干延陶子麟刻仿宋四史,即:英蜀大字本《史记》、白鹭洲书院本《汉书》、《后汉书》及宋大字监本《三国志》。先生谓刘氏,既花大笔财产刊刻此书,应该进行认真校雠,附以校勘记。刘氏采纳了先生意见,即聘先生为之撰校勘记。先生在其家除校四史外,还为之鉴别购藏古籍。尤以鉴别卢氏抱经楼书为大宗。自六月初八起,始以校《史记》为日课[5]。
从一九一六年五月十六日起,叶昌炽正式为刘氏开始了“四史”的校勘。叶氏对《史记》的校勘,是以嘉业堂所藏宋蜀大字本《史记》为母本,以《震泽王氏本》《嘉靖李元阳本》《南北监本》《评林本》《汲古阁本》《鄂局翻王本》《陈明卿·钟伯敬评本》《柯维熊本》《江宁局本》等为之互校,嗣后又借得潘氏宝礼堂所藏宋大字本《史记》互为校勘。但毕竟叶氏年事已高,最终还是没有完成“四史”的刊刻。但即使在病危之际,叶鞠裳还是想着“四史”,“差陆升特送宋椠《史记》到申,以病卧垂危,深恐不测,致散佚史书,故特送来耳”[6]321。叶鞠裳留下了“有负垂诿,抱惭入地”之语,含恨离世,这对刘承干、对“四史”的校勘,都是一大损失。
虽然叶氏没有完成“四史”的校勘,但“应该进行认真校雠,附以校勘记”的建议被刘氏采纳,并贯穿于“四史”校勘的全过程。
番禺潘明训得有蜀大字本,与是本板式相符,知出一手,有“琅邪王敬美收藏印”及“毛晋秘箧”、“汲古阁世宝”、“隐湖毛扆”诸印,盖本王氏世懋旧藏,后归汲古毛氏者。假归一校,遇有钞配,依是橅刻,始成完袠[1]1359。
校勘《史记》,刘承干用的是向番禺潘明训借得同是蜀大字本、板式相符之本,且一借就是三年,为此,刘承干“极不忘其雅意”。
《前汉书》用宋景文公本校定,每卷后又标明将监本、杭本、越本及三刘、宋祁诸本参校,其有同异,并附于古注之下[1]1360。
《前汉书》更是用“将监本、杭本、越本三刘、宋祁诸本参校”。
予之《三国志》,当时小珊丈谓恐是元本,拟借紫谷之本影写刻之,托孙恂如介绍其岳钱选青向说,慨然允许,嗣知其所藏之宋本大字《三国志》只《魏志》一种,乃作罢[6]413-414。
虽然借韩紫谷“其所藏之宋本大字《三国志》只《魏志》一种”,没有校勘的价值,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刘承干刊刻“四史”时在校勘时花费的精力。
在刊刻方面,刘承干更是请来了刊刻名家陶子麟,并指定“必须笔力与宋相仿”,确保“四史”刊刻的效果。缪荃孙在《嘉业堂丛书序》中说:“取天壤间罕见之秘帙,名流之旧稿,付之梨枣,以供士大夫之研索。有摹宋刻者、有专收吴兴先哲者、有传近时友朋著述者,书不一式,刻不一家,今择五十种先行传播,征序于荃荪”。其中“有摹宋刻者”应当指的就是“四史”。
为确保“四史”刊刻的质量,刘承干更是多次与陶子麟去函,在笔力、体例等方面提出要求,务必“与原本一律”。
丙辰(1916)年十二月十五日 至陶子麟函:
惟近日尊处影刻各本,有笔姿软弱与前不同者……用特奉言,乞执事此后影刻,务须笔力浑厚,庶几静穆之气,一开卷宛接古人。且近日星翁急于言归,而伊将《史记》赶写,笔多轻率,将来奏刀,尤要留意,庶不失真。至要至嘱。
因为具体从事者赶时间,导致了整体质量的下降,出现了用笔软弱的情况,显得有点轻率,失去了宋本原有的“静穆之气”,因此刘承干嘱咐陶子麟务必多加留心。
戊午(1918)年四月廿五日致陶子麟函
第此项《史记》既曰影宋,须与宋椠本一律,不能稍有游移。是以不惜重赀,聘人校勘。其宋椠本中之钞配者,亦复展转假借,期归一 。乃据校勘者所述,其中字画与原本参差不同处,约有数百张之多。按之体例,必须重刊,庶与原本一律。敝处当日写样,并为属心翁改易。询之心翁,则推诿筱珊丈,而筱珊丈则云并未属伊擅改。平心而论,心翁似不得辞其咎也。出月当将改易宋椠处各纸寄呈,请尊处重刊,庶归一律,而成善本。是所至要。
同样因为人为的原因,“与原本参差不同处,约有数百张之多”,严重影响了书籍的整个体例。刘承干当机立断,要求陶子麟重刊。
戊午(1918)年五月望日至陶子麟函中又云:
至于影宋刊本,原贵与旧本无二,斯为完善。设或稍有参差,即不免贻讥大雅,为士林诟病。其当日未照原本影写者,万难将就,当即逐一检出,请执事重刻,以归一律[7]。
影印宋刊本,刘承干的要求就是保持与“旧本无二”,对于那些没有按照旧本影印的,则要求立即挑检出来,重新刊刻,力求做到前后统一。在如此严格的要求下,嘉业堂“所刻‘四史’,全系红梨木精雕大字本,价格每部300元,珍贵难得,极为学人赞誉”[8]13。
4 结语
从“四史”的购买时间及购买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刘承干为此付出的努力。对于“四史”,刘承干也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专门开辟“四史斋”来存放。尤其是刊刻“四史”,通过精心对校、抄配、出刊,最大限度地复原了书籍的原貌,为保存优秀的传统文化作出了极大的贡献。但随着经济上的没落,刘承干不得不把包括“四史”在内的珍贵书籍转售他人。如宋本《四史》《窦氏联珠集》《魏鹤山集》都归到宝礼堂潘氏,明抄列朝《实录》让给中央研究院,《永乐大典》让给辽宁满铁图书馆[8]17。最终,刘承干精心收藏的“四史”还是没能逃过散失的命运。
参考文献:
[1]缪荃孙,吴昌绶,董康.嘉业堂藏书志[M].吴格,整理点校.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
[2]刘承干.嘉业堂藏书日记抄(上)[M].陈谊,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
[3]陈郑.消寒会——刘承干刻书缘起[J].湖州社会科学,2016(4):60-61.
[4]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第4册[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7:323.
[5]郑伟章.叶昌炽年谱简编(三)[J].津图学刊,1994(1):112.
[6]刘承干.嘉业堂藏书日记抄(下)[M].陈谊,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
[7]陈谊.嘉业堂刻书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9:26.
[8]周子美.周子美学述[M].徐德明,整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