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印泥
2018-05-09王雄
王雄
1
这是民国初年的一天。
中秋节刚过,襄阳城就刮起了大风,天气骤然凉了下来。入夜后,城外马背巷古渡口码头的风更猛了,江风口哨般肆意尖叫着,江雾被风卷着细细碎碎地洒落在古渡口的麻石台阶上,给这个夜晚平添了几分凉意。
一只疲惫的小客船穿过江雾悄悄地停靠在古渡口码头。
船客乃远道而来的襄阳籍人士王云升一家子。个子高挑、身着长衫的王云升抢先钻出舱来,伫立在船头,望着灰蒙蒙的岸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对着船舱,从心底畅快地吐出了几个字来:“咱回家喽!”
太太芸珍怀抱着熟睡的女儿花枝从船舱内钻了出来,她望着堤岸,向丈夫问道:“这就是襄阳城么?”怀里的花枝刚满月,一张小脸粉嫩嫩的。
紧跟其后的王母从腋下拿出油纸雨伞,赶紧撑开,拦住纷纷扬扬的江雾,遮住了芸珍及怀里的孙女,说道:“是呀,是呀,这是城外的马背巷呢。”
王云升本为北京琉璃厂鸿文斋刻字铺的少东家。由于京城战乱不断,家道中落,王云升只得变卖了家产,辞去了堂倌,带着老母妻儿离开京城回到祖籍襄阳。
一直病怏怏的王母,立刻精神了许多,她迈着小脚,坚实地击打着石阶,稳稳当当地走在前头。三三两两守候在石阶两侧的提篮小贩和乞丐们,不时地伸出手来,向上下码头的客人或兜售,或乞讨。
王云升从北京带回来的两位刻字先生显然很不习惯这又陡又滑的台阶,行走得十分谨慎。王云升只得不时地停下来等他们。
突然,走在前头的王母被一个后生拦住,那后生举着一瓷质菱形印盒,说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印泥,换些银两行不?”
王母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家就是卖印泥的呢。”
可那后生仍然拦着路,恳求道:“您老就行行好吧。”
这时,王云升走了过来,问明事由,好奇地从那后生手中接过印泥盒,打开盒盖,香气扑鼻,他用手指蘸了蘸,又搓了搓,不由得脱口而出:“好印泥。”
王云升正欲向后生问明来历,只见那后生突然尖叫了一声,拔腿便跑。
王云升扭头一看,只见一位长者追赶过来。那长者对王云升恶狠狠地说:“给我!”说完便一把夺过了印泥盒。
王云升不解,问:“你是……”
“那狗杂种偷了我的八宝印泥。”说完,长者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什么?八宝印泥?”王云升事后得知,那长者乃襄阳城颇有名气的“娄东派”画家,大名李涛。据说,他鉴定书画,常在画轴展开半尺之际,就已辨出真伪,故得雅号“李半尺”。那后生则是李半尺的傻儿子,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就在屋里习字作画,糊涂时就从家里偷些字画古玩来古渡口换银两。
被李半尺那傻儿子盗出的八宝印泥,乃李家祖传之物。由于八宝印泥的制作方法已经失传,不可再得,李半尺一直视其为宝,从不舍得用。每逢心烦意乱之时,取出这八宝印泥,细品其幽香,大有步入神境之感,一切不快顿时荡然无存。久而久之,李半尺将八宝印泥的色、味、质熟记于心,再识古字画印色时,一眼便能识破,明察秋毫。
王云升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踏入襄阳之时,竟然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八宝印泥,不由得惊喜万分。不过,这八宝印泥在他眼前一闪即逝,又令他遗憾万分。
2
清末年间,鸿文斋刻字铺的名声在北京琉璃厂是叫得响的。刻字铺,顾名思义就是经营刻字雕章、誊印书稿之类的店铺。鸿文斋光绪二十年开张,经营书画文玩,匾额上“鸿文斋”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乃学部大臣宝熙书写,为琉璃厂名匾之一。
王云升的父亲王槐久是跑晓市起家的。晓市,即天将拂晓时做生意的市场。那时,北京城东晓市旧货很多,夜里四更开市,天亮散摊,打着灯笼做买卖。晓市上的东西,有的是偷来、抢来的,要抢在天不亮时去卖;有的是以次充好的假货,要趁天黑出手;有的是官宦人家的后人偷偷从家中拿出来的祖上遗物,白天不敢抛头露面出卖,也只能在天不亮时出手。晓市上的旧货很杂,瓷瓶碗罐、文房四宝、铜钱铜镜、玉石图章、手卷条幅中堂、戏衣绣鞋、靴帽袍套、便盆夜壶……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王槐久朴实憨厚,靠腿勤嘴甜混口饭吃。
这日夜半,王槐久在晓市遇见一个哈欠连连、口水直流的卖主,一看就是个烟鬼。那烟鬼一把将王槐久拽住:“今日我的几件东西都出手了,就剩下一铜疙瘩,便宜给你。”
王槐久问:“什么铜疙瘩?”
那烟鬼从怀里掏出一四四方方的铜砣,王槐久接过来,点亮随身带着的小蜡烛,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枚“闯王印”。王槐久立即来了精神,问何价。烟鬼说:“你看着给就行。”王槐久掏出兩块大洋,烟鬼接手就跑了。也许他觉得这不到四两的铜疙瘩,竟能换来好几天的烟土,足矣。
王槐久得宝,兴奋得不行。那“闯王印”在琉璃厂一露脸,立刻被众多古玩家盯上了,几经讨价还价,最终以一千两银子成交。王槐久从印章发迹,认定这是一个好兆头,于是,用这一千两银子作本钱,办起了“鸿文斋”。店铺设在琉璃厂东街,一个门面带一个后院。鸿文斋以刻章为主,客人选好章料,说出章型模样,刻字先生的篆刻艺术便跃然其上。后来,鸿文斋扩大到刻字文印。雇了十来个刻手、印工,日夜不停地刻版和印刷。客户送来书稿,先由写字先生誊写,将书稿以老字体工笔抄在白纸上,然后校对、改正,再由刻字先生刻写,最后印制成册。刻字铺所用的版料是一色的梨木板,加上刻工精细,印刷清晰,装订别致,生意经久不衰。
辛亥革命前夕,琉璃厂各类新闻传说颇多。先是说汪精卫谋炸摄政王,摄政王没被炸死,汪反而被捕;后又说四川乱了,载澧没办法,启用端方入川,后被士兵处死在资州;再就是说孙中山要回国驱除鞑虏,大战在即。一时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入冬后,北京城里果真闹起兵乱来。大兵烧杀掳掠,沿街抢劫,铺面纷纷倒闭,商贾生意难做。接下来,军阀混战,人们忙着逃命,哪还有刻字印册的心思?鸿文斋的生意说垮便垮了下来。
这一日,寒风刺骨,琉璃厂大白天里闹匪。一帮蒙面大汉,挨着店铺打劫,一路鸡飞狗跳,无人敢拦阻。王槐久胆小,受惊吓后就病倒了,见了陌生人就叫喊有鬼。三天后,王槐久便疯疯癫癫跳了昆明湖。
王槐久得“闯王印”后才成婚,年近四十得子。这年,少东家王云升才二十五岁。
王槐久留给独生儿子王云升的只有一些字画和几把刻刀。王云升自幼跟着私塾先生读四书五经,每日不是看书就是临摹碑帖。他苦练书法,楷、行、隶、草、篆,样样娴熟,尤其刻得一手好瘦金体,且治得一手好印。其篆刻,既有秦汉玺印的遗风,也有近代篆刻吴昌硕、赵之谦、齐白石的痕迹,融书法、章法、刀法于一炉,方寸之内,气象万千。
家道突变,原先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云升,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3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家还不到因死了父亲就关门闭店的地步。然而,王槐久一死,鸿文斋便倒闭了。究其原因,是因为王云升赶走了店里的摹仿匠齐仁悦。王云升厌恶齐仁悦已久,父亲在世时,王云升不敢放肆,他主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齐仁悦走人。由于齐仁悦在鸿文斋占有一定的股份,王云升只得关店分家。琉璃厂的人都说,齐仁悦乃鸿文斋的有功之臣,他手中的笔就是一棵摇钱树,王云升初出道便如此不仁义,鸿文斋关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王云升为何如此痛恨齐仁悦?
多少年来,北京琉璃厂一些文玩店铺都养着一批特种职业者——摹仿匠,即专做假字假画、复制假印章的工匠。北京琉璃厂称师从摹仿匠的学徒为“文徒”,收文徒的店铺大都是文玩商号,分散在琉璃厂的前街或后街。鸿文斋做文玩生意,当然少不了这类文徒。经几轮挑选之后,最后齐仁悦被留在了鸿文斋。齐仁悦是山西汾城县人,幼时在私塾读过两年书,十岁时跟着同乡来京,先在杨梅竹斜街钱锦盛纸铺当学徒,后离开钱锦盛,住琉璃厂观音阁,买卖旧纸和旧画。他每天天不亮赶到晓市,买回旧纸画,分类整理后再去卖掉,夜里就在灯下读书和练习毛笔字。鸿文斋刚开张时,王槐久依旧跑晓市,他见齐仁悦机灵能干,就将他带了回来。
与齐仁悦一块当文徒的有六个孩子,数齐仁悦个头最小,但他的古书底子较厚,毛笔字也写得好,很受掌铺器重。
一次,掌铺拿回一幅唐伯虎的仕女画轴让文徒们鉴赏。唐伯虎的真迹难寻,仿制的赝品极多。这幅画笔意高淡,上有自题长律,书法潇洒出尘,真乃名士风流。文徒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唯有齐仁悦半晌不语。掌铺问:“仁悦有何想法?”
齐仁悦说:“画胖了。”
掌铺问:“你怎知道画胖了?”
齐仁悦说:“唐伯虎喜瘦女子。”
掌铺大惊。这年齐仁悦十四岁,才从师习字画三年。
齐仁悦师满后,一直在鸿文斋当摹仿匠。他摹仿了历代名家诸多作品,鱼目混珠,大多能以高价顺利脱手。
袁世凯垮台后,京城风行古旧字画。一些军阀、官僚、政客纷纷争购旧字画,或装饰门面显示风雅,或用以疏通权贵。他们根本不懂古字画之奥秘,没有鉴赏能力,一时名人古字画比起清末时的价格,增长了数倍。北京琉璃厂的一帮能人趁机大肆仿制旧字画,落假款、写假御题、盖假印玺,以假乱真。齐仁悦更是如鱼得水,圈内行家曾私下称其为“假赛真”。
齐仁悦为鸿文斋赢得钱财,王槐久视其为宝。为留住齐仁悦,王槐久除了每月给他高额佣金外,到年底还要分给他一些股份。齐仁悦不忘王槐久知遇之恩,铁心为鸿文斋卖力,日子过得很惬意。
齐仁悦唯有一事不如意,即与少东家王云升不和。王云升自幼跟齐仁悦读书、习字、学画,因他聪明过人,齐仁悦料定他会有出息。可有一天,王云升竟然当着众人面,愤然将手中的毛笔甩到了齐先生的脸上,且高声怒斥:“此乃不仁不义也。”
齐仁悦大为不解,问之:“少东家何出此言?”
王云升说:“以假当真骗取不义之财,何理?”
齊仁悦顿时面色铁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齐仁悦被王云升羞辱之事,一时间在琉璃厂成为笑谈,齐仁悦羞愧难当,执意要离开鸿文斋,在王槐久的再三挽留下才留了下来。
从此齐仁悦不再摹仿古人写字作画。
4
王云升回襄阳后,在襄阳城北门外的马背巷租了一间单门脸的房子,将从北京带回的“鸿文斋”名匾挂了起来。门前还特意挂了一把木制的刻刀模型作幌子,形象地道出了其经营项目:刻字雕章。
马背巷乃襄阳名巷。小巷一头伸向襄阳北门,揽尽城中富贵;另一头连着汉江古渡口码头,遥望樊城繁华。过渡的,赶集的,每日人流如潮。小巷商事繁荣,钱庄、绸布庄、饭馆、妓院、烟馆、戏院云集。
王云升将刻字铺开在这里,可见其远见卓识。
襄阳自古为中原大后方,乃历朝历代文人墨客荟萃之地,古文化底蕴厚实。也许受传统文化影响,襄阳吟诗作文者甚多,且大都喜爱印制簿册赠人。加之新文化兴起,襄阳、樊城两地接连办起了几家报馆书社。于是,城里的几家刻字铺生意突然火爆起来,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王云升刚回襄阳时,一些人得知他身怀高艺,想见识其本领,上门求刻者络绎不绝。王云升一律推给铺里的刻字先生,自己则是刻刀高悬。一些报馆书社的人也慕名找上门来,想让王云升重开印制业务,王云升却将客人拒之门外。
王云升终日愁云布面。他喜爱翻读印谱,可翻来翻去便唉声叹气起来。有时他也会走出屋子,在后院发呆。
殊不知,王云升的心思全在印泥上。
古往今来,刻字铺就是刻字雕章的地方,至于说卖印泥,只是附带的生意。前来刻字铺雕章者,走时捎带买块印泥,不就是图个方便么。旧时也有靠卖印泥叫响的刻字铺,那是北京琉璃厂的清秘阁,乃奉乾隆爷御旨开办的,可惜民国初年就关闭了。其实,论文化内涵,印泥与印章完全可以相提并论,其中奥妙无穷。一幅好字画何以流传千古?字画家的名气只是一个方面,那字画上的印痕可大有说头和品头呢。
大凡行家鉴定、经营古字古画时,首先要识别的是纸、绢、墨、裱的出处和年代,再就是看字画上的印痕,或字画家的款题,或皇帝御题,或名人跋,或藏者题识等。一幅古字画,往往最打眼的就是上面的印痕。它不仅闪烁着历朝历代篆刻艺术的光芒,而且由于印色的不可更替性,还清晰地记述着世事变幻的时代烙印。印章作伪往往可以天衣无缝,行家们只能将印泥作为鉴别古字画的突破口,从中寻找蛛丝马迹。也就是说,古字画印泥的成色往往决定着古字画的真伪。
还有民间的地契、借据、婚约等文书上的手印,印泥也直接影响文书的保真性。据传,宣统年间,河北保定有两大户人家,为争夺一块田亩,引发了一场近千人参与的械斗,死伤百人,震惊朝野。起因就是地契上的印泥失效退色,导致双方争辩不清。有人曾在《京报》上撰文发表感慨:地契若盖以八宝印泥,岂有其悲乎?
王云升所迷的正是《京报》中所说的八宝印泥,这是一种最神奇最珍贵的古印泥。在踏上襄阳故土的那一刻,王云升就在古渡口码头上偶遇了李半尺之子卖八宝印泥,王云升认定,此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5
八宝印泥究竟为何物?即琉璃厂清秘阁供给宫廷和六部衙门用玺盖印及字画家落款盖章用的一种特制印泥。气味幽香,质地细腻,色泽鲜艳,印迹长久不变色。
自汉唐以来,我国历代封建王朝都在宫中设有秘阁,专门收藏珍贵书画。清秘阁,乃清代秘阁之意,能在宫外开买卖起字号叫“清秘阁”绝非等闲之辈。相传,康熙皇帝玄烨年老时最喜爱孙子弘历,他下御旨将弘历从雍王府接进皇宫教养。幼小的弘历,由三位嬷嬷喂养,其中一位嬷嬷姓周,她奶水好,身体健壮,长相体面,性格温顺。弘历特爱吃她的奶,四五岁时还舍不得让周嬷嬷离去。可是皇宫里有规矩,嬷嬷不能久住宫中。弘历六岁时,周嬷嬷回到了自己家中,住在西琉璃厂街上一条小巷里。
弘历二十五岁时登基做皇帝,年号乾隆。周嬷嬷的儿子跟乾隆爷同岁,读书未成,想开店养家糊口。有一年,乾隆过生日,因思念喂养他的周嬷嬷,便召她进宫。周嬷嬷将自己儿子想开店铺的事跟皇上说了。乾隆爷说:“你家可开个南纸古玩铺。”并御赐字号“清秘阁”。乾隆皇帝下旨由周家承办六部衙门的文书办公用品,朝廷中央行政机构办公用品由周家包了,还将御用印泥的制作方法交给周家。周家凭着皇上的御旨请来了京城里的能工巧匠,精心研制,反复尝试,终于制作出了持久不变色的名贵印泥,取名为“八宝印泥”。
起初,清秘阁由周嬷嬷的儿子经营,他奔往江南办货,回京同六部衙门交往,承办朝廷中央行政机关办公用的文房四宝和八宝印泥。京城人家发了财大都置房产、办作坊,周家也不例外,先将自己的住宅买下,逐渐又将住宅所在小巷的房产全部买下,于是小巷名为周家胡同。
可到了清末年间,随着那位掌握配方的老匠人暴病而亡,八宝印泥的制作方法就失传了。自此,清秘阁只得卖八宝印泥的存货。这时清秘阁又一连遇上了几起买卖官司,四处请人为之诉讼。那时,京城还不时兴律师,称讼师为“刀笔吏”,而刀笔吏者甚少,无处可请。东家之一的周二爷,人称周二麻子,口齿、文笔都不行,写呈字,过堂打官司,更没有谱儿。周二爷认识京纸铺的一个伙计,这人能言善辩,还爱抬杠,抬起杠来谁也说不过他。周二爷看中了他,请他帮助打官司。
此人名叫张文静,乃河北张各庄人,宣统年间来京。他幼年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乃商人中略有文采之辈。果然,张文静帮周二爷打赢了官司。清末年间,张文静执掌清秘阁后,尽管他十分能干,终究时运不佳,生意日落西山。张文静千方百计想恢复八宝印泥的制作,可一直不得要领,几乎愁白了头。
王云升与清秘阁张文静的公子张若如是发小,两家同住一条街上。由于小孩间的亲密,兩家大人也少不了一些走动。王云升爱读书,嘴甜,长得也乖巧,成天张伯长张伯短地叫,很受张文静喜爱。清秘阁的后院是不让外人进的,因为那里藏着制作八宝印泥的许多秘密,尽管这些秘密已不得知晓,可规矩还是留下了。清秘阁后院有间屋子里堆放了不少古旧书,王云升一钻进去,便如饥似渴一般。张文静从不防着他,任其到后院里乱窜。清秘阁的后院有位名叫老丫子的工匠,满肚子的古话。闲时,他就饶有兴致地给两个孩子讲故事,讲鬼神,讲妖魔,但讲得最多的还是清秘阁的辉煌与衰败。有几次,王云升发现张伯也站在一旁听老丫子讲故事,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
于是,懂事的王云升渐渐熟知了清秘阁的历史、八宝印泥的故事,还有张伯父的苦恼。这天,王云升在清秘阁后院书屋里偶然从一本古书上读到了“八宝”二字的条目,立刻联想到了八宝印泥,再看书上写出的八种原料:珍珠、红宝石、红珊瑚、朱砂、朱膘、冰片、麝香、赤金叶,也都是印泥之用料,王云升不禁喜出望外。
当日,王云升悄悄买回配料,将自己关在屋里,一种一种地轮着试,由于弄不清楚这八种原料之间的配料比例,混合成一堆的原料难以成形,一塌糊涂。王云升便找到张伯问,张文静听后哈哈大笑:“真是孩子气。”
王云升并不气馁,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破译八宝印泥之谜。
终于有一天,清秘阁卖完了库存,关闭了。张文静将清秘阁转让给了姓席的新主儿,席老板将店铺更名为韫宝斋,专门经营古钱。张文静拖家带口回到了河北乡下。不久,琉璃厂闹匪,张文静因此躲过了一劫。继而,王槐久因受匪患惊吓跳水身亡,少东家王云升告别琉璃厂,举家南迁。
从此,张王两家南北相隔。
6
李半尺手中的那盒八宝印泥令王云升思念不已。
王云升明白,制作出八宝印泥,必须要有八宝印泥的实物作参照。可惜太晚了,清秘阁连同它的八宝印泥陈货早已消失不见,要找八宝印泥实物谈何容易?唯有李半尺能解其难。这些年,王云升为从李半尺手中求得那盒八宝印泥,可谓用尽了心机。无奈李半尺戒心太重,与王云升交往很有分寸。李半尺乃裱画匠出身,但善学肯钻,熟读《画史会要》,不仅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而且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李半尺一副儒者风度,只是性子高傲。
大约是王云升回襄阳两年后的一天,李半尺突然犯了案。起因是李半尺从窜货市场上买了一古笔筒,此物为小偷从京城所偷,官府传他对案。这古笔筒乃元代官窑闪绿瓷,名叫“钴蓝釉”,上有“枢府”二字。笔筒颜色特别,观之若深渊之绿水,望之似三月之麦浪。李半尺乃襄阳城的头面之人,被官府传讯,脸面何存?于是他选择了舍财免灾,让人将古物送到官府。谁料,李半尺的大度之举反而让官府倍加生疑,更是不依不饶,硬说李半尺与盗贼有染,将其关押,强令他交出其他赃物。
王云升闻之,设想了多条营救计策,可效果不佳,无奈之际,他想到了能言巧辩的张文静,请他出山也许有办法。于是,王云升连夜赶往河北乡下张各庄。
这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王云升来到张家时,只见张老太太正用一圆形的瓷盘子喂鸡。老太太眼不好使,听见有生人来,说道:“这鸡盘子,我是从来不洗也不换,盘里的鸡食不断,夏天盘里的鸡食也不馊呢。”
王云升说:“您这盘子是个宝物呢!”
这时,张文静闻声走了出来,对老太太说:“你又在瞎说什么?”
王云升叫了声:“张伯。”
张文静一愣,盯着王云升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认了出来:“这不是小云子么?”
张文静告诉他,此乃南宋官窑闪绿瓷,无论盛什么食品,都具有保鲜之功效。
王云升一愣:“这盘子也是南宋官窑闪绿瓷?”
张文静问:“你见过?”
王云升便道出李半尺一案,同时也将李半尺收藏有半块八宝印泥之事说了出来,并请求张文静设法救他。
张文静问:“那古笔筒上有字否?”
王云升答:“有‘枢府二字。”
张文静微微点了点头,说:“李先生有救了。”
原来,南宋官窑闪绿瓷由于名气大,元灭南宋后,一些私窑纷纷袭南宋旧制,烧制闪绿瓷。由于害怕官府追查,只得在瓷器上加印“枢府”二字,以示区别。
张文静认定,李半尺所得古笔筒乃元代私窑瓷,这类瓷存世颇多,决不能与南宋的官窑瓷相提并论,不足以量刑。王云升赶回襄阳以此为据,为李半尺讨公道,大获全胜。
李半尺对王云升的感激之情自然不言而喻。李半尺乃义重泰山之人,让家人安排酒菜与王云升一醉方休,还当场拿出那盒八宝印泥一分为二,赠与王云升一半。
两人终成知己。
7
有了李半尺赠送的那半盒八宝印泥,王云升心底踏实了许多。他每日要多次拿出八宝印泥,百看不厌,企图破译印泥中的全部奥秘。
转眼秋去冬来。这日,王云升紧闭房门,仍在苦思冥想那八宝印泥之事,听得邮差上门。原来是好友张若如来信,相约王云升于京城会面。王云升欣喜不已,即日起程。
王云升来京后方知,张若如这次回京是受父亲之托处理原清秘阁家产的未尽事宜。眼下的韫宝斋,店铺外貌依旧,只是厅内原有的一些字画不见了,柜里摆满了绿锈生坑的古钱。两人见物思故,心情复杂。
原清秘阁的后院仍为张家所有,后院的书房、客房还保持着原样。张公子这次要将这后院处理掉,请来王云升,是想让他挑些古旧书,以表心意。一连多日,两人足不出户,叫来酒菜,开怀畅饮。
就在辞别的前一天,张公子有事外出,王云升独自闲转来到琉璃厂观音阁。观音阁本清静之地,眼下民不聊生,观音阁倒成了贫苦人的避难地。观音阁大门前的台阶上,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正低着头在旧纸堆里翻找着什么,突然,他从纸堆里找出一幅破字画,仔细瞧了瞧,嘴里念着:“这印痕乃八宝印泥。”此话恰巧让王云升听见,他眼前一亮,立即躬身求教。老人一脸木然,说道:“给我大烟抽,快给我大烟抽!”
王云升赶紧将老人请到巷头的大烟馆,让老人饱抽了一顿。老人立刻精神起来,他双眼直直地盯着王云升,猛地站起来:“你、你不就是鸿文斋的少东家么?”
王云升一怔:“你是?”
“少东家,你真的不认识我啦?我是清秘阁的老丫子呀!”
王云升认出来了,这老者正是清秘阁后院的工匠老丫子,不由得激动万分。王云升只知道老丫子因偷盖了八宝印泥被张文静赶出了清秘阁,没想到老人竟然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老丫子说:“少东家又回琉璃厂来啦?”
王云升说明来意,便将自己多年来试制八宝印泥未果之苦恼说了出来。
老丫子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那后院里有啊。”说罢,突然站起身来,说:“让你破费啦。”
一眨眼,老丫子就不见了。
那后院里有什么?清秘阁的后院里唯有一堆破砖瓦而已,王云升百思不得其解。
当晚,王云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便起身独自走出门。冬夜寒重,月亮被一块云遮住了,好久才露出头来。风中,竹叶沙沙,单调而凄清。他盯着院角的那堆破砖烂瓦发愣。良久,他发现砖瓦堆上有些玻璃瓶,便随手挑了个葫芦状的瓶子拿进屋,准备夜里小解之用。
次日一早,王云升拎起装满尿液的葫芦瓶正要出门扔掉,猛然发现这是一个装配料的瓶子。他急忙倒掉尿液,返回屋里,只见瓶外贴有配料标签。标签上注明了八宝印泥的制作工艺以及配料比例。王云升不由得精神大振,全身很快燥热起来。
8
回到襄阳后,王云升即刻依照瓶子上注明的工艺要求进行制作。先将八种原料分别放入玛瑙乳钵里研磨,研成细粉状,按配方比例,一种一种过戥子称准,放在小瓷缸里,再往瓷缸里注入蓖麻油,撒入艾绒,然后用手工使劲摔打。
接下来的日子,王云升不是关门捶打印泥,就是开门翻晒印坯。循环反复若干次后,印泥便有了韧性和黏性,王云升又将其密封在了一个坛子里,每三个月倒坛一次,倒坛三次为一个过程,目的是使原料充分融合。
经过三次倒坛后,终于盼到了坛中之物成色之日。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王云升喜滋滋地叫来店铺的工匠和伙计,太太芸珍和女儿花枝挤在坛前,屏住气眼巴巴地盯著王云升打开坛口的封泥。王云升洗净手,揭开了坛盖,原想是香气扑鼻,没想到竟涌出了一股臭气。
王云升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顿时呆住了。
无奈之际,王云升找到李半尺请教,李半尺皱着眉头闻了闻那坛臭糊糊的东西,一语破的:“此蓖麻油非陈油,岂有不臭之理?”
王云升恍然大悟。自古印泥贵在陈油,印泥的等级是以掺入陈油的年限和重量而分,年限久的蓖麻陈油掺入得越多,其等级越高。然而,陈油又是如何取得的?可惜玻璃瓶上的配料标签并无记载。
这天一大早,他想出门散散心,恰巧有一老道士上门,口念:“望施主慈悲。”
王云升问:“道长有事么?”
老道士从褡裢里拎出一瓶灯油,轻声说道:“贫道来自武当山南岩修殿,特下山化缘,望施主大发慈悲,多少不论,都是功德。”
王云升两眼死死地盯着道士手中那油瓶,问道:“瓶中为何物?”
老道士说:“贡台灯油。”
王云升急问:“为何如此清亮?”
老道士答:“烈日暴晒可得。”
王云升赶紧请道士进屋,当即施舍五块大洋,详细问之。
原来,为求贡台之净洁,武当山道观里所用灯油均由襄阳信徒为之炼制。应王云升请求,道士将王云升带到了一位信徒家,让信徒演示了其制作过程:先将蓖麻油熬熟装入瓶内,用纱布封住瓶口后插入高粱秸皮儿,作为出气口,再用铅铁将瓶口盖紧防止洒出。信徒说:“蓖麻油瓶经过暴晒,瓶内油中的水分就会通过出气口向外蒸发,随着油的浓度逐渐增加,油色也就变得透明起来。”
送走老道士,王云升突然醒悟,这老道士好像专门为传授陈油制法而来。仔细回想,这老道士倒有几分眼熟。他猛然想到了当年铺里的摹仿匠齐仁悦,越想越像。王云升认定老道士正是齐仁悦。
据说,齐仁悦被王云升赶出鸿文斋后,与师兄刘某开了一间“誉宝斋”字画铺,生意还说得过去。不久热河行宫被盗,官府从誉宝斋抄出了热河行宫的被盗古画,齐仁悦与师兄一道吃了官司。随后,齐仁悦就从琉璃厂消失了。
王云升揣着疑团专程上了一趟武当山。他找到道长打听,有没有一位来自京城的出家人?道长说,武当道士四海为家,不知也。王云升心诚,在武当山上一连住了多日,满山转悠,可惜一直没能遇到那位老道士。
王云升终得上等陈油。
9
民国十四年秋,王云升终于试制出珍贵的八宝印泥。
破解八宝印泥的秘方后,忠厚诚实的王云升首先想到要将此秘方还于张家。
这时的张文静已年过八十,老态龙钟。其子张若如已去了美国,他与老伴在乡下安度晚年。
王云升来到河北的张各庄,兴奋地告诉张伯父:“八宝印泥的秘方破解了。”
张文静十分木然,连连摇头:“瞎说呢。”
王云升说:“是真的,不信您瞧瞧。”说着,拿出八宝印泥样品让张文静鉴定。张文静先用鼻子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然后将印泥加盖在宣纸上用火烧。
张文静盯着火光,一动不动。突然,他欣喜若狂地大喊起来:“太好啦,咱清秘阁有救啦!”说罢,身子一阵抽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张各庄离保定一百余里地,待将张文静老人送到保定医院,老人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经诊断,因为过于激动引起突发性脑溢血,脑机能遭到严重破坏,张文静成了植物人。
王云升回到襄阳后,全力推销他制作出的八宝印泥。他请来好友李半尺的傻儿子李洒来店里当堂倌。李洒自幼跟随其父学画,学的是宋朝杨补之的画法,再参用李半尺独创的笔意,工笔手法与写意笔法融合,很见功底。王云升为李洒在鸿文斋的店堂内摆了一张画案,每天让他铺开宣纸信手涂鸦。李洒每画完一幅,忘不了在画上盖上一行印章,然后傻乎乎地将所画的画一张一张地烧掉。随风飞起的满天纸灰,飞起落下,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特别是那燃烧着的画纸上的印迹,由红变黑,再由黑变红,血红如初,令人叫绝。
夏日的一个午后,窗外的阳光亮得扎眼。李洒正在鸿文斋店堂内兴致勃勃地表演画梅。他提笔在墨砚里润了润,接着拖于纸上,皴染几个来回,梅枝、梅叶立刻栩栩如生,纵横交错起来。然后,他将净笔饱蘸白色,将笔尖点红,最后潇洒地在纸上乱点一通,大写意梅花立即跃然纸上。红花墨叶,铁干虬枝,繁花朵朵,围观者发出一片喝彩声。
突然,李半尺气势汹汹而来,一声断喝:“你干的好事,给我丢人现眼。”说着,一脚踢翻了画案,又一把从傻儿子手中夺过画稿,揉成一团后将其撕碎抛掷。此时正在里屋忙碌的王云升闻声出来,一脸堆笑,向李半尺拱着手:“先生何时从汉口归来?兄弟有失远迎。”
李半尺仍板着脸:“呸!你竟然能干出如此缺德之事,算我瞎眼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其实,让傻子李洒“烧画显印”决非王云升的初衷。李半尺大闹鸿文斋刻字社之后,王云升深感有愧于李半尺,曾多次上门赔罪,均被李半尺拒之门外。王云升自知无趣,至此,两人间的交情也就彻底断了。
10
王云升为人厚道,自打与李半尺翻脸后,心情坏透了。
随着李洒的离去,鸿文斋即刻变得冷清下来。可见,襄阳人看的是热闹,并不是认可了八宝印泥。于是王云升想到了去报馆为八宝印泥做广告。
当时,襄阳道署办有一张四开四版的报纸,名叫《鄂北公报》。上至汉中下至汉口,《鄂北公报》都有些影响。
这天,王云升找到《鄂北公报》报馆的龙主编。龙老板给王云升出点子,用八宝印泥为报纸套印几期报头,不是广告胜似广告。王云升连连点头称好。
红报头的《鄂北公报》上市后,恰逢省长王占元来襄阳巡察。王占元乃军人出身,肚里无半点文墨,却喜欢装腔作势,常做看书读报状,以显文雅。《鄂北公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推出了王省长来襄阳巡察之新闻,上为红报头,下为粗黑字,十分打眼。王省长看报后,对《鄂北公报》赞不绝口,连声说:“这报纸怪鲜红呢,老子要让《汉口日报》也这样子鲜红!”王省长说到做到,回到汉口便下令让《汉口日报》套红。《汉口日报》主编不敢有半点含糊,次日就让报头套了红。可报纸送到王占元手上后,王省長一看就发了火,认定《汉口日报》在糊弄他,一气之下,将《汉口日报》的主编撤了职。
新上任的《汉口日报》主编诚惶诚恐,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专程来到襄阳,当即从鸿文斋订购了一坛八宝印泥。《汉口日报》发行全省,其影响力远远超过《鄂北日报》。八宝印泥很快便在全省以及周边一些省份叫响了,红极一时。
襄阳人家自古就有收藏悬挂古字古画之习俗。譬如,中堂里大都挂着“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读书是福,开卷有益”等条幅。八宝印泥让一帮古字画商人乐不可支,他们大肆伪作名人字画,然后想法弄来鸿文斋的八宝印泥,招摇过市,骗取钱物。八宝印泥重现的消息传到北京琉璃厂,京城里的一些字画商人更是蜂拥而至,纷纷前来襄阳高价争购。
王云升早在京城时就对作伪名人字画之举深恶痛绝。当他得知有人借用从鸿文斋购得的八宝印泥作伪名人字画时,怒不可遏,发誓决不向这些作伪者出售八宝印泥。这些作伪者只得以刻字社和报馆之名购之。再说,八宝印泥制作工艺繁琐复杂,特别是蓖麻油的晒制须得熬年头。鸿文斋制作的八宝印泥有限,价格昂贵,限人限量供应,令一些心怀鬼胎之人无计可施。
11
就在鸿文斋生意如日中天之时,大祸天降,王家十二岁的闺女花枝被绑了票。
绑匪为盘踞在襄阳汉江鱼梁洲上的江匪,他们长年活动在汉江上,以打劫过往商船为生。按其规矩,这帮江匪一不打劫官船,二不上岸扰民,因此多年来一直与襄阳官府及百姓相安无事。这次纯属例外。绑匪当天夜里就下了帖子,向王家开出了一万块银元的天价,限四天内到位,否则撕票。
家人和店铺里的工匠们乱成一团,王云升却镇定自若,照样做生意。第二天他接到一封绑匪来信,看后便顺手扔进了火炉里。第三天又接到一封绑匪来信,他看后又扔进了火炉里。芸珍哭喊道:“你疯了,不要女儿了?你是铁石心肠啊?!”
王云升说:“为人之父,谁不疼爱儿女?可是,我们遇上土匪了,土匪是不讲理的,他们要价太高,我无法满足啊!”
第四天的一个早晨,鸿文斋刚开门,突然走进一个陌生人,对王云升说:“到你后屋去,我有话要说。”来到里屋,那人开口道:“你女儿是我绑走的,你不是有八宝印泥的秘方么?”
王云升这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该将生意做得如此张扬,令江匪们也红了眼。再一想,也不对,土匪绑票大都为钱而来,要的是硬通货,哪有讨要秘方的土匪?
王云升应了江匪的要求,声言自己早已厌倦了刻字印册的生意,愿意将八宝印泥秘方奉上,只求小女平安,两人约好了时间、接头地点和接头暗号。王云升乃守信之人,再说女儿生死攸关,容不得他来半点花招。只是在取秘方时,王云升慌忙中将豆油灯上的油迹弄在了秘方上,带油迹的食指纹恰巧盖住了秘方中有关蓖麻油的用量比例。
12
冯阎大战时,朱启钤被张学良委任为北平首任市长。政府南迁后,南京成为首都,就有了南京国民政府之说,北京改为北平。朱启钤喜爱收藏明清字画。王占元与朱启钤曾为武昌讲武学堂的同窗好友,情趣相投,乃莫逆之交。王占元不惜高价购得朱耷《山野图》山水立轴一幅,准备亲自赴北平赠与朱启钤以示祝贺。朱耷的画为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所喜爱,其画上常有御题御览。据传,《山野图》上不仅有御题,还有三帝玺印,且油质之轻重、印色之深浅,皆完美恰当,可谓稀世之宝。
王占元对市面上真假古字画鱼目混珠有所耳闻,他特地从襄阳将李半尺请到汉口,对《山野图》进行鉴定。李半尺刚将古画打开半幅,当即卷上,双目紧闭,手捻长须,面色凝重,长久不语。
王占元性急,问道:“你这是咋啦?”
李半尺仍不语。片刻后,他再次将画卷打开,认真地统观画面全局,看画、看字、看印迹,平看、悬看。半晌不语。
王占元急了:“你,你哑巴啦?你倒是说话呀!”
李半尺看了看王占元,说了句:“此画乃赝品。”
王占元一怔:“何以见得?”
李半尺说:“乾隆御题款印非八宝印泥。”
王占元脸一黑,问道:“何以见得?”
李半尺说:“油重。”
“油重?油重算什么?”王占元不解。
李半尺摇了摇头:“非只言片语可道破矣。”
王占元笑道:“好你个李半尺,还卖关子呢,印泥油重算个屁,只要画好就行。”他没有将李半尺的话放在心上,当天就带着这幅《山野图》去了北平。
《山野图》送到朱启钤的府上,朱启钤爱不释手,当即笑纳。朱启钤特地让人从琉璃厂购得一尊西周青铜鼎,回赠王占元,以示谢意。
事隔不久,朱启钤仕途变故,他忍痛割爱将全部字画藏品卖给张学良,现洋20万元。张少帅付不起如此巨款,由东北官银号给予支付,全部字画收藏于奉天博物馆。
纸终究包不住火。王占元不信李半尺之言,令李半尺十分伤感,他逢人就讲王省长不仁不义,用赝品送人之丑闻。终有一天,此话传到了張少帅耳里,张少帅生疑,带着两位古画鉴定师来到奉天博物馆,得出结论:原画是朱耷真迹,面层已被揭走。这幅画是原画的第二层,真迹揭走后,找来高手照第二层绢纸上的印迹描绘而得。可惜印泥不佳,导致印色显浮未入纸层,露出破绽。
张少帅大怒,向朱启钤讨说法,朱启钤羞愧无言。事后,朱启钤写信给王占元,将其狠狠地羞辱了一顿,并声言绝交。王占元自知理亏,只得装聋作哑不言声。
值得庆幸的是,行家认为这幅山水立轴仍有较高价值,被博物馆保存了下来,经过多年的战争,现完整地收藏在辽宁省博物馆。
13
王占元未听李半尺之言,干了件丢人现眼的事,很没有面子。朱启钤与之绝交,更是火上浇油,他发誓要拿下那作伪者的头颅。很快,作伪者被追查出来,原是汉口字画贩子刘二麻子。刘二麻子卖给王占元的这幅山水画是从琉璃厂购得,在加盖伪作的乾隆皇帝玺印时,因一时无法弄到八宝印泥,又舍不得花大价买八宝印泥,便找到熟悉的襄阳李字刻字铺。李掌柜声称他有地道的八宝印泥,收了刘二麻子一块大洋,给他按了一印。殊不知,就在这印泥上出了事。李掌柜的八宝印泥竟是“伪劣货”。
水落石出,王占元下令让人绑了刘二麻子,要以诈骗罪论处。国民十九年,刘二麻子被斩首于汉口郊外的乌泥湖畔。当天半个汉口都轰动了,多事的记者一路追踪刘二麻子之死,添油加醋地将赝品《山野图》渲染了一番,并以长篇通讯在《汉口日报》上隆重推出,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再说,王云升自打让绑匪勒索走了八宝印泥的秘方后,越想越觉得蹊跷,犹豫再三,还是向警方报了案。警方问:“那张让绑匪得手的秘方如何辨识?”
王云升说:“有块油迹。”
警方让其暗地里盯着,一旦发现那张秘方即刻报告。尽管王云升时时留意,可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汉口刘二麻子被斩首后,他从《汉口日报》的长篇报道中读出了端倪:有人在盗制八宝印泥,想是工艺操作不当,才露了馬脚。王云升按图索骥,找到报上所说的襄阳南街李字刻字铺,谁知店铺李掌柜早已在刘二麻子被斩首的当天吊死在了屋后的歪脖子树下。按王云升的要求,警方派人抄了李字刻字铺,翻箱倒柜,硬是没有发现那张有油迹的八宝印泥秘方。
若干年后,襄阳城开始大规模地修缮城墙和加固汉江大堤,在整治坍塌的襄阳南城墙基脚时,从一户老宅地基下挖出了一个瓷坛,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千大洋。大洋上盖着一张白纸,白纸上记录了店铺盗制八宝印泥的每一笔收入,最后用红笔写有一行字:此乃不义之财也。另外还有一张发黄的宣纸,上面记述着八宝印泥的秘方,一块油迹特别显眼。
据查,这家店铺的主人乃李半尺的远房侄子。刘二麻子出事时,李半尺刚病逝不久。解放襄阳时,中国人民解放军顺手将盘踞在鱼梁洲的土匪全歼,活捉土匪头子。土匪头子是当年襄阳东津崇盛木材场的杨老板,曾和李半尺是至交。在得知王云升戏弄了李半尺的傻儿子后,为之抱不平,遂绑了王云升女儿。谁知他派人将勒索到的八宝印泥秘方送到李半尺的府上时,遭到了李半尺的严厉拒绝。杨老板一气之下,让人将秘方扔进了李字刻字铺的后院里。
李字刻字铺李掌柜死后,襄阳城再也没有发现盗制的八宝印泥。
抗战时期,日机轰炸襄阳,王云升被炸死,八宝印泥再次失传。这时王家的女儿花枝已经嫁人。襄阳乡下的一些远房亲戚欺王家无后,一哄而上,要与王太太芸珍争夺家产。芸珍吞不下这口气,不惜变卖家产,四处送礼托人,誓死要打赢这场官司。芸珍四处奔波,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筋疲力尽,重病卧床,最终气短而亡。
民国三十年,襄阳鸿文斋闭户。
14
斗转星移,岁月如梭。
1949年8月,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前夕,中央人民政府决定要向100多位中央人民政府委员颁发聘任书。制作聘任书的工作由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负责。毛泽东特别叮嘱说,为显隆重和庄严,聘任书所盖的中央人民政府大印要用八宝印泥。这可让田家英犯了难,他知道八宝印泥早已失传。聪明而善于动脑筋的田家英想到了去琉璃厂的古玩店里“淘”宝。他向琉璃厂的老人打听清秘阁的下落,得知清秘阁早就倒闭了,清秘阁的最后一位经理张文静也于两年前病逝。他又问老人们谁家有八宝印泥,老人们说,民国年间襄阳鸿文斋曾破解了八宝印泥秘方,制作过八宝印泥。田家英立刻打电话与襄阳行署联系。襄阳行署派人四处寻找,无奈鸿文斋早已闭户,鸿文斋唯一的后人花枝也因患血吸虫病死去。半个月后,襄阳行署的工作人员终于从城外一老画家手中得到了半块八宝印泥。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建国之初首批聘任的那些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手中的聘任书,其印章仍然历久弥新、鲜红夺目。
据说,当年从城外找到的那位老画家是位精神病患者。行署的工作人员在襄阳城外的精神病医院找到他时,他一副顽皮状,正小孩子般趴在地上泼墨作画。行署工作人员试图与他说话,他摇头不语。行署工作人员只得找来医务人员,询问他是否藏有八宝印泥。医生伸出右手,张开大拇指和食指,向病人做了一个“八”字状。病人立即停止了作画,先是摇了摇头,继而盯着医生傻笑。医生做了一个打针的动作,病人害怕了,他将右手颤抖地伸进贴身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个无比精美的古印泥盒。印盒瓷质,呈棱形,盒边为一条长龙盘缠。接着,他又从外衣兜里掏出一枚印章,此乃一块鸡血图章,一寸五见方、六寸高,章体飘浮着鸡血丝般的红色,游移而鲜艳。病人将印章在印泥上按了按,果断地在那张画上重重地盖了一个印。印泥色泽殷红,质地细腻。印章篆刻两字:李洒。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中国铁路文艺》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