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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道斋手记

2018-05-08马笑泉

鸭绿江 2018年5期
关键词:北岛诗人

马笑泉

石民亦能正面强攻

民国象征派诗人石民,今邵阳市新邵县陈家坊人。在北京大学英语系读书期间,与同学废名、梁遇春并称为“骆驼草三子”。其诗色调凄清甚至晦暗,常低回于迷茫悲凉之境,并细细地咀嚼这迷茫和悲凉。然其《机器,这时代之巨灵》却呈现出正面强攻时代的气魄和力度,其开篇两段云:“是机器之铁轮旋转了这乾坤。/呵,不可抗的这时代之巨灵,/你摧毁了旧时代的一切——/你的法力压倒了一切神明!//是的,你具有无边的法力,/在世间,你显示了种种奇迹;/‘神是死了,先知者告诉我们,/而现在——这是我们的上帝!”末尾两段云:“那是你,如上帝一般的痴聋,/那是你,如命运一般的盲目,/那是你,以人类为刍狗,/造成了这时代的噩梦。//你,不住地旋动着你魔法的轮盘,/我们被驱使在你的走马灯上奔忙,/可怜的奴隶们,可怜的傀儡们——/呵,该诅咒的,该诅咒的是你的疯狂!” 该作原载1930年7月21日《骆驼草》第11期,其时距离郭沫若歌颂工业文明已过十年,诗人开始对工业文明进行审视、反思和批判。此诗气势雄强,迥异于诗人主体风格,应是受到《女神》影响,但内涵深刻,在继承中有所超越。

艾青最后的创作高峰

1939年秋,艾青辞去《广西日报》“南方”副刊编务,来已迁到湖南新宁县的衡山乡村师范学校教书。1940年春末应重庆育才学校之邀动身入川。在此期间创作了一批诗作,收入其诗集《旷野》(生活出版社1940年)、《土地集》(香港微光出版社1940年)、《黎明的通知》(桂林文化供应社1943年)、《献给乡村的诗》(昆明北门出版社1945 年)。

整个30年代是艾青创作的黄金时期,而在新宁教书以及入川途中那段时光,可谓他最后的高峰岁月。艾青喜做长诗,并以此成名,但其佳作多为短诗。在新宁期间他格外重视对意象的捕捉和营造,减少了惯用的长句铺排和直白抒写,作品多呈凝练、深邃之相。《树》仅八行:“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他们的距离/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他们的根伸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他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此诗取象精准,意蕴深沉,大有意象派风味,当时现代派诸君子若见之,亦当叹服。《无题》更短:“有时我也挑灯独立/爱和夜守住沉默/听风声狂啸于屋外/怀想一些远行人”,简洁散淡而寄托遥深,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很大。其他如《水牛》《船夫与船》,准确、有力,仿佛上好木刻;《街》融思考于冷静观察中,在寻常景象中写出了时代的波动和紧张;《鸫》清新流丽;《秋》从容蕴藉;《青色的池沼》婉约隽永;就连其长诗《旷野》亦因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象征派手法,从而具有多层意蕴,经得起推敲和咀嚼。创作于1940年4月的《农夫》和同年6月发表的《赌博的人们》亦是力作,可能成于新寧,也有可能是赴川途中所做。此后他又渐渐回到单向度的直白抒写,而情感和细节又不如写作《大堰河》时那样饱满,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时期所达到的高度。

无意间接通传统

艾青的《无题》于1940年2月写于湖南新宁,只有四行:“有时我也挑灯独立/爱和夜守住沉默/听风声狂啸于屋外/怀想一些远行人”。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于1944年11月写于香港,也只有四行:“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艾青诗风开阔,以现实主义而兼容象征主义,被同时代诗人公推为现实主义诗歌旗手;戴望舒优雅纯粹,诗艺精湛,乃是当时中国现代派诗歌巨擘。二人均深受西方诗歌影响,这两首诗却都有着唐朝绝句的自然隽永,“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与传统的接脉仿佛是在非常萧散的状态中不经意就完成了,意境古典,气息现代,不像后来有些致力于传承古典诗歌的诗人显得太刻意,一味拜倒在古人膝前——那样反而落了下乘,往往写出的是些“假古董”。

《今天》诗人群两大巨擘

北岛和多多堪称《今天》诗人群两大巨擘。两人皆天赋超拔,视野宽广,然性格和诗风均迥异。北岛冷峻,多多狂放。北岛鼎盛时期,能始终踩在时代的节点上,引领时代而距离又恰到好处,故当时即享大名。多多则一开始就远远超越时代。其70年代的《蜜周》《青春》《能够》《手艺》,80年代的《被俘的野蛮的心永远向着太阳》《解放被春天流放的消息》《北方的海》《春之舞》,90年代的《我读着》《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常常》《依旧是》等等大量诗作,其造语之奇,意境之新,皆具横放杰出之态,其奔逸绝尘,难以齐驱,故应者寡而知音少,其重要性直到21世纪方得到广泛认知。而其新世纪之作,已入禅境,此又少人识也。

北岛诗歌的三大特色

北岛的诗歌卓尔不凡,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语言高度简洁精密,富有张力,没有赘词赘句,真正做到了“增之一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二是意象确定异常精确,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不会象不传意;三是既能够锋利地切入当下,体现出鲜明的时代气息,又能以此为根基,抵达更为深沉复杂的境地——他被公认为具有思想家气质,主要是因此点。《另一种传说》集中体现了这三个特点。开篇斩截利落,“死去的英雄被人遗忘/他们寂寞 他们/在人海里穿行”,非常尖锐地揭示了一个事实,简直让人无可逃避:“文革”结束后,随着人们的注意力被市场引导,那些在特定年代中凸显出来的英雄已不再受到关注。北岛擅长使用这种简断的句式,从而使他的诗歌具有劈面而来的力量感。“死去”二字大有深意:作为受人追捧的英雄他们已经死去,而作为人海中的平凡一员,他们只能忍受寂寞,默默穿行。往昔的光荣跟如今的冷落形成的反差,使他们难免愤怒。但北岛马上毫不留情地指出:“他们的愤怒只能点燃/一支男人手中的烟。”这种嘲谑(也可以说是自我嘲谑)使北岛的诗具有了反讽意味,其力量更加深沉。思想家气质不仅使北岛清醒地看到了这一族群的现状,而且能够透视现状后面的原因:“借助梯子/他们再也不能预言什么/风向标各行其是”。在一个日趋多元化的时代,人们有理由拒绝单一的政治英雄主义,而向温馨暧昧的世俗享受迅速靠拢。大家“各行其是”,不但消解了荒诞的极“左”氛围,也消解了与这一氛围相对抗而形成的悲壮英雄氛围。在这里,北岛还不忘指出早年他们是“借助梯子”才成为英雄,也就是说,他们成为英雄更多的是时代因素而非个人因素。接下来北岛迅速回到现状,以两个准确的意象为我们再次呈现出“英雄”的现实处境:“空心的雕像”和“紧贴在毛玻璃上的脸”。“空心的雕像”直指这些“英雄”内心的空虚茫然,更令人叫绝的是,北岛描绘出了这样的场景:“英雄”们蜷缩在各自的雕像前面,靠着日益微薄的遗产(上个时代传下的精神遗产)勉强过活,那种绝望感可想而知。他们跟当下这个时代越来越格格不入,甚至只能在夜间出没。而关注他们的人也日益稀少,偶尔被“孤灯”照亮,他们也因显露的形象与过去相差太大,以至于“难以辨认”。行文至此,作者和读者心里都难免升腾起悲凉之感。但北岛始终是冷峻的(尽管他内心的感情异常丰富,也可能比谁都愤怒),他对“英雄”们的结局作了一次无可否认的预言:“最终 他们溜进窄门/沾满灰尘/掌管那孤独的钥匙。”北岛是深刻的,这种深刻不仅在于他能够准确透析时代的悲剧,还在于他能够清醒地审视自己的命运。因为说到底,他也是这些英雄中的一个。他意识到了自己最终也是进入历史的窄门,掌管那“孤独的钥匙”。所不同的是,他手中还有一把艺术的钥匙。尽管这把钥匙同样孤独,却闪烁着恒久的光辉,以至于千百年后,也会有许多人穿过一道又一道小巷,来敲响这道属于北岛掌管的窄门。

好诗可以抽离时代背景

很难说清诱惑的具体所指是什么:革命?艺术?在市场经济背景下来解读这首诗,甚至可以把它置换成金钱,尽管这绝非作者的原意。一首诗产生后,作者不再垄断对它的阐释权,读者尽可以运用自己的审美直感和时代经验去解读。而一首真正的好诗,就算远离了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依然能够焕发出鲜活的美学魅力。那种仅仅依靠时代背景才能站立起来的诗歌,往往是伪诗。《诱惑》既表达了作者在特定时代中所产生的困惑,又揭示出了人类恒久的困境,所以它既对当下有效,同时也能够引起后人共鸣。联系作者的时代背景和个人经历,我们也许可以把诱惑解读为革命的诱惑,或者更进一步,是权力的诱惑。这种诱惑“亘古不变”,“使许多水手丧生”。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去追逐,因为这是人的社会性本能,就如同“倾斜的陆地”,尽管有“石堤在阻挡”,仍然要执拗地“滑向海底”。而更为吊诡的是,当对诱惑的追逐达到某种程度,“革命”和“权力”就会反过来追逐这个追逐者,也就是“梦见海的人”。面对这种目标物汹涌如海水般的反追逐,追逐者/被追逐者也许还处在梦中,也就是对目标物的美好憧憬之中,他所追逐的事物“砰然涌上了门窗”,即将把他淹没。也许有“叶公好龙”的恐慌,也许有“求仁得仁”的无悔,最后的结局都是“水手丧生”,而更多的后来者又将重演这一幕。对“革命”与“权力”的追逐是如此,对“艺术”或“金钱”的追逐又何尝不是如此?“诱惑”可以置换成任何时代任何人的理想,《诱惑》就是对人与自我理想之间关系的深刻写照。在呈现其思想魅力的同时,作者还营造了令人难忘的诗学意境:“海豚跃过了星群”,“白色沙滩/消失在溶溶的月光中”,海水“漫过空荡荡的广场/水母搁浅在每根灯柱上”。这就是哲学化的诗歌,而非干巴巴的说教。

政治诗传世的奥妙

政治诗最容易成为速朽之作,其因有三:一是情感上最容易犯夸大矫饰的毛病,甚至是装腔作势;二是宣传的冲动往往跨过了必要的艺术修辞,使诗歌沦为赤裸裸的口号,当时也许能振奋人心,起到鼓动的作用,事后却因其粗陋简单而被人迅速遗忘。三是政治见解的局限往往会使诗歌在立意上站不住脚。就算是马雅可夫斯基这样才华横溢的天才诗人,许多作品尽管不乏才气,但由于对专制政权和独裁人物盲目赞颂,一些作品也难免被时间无情淘汰。北岛的政治诗却一直传诵至今,并依然拥有冲击灵魂的力量,其因也有三:一是北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表露出轻狂的热情,就算是抒情,他也是显得冷峻,此种冷峻乃是基于对现实的深刻思考和清醒审视。就算有愤怒满怀,热血满腔,他也不会让愤怒和热血直接喷涌,而是将其注入对世界的思考和判断中,这种抒情,可称之为冷抒情。它所呈现的力量,往往比大喊大叫要来得持久而深入。“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这就是典型的北岛式的冷抒情。实际上恰恰是因为“想做一个人”的愿望,使主人公在那个践踏人性的年代里成为英雄。北岛这种悖论式的表达既揭示出了时代的荒谬,也传达出主人公坚强不屈的精神,而不会让人觉得有矫情和浮夸的成分。二是北岛不会让政治热情压倒艺术自律,他对意象的营造从来就是一丝不苟、殚精竭虑。“宁静的地平线/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具有剪影般的效果。“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这种在强烈情感驱使下的呐喊,仍然没有忽略诗歌的形象化表达的要求,具有鲜明的形象感。而结尾两句“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其意象之奇崛,寓意之深刻,使全诗定格于高绝的诗歌意境中。三是北岛没有运用一种政治见解来批判另一种政治见解,而是从人性的角度来观照那个荒谬透顶的年代,所以才会有“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这样使人恒久震撼的发现。他因此有效地避免了坚持个人政治立场所容易导致的作品立意上的偏颇,《宣告》也得以超越一般政治诗速朽的命运,闪烁着恒久的诗学魅力。

理想主义者的爱情诗

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青年的一部分人,其政治立场上的悖乱容易遭人诟病。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在整体上呈现的理想主义特征格外鲜明,包括他们的爱情——圣洁、坚定,男女双方的感情乃是建立于心灵的互通和共同的理想之上,并且能自觉地把个人的情感世界与家国兴衰联系起来。《红帆船》的贡献就在于塑造了这样一对青年恋人的经典形象。“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路,怎么从脚下延伸”。家国经受了浩劫,而个人的去路何在?男主人公并没有打算躲进个人的小世界里,与恋人做一对不问世事的鸳鸯蝴蝶,而是清醒地意识到,个人的情感幸福与时代的走向息息相关。他用冷静的口吻告诉女主人公,处境不容乐观,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权术家营造出来的幻象:“在颤抖的枫叶上/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来自热带的太阳鸟/并没有落在我们树上”,“而背后的森林之火/不過是尘土飞扬的黄昏”。男主人公还说,“我不想安慰你”,而他这种直面现实的态度,或许能带给女主人公最大的安慰。虽然一直是男主人公在发言,但我们能感觉到,那个默默聆听恋人诉说的女孩,也是一个非同凡俗的知识青年,否则男主人公敏锐的政治判断就是在对牛弹琴。他们彼此信任,互相欣赏。正因为有对方的支持,男主人公面对严峻的形势却并不气馁,而是怀着坚定高昂的信念,寻找一条通向理想的路。“如果大地早已冰封/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走向海”。海能容纳百川,是自由民主的绝好象征。对自由的渴望,对民主的追求,正是北岛这一代知识青年的理想所在。而男主人公又意识到,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也许等不到自由民主到来的那一天,自己和恋人也许会为这种追求而牺牲:“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就让我们面对着海/走向落日”。对这种可能性的认识是清醒的,也是让人感到残酷的。男主人公似乎不能忍受这种残酷性,他仿佛打了个激灵,便马上否定了这种前景:“不,渴望燃烧/就是渴望化为灰烬/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不愿被黑恶势力所吞噬,而渴望航行在通往理想之国的海面上,这是人性化的诉求,体现了这对青年恋人对生命有着强烈的眷恋,并非是毫无七情六欲的高、大、全的“英雄”。新一代理想主义者不是像陈天华那样蹈海自杀,在急剧燃烧中化为灰烬,而是要在漫长的求索之路上高举理想主义的火炬。虽然没有前辈那么激烈、高亢,但是可能更为持久、坚定:“你有飘散的长发/我有手臂,笔直地举起”。自我的“长发”和“手臂”代替了象征某种政治主张的旗帜。不再借助某种外在的政治信念,而是彰显人性本身的光辉,也许正是北岛对那一代知识青年应当走向何处所做出的一个隐喻性回答,而这组意象也就成为那一代青年理想主义者最生动、最典型、最让人感到可亲可敬的象征。

高喊pass北岛的人为何终难pass

大诗人的特征之一就是在主体风格之外还能够呈现多样化的特色。从对日常细节的关注和整首诗的灰色基调来看,《单人房间》很像后来“第三代”诗人的作品。但“第三代”诗人刻意追求诗歌的平面化,选用的细节往往不加提炼,几乎等同于日常生活现象的罗列。而北岛永远不会敷衍了事,对生活细节的攫取之严,并不亚于他对意象的营造。他是较早把叙事性带进诗歌的中国当代诗人。开端两句通过主人公对家具前后感觉上的不同,就交代了许多年的时光变换。而单人房间始终没有变过。一间没有门窗的房间,只有灯泡作为光源,隐喻着主人公精神空间的极度封闭。应该说,这种封闭是他自为的,他理应感到满足,然而他却“大声诅咒那看不见的坏天气”。他不用跟任何人打交道,却无端产生了许多仇恨,“瓶塞打开,不知和谁对饮”。他甚至还往墙上钉钉子,“让想象的瘸马跨越这些障碍”。种种无聊的举动活画出此人的无聊。这种人也有所谓理想,而且他的理想往往还要比常人高远,但其实是种幻想。因为他缩在封闭的自我小世界里,不会冲出去为理想而奋战。他唯一的举措就是追赶一只臭虫,在天花板上“留下理想带花纹的印迹”。以臭虫来反衬其妄想,实在是准确而刻毒。可以断定,这种人的理想很难实现,他只会闷在“单人房间”里做白日梦,因极度无聊而可能会产生暴力冲动,甚至渴望看到“自己的血”。但这也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因为这种人缺乏自戕的勇气。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单人房间”,里面住了许多许多这样自我封闭又牢骚满腹的人。“单人房间”既是深刻的隐喻,又是精确的现实描写。许多高喊pass北岛的人,既没有能力营造内涵深刻的隐喻,又无力从现实中提炼典型细节,只是一味地铺排生活中的琐碎场景,所以实际上,他们永远无法pass北岛。

哲学气息浓郁的诗

北岛是诗人中的哲学家。他的哲学不是来自于书本,而是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深刻感悟。所以当他在诗中表达哲学式的感悟时,我们并不觉得他在干巴巴地说教,而是有种心魂被撞击的感觉。如果说诗人的工作就是不断为存在“去蔽”,《无题》就是为我们道出了被遮蔽的某种存在之真相,这种真相乃是人与世界的分裂,人与自我的分裂。“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其实此种感受,很多人在生活中的某个瞬间都会触摸到,但大都数人的态度是迅速转过身去,逃避这种感受的继续深化。因为这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所习惯的是与这个世界保持一致,无论是对时尚的玩命追逐,还是对集体指令的俯首帖耳,都是出自这种保持一致的本能。只有个体意识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坦然面对这种分裂。他以与那个庞大的集体平等的态度,淡淡地说出了他们之间的分歧:“我不懂它的语言/它不懂我的沉默/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如同相逢在镜子中”。但如果仅止于此,那么诗人还只是停留在浪漫主义时期个体英雄主义的层面上。在那个时期,诗人还保持着完整的个体,满怀自信,傲然与这个世界对抗。只有当他发现了自我灵魂的分裂时,他才真正进入现代派复杂诡谲的境界。“对于自己/我永远是个陌生人”。自我矛盾,充满疑惧,正是现代人灵魂的写真:“我畏惧黑暗/却用身体挡住了/那盏唯一的灯”。以影子为情人,凸显出现代人精神上的孤独。而与己心为敌,则活画出现代人无法遵循内心意愿的无奈和痛苦。北岛在这里好像打算放弃诗学修辞,试图以最直接的语言说出这番感受。饶是如此,严格的意象训练还是阻止了这首诗蜕变为分行的散文。“如同相逢在镜子中”,“我畏惧黑暗/却用身体挡住了/那盏唯一的灯”,这依然是诗歌的言说方式:简约浓缩,准确有力。所以这是哲学气息浓郁的诗,而非披着诗之外衣的哲学教条。

与群山同构的《作品57号》

于坚常年生活在高山大河之间。山川雄奇之美,于他,已不是一种外来观光客的赏心悦目,而是融入了他的骨血,对他的灵魂和行为产生了深刻影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同化了他。作品起句就是“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生活”二字透露出了作者的立场:即他不是作为一个外来的游客对着山峰抒情,而是作为群山之一员站出来说话。山即人,人即山。“雄伟”二字则透露出作者对这一族类的自豪,也隐隐透露出作者的身份:他是山之父养育的幼子。接下来作者就是以山之子的口吻描叙了自己在群山中嬉戏,并在无形中受到震撼:故乡如烟;群山汹涌;站在绝顶上仰首看鹰;大叫一声想听自己的回音回音却被风吹灭;乃至发现“太阳失色 鹰翻落 山不动”。这些奇崛的景象撼动了作者的心魂,使他“颤抖着贴紧了发青的岩石”,就好像孩子紧紧依偎在父亲坚实的胸膛上。接下来作者坦承了這一点,他说:“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教父”这个比喻实在精彩,准确地阐释了“我”与群山的关系。与先天的生父相比,后天的教父更多地担当起教导、指引之责,并且比生父更具威严和神秘感。在“教父”的身教之下,“我”开始懂得沉默的力量,迅速成长。群山塑造了“我”的基本品格,也给予我无与伦比的自信。“我”自豪地说出了这一切,在结尾喊出了全诗的最强音:“在没有山岗的地方,我也俯视着世界。”至此,“我”已从起初的山之幼子成长为可与群峰比肩的大山,足可担当起整个世界。全诗浑厚大气,亦不乏奇崛之句,具有岩石般的质感。这不是雕凿所能为的诗,而是多少年的感悟在瞬间流露,凝聚为诗,既有一种豪气,又不失于放纵,显示出内在的力量。此诗其实也是一首与群山同构的作品,具有山的质感和力度。

天籁之诗是怎样形成的

匡国泰《如梦的青山》纯是一片天籁之音。但天籁之诗是怎样形成的呢?一首诗,如果刻意去做,也能成其为诗。审视这做的途径,有两条:一是“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宋诗中的江西派,现代的“知识分子写作”,都属于此类。这一类诗,当中也会有佳作。但纯正的诗是以形象取胜,以不落言筌为高,所以这类诗正如严羽所说:“高则高矣,终非正法眼藏。”二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无故寻愁觅恨”,这类诗往往流于苍白空洞,矫揉造作,更是等而下之。天籁之诗则不然,不是作者刻意为之,而是诗来寻找作者。西诗云“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布罗茨基),中诗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陆放翁),都是在讲这个道理。但是“黑马”为何找到这一个“骑手”而不是其他,这就是问题的关窍所在。具体落实到《如梦的青山》,它又是如何找到作者的呢?

首先,作者常年浪迹于湖湘群山之中,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达到了心灵上的自足和宁静,对于山,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山中万物,在他眼中都有灵性。而诗人自己,亦不过是满山生灵中的一种。正因为有这种虚静的心态,这种平等视之的眼光,群山才会在诗人面前敞开自我,把一切奇妙的细部展现出来。而诗人仿佛开了天眼,处于一种通灵的状态,正所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各种各样新鲜的感觉才会群涌而出:路像蛇一样溜至鞋尖;山之子走在诗人的额头上;笑容轻如羽毛;脚印宛如落叶;青鸟飞成寻人启事;烟锅在做人工呼吸;清冷蓝夜如松果旋转……这些奇妙的发现,皆是因为作者在青山中进入了一种全息感物的状态,视觉、触觉、听觉都变得异常敏锐,而且互助互用,才能捕捉到这些独具一格的意象。苏东坡所言“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说的正是这种状态。作者以麋鹿为友,与自然混一,于群山生灵,皆是以一种对朋友的态度去看待的,所以他才会“生怕误伤了这一片白茅草风啊”,才会发现树在山中等了他几百年。这样的诗句,只能出自一个淡泊超然、灵动自足的诗人笔下,而绝不会去寻找那些坐在城市高楼的囚笼里,被一些层出不穷的时髦理念搞得精神紧张的所谓诗人。

但仅仅是慧根纯正,完全融入青山秀水,并不能保证这首诗的降临。另一个因素还在于作者领悟到了写诗最纯正的方法,那就是以形象表达感受,而绝不在诗中进行学问陈列和理论阐述。像“鸟语滴落在水桶,竹笕把源头的故事送到你的唇边”,像“一村又一村的历史段简,在重峦叠嶂里若隐若现”,这是最纯正的汉语诗歌,它曾广泛出现在唐诗宋词中,到如今却被冷落在诗坛的僻角。不过想到连陶渊明、杜子美这类诗人中的诗人,也曾遭冷落,便可知古今诗坛生态有相似之处。所以还是让《如梦的青山》安静地待在远离喧嚣诗坛的地方,给那些偶遇它的漫游者一个惊喜吧!

超越传统的雨夜抒怀之作

夜雨中的伤感、忧愁,作为一种普泛性的情感,自古以来便是诗歌中屡屡出现的主题。长夜漫漫,诗人们在凄清的雨声中,争相抒写家国之思、羁旅之叹、儿女之情。但王家新撇开了这些表层的情绪,在《练习曲》中为我们揭示出了诗人跟夜雨之间的本质性关系。在他的笔下,夜雨不再是引发人类某种情绪的客观自然现象,而是拥有跟人类近似的灵魂。诗人听到它“在门口移动、离开/又一再地返回”。接下来诗人写道:“如果我关掉灯/雨顷刻就走进来,湿淋淋的”。“关掉灯”意味着主动逃离物质世界的遮蔽,走进浩大的精神空间。这时雨就像一个流浪在外多年的兄弟,全身湿淋淋地走进来,跟自己相会。但这终究只是诗人的想象,因为他逃离不了物质世界,实际上他也需要它的庇护。他不过是具有一种永恒的叛逃冲动而已。灵魂的分裂也就从这里开始。所以诗人说:“我知道有一个在这里睡着,就必定/会有另一个在街上走着”。诗人设想另一个他的落寞神态:穿着旧雨衣,脚步沉重,在朦胧的灯下徘徊,并因此获得了一种隐秘的替代性满足。这个他,乃是诗人流浪情结的化身,而夜雨,正加深了这一情结,甚至是为此种情结而存在,是跟这一情结密不可分的共振体。王家新坦诚地说出了这层关系:“没有他,雨声不会响起/而双手不会伸向稿纸/我不会写下这痛苦的诗句。”痛苦何来?缘自外存和内心的分裂。雨夜清寂,诗人远离喧嚣的白昼,更容易意识到自我灵魂的分裂,所以愁绪茫茫,伤感迭涌。这种忧愁乃是一切愁绪的根本,可称本原之愁。《练习曲》出色地揭示这种本原之愁,在这一点上,它超越了传统文人抒写雨夜情怀的无数诗作,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在雨夜的独特感受。在诗句的展开形式上,王家新模拟了夜雨的绵延、回旋和停顿,有效地把读者带进一个迷茫凄清的诗歌情境之中。

宣告幸福的海子其实处境悲惨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乍读明亮、欢快,细品则让人心生悲哀。作者以一种儿童般的热烈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幸福生活。他不但要将幸福的情绪传达给每一个亲人,充当亲人之间的幸福传递使者,甚至还要泽及山河,甚至还要为陌生人祝福。这种中国人罕见的博爱情怀和儿童心绪,使全诗闪烁着令人愉悦的情绪阳光。但仔细一看,作者的幸福生活并不存在,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的设想而已。而他预想中的幸福有三组场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理想往往是现实的反面。从“我”的幸福愿望可以揣测,这个宣告幸福的人其实处境相当悲惨:他拘束于一个狭小压抑的环境中,所以预想要骑着马周游世界。他对粮食和蔬菜的憧憬说明了他时常遭受饥饿。至于他準备向亲人们宣告的“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听上去也是一种暗含犹疑的虚拟语气。实际上并没有这样一间房子。“我”在结尾时也不再坚持这所房子的现实存在,而仅仅要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甚至迫切地要求与亲人通信,热情地向陌生人祝福,也暗示了他在现实人际中的孤独处境。唯其孤独、贫困、压抑,对幸福的渴求才会如此简单而强烈。一个处境凄凉的人唱出对他人的祝福,远比生活优裕之辈的赞语更显真挚,更能打动人心。这个“我”其实就是海子本人。贫穷善良的诗人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对幸福的向往,对他人的祝福。无需任何技巧的修饰,一种自然本真的力量使这首诗熠熠生辉,使读者既领悟到尘世的幸福原是如此单纯而实在,也看到了那个宣称幸福的诗人身陷于生活的泥沼里,对着彼岸发出令人心酸的赞美。

恰到好处的哲学味

马俊华的《今夜,大地安静》不是一首哲理诗。哲理诗,是先有个僵硬的观念摆在那里,再用诗的语言去阐释。这是内心的深刻独白。因为作者浸淫于哲学多年,无意中使这首诗沾染上某种哲学味。而这种哲学味恰到好处,非但无损于此诗的饱满,反而增添了它的意蕴,其中区别就在于刻意和无心。作者深夜难眠,根本不会去想什么哲学,他只是觉得“大地安静”,以诗人的眼睛看到“群星的队伍缓缓走过天空”,而众人皆眠我独醒。“暴露”一词实在用得好,它有两层意思:一是作者孤独地醒着,独自暴露在世界面前;二是作者得以重新打量自己,白日里被忽略的隐秘内心开始暴露,他甚至自己觉得自己有点陌生了。在种境况中,他最切肤的感受是什么,那就是:“作为人子:活着,承担此时此刻。”这不是某种哲学观念的预设,而是作者真实的感悟。的确,这种深夜独醒,面对整个世界的境况,比任何哲学都更真实地告诉了作者什么叫“承担此时此刻”。而“我”的承担与身边的石头、草木、泥土的承担是完全不同的,尽管“我”和它们“须臾不离”。作者发出感慨:“谁能说出其中的意味”。其实这意味能够说清,那就是草木、泥土、石头是作为一种参照物存在于“我”身边,衬托出“我”是作为人子在承担。生而为“人之子”,注定充满矛盾。接下来作者的两段独白,就非常能够引起他人的共鸣。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写照,而是一群人的写照。一群敏感、深思、想有所作为而感到阻碍重重的人。他们常常感到“千百个愿望纠缠着我”,使自己彷徨痛苦,难以选择。在彷徨中经常问自己该“何所求,何所得”,并感受到某种时间上的迫切,因为机缘是一次性的,机会过了就再难抓住,又“岂能用徘徊来充填一切”。但欲有所为,又感到阻碍深重,进退两难,“悬滞”就活画出这种状态。我无法主动,只能被动地听凭生活中那些琐事来瓜分。那些看起来微小的事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致形成一种吞噬性的力量。这可以说是一种“黑洞”,使“我”支离破碎,似乎此生注定残缺,注定痛悔。确实,在忍受之余,“人子”也会涌出生不如死的感觉。那么,为什么不一了百了,而是要“依恋这不死的残余”,甚至“抱紧”?作者的疑问也是一群人的疑问。他似乎并未给出答案,全诗就在疑问中结束,只留下一个痛苦而扭曲的“人子”形象,让感同身受的读者为之唏嘘不已。但全诗并不使人感到绝望,因为作者实际上在第二段诗中就给出了答案:承担的前提是活着,就算是残缺、痛苦,也要活下去,这样才能承担一些什么。也许作者明天就要被生活的黑洞所吞噬,但至少今晚,他活着,面对大地和星空喊出了自己的心声。也就是说,他承担了此时此刻。

【责任编辑】于晓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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